历史

骂(2/2)

然大怒,「这种地头蛇头目,中国多的很,荦荦大者,又有二人焉,杨广先生和朱由检先生是也」,叔孙通先生信口雌黄了一顿,就立刻浑身舒服。史书上说,嬴先生马上就赏了他二十匹西服料,一件大衣,另外,升他为正式「博士」。

    叔孙通先生回到家里,那些大败的人心里不服,找他理论,问曰:「陈胜明明是叛变,你为啥说了一大堆,不嫌谄媚得过火呀?」请看他阁下如何应对,答曰:「你们不知我也,我不把他弄得晕晕忽忽,而像你们一样,也说真话,咱们今天还能平平安安回家哉?」这是一个千古不灭的镜头,上下交相骗,而国砸矣。嗟夫,我们能责备叔孙通先生骗乎?地头蛇一手拿着皮鞭,一手拿着「帛二十匹」、「拜为博士」,威迫利诱,逼你非骗不可。换了柏杨先生,左一思,右一想,恐怕说出来的话,比叔孙通先生还要使他阁下过瘾。但叔孙通先生高明的地方是,他在升官发财之後,并没有鬼迷心窍,沾沾自喜,看准了秦王朝马上就要打烊,乃卷起行李,逃之夭夭,投奔别的主子去啦。大概他的霉气未退,所投奔的对象,一个个也跟着打烊。先投奔薛,薛已降楚,再投奔楚,楚又灭亡。辗转了若干年,没有立脚之地,最後归汉,刘邦先生瞧他穿着儒生衣服,又宽又大,幌来幌去,简直从心眼里讨厌。叔孙通先生何等聪明,就立刻改装,短衣短裤。

    叔孙通先生跑来跑去,并不是孤伶伶的跑,而是有一群学生──以他为首的子孙圈,在他的屁股後,跟着跑。希望有朝一日,刘邦先生给老师一个官做,以便吃菜的菜,喝汤的喝汤。可是想不到叔孙通先生不但不向刘邦先推荐他们,反而把些叁竿子打不着的强盗匪徒之类,硬往里拉,於是学生全体哗然,且看史书上如何写吧,汉书云:「通[叔孙通]之降汉,从弟子百馀人,然无所进,专言诸故群盗壮士进之。弟子皆曰:事先生数年,幸得从降汉,今不进臣等,专言大猾,何也。」大猾者,知识份子瞧不起粗线条,口头上占便宜的话也。叔孙通先生解释曰:「刘邦现在拼命打天下,你们能斗一下?当然先推荐泼皮亡命之辈。各位同志且稍安勿躁,我忘不了你们。」果然,刘邦先生拳打脚踢,搞出了一个王朝,当了皇帝。而皇帝也好,大臣也好,将军也好,当初大家都是大哥二哥麻子哥,不分彼此,咬耳朵摸屁股的朋友,天下是大家打下的,要高兴当然一齐高兴,「群臣饮宴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把刘邦先生搞得焦头烂额。叔孙通先生抓住机会,建议「共起朝仪」,共起朝仪的结果是刘邦先生大悦,曰:「俺今天才知道当皇帝之妙也。」於是,叔孙通先生趁着主子大悦之际,缘竿而上,把他的学生荐了上去,刘邦先生乃一一发表他们为「郎」,「类似现在次长、司长、科长之类的官」。叔孙通先生也真会做人,刘邦先生不是赏了他五百斤黄金乎?他也转送给学生,学生欢呼雷动,赞曰:「叔孙先生真是圣人,知当世务。」

    我想读者先生现在可以了解「圣人」的定义矣,圣人者,「知当世务」,能弄到官做,也能给人官做之人也。社会上很多奇异的事情,便由此发生,在洋大人之国,不学一定无术,而在我们中国,不学硬是有术,谁使他有术乎?官使他有术也。那也就是说,官就是圣人,官大啦,道德学问也跟着。大有很多场合,大官崽端着嘴脸,猛训小官崽曰:「你看的只是局部现象,而我看的是全局,我必须考虑到全局。」直把小官崽训的张口结舌。其实他懂得啥叫全局?他如果有眼光看全局,早买麻绳上吊矣。他的哲学根据就是官大学问,大盖远在两千年之前,叔孙通先生起,圣人就和官崽结合,化而为一,弄得既官且圣,既圣又官。一旦柏杨先生的洋女婿,[按:柏杨先生令嫒於前年和美国一位擦皮鞋的纽约隆重结婚,好不可羡。读者先生不必送礼啦,原地肃立致敬即可啦],只要由他向当朝一品提一提他岳父如何如何,依目前风气,凡洋大人一提的,无不身价十倍,则我当个地震局局长,准不成问题。走马上任之後,用不了叁天,我就是地震专家矣。盖只有手中有权,便是圣人,说啥都懂,训起人来,头头是道。

    叔孙通先生最大的功劳是代编字典的「圣人」定义,要想当圣人,非有权给人官做不可。有权给人官做,才能玫训词而勉後进,否则便不值一文也,不要说社会上啦,就是在至高的大学堂里,年头也有不对,柏杨先生想当年念书时,对教习们由内心发出敬意,老师布鞋长发,棉袍上都是补钉,敬意反而更增。现在恐怕不太简单,一个有权给学生官做,或有力把学生弄出国的教习,才有份量。别瞧把孔丘先生恭敬的昏头转向,那是孔丘先生死啦,如果他阁下还活着,去国立台湾大学当教书试试,恐怕没有人听他「言寡尤,行寡悔」那一套。

    除了为「圣人」下定义外,叔孙通先生还作了一件启示,那就是老板大人和子孙圈的关系,在於能不能给他们好处,诸生追随叔孙通先生东跑西跑,总算死心塌地矣,书上虽没有详加描写,但主奴间的感人事,一定很多很多。可是逐渐的他们不耐起来,来了个窝里反,群起而向老师提出质问。幸亏老师身怀绝技,不负众望,否则僵到最後,一哄而散,那才精彩。故任何老皮大人必须有官在手,前面不是提过明末皇帝朱由检先生乎,别看他凶暴起,恶气冲天,一旦李自成先生进了北京,他阁下没猴子玩啦,再不能给人官做啦,大家立刻就表演「众叛亲离」,以致他亲自敲钟召集百官,都没人理。历史上对该现象十分浩叹,其实没啥可浩叹的,怎样聚,怎麽样散,没有把他绑起来献给新老板已算高级文化矣。

    韩非子曰:「王者与师处,霸者与友处,亡国之君,与奴隶处。」开创大局的领袖,尊敬他任用的人,像周武王姬发先生对姜子牙先生,尊之为尚父;像齐桓公姜小白先生对管仲先生,尊之为仲父;像汉昭烈帝刘备先生对诸葛亮先生,甚至表示把政权都愿让给。他其次则把他用的人当作朋友,这例子多如牛毛,刘邦先生和萧何、韩信、张良,一直是穿一条裤子的关系;苻坚先生和王猛先生,一见倾心,成为至友;李世民先生的左右手,也都情若兄弟。可是,「亡国之君,与奴隶处。」呜呼,创业之世,用人唯才,年长者成了老师,年轻者成了朋友。等到政权稳定,进入守成,用人便不管才不才啦,只瞧瞧资格如何,这就开始发僵。等到末世,天下大乱,用人安全第一,就只有子孙圈矣,子孙圈中人都是靠聪明而被赏饭吃,而不是靠智慧换饭吃的,老板大人左一看焉,一堆谄媚的脸,颂他天纵英明;右一看焉,一群举业的脸,颂他不同凡响。他怎能不飘飘然而晕晕忽,偶尔操操妈,罚罚跪,自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