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17 睡美人(2/2)

雨了。”

    “是吗,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我确实听见了下雨声。”

    透过窗户,眺望大海,只见岸边的微波迎着朝日闪闪发光。

    三

    江口老人第三次到“睡美人”之家,距第二次只隔了八天。第一次与第二次之间是隔半个多月,这次差不多缩短了一半时间。

    江口大概已经逐渐被睡美人的魅力吸引住了。

    “今晚是个来见习的姑娘,也许您不惬意,请将就一下吧。”这家女人一边沏茶一边说。

    “又是另一个姑娘吗?”

    “您临来才给我们挂电话,只能安排来得及的姑娘……您如果希望哪个姑娘,得提前两三天告诉我们。”

    “是啊。不过,你所说的见习姑娘是怎样的?”

    “是新来的,年纪也小。”

    江口老人吓了一跳。

    “她还不习惯,所以有些害怕。她说过两人在一起怎么样,可是,客人不愿意也不行。”

    “两个人吗,两个人也没有关系嘛。再说熟睡得像死了一样,哪会知道什么怕不怕呢?”

    “话是这么说,不过她还不习惯,请您手下留情。”

    “我不会怎么样的。”

    “这我知道。”

    “是见习的。”江口老人喃喃自语。心想准有怪事。

    女人一如往常,把杉木门打开一道窄缝,望了望里面说:“她睡着了,您请吧。”说罢就离开了房间。老人自己又再斟了一杯煎茶,然后曲肱为枕,躺了下来。内心总觉有点胆怯、空虚。他不起劲地站起身来,悄悄地把杉木门打开,窥视了一下那间围着天鹅绒的密室。

    “年纪也小的姑娘”是个脸型较小的女孩。她松开了本来结成辫子的头发,蓬乱地披在一边的脸颊上,一只手背搭在另一边脸颊和嘴唇上。这张脸显得更小。一个纯洁的少女熟睡了。虽说是手背,手指却是舒展着的,因此手背的一端轻轻地触到眼睛的下方,于是弯曲的手指从鼻子旁边盖住了嘴唇。较长的中指直伸到下巴颏下面。那是她的左手。她的右手放在被头边上,手指轻柔地抓着被头。一点儿也没有化妆。也不像是睡前卸过妆。

    江口老人从一旁悄悄地钻进了被窝里。他小心翼翼地不碰到姑娘的任何部位。姑娘一动也不动。但是姑娘身上的暖和气息,把老人给笼罩住了。这种温暖,不同于电毛毯子的温暖。它像是一种未成熟的野生的温暖。也许是她的秀发和肌肤散发出来的芳香,让他有这种感觉吧。但是,事情还不仅于此。“她约莫十六岁吧。”江口自言自语。虽说到这家来的老人们,无法把女人当做女人来对待,然而,能同这样的姑娘共寝,也能追寻自己一去不复返的生的快乐的踪迹,以求得短暂的慰藉吧。这点对于第三次到这家来的江口来说,是一清二楚的。恐怕也有些老人暗暗地希望:但愿能在被人弄得熟睡不醒的姑娘身旁永远安眠吧。姑娘的青春的**,唤醒了老人死去的心,似乎有一种悲切的感觉。不,到这家来的老人中,江口属于多愁善感的人,也许较多的老人到这里来,为的只是从熟睡的姑娘身上感染一下青春的气息,或是为了从熟睡不醒的姑娘那里寻找某种乐趣。

    枕头底下依然放有两片白色安眠药。江口老人拿起来看了看,药片上没有文字或标记,所以无法知道是什么药名。当然肯定是与让姑娘吃的或注射的药不同。江口想下次来时,不妨问这家女人要与姑娘所吃的一样的药试试。估计她不会给,不过如果能要到,自己也像死一般地睡着会怎样呢。与死一般睡着的姑娘一起,死一般地睡下去,老人感到这是一种诱惑。

    “死一般睡着”这句话,勾起江口对女人的回忆。记得三年前的春天,老人曾带一个女人到神户的一家饭店。因为是从夜总会出来的,到饭店时已是三更半夜。他喝了客房内备有的威斯忌,也劝女人喝了。女人喝的与江口一样多。老人换上客房备有的浴衣式的睡衣,没有女客的,他只好抱着穿内衣的女人。当江口把手绕到女人脖子后面,温柔地抚摩着她的背部,正是**时,女人蓦地坐起身子说:“穿着它我睡不着。”说罢把身上的穿着全部脱光,扔在镜子前的椅子上。老人有点吃惊,心想:她这是与白人共寝时的习惯吧。然而,这女人却格外温顺。江口松开女人,说:“还没有吧?……”

    “狡猾,江口先生,滑头。”女人说了两遍,但还是很温顺。酒性发作,老人很快就入睡。第二天早晨,女人的动静,把江口吵醒了。女人面对镜子整了整头发。

    “你醒得真早啊!”

    “因为有孩子。”

    “孩子?……”

    “是的,有两个,还小呐。”

    女人行色匆匆,没等老人起床就走了。

    这个身材修长,长得很结实的女人,竟已生了两个孩子,这点使江口老人感到意外。她的体态不像是生过孩子的人。**也不像是喂过乳的。

    江口外出前,想换件新衬衫,便打开旅行提包,他发现提包内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在十天的旅行期间,他把换下来的衣服,揉成团塞进提包里,如果想从里面取出一件什么东西,得翻个底朝天。他把在神户的购物、人家送的东西,以及土特产等统统塞进提包里,东西乱七八糟地挤得鼓鼓的,连提包盖子都合不上了。可能是由于提包盖子隆了起来,可以窥见里面,或是老人取香烟的时候,让女人看见里面凌乱不堪吧。尽管如此,可是她为什么有心替老人拾掇呢。再说她是什么时候归置的呢?连穿过的内衣裤,她都一一叠齐放好,再怎么说女人手巧,肯定也要花些时间的。难道是昨夜江口睡着之后,女人睡不着而起来收拾提包内的东西吗?

    “啊?”老人望着整理好了的提包,心想“她想干么呢。”

    翌日傍晚,那女人穿着和服,按照约好的时间来到一家日本饭馆。

    “你有时也穿和服吗?”

    “哎,有时穿……不相称吧。”女人腼腆地莞尔一笑,“中午时分,有个朋友挂来电话,对方吓了一大跳呐,对方说:你这样做行吗。”

    “你都说啦?”

    “哎,我毫无保留地都说了。”

    两人在街上走,江口老人为那女人买了一身和服衣料和腰带后,折回了饭店。透过窗户可以望见进港船上的灯光。江口把百叶窗和窗帘关上,站在窗边与女人亲吻。江口拿起头天夜里喝过的威斯忌酒瓶给她看了看,可是她摇了摇头。女人大概害怕酒醉失态,所以强忍住了。她睡得很沉。翌日早晨,江口起床,女人跟着也醒来了。

    “啊!睡得简直就跟死了一样,真的就像死了一样啊。”

    女人睁开眼睛,纹丝不动。这是一双彻底净化而晶莹的眼睛。

    女人知道江口今天要回东京。女人的丈夫是外国商社派驻神户的,他是在神户期间与她结婚的,近两年去了新加坡。

    打算下个月再回到神户的妻子身边来。昨天晚上,女人把这些情况告诉了他。在听到女人的叙述之前,江口并不知道这个年轻女子是个有夫之妇、且是外国人的妻子。他从夜总会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带来了。江口老人昨晚一时心血来潮去了夜总会,邻桌坐着两个西方男人与四个日本女子。其中有个中年女人认识江口,就与江口寒暄了一番。他们好像都是这个女人带来的。外国人与两个女子去跳舞后,这个中年女人就向江口建议,是否同那个年轻女子跳舞。江口跳到第二支曲的中途,就邀她溜到外面去。这个年轻女子对那种事似乎很感兴趣,毫无顾虑地就跟他到饭店里来了,江口老人进房间后,反而觉得有点不大自然。

    江口老人终于同一个有夫之妇,而且是一个外国人的日本老婆私通了。女人似乎满不在乎地把小孩托付给保姆或看小孩的人,自己就在外面过夜了。她丝毫不因为自己是有夫之妇干这种事而感到内疚,所以江口也不觉得有什么不道德的实感向他猛然地逼将过来,不过事后内心还是受到没完没了的呵责。但是,这女人说他熟睡得就跟死了一样。这种愉悦就像青春的音乐留在他心里。那时,江口六十四岁,女人约莫二十四五至二十七八之间吧。当时老人想:这次可能是与年轻女人最后一次交欢了。仅仅两夜,其实哪怕只有一夜也可以,像死了一般地沉睡,这是江口与难以忘怀的女人过的夜晚。女人曾来信说:您如果到关西来,我还想见您。此后过了一个月来信说,她丈夫回到了神户,但也没关系,我还想见您。再过一个多月后,又来了同样内容的信。最后就杳无音信了。

    “啊,那女人可能是怀孕了,第三胎……肯定是那样的吧。”江口老人的这番喃喃自语,是事隔三年后,躺在被人弄得熟睡得像死了一般的小姑娘身旁,回想起当年的往事时发出来的。此前,这种事连想都没有想过。此时此刻,为什么此刻会突然想起这件事来呢?江口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不过,一旦回想起来,就觉得事情肯定是那样的。那女人之所以不来信,是因为她怀孕了吗?会是这样吗?想到这儿,江口老人不由地露出了微笑。女人迎接了从新加坡回来的丈夫,然后怀孕了。这样,江口与那女人的私通行为,就可由那女人洗刷干净,老人也得到解脱了。于是,他有些怀念,眼前又浮现出女人的身体来。它不伴随着色情。那结实的、肌肤滑润的、十分舒展的身体,使人感到那是年轻女人的象征。怀孕虽是江口突然的想象,但他却认定这是确实无疑的事实。

    “江口先生,您喜欢我吗?”那女人在饭店里曾这样问过江口。

    “喜欢。”江口回答,“这是女人的一般提问呀。”

    “可是,还是……”女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后来就没有说下去。

    “你不想问问我喜欢你什么地方吗?”老人戏弄地说。

    “算了,不说了。”

    然而,江口被那个女人问到喜欢我吗的时候,他明确地回答说喜欢。这三年来,直到今天,江口老人也没有忘记那女人的这句话。那女人生了第三胎以后,她的身体是不是还像没有生过孩子那样呢?江口追忆并怀念她。

    老人几乎忘却了身边熟睡不醒的姑娘。然而,正是这个姑娘使他想起神户的那个女人来。姑娘的手背放在脸颊上,胳膊肘向一边张开,老人觉得有点碍事,就握住她的手腕,让她的手伸直放进被窝里。大概电毛毯子太热,姑娘的整只胳膊直到肩胛都露在外面。那娇嫩的匀圆的肩膀,就在老人的眼前,近得几乎障目。老人本想用手心去抚摩并握住这匀圆的肩膀,但又止住了。肩胛骨及其肌肉都裸露着。江口本想顺着肩胛骨抚摩下去,但还是又止住了。他只把披在她右脸颊上的长发轻轻地拨开。四周深红色的天鹅绒帷幔承受着天花板上的微暗灯光的照射,映衬着姑娘的睡脸,使它显得更加柔媚。她的眉毛未加修饰,长长的眼睫毛长得十分整齐,用手指就能捏住似的。下唇的中间部位稍厚,没有露出牙齿。

    江口老人觉得在这家客栈里,再没有什么比这张青春少女的天真的睡脸更美的了。难道它就是人世间的幸福的慰藉吗?任何美人的睡脸都无法掩饰其年龄。即使不是美人,青春的睡脸也是美的。也许这家挑选的就是睡脸漂亮的姑娘。江口只是靠近去观赏姑娘那张小巧玲珑的睡脸,自己的生涯和平日的劳顿仿佛都柔化并消失了。虽然带着这种心情服下安眠药入梦了,但无疑是会过一个得天独厚的幸福的夜晚。不过,老人还是静静地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地躺着。这姑娘使他想起神户的那个女人,也许还会使他想起别的什么,想到这些他又舍不得入睡了。

    神户的那个少妇迎接了阔别两年归来的丈夫,马上就怀了孕,这种突然的想象,自己还认定是确实无疑的事实,而且这种类似必然的实感,突然不离开江口老人了。那女人与江口私通而生下的孩子,不会使人感到耻辱,也不会使人感到龌龊。实际上,老人感到应祝福她的妊娠与分娩。那女人体内孕育着新的生命。这些想象,使江口越发感到自己老矣。

    然而,那个女人为什么毫无隔阂和内疚,温顺地委身于自己呢?在江口老人近七十年的生涯中,好像还没发生过这种事。

    这女人身上没有娼妇的妖气,也不轻狂。比起在这家躺在奇怪地熟睡不醒的少女身旁来,毋宁说江口与她在一起没有负罪感。到了早晨,她利落地赶紧返回小孩子所在的家,老人江口心满意足地在床上目送着她离去。江口心想:这可能是自己与年轻女人交欢的最后一次了,她成了他难以忘怀的女人。那女人恐怕也不会忘记江口老人吧。彼此都不伤害对方,即使终生秘藏心底,两人彼此也不会忘却吧。

    然而,此刻使老人想起神户女人的,是这个见习的小姑娘——“睡美人”,这也是不可思议的。江口睁开眼睛,用手轻轻抚摩小姑娘的眼睫毛。姑娘颦蹙双眉,把脸侧了过去,张开了嘴唇。舌头贴在下颚上,像郁郁不乐似的。这幼嫩的舌头正中有一道可爱的沟,它吸引住江口老人。他窥视了姑娘张开的嘴。如果把姑娘的脖子勒住,这小舌头会痉挛吗?老人想起从前曾接触过比这个姑娘更年轻的娼妓。江口没有这方面的兴趣,但有时应邀做客,是人家给安排的。记得那小姑娘的舌头又薄又细长,显得很湿润。江口觉得没意思。街上传来了大鼓声和笛声,听起来很带劲。好像是个节日庙会的夜晚。小姑娘眼角细长而清秀,一副倔强的神色,她对客人江口心不在焉却又浮躁。

    “是庙会吧。”江口说,“你想去赶庙会吧。”

    “呀,您真了解情况嘛。是啊,我已经跟朋友约好了,可是又被叫到这儿来。”

    “你随便吧。”江口避开小姑娘湿润而冰冷的舌头。“我说你随便好了,赶紧去吧……是敲响大鼓的那家神社吧。”

    “可是,我会被这里的老板娘骂的。”

    “不要紧,我会给你圆场。”

    “是吗,真的?”

    “你多大了?”

    “十四。”

    姑娘对男人毫无羞耻感。对自己也没有屈辱感和自暴自弃。傻乎乎的。她草草地装扮的一下,就急匆匆地向街上举办的庙会走去。江口一边抽烟,一边听大鼓、笛和摊贩的吆喝声,听了好一阵子。

    江口记不太清楚那个时候自己是多大年纪,就算已经到了毫不依恋地让姑娘去参加庙会的年龄,也不是现在这样的老人。今晚的这个姑娘要比那个姑娘大两三岁吧,从肌体来看,要比那个姑娘更像个女人。首先,最大的不同是,她熟睡不醒。即使庙会的大鼓响彻云霄,她也是不会听见的。

    侧耳静听,后山仿佛传送来了一阵微弱的寒风。一股温吞吞的气息,透过姑娘微张的嘴唇,向江口老人迎面扑来。深红色帷幔映衬下的朦胧,甚而及至姑娘的口腔里。他想:这个姑娘的舌头,可能不像那个姑娘的舌头那样湿润而冰冷。老人又受到更强烈的诱惑。在这个“睡美人”之家,睡着而让人能看到口腔里的舌头的,得数这个姑娘是第一个。与其说老人想将手指伸进她的口腔里去摸摸她的舌头,不如说更多的是,仿佛有一股热血骚扰的恶念,在他心中躁动。

    不过,这种恶念——伴随着极其恐怖的残酷的恶念,此刻并没有在他脑际里形成明确的形状。所谓男性侵犯女性的极端罪恶究竟是什么呢?比如与神户的少妇和十四岁的娼妓所干的事等,在漫长的人生中,只是弹指一挥间的事,转瞬即消逝得渺无踪影。与妻子结婚,养育女儿们等等,表面上被认为是件好事,但是在时间的长河里,在漫长的岁月中,江口束缚了她们,掌握着女人们的人生,说不定连她们的性格都完全被扭曲了。毋宁说这是一件坏事。也许人世间的习惯与秩序,使他们的罪恶意识都麻木了。

    躺在熟睡不醒的姑娘身边,无疑也是一种罪恶吧。如果把姑娘杀掉,罪恶就更明朗化了。勒住姑娘的脖子、捂住她的嘴和鼻子使她窒息,似乎也不难。但是,小姑娘熟睡中张着嘴、露出了幼嫩的舌头。江口老人如果把手指放在那上面,这舌头可能会像婴儿吸吮**那样卷得圆圆的吧。江口把手放在姑娘的鼻子下和下巴颏上,挡住了她的嘴。老人一放开手,姑娘的嘴唇又张开。睡着了即使嘴唇微张,也十分可爱。

    老人由此看到了姑娘的青春。

    姑娘太年轻,反而会使江口的恶念在心中摇荡。不过,对于悄悄地到这个“睡美人”之家来的老人们来说,恐怕不只是为了寂寞地追悔流逝了的青春年华,难道不是也有人是为了忘却一生中所做的恶而来的吗?介绍江口到这里来的木贺老人,当然不会泄露其他客人们的秘密。大概会员客人为数不多吧。而且,可以推察到在世俗的意义上,这些老人们是成功者,而不是落伍者。然而,他们的成功是做恶之后获得的,恐怕也有人是通过不断地做恶才保住连续的成功的。因此,他们不是心灵上的安泰者,毋宁说是恐惧者、彻底失败者。抚触昏睡不醒的年轻女人的肌肤,躺下来的时候,从内心底里涌起的,也许不只是接近死亡的恐惧和对青春流逝的哀戚。也许还有人对自己昔日的背德感到悔恨,拥有一个成功者常有的家庭的不幸。老人们中大概没有人愿意屈膝膜拜,企求亡魂,而宁愿紧紧地搂住**美女,流淌冰冷的眼泪,哭得死去活来,或者放声呼唤。然而,姑娘一点儿也不知道,也决不会醒过来。从而,老人们也就不会感到羞耻,或感到伤害了自己的自尊心。这完全是自由地悔恨,自由地悲伤。这样看来,“睡美人”不就像一具僵尸了吗?而且是一具活着的肌体。姑娘年轻的肌体和芳香,可以给这些可怜的老人以宽恕和安慰。

    这些思绪如潮涌现的时候,江口老人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至此的三个“睡美人”中,年纪最小、未有丝毫衰萎的今夜的这个姑娘,突然诱发江口涌起这样的一些思绪,这也有点不可思议。老人把姑娘紧紧地抱住。此前,他避免接触到姑娘的任何地方。姑娘几乎被老人整个地搂在怀里。姑娘的力气全被剥夺,毫无抵抗。她个子细长,纤弱得可怜。姑娘虽然沉睡,但大概能感受到江口的举动了吧,她闭上张着的嘴唇。突出的腰骨生硬地碰到了老人。

    江口寻思:“这个小姑娘将会辗转度过怎样的人生呢?就算没有获得所谓的成功和出人头地,但究竟能不能安稳地度过一生呢?”但愿她今后通过在这家客栈里安慰和拯救这些老人所积下的功德,使她日后能够获得幸福,江口甚至想:说不定就像从前的神话传说那样,这个姑娘是一个什么佛的化身呢。有的神话不是说妓女和妖女本是佛的化身吗?

    江口老人一边柔和地抓住姑娘的垂发,一边试图自我忏悔自己过去的罪孽和背德,以求得心灵的平静。可是浮现在心头的却是过去的女人们。而使老人感到庆幸的就是自己所想起的女人,不是与她们交往时间的长短、她们容貌的美或丑、聪明或笨拙、人品的好或坏,而是像神户的那个少妇,她曾说过:“啊,像死一般地沉睡,真的像死一般地沉睡了。”这些女人对江口的爱抚,有一种忘我的敏感的反应和情不自禁的欣喜若狂。与其说这取决于女人的爱之深浅,不如说是由她们天生的肌体所决定的吧。这个小姑娘不久成熟之后,将会是怎样的呢?老人边想边用搂着姑娘后背的手抚摩她。但这种事是无法预知的。先前江口在这家躺在妖妇般的姑娘身旁,曾这样寻思:在过去的六十七年间自己究竟能触摸到人性的宽度有多宽,性的深度有多深呢?这种寻思使自己感到自己的耄耋,但是今晚的小姑娘却反而活生生地唤醒了老人过去的性生活,这真是不可思议。老人把嘴唇轻轻地贴在姑娘合闭着的双唇上。没有任何味道。是干涩的。似乎没有任何味道反而更好。江口想:也许没有机会与这个姑娘再次重逢了。当这个小姑娘的两片嘴唇为性的体味湿润而蠕动的时候,也许江口早就已过世了。这也不必感到寂寞。老人把亲吻姑娘双唇的嘴唇移开,又吻姑娘的眉毛和眼睫毛。姑娘大概觉得发痒吧,她的脸稍微动了动,把额头挨近老人的眼前。

    一直合着双眼的江口,把眼睛闭得更紧了。

    眼帘里浮现出扑朔迷离的幻影,复又消失。不久,这幻影隐约成形。好几枝金黄色的箭向近处飞去。箭头带着深紫色的风信子花。箭尾带着各种色彩的兰花。美极了。但是,箭飞得这样快,花难道不会掉下来吗?不掉下来,真是怪事呢。

    忐忑不安的思绪使江口老人睁开了眼睛。原来自己开始打盹儿了。

    放在枕头下面的安眠药还没有吃。看看药旁边的手表,时针已指向十二时半。老人将两片安眠药放在手心上,由于今晚没有受到耄耋的厌世和寂寞的梦魇,所以舍不得就这样入睡。姑娘呼出安详的鼾声。人家给她服用了什么呢?还是给她打了什么针呢?毫无痛苦的样子。安眠药的量可能很多吧?

    也许是轻度的毒药。江口想象着她那样深深地沉睡一次。他悄悄地离开了寝床,从挂着深红色天鹅绒帷幔的房间走到隔壁房间。他打算向这家的那个女人索要与姑娘服用的同样的药,他按响了电铃,铃声响个不停,这使人感到这家里里外外有一股寒气。深更半夜让这秘密之家的呼唤铃声总响个不停,江口也有点顾忌。这里是温暖地带,冬日的败叶还萎缩地残留在树枝上。尽管如此,庭院里不时隐约传来风扫落叶声。今夜拍击悬崖的海浪,也很平静。这种无人的寂静,使人觉得这家宛如是幽灵的宅邸,江口老人觉得肩膀冷得发抖。

    原来老人只穿了件浴衣式的睡衣就径直走了出来。

    回到密室,只见小姑娘双颊通红。电毛毯子的温度早已调低,大概是姑娘年轻的缘故吧。老人又贴近姑娘,以暖和自己的冰凉。姑娘暖和地挺起胸脯,脚尖伸到铺席上。

    “这样会感冒的。”江口老人说,他感到了年龄的莫大差距。姑娘暖和的小身躯,恰好被整个搂在江口老人的怀里。

    翌日清晨,江口一边由这家女人侍候着吃早饭,一边说:“昨天晚上,你没有听见呼唤的铃声响吗?我很想服与姑娘同样的药。像她那样沉睡。”

    “那是禁止服用的药。首先,对老人很危险。”

    “我心脏很好,不用担心。就算永远睡下去,我也不懊悔。”

    “您才来三次,就说这么任性的话。”

    “我要在这家里一直说下去,算是最任性的人吗?”

    女人用不快的目光看着江口老人,露出了一丝微笑。

    四

    一大早,冬日的天空就阴沉沉的。傍晚时分,下了一阵冰凉的小雨。江口老人走进“睡美人”家门之后,这才觉察到这场小雨已变成雨雪交加。还是那个女人悄悄地把门扉掩紧并上了锁。女人手持手电筒照着足下走。凭借这昏暗的照明,可以看见雨中夹有白色的东西。这白色的东西稀稀拉拉地飘着,显得很柔软。它落在通往正门的踏脚石上,立即就融化了。

    “踏脚石濡湿了,请留神。”女人只一手打着伞,一只手搀着老人的手。中年女人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手温,从老人的手套上传送了过来。

    “不要紧的。我……”江口说着,挣开了女人的手。“我还没老到需要人家搀扶的地步哩。”

    “踏脚石很滑呀。”女人说。凋落在踏脚石四周的红叶还没有清扫。有的褶皱褪色了,被雨濡湿了,显得润泽发亮。

    “也有一只手或一条腿偏瘫了的老糊涂,要靠人搀扶或抱着走到这里来的吗?”江口问女人。

    “别的客人的事,您不该问。”

    “但是,那样的老人到了冬天可危险啊。如果在这里发生诸如突发脑溢血或心脏病死了,可怎么办?”

    “如果发生这种事,这里就完了。尽管对客人来说,也许是到极乐天堂。”女人冷淡地回答。

    “你也少不了要负责任呀。”

    “是的。”女人原先不知是干什么的,她丝毫不动声色。

    来到二楼的房间,只见室内一如既往。壁龛里先前挂的山村红叶画,到底还是换上了雪景的画。无疑这也是复制品。

    女人一边熟练地沏了上等煎茶,一边说:“您又突然挂电话来。先前的三个姑娘,您都不惬意吗?”

    “不,三个我都太惬意了。真的。”

    “这样的话,您至少提前两三天预约好哪个姑娘就好了。

    可是……您真是位风流客呀。”

    “算得上风流吗?对一个熟睡的姑娘也算得上吗?对象是谁她全然不知,不是吗?谁来都一样。”

    “虽然是熟睡了,但毕竟还是个活生生的女人嘛。”

    “有没有哪个姑娘问起,昨晚的客人是个什么样的老人?”

    “这家的规矩是绝对不许说的。因为这是这家的严格忌讳,请放心吧。”

    “记得你曾经说过,对一个姑娘过分痴情会烦扰的。关于这家的(风流)事,先前你还曾经说过,与我今晚对你说的同样的话,还记得吧。而今晚的情况则整个颠倒过来了。事情也真奇妙啊。难道你也露出女人的本性来了吗?……”

    女人薄薄的嘴唇边上,浮现出一丝挖苦的笑,说:“看来您打年轻的时候起,一定让不知多少女人哭过吧。”

    江口老人被女人这一突如其来的问话,吓了一跳,说:“哪儿的话,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瞧您那么认真,这才可疑呐。”

    “我要是像你所说的那种男人,就不会到这里来了。到这里来的,净是些迷恋女性的老人吧。懊悔也罢、挣扎也罢,事到如今已追悔莫及。净是这样的老人吧。”

    “这,谁知道呢。”女人不动声色。

    “上次来的时候,也曾略略问过,在这里能让老人任性到什么程度?”

    “这,就是让姑娘睡觉。”

    “我可不可以服用与姑娘相同的安眠药呢?”

    “上次不是拒绝过了吗?”

    “那么,老年人能做的最坏的事是什么呢?”

    “这家里没有恶事”女人压低娇嫩的声音,仿佛提醒江口似地说。

    “没有恶事吗。”老人嘟囔了一句。女人的黑眸子露出了沉着的神色。

    “如果想把姑娘掐死,那就容易得像扭婴儿的手……”

    江口老人有点厌烦,说:“把她掐死,她也不醒吗?”

    “我想是的。”

    “对强迫殉情,这倒是挺合适的。”

    “您独自自杀觉得寂寞的时候,就请吧。”

    “在比自杀更寂寞的时候呢?……”

    “老人中,可能也有这种人吧。”女人还是很沉着,“今晚,您是不是喝了酒啦,净说些离奇的话。”

    “我喝了比酒更坏的东西来着。”

    话音刚落,连女人都不禁瞟了江口老人一眼。不过,她还是佯装不屑一顾的样子说:“今晚的姑娘是个温暖的姑娘。在这么寒冷的夜晚,她正合适。可以暖和您的身子。”说罢就下楼去了。

    江口打开密室的门,觉得有一股比以前更浓的女人的甜味儿。姑娘背向着他睡着,虽然算不上是在打鼾,但呼吸声也够深沉的。像是大个子。也许是因为深红色天鹅绒帷幔映衬的关系,看不太清楚,她那头浓密的秀发似乎呈红褐色。从那厚耳朵到粗脖子的肌肤很洁白。确如女人所说的,好像很温暖。可是相形之下,脸蛋却不红润。老人溜到姑娘的背后。

    “啊!”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惊叹。暖和确是暖和,不过,姑娘的肌肤很滑润,老人仿佛被它吸引住了。姑娘散发出来的气味还带点潮气。江口老人久久地闭上眼睛,纹丝不动。姑娘也一动不动。她的腰部以下很丰满。她的温暖与其说是渗入老人体内,莫如说把老人包围住了。姑娘的胸脯也是鼓鼓的,**不高,但却很大,可**却小得出奇。刚才这家女人说:“掐死”。而使他想起这句话并为这种诱惑而战栗的,也许就是姑娘的肌体吧。如果把这个姑娘掐死,她的肌体会散发出什么气味呢?江口极力想象着这姑娘难看的走路姿势,他努力从恶念中摆脱出来。心情少许平静了下来。但是姑娘走路的姿势不像样又怎么样呢?有一双模样好的漂亮的脚又怎么样呢?对于一个已经六十七岁的老人来说,况且是只有一夜之缘的姑娘,她聪明或笨拙、教养高或低又将怎样呢?现在最现实的,只是抚摩着这个姑娘而已,不是吗?而且姑娘熟睡不醒,不知道老丑的江口在抚摩着她,不是吗?即使明天,她也不会知道。她纯粹是个玩物呢?还是个牺牲品?

    江口老人到这家来,还只是第四回,然而随着次数的增加,越发感到自己内心的麻木不仁,特别是今夜感受得更深。

    今晚的姑娘是不是也被这家弄得习惯了呢?她根本不把这些可怜的老人当作一回事吧。她对江口的抚触毫无反应。任何非人的世界也会由于习惯而成为人的世界。诸多的背德行为都隐藏在世间的阴暗处。只是江口与其他到这家来的老人有点不同。也可以说全然不同。介绍江口到这家来的贺木老人,认为江口老人跟他们一样,这是估计上的不同,江口还是个男人。因此可以认为江口还没有痛切地体味到前来这家的老人们的真正的悲伤、喜悦、懊悔和寂寞。对江口来说,未必需要绝对熟睡不醒的姑娘。譬如第二次造访这家,面对那个妖妇般的姑娘,江口差点冲破禁戒,幸亏惊奇于她还是个处女,才控制住了自己。从此以后,他发誓要严守这家的清规戒律,或确保“睡美人”放心。发誓不破坏老人们的秘密。

    可话又说回来,这家净招一些妙龄处女来,是什么用心呢?也许可以说这是老人们可怜的希望吧。江口觉得好像明白了,却又觉得还是糊涂。

    不过,今晚的姑娘有点可疑。江口老人难以相信。老人挺起胸脯,把胸部压在姑娘的肩膀上,望着姑娘的脸。如同姑娘的体态那样,她的脸也长得不够端正。但却格外天真无邪。鼻子下部略宽,鼻梁较矮。脸颊又圆又大。前额的发际较低,呈富士山形。眉毛短且浓密,很寻常。

    “还算可爱。”老人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把自己的脸颊贴在姑娘的脸颊上。这儿也很光滑。姑娘可能觉得肩膀太重吧,她翻过身来形成仰卧。江口把身子缩了回来。

    老人就这样闭上眼睛好大一会儿。也可能是姑娘的气味格外浓重的缘故。常言说,人世间再没有比气味更能唤起人对往事的回忆了。而且姑娘的气味可能是太甜了的缘故吧,竟使他只想起婴儿的乳臭味。本来这两种气味是截然不同的,可能因为它是人类的某种根源的气味吧。自古以来就有这样的传说:少女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可以当做老人的长生不老药。这姑娘的气味,好像不是这种馨香。如果江口老人对这个姑娘做出冒犯这家的禁戒的举动,一定惹起令人讨厌的腥臊味。但是,江口有这种想法,难道不正是一种征兆,说明江口已经老了吗?像姑娘的这种浓重的气味,以及腥臊味,难道不正是人类诞生的原味吗?她好像是个容易怀孕的姑娘。即使她被弄得熟睡不醒,但生理机能并没有停止,明天她总会醒过来的吧。再说纵令姑娘怀了孕,她也是处在全然不知的状态下的。江口老人已经六十七岁,留下这样一个孩子在人世间将会怎样呢?引诱男人进“魔界”的似乎就是女体。

    但是,姑娘已丧失所有的防御能力。为了老人客,为了可怜的老人,她一丝不挂,决不醒来。江口觉得自己也变得无情了,他十分烦恼,不由地自言自语,说些意想不到的事:老人会死,年轻人要恋爱,死只有一次,恋爱则有多回。虽然这是没有料想到的事,但它却使江口镇静了下来。再说他心情本来就不是那么太兴奋。室外隐约传来雨雪交加声。海浪声也平静了下来。雨夹雪落在海水里旋即融化掉。老人仿佛看到那又黑又宽阔的海。有一只像大雕般的凶鸟叼着血淋淋的猎物,几乎贴着黑色波浪在盘旋。那猎物不是人类的婴儿吗?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如此看来,那是人类背德的幻影吧。江口在枕头上轻轻地摇了摇头,把这幻想拂去。

    “啊,真暖和。”江口老人说。这不仅是电毛毯子的关系。

    姑娘把盖着的棉被往下拽,半露出那又宽又丰满却略缺高低起伏的线条鲜明的胸脯。深红的天鹅绒帷幔的色泽,隐约映照在姑娘白皙的肌肤上。老人一边观赏这美丽的胸部,一边用一只手指沿着她那富士山形前额发际的线路画着。姑娘取仰卧姿势后,一直均匀地发出长长的呼吸声。在那小小的嘴唇里长着什么样的牙齿呢?江口揪住她下唇的中间部位,稍稍把它打开看了看。比起小巧玲珑的嘴唇来,她的牙齿就显得不那么细小,不过还算是细小、漂亮而整齐。老人把手松开,姑娘的嘴唇不像原先那样紧闭,而保持着微张的状态,略见牙齿。江口老人用沾上口红的红指尖,去揪姑娘的厚耳垂,把口红蹭到那上面,剩下的部分就蹭在姑娘的粗脖子上。着实白皙的脖子上,隐约划出一道红线,可爱极了。

    江口寻思:她可能还是个处女吧。江口第二次来这家时,对那个姑娘产生过怀疑,由于江口对自己无耻的贪婪感到惊讶和懊悔,所以就无意对她作调查了。对江口老人来说,她是不是处女,又算得了什么呢。不,一想到不一定是那样的时候,老人仿佛听到自己体内有个声音在奚落自己。

    “是恶魔想嘲笑我吗?”

    “什么恶魔,可不是那么简单。你只顾小题大做地想象着该死未死的、你的感伤和憧憬,不是吗?”

    “不,我想的不是我自己,只是更多地考虑那些可怜的老人伙伴而已。”

    “哼,说得好听,你这个背德家伙!还有比把责任推卸给别人的背德者更卑鄙的吗?”

    “你说我是背德者吗?背德就背德吧。可是为什么处女就是纯洁的,而不是处女就不纯洁呢?我到这家并不是想要什么处女。”

    “因为你还不真正懂得耄耋之年者的憧憬。你不要再来了。万一,万一那姑娘半夜醒来,你不觉得老人的羞愧事太少了吗?”江口脑海里浮现出诸如此类的自问自答。当然,这种事也不总是让处女睡在身边。江口老人虽然到这家来还只是第四回,但是陪他的净是处女,这点使他感到怀疑。这真的是老人们的希求和愿望吗?

    可是,此刻“如果醒过来”这个念头非常诱惑着江口。用多大程度的刺激,或用怎样的刺激。才能让她醒过来呢?哪怕是朦胧的状态也罢。比如,把她的一只胳膊卸下来、或深深地捅穿她的胸口或腹部,恐怕就无法继续睡下去了,不是吗?

    “念头越发邪恶了。”江口老人自言自语道。大概用不了几年,江口也会像到这里来的老人们那样地无力气了吧。一种残暴的思绪涌上了心头。把这种客栈破坏掉,也让自己的人生毁灭掉吧。但是,这种念头的产生,是来自今夜熟睡不醒的姑娘的那种不是所谓匀称的美女,而是可爱的美人露出又白又宽的胸脯所显示的亲切。毋宁说这好像是一种忏悔心的逆反表现。懦怯地行将结束的一生中也有忏悔。自己恐怕连一起去椿寺观赏散瓣山茶花的小女儿那种勇气也没有。江口老人合上了眼睛。

    眼前浮现出庭院里沿着踏脚石两旁修整过的低矮的草丛中,两只蝴蝶双双飞舞戏耍。忽而藏入草丛中,忽而掠过草丛飞翔,十分快乐。两只蝴蝶在草丛上方稍高处,双双飞来飞去,草丛中又有另一只蝴蝶出现,还有一只再出现。江口心想:这是两对夫妻蝴蝶呀。正想着的时候,蓦地变成了五只掺杂在一起。眼看着它们仿佛在争斗,这时草丛里又不断地飞出无数的蝴蝶来。庭院里呈现一片白蝴蝶的群舞。蝴蝶飞得都不高。低垂而舒展的红叶枝头,在微风中摇曳。红叶枝头纤细,却缀着硕大的叶子,因此招风。白蝴蝶越来越多,恍如一片白色的花圃。江口老人望着净是枫树的地方,心想自己的这种幻觉是不是与“睡美人”之家有关呢?幻觉中的红叶,时而变黄,时而又变红,与成群蝴蝶的白色鲜艳地交相辉映。然而,这家的红叶早已凋落殆尽——尽管还残留着几片败叶瑟缩在枝头。天空下着雨夹雪。

    江口简直完全忘却了室外雨雪交加的寒冷。这样看来,白蝴蝶成群飞舞的幻觉,大概是来自躺在身旁的姑娘那敞开的丰满而白皙的胸脯吧。姑娘身上可能有某种东西足以撵走老人的邪恶念头吧。江口老人睁开了眼睛,望着宽胸上的桃红色的小**。它像是善良的象征。他将半边脸贴在姑娘的胸脯上。只觉眼帘里热乎乎的。老人想在姑娘身上留下自己的象征。如果冲破这家的禁忌,姑娘醒过来之后一定是会恼恨的。江口老人在姑娘的胸脯上留下了好几处渗着血色的痕迹,他不由地打了个寒噤。

    “会冷的呀。”江口说着把夜间盖的东西拉了上来。他不假思索地把枕头下面常备的两片安眠药都吞下了,“真沉啊,是贼胖嘛。”江口说着举起双手抱住她,让她转过身来。

    翌日早晨,江口老人两次被这家女人唤醒。第一次,那女人嘭嘭地敲着杉木门,说:“先生!已经九点啦!”

    “哦,我已经醒了。这就起来。那边房间很冷吧。”

    “我早就生好暖炉了。”

    “雨夹雪还在下吗?”

    “已经停了。不过天阴沉沉的。”

    “是吗。”

    “早餐早就准备好了。”

    “哦!”老人含糊地回答,又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他一边把身子靠近姑娘那罕见的肌体,一边嘟囔:“真是个地狱的催命鬼。”

    过了不到十分种,那女人第二次来了。

    “先生!”那女人猛烈地敲着杉木门,“您又睡着了吗?”声音也显得冒火了。

    “门没有锁呀。”江口说。女人走了进来。老人无精打采地坐起身来。女人帮着糊里糊涂的江口更衣,连袜子也帮他穿上。不过,她的手的动作却令人讨厌。她到隔壁房间后,熟练地把煎茶也都沏好了。然而,当江口老人边品尝边慢慢喝茶的时候,女人用冷冷的、怀疑的白眼望着他,说:“您对昨晚的姑娘很惬意是吗?”

    “唔,将就吧。”

    “太好了,做好梦了吗?”

    “梦?什么梦都没有做。美美地睡了一觉。近来不曾睡得这么好。”江口露出要打呵欠的样子,“我还没有彻底醒过来呢。”

    “您昨天很累吧?”

    “大概是那个姑娘的关系吧。那个姑娘很走红吗?”

    女人低下头绷着脸。

    “有件事要诚恳地拜托你。”江口老人也故作庄重地说,“早饭后,能不能再给我一点安眠药?拜托了。我会给你报酬的。不知那个姑娘什么时候醒过来……”

    “这怎么行!”女人那青黑色的脸顿时刷白,连肩膀都绷紧了,“瞧您都说些什么呀,说话总得有个分寸嘛。”

    “分寸?”老人想笑却笑不出来。

    女人可能怀疑江口对姑娘做了什么手脚吧,他急匆匆地走进了邻室。

    五

    新年刚过,海浪汹涌,发出隆冬的音响。陆地上,风倒不是那么大。

    “呀,这么冷的夜晚,欢迎您……”“睡美人”之家的那个女人说着,打开门锁,把他迎了进来。

    “就是因为冷才来的嘛。”江口老人说。“这么冷的夜晚,能用青春的肌体来暖和自己,就是猝死也是老人的极乐,不是吗?”

    “瞧您说的讨厌话。”

    “老人是死亡的邻居嘛。”

    二楼往常的那间客房生了火炉,暖融融的。女人照例给他沏了上等煎茶。

    “总觉得有股贼风灌进来。”江口说。

    话刚落音,女人就“啊?”地应了一声,她环视四周,“这房间没有缝隙呀。”

    “房间里是不是有鬼呀?”

    女人猛然吓得肩膀直打哆嗦,望着老人。她脸色刷白。

    “再给我一杯茶好吗?不要凉的,我要喝烫的。”老人说。

    女人一边按他的要求做,一边冷冷地问道:“您听说什么了?”

    “唔,没什么。”

    “是吗。既然听说了,您还来?”女人也许感觉到江口已经知道了,她似乎决意不勉强隐瞒,不过她的神情着实很不情愿。

    “您特意前来,不过我还是劝您走吧。”

    “我明知而来,不是很好吗?”

    “嘻嘻嘻……”听起来像是恶魔的笑声。

    “反正那种事总会发生的。因为冬天对老人来说是危险的……这家只在冬天休业不好吗?”

    “……”

    “虽然不知道什么样的老人来,但是如果接二连三地死去,你恐怕少不了要负些责任吧。”

    “这种事,请您向我们掌柜说去吧。我有什么罪过呢?”女人依然面无血色。

    “有罪啊。你们不是把老人的尸体运到附近的温泉旅馆了吗?趁着黑夜悄悄地……你肯定也帮了忙。”

    女人双手抓住膝盖,姿态变得僵硬起来,说:“这是为了那位老人的名誉啊!”

    “名誉?死人也有名誉问题吗?这也有个体面的问题啊。

    也许不是为了死者,而是为了家属吧。谈这些事似乎很无聊……那家温泉旅馆与这家是不是一个主人?”

    女人不作答。

    “那个老人死在**姑娘身边,恐怕报纸也不至于会曝光吧。如果我是那个老人的话,我还希望不要运出去而留在这里,我觉得这样更幸福。”

    “为了应付验尸和一些麻烦的调查,加上房间也有些变化,一定会给常来光顾的客人添麻烦,对陪睡的姑娘们也……”

    “姑娘昏睡,也不知道老人死了。老人临死的轻微挣扎,也不会使她惊醒吧。”

    “是的,那是……不过如果让老人在这里死去的话,就得把姑娘迁出去,藏在某个地方。即使这样做,也难免会由于某种原因让别人知道有姑娘在死者身旁啊。”

    “怎么,把姑娘弄走了吗?”

    “可不是吗,这显然构成犯罪行为嘛,不是吗?”

    “老人的尸体都凉了,姑娘也不会醒吧。”

    “是的。”

    “这么说,姑娘对身边老人的死,简直一无所知罗。”江口又说了一遍同样的话。那老人死了之后,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沉睡的姑娘依然将她那暖乎乎的身体靠在那冰凉的尸体上。尸体被抬了出去,姑娘也一无所知。

    “我的血压和心脏都很正常,不用担心。不过,万一出事,请不要把我运到温泉旅馆,就让我依然躺在姑娘的身边好吗?”

    “那可不行。”女人乱了方寸,说“您要这么说,那就要请您走人罗。”

    “开句玩笑嘛。”江口老人笑了。正如他对女人也说过的那样,他不认为猝死会逼近自己。

    尽管如此,在这家过世的老人,报纸广告刊登的讣告只说是“猝死”。江口在殡仪馆遇见了木贺老人,两人咬耳朵悄悄通了信息,了解了详情。那老人是因心绞痛死的。

    “那家温泉旅馆嘛,不是像他这样的老人住的旅馆。他有固定住宿的旅馆。”木贺老人对江口老人说,“因此也有人悄悄议论说:福良专务董事可能是安乐死吧。”

    “唔。”

    “也许假安乐死,其实不是真正的安乐死,可能比安乐死更痛苦吧。我与福良专务董事是较亲近的朋友,一听说马上就有所感应,立即进行了调查。但是,我对谁都不说。死者家属也不知道。那条讣告有意思吧?”

    报上并排登了两则讣告。开始的一则是福良的妻子与他的嗣子署名。另一则是署公司的名。

    “福良就是这个样子。”木贺装出粗脖子、宽胸脯、特别鼓起的大肚子让江口看,“你也小心点好呀。”

    “我倒没有这种顾虑。”

    “不过,他们最后还是在半夜三更把福良这具大尸体,运到温泉旅馆了。”

    是谁搬运的呢?当然肯定是用车子运走的,不过江口老人觉得这事相当瘆人。

    “虽然这次事件,不为人所知就过去了,可是,这种事再发生,我想那家恐怕也长不了。”木贺老人在殡仪馆悄悄地说。

    “可能吧。”江口老人应声说。

    今晚,这女人估计到江口已经知道福良老人的事,她似乎也不想隐瞒,不过却小心地警惕着。

    “那姑娘真的不知道吗?”江口老人对这女人又提出了令人讨厌的问题。

    “她当然不会知道。不过,看起来那老人临死时有点痛苦,姑娘的脖子到胸脯都有抓伤的痕迹。姑娘却什么都不知道,第二天醒来,她说了:真是个讨厌的老头。”

    “是个讨厌的老头吗,即使是临死前的痛苦也罢。”

    “抓痕还不到伤的程度。充其量有些地方渗出点血,有点红肿……”

    那女人似乎什么都对江口说。这样一来,江口反而无意再探问。那老人恐怕也只不过是一个早晚会在某处猝死的人罢了。对他来说,也许这样的死是一种幸福的猝死。只是,像木贺所说把那么一具大尸体搬运出门这件事,刺激了江口的想象,他说:“耄耋之年的死总是丑陋的呀,唉,也许是接近幸福的极乐净土……不不,那老人准是坠入魔界了。”

    “……”

    “那姑娘也是我认识的姑娘吗?”

    “这我不能说。”

    “唔。”

    “因为姑娘的脖子到胸脯都留下了搔痕,所以我让她休息到搔痕全都消去……”

    “请再给我一杯茶,嗓子干得很。”

    “好,我换换茶叶。”

    “发生了这样的事件,尽管在秘密中埋葬了,但这家的日子恐怕不会长了,你不觉得吗?”

    “可能这样吗?”女人缓慢地说,头也没抬地在沏茶。

    “先生,今晚幽灵可能会出现呐。”

    “我还想与幽灵恳切地谈谈呢。”

    “您想谈什么呢?”

    “关于男性的可怜的老年问题呗。”

    “刚才我是开玩笑呐。”

    老人啜饮着香喷喷的煎茶。

    “我知道是开玩笑。不过,我体内也有幽灵呐。你体内也有呀。”江口老人伸出右手指了指女人。

    “话又说回来,你怎么知道老人死了呢?”江口问。

    “我觉得仿佛有奇怪的呻吟声,就上二楼来瞧了瞧。老人的脉搏呼吸都已经停止了。”

    “姑娘全然不知道吧。”老人又说。

    “这点事,不至于让姑娘惊醒过来。”

    “这点事吗?……这就是说老人的尸体被运出去,她也不知道罗。”

    “是的。”

    “这么说,姑娘是最厉害的罗。”

    “没有什么厉害的嘛,先生请别说这些不必要的话,快到邻室去吧。难道您曾认为熟睡的姑娘是最厉害的吗?”

    “姑娘的青春,对老人来说,也许是最厉害的啊。”

    “瞧您都说些什么呀……”女人莞尔一笑,站起身来,把通往邻室的衫木门略微打开,“姑娘已经熟睡等着您呐,请吧……给您钥匙。”说着从腰带间把钥匙掏出来交给了江口。

    “对,对了,我说晚了,今夜是两个姑娘。”

    “两个?”

    江口老人吃了一惊,不过他寻思,说不定这是由于姑娘们也知道福良老人猝死的关系吧。

    “请吧。”女人说着走开了。

    江口打开杉木门,初来乍到时的那股子好奇或羞耻感,已经变得迟钝了,不过还是觉得有点奇怪。

    “这也是来见习的吗?”

    但是,这个姑娘与先前见习的那个“小姑娘”不一样,这姑娘显得很粗野。她的粗野姿态,使江口老人把福良老人的死,几乎忘却得一干二净。两个挨在一起,靠近入门处的这个就是那个姑娘,她熟睡着。大概是不习惯于老人爱用的电毛毯子的关系,或是她体内充满温暖而不把寒冬之夜当回事的缘故,姑娘把被子蹬到心窝下。睡成一个大字型。仰面朝天,两只胳膊尽量伸张。她的乳晕大,且成紫黑色。天花板上投射下来的光落在深红色帷幔上,辉映着她的乳晕,色泽并不美,从脖子到胸脯的色泽也谈不上美。但却是又黑又亮。

    似乎有点狐臭。

    “这就是生命吧!”江口喃喃自语。这样一个姑娘给六十七岁的老人带来了活力。江口有点怀疑这个姑娘是不是日本人。看上去一些特征表明她才十几岁,**大,**却没有鼓出来。虽然不胖,身体却长得很结实。

    “唔。”老人拿起她的手看了看,手指长,指甲也很长。身体一定也像时兴那样修长吧。她究竟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会说什么样的话呢?江口喜欢听广播和电视里好几个女人的声音,当这些女演员出现时,他曾把眼睛闭上,只听她们的声音。老人很想听听这个熟睡着的姑娘的声音,这种诱惑越发强烈了。此刻决不会醒过来的姑娘怎么可能有意识地说话呢。

    怎样做才能让她说梦话呢?当然,说梦话的声音与平常的不同。再说,女人一般都能说几种语调,不过这个姑娘大概只会用一种声音说话吧。从她的睡相也可以看出,她保持自然的粗野,没有装腔作势。

    江口老人坐起身来,他抚弄着姑娘长长的指甲。指甲这种东西竟这么硬呀。这就是强健而年轻的指甲吗?指甲下面的血色是这么鲜艳。此前他没有注意到,姑娘脖子上戴了一条很细的金项链。老人莞尔一笑。同时在这样寒冷的夜里,她竟露出胸脯,而且前额发际还在冒汗。江口从口袋里把手绢掏了出来,给她擦了擦汗。手绢沾上了浓浓的气味。连姑娘的腋下也擦拭了。他不能把这条手绢带回家,所以把它揉成团扔在房间的犄角里。

    “哎呀,她抹了口红。”江口嘟囔着说。虽然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这个姑娘抹口红的样子也招人笑,江口老人望了望姑娘,自言自语说:“她做过豁嘴手术呀。”

    老人把扔掉的手绢又捡了回来,揩了揩姑娘的嘴唇。那不是做过豁嘴手术的痕迹。她那上唇,只有中间部位高出来,那种富士山形的轮廓特别鲜明,好看。那里意外地招人爱怜。

    江口老人蓦地想起四十多年前的接吻。站在姑娘面前,把手轻轻地搭在她肩上的江口,突然靠近她的嘴唇。姑娘把脸向右边闪过去,又向左边躲开。

    “不要,不要,我不嘛。”姑娘说。

    “好了,吻了。”

    “我没有吻呀。”

    江口揩拭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并让她看看沾着点口红的手绢,说:“不是已经吻过了吗?瞧……”

    姑娘把手绢拿过来看了看,一声不吭地将它揣到自己的手提包里。

    “我没有吻呀。”姑娘说着低下头来,噙着眼泪,缄口不语。打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她了。……不知姑娘后来是怎样处理那条手绢的呢?不,比手绢更重要的是,四十多年后的今天,姑娘是否还活着?

    江口老人在看到熟睡姑娘那美丽的山形上唇以前,不知过了多少年,自己全然忘却了当年的那个姑娘。江口心想,如果把手绢放在熟睡姑娘的枕边,手绢上沾有口红,姑娘自己的那份口红又褪了色,待到她醒过来时,会不会想自己还是被人偷偷吻了呢?当然,在这家里,接吻这种事,无疑是客人的自由,不属禁止之列。耄耋之年的人再怎么老糊涂也是会接吻的。只是这里的姑娘决不躲避,也决不会知道而已。睡着的嘴唇是冰凉的,也许还有点湿润。亲吻所爱女尸的嘴唇,不是更能传递情感的战栗吗?江口一想到来这里来的老人们那可怜的衰老,就更涌不起这种**了。

    然而,今晚的姑娘那罕见的唇型,多少吸引了江口老人。

    他想:竟有这种嘴唇呀。老人用手指尖去触动一下姑娘上唇的正中部位。它较干燥,嘴唇也较厚。可是姑娘开始舔嘴唇,一直到把嘴唇舔湿润了。江口把手收了回来。

    “这姑娘一边睡一边在接吻吗?”

    不过,老人只是抚摩了一下姑娘耳际的头发。头发又粗又硬。老人站起身来,更衣去了。

    “身体再棒,这样也会感冒的。”江口说着将姑娘的胳膊放进被窝里,又把盖的东西拽到姑娘的胸脯上。然后靠到姑娘身旁。姑娘翻过身来。

    “唔唔。”姑娘张开两只胳膊猛力一推,轻而易举地就把老人推出被窝。老人觉得很滑稽,笑个不止。

    “果然不错,是个勇猛的见习生啊。”

    姑娘陷入决不会醒过来的熟睡中,全身被麻醉了似的,可以任人摆布。但是,面对着这样一个姑娘,江口老人已经丧失了竭尽全力去对付她的劲头。也许时间太长都忘却了。他本是从温柔的春心和驯服的顺从进入境界的。本是从女人的亲切中进入境界的。已经不需要为冒险和斗争而喘气了。现在突然被熟睡的姑娘推了出来,老人一边笑一边想起这些事。

    “毕竟是岁数不饶人啊。”江口老人自言自语。其实他不像到这家来的老人们那样,他还没有资格到这里来。但是,使他想起这不常有的而又切实的问题:自己身上所残存的男性的生命也不久了,可能是这个肌肤又黑又亮的姑娘吧。

    对这样的姑娘施展暴力,正可以唤醒青春。江口对“睡美人”之家已经有点厌倦。尽管厌倦,可是来的次数反而多了起来。一股血气的涌动,在唆使江口要对这姑娘施展暴力,冲破这家的禁忌,揭示老人们丑陋的秘乐,然后从此与这里诀别。但是,实际上不需要暴力和强制。熟睡的姑娘的身体恐怕不会反抗。要勒死她也不费吹灰之力。江口老人泄气了,黑暗的虚无感在内心底里扩展着。近处的波涛声听起来像是从远处传来。也许这与陆地上无风也有关系吧。老人想象着黢黑大海的黑暗底层。江口支起一只胳膊肘,把自己的脸贴近了姑娘的脸。姑娘叹息了。老人也停止接吻,放平了胳膊肘。

    姑娘那肌肤黝黑的双手把江口老人推出被窝,因此她的胸脯也裸露在被窝外面。江口钻进贴邻的另一个姑娘的被窝里。原是背向着他的姑娘,向他扭转身来。姑娘虽然是熟睡却像迎接了他,样子温柔而亲切,是个情趣媚人的姑娘。她把一只胳膊搭在老人的腰部。

    “你配合得很好。”老人说着一边玩弄姑娘的手指,一边闭上了眼睛。姑娘的手指很细且很柔韧,仿佛怎么折也折不断似的。江口甚至想把它放进自己的嘴里。她的**虽小却又圆又高,整个可纳入江口老人的掌心里。她腰部的浑圆也是这种形状。江口心想,女人真有无限的魅力啊,于是不禁悲从中来,他睁开了眼睛。只见姑娘脖颈修长、细腻而美丽。

    虽说身材修长,但没有给人以日本式的古色古香的感觉。她闭着的眼睛是双眼皮,不过线条较浅,也许睁开就成单眼皮了。也许时而是单眼皮,时而又成双眼皮吧。也许一只眼睛是双眼皮,一只眼睛是单眼皮呢。在房间四周的天鹅绒帷幔的映衬下,难以正确判断出她肌肤的颜色,不过她的脸略呈棕色,脖颈白皙,脖颈根处又带点棕色,胸部简直白透了。

    江口知道肌肤黝黑的姑娘是高个子,估计这个姑娘也肯定是个高个吧。江口用足尖去探量了一下。首先接触到的是黝黑姑娘那皮肤又黑又硬的脚心,而且那是一只汗脚。老人赶紧把脚收了回来,然而这只汗脚却反而成了一种诱惑。江口老人蓦地产生一闪念:据说福良老人因心绞痛发作而死,陪他的会不会是这个黝黑的姑娘呢?缘此今夜才让两个姑娘来作陪的吧?

    但是,那也不可能。这家的那个女人刚才不是说过了吗,福良老人临终挣扎,把陪他的姑娘从脖子到胸部抓得搔痕累累,所以就让那姑娘休息到搔痕完全消失。江口老人又再次用脚尖去触摩姑娘那皮肤厚实的脚心,并渐次往上探摩她那黝黑的肌体。

    江口老人仿佛感到有股“传给我生的魔力吧”这种战栗,流遍全身。姑娘把盖着的棉被——不,是把棉被下的电毛毯子蹬开。把一只脚伸了出来,叉开。老人一面想把姑娘的身躯推到隆冬时节的铺席上,一面凝望着姑娘的胸部和腹部。老人把耳朵压在姑娘的心脏上听那鼓动声。本以为声音又大又响,却不料声音竟轻得可爱。而且听起来心率有点乱嘛,不是吗?也许这是老人那奇异的耳朵在作怪吧。

    “会感冒的。”江口把棉被盖到姑娘身上,并且把姑娘那边的电毛毯子的开关关掉。江口似乎又觉得女人生命的魔力也算不了什么。勒住姑娘的脖子她会怎样呢?那是很脆弱的。

    这种勾当就是老人干起来也是轻而易举的。江口用手绢揩拭刚才贴在姑娘胸脯上的那耳边的脸颊。姑娘肌肤的油脂沾在那上面似的。姑娘心脏的鼓动声还萦绕在他耳朵的深处。老人将手放在自己的心脏部位上。也许是因为自我抚触,觉得心脏的鼓动声均匀有力。

    江口老人背向黑姑娘,转身朝向那个温柔的姑娘。她那长得恰倒好处的美丽鼻子,幽雅地映现在他的老眼里。躺着的脖子又细又长,美丽动人,他情不自禁地想伸出胳膊把它楼过来。随着脖颈柔韧地扭动,漾出了甜美的芳香。这芳香与老人身后黑姑娘散发出来的野性浓烈的气味混杂在一起。

    老人紧贴住肌肤白皙的姑娘。姑娘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但是没有要醒过来的样子。江口一动不动地待了一会儿。

    “她会原谅我吧。作为我一生中的最后一个女人……”老人身后的黑姑娘似乎在摇动他。老人伸过手去探摸。那里也与姑娘的**一样。

    “冷静下来吧。听着冬天的海浪而冷静下来吧。”江口老人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心潮。

    老人寻思:“姑娘像被麻醉了似的熟睡了。人家让她喝了毒物或烈性药。”这是为了什么呢?“难道不是为了金钱吗?”

    老人想到这里就踌躇起来。即使他知道姑娘一个个都不一样,但是如果敢于侵犯她,给她的一生带来凄惨的悲哀、无法治愈的创伤,那么这个姑娘一定会变吧。六十七岁的江口如果认为任何女人的身体都一样,也未尝不可。而且这个姑娘很顺从,既无抗拒也无反映。与死尸不同的,只是她有热血和呼吸而已。不,到了明天,活生生的姑娘就会清醒过来,她与尸体有这么大的差别吗?但是姑娘没有爱,没有羞耻,也没有战栗。醒后只留下怨恨和后悔。是哪个男子夺走了她的纯洁?她自己也不知道。充其量只知道是一个老人而已。姑娘恐怕连这点也不会告诉这家的那个女人吧。姑娘即使知道这个老人之家的禁戒遭到破坏了,她肯定也会隐瞒下去的。除了姑娘之外,任何人都不会知道,事情就了结了。温柔姑娘的肌体把江口吸引住了。她自己这半边的电毛毯的开关因为已被关掉了,大概因此而冷了的缘故吧,黑姑娘的**从老人身后拼命地推动着老人。她用一只脚伸到白姑娘的脚处,把她也一起勾住了。毋宁说,江口觉得很滑稽,全身已筋疲力尽。他探找枕边的安眠药。他被夹在这两个姑娘之间,手也不能自由动作。他把手掌搭在白姑娘的额头上,一如往常,望着那白色的药片。

    “今天夜里不吃药试试看如何。”老人自言自语。今晚的安眠药无疑会比往常的强一些。喝下去用不了多久就会睡得不省人事。江口老人开始怀疑,这家的那些老人顾客果真都听从这家女人的嘱咐,老老实实地把药喝下去吗?但是,如果说有人不喝安眠药,舍不得入睡的话,那么他岂不是在老丑的基础上显得更加老丑了吗?江口认为自己还不属于这个行列的成员。今晚也把药吃了。他想起自己说过:希望吃与熟睡姑娘用的一样的药。那女人回答说:“这种药对老人很危险。”因此,他也就不强求了。

    但是,所谓“危险”是不是指熟睡后死过去呢?江口虽然只是一个地位平庸的老人,但毕竟是个人,有时难免会感到孤独空虚,坠入寂寞厌世的深渊。在这家的这种地方,不是难得的死的场所吗?与其勾起人们的好奇心,或招世人奚落,还不如死后留名呢,不是吗?这样死去,认识我的人定会大吃一惊的。虽然不知会给家属带来多么大的伤害,比如像今晚那样夹在两个年轻姑娘中间睡死过去,难道不是就老残之身的本愿吗?不,这样不行。我的尸体一定会像富良老人那样,从这家搬运到寒碜的温泉旅馆去,于是就会被当做服安眠药自杀的人了。没有遗嘱,因而也不知道死因,人们准会认为老人因受不了晚年凄怆的无常而自行解决的。这家女人的那副冷笑的面孔又浮现在他眼前。

    “干吗做这种愚蠢的妄想。真晦气。”

    江口老人笑了。但这似乎不是明朗的笑。安眠药已经开始起作用了。

    “好,我还是把那个女人叫醒,跟她要与姑娘的一样的药来吧。”江口嘟喃说。但是那女人不可能给。再说江口懒得起身,也就算了。江口老人仰躺着,两只胳膊分别搂着两个姑娘的脖颈。那脖颈一个是柔软和馨香,一个是僵硬、脂肪过剩。老人体内涌起了某种东西。他望了望右边和左边的深红色帷幔。

    “啊。”

    “啊。”黑姑娘仿佛回答似的说。黑姑娘把手顶住江口的胸膛。她可能是感到难受吧。江口松开一只胳膊,翻身背向着黑姑娘。另一只胳膊又伸向白姑娘搂住她的腰窝。然后把眼帘耷拉了下来。

    “一生中的最后一个女人吗。为什么是最后的女人?诸如什么等等,决不是……”江口老人想。“那么自己最初的女人,又是谁呢?”老人的头脑与其说是慵懒,不如说昏沉。

    最初的女人”是母亲”。这一闪念在江口老人心中出现。

    “除了母亲以外,别无他人嘛。不是吗?”简直是出乎意外的回答冒了出来。“母亲怎么会是自己的女人呢?”而且,到了六十七岁的今天,自己躺在两个赤身**的女人中间,这种真实,第一次出其不意地从内心底里的某个角落里,涌了上来。是亵渎呢还是憧憬?江口像拂去噩梦时那样睁开了眼睛,眨巴了一下眼帘。然而,安眠药力越发强劲,很难清醒地睁开眼睛,迟钝的头脑疼痛了起来。他想去追逐朦胧中的母亲的面影,他叹了口气,尔后把掌心搭在右边和左边的两个姑娘的**上。一个很滑润,一个是油汗肌体,老人纹丝不动地闭上了眼睛。

    江口十七岁那年冬天的一个夜晚,母亲辞世了。父亲与江口分别握住母亲的左右手。母亲患结核症,长期受折磨,母亲的胳膊只剩下一把骨头。但是她的握力还很大甚至把江口的手指都握痛了。她那手指的冰冷甚至传到江口的肩膀。给母亲摩挲脚的护士,突然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大概是为了给医生打电话吧。

    “由夫,由夫……”母亲断断续续地呼唤。江口立即察觉,他轻轻地抚摩母亲那喘着气的胸口,这当儿,母亲突然吐出大量的血。血还从鼻子里咕嘟咕嘟地流出来。她断气了。那血无法用枕边的纱布和布手巾揩拭干净。

    “由夫,用你的汗衫袖子擦吧。”父亲说,“护士小姐,护士小姐,请把脸盆和水……唔,对了,新枕头、新睡衣,还有床单……”

    江口老人一想到“最初的女人是母亲”时,母亲当年那种死相就会浮现在脑际,这是很自然的。

    “啊。”江口觉得围绕在密室四周的深红色帷幔,就像血色一般。无论怎样紧紧地闭上眼睛,眼里的红色也不能消失。

    而且由于安眠药的关系,头脑也变得朦胧了。两边掌心依然放在两个姑娘娇嫩的**上。老人良心和理性的抵触也半麻木了,眼角似乎噙着泪水。

    “在这种地方,为什么会把母亲想成最初的女人呢?”江口老人觉得很奇怪。但是,由于把母亲当做最初的女人,所以后来也就不可能出现那些被他恶作剧玩弄过的女人了。再说,事实上最初的女人恐怕是妻子吧。如果是就好了,她已经生了三个女儿,而且她们都出嫁了。在这冬天的夜里,这个老婆独自在家中睡觉。不,也许还睡不着吧。虽然没有像这里那样听见海浪声,不过,夜寒袭人也许比这里更感寂寞吧。老人心想:在自己的掌心下的两个**是什么东西呢?这东西即使自己死了之后,它依然流动着温暖的血活下去。然而,它是什么东西呢?老人的手使尽慵懒的力气抓住它。姑娘们的**似乎也在沉睡,毫无反应。母亲临终,江口抚摩她的胸膛时,当然接触到母亲衰颓的**。那是令人感受不到是**的东西。现在都想不起来了。能想得出来的,是摩挲着年轻母亲的**入睡的幼年时代的日子。

    江口老人逐渐被浓重的睡意吸走了。为了摆个好睡的姿势,他把手从两个姑娘的胸脯上抽了回来。把身子朝向黑姑娘这边,因为这个姑娘的气味很浓重。姑娘的呼吸也粗,把气直呼到江口的脸上。姑娘的嘴唇微微张开。

    “哎呀,多么可爱的龅牙。”老人试着用手指去捏她的龅牙。她的牙齿颗粒大,可是那颗龅牙却很小。如果不是姑娘的呼吸吐过来,江口也许早就亲吻那颗龅牙附近的地方。可是,姑娘浓重的呼吸声,影响了老人的睡眠。老人翻过身去。

    尽管如此,姑娘的呼吸还是吐到江口的脖颈处。虽然还不是鼾声,但却是呼呼作响。江口把脖子缩了起来,正好额头挨到白姑娘的脸颊上。白姑娘也许皱了皱眉头,不过看起来是在微笑。老人介意到身后触着油性的肌肤,又冷又湿。江口老人进入梦乡了。

    大概是被两个姑娘夹着睡不舒服的缘故吧,江口老人连续做噩梦。这些梦都不连贯,但却是讨厌的色情之梦。而且最后江口竟梦见自己新婚旅行,回到家中,看见满园怒放着像红色西番莲那样的花,几乎把房子都给掩没了。红花朵朵,随风摇曳。江口怀疑这是不是自己的家,踌躇不敢走进去。

    “呀,回来了。干吗要站在那里呀。”早已过世的母亲出来迎接。“是新媳妇不好意思吗?”

    “妈妈,这花怎么了。”

    “是啊。”母亲镇静地说,“快上来吧。”

    “哎。我还以为找错了门呢。虽然不可能找错,不过因为那么多花……”

    客厅里摆着欢迎新婚夫妇的菜肴。母亲接受了新娘的致辞后,到厨房去把汤热上。烤加级鱼的香味,也飘忽而来。江口走到廊道上观赏花。新娘也跟着来了。

    “啊!好漂亮的花。”她说。

    “唔。”江口为了不使新娘害怕,不敢说出:“我们家从来就没有这种花……”江口望着花丛中最大的一朵,看见有一滴红色的东西从一片花瓣中滴落下来。

    “啊?”

    江口老人惊醒了。他摇了摇头,可是安眠药劲使他昏沉沉的。他翻过身来,朝向黑姑娘。姑娘的身体是冰凉的。老人不禁毛骨悚然。姑娘没有呼吸。他把手贴在她的心脏上,心脏也停止了悸动。江口跳起身来。脚跟打了个趔趄,倒了下去。他颤巍巍地走到邻室。环视了一下四周,只见壁龛旁边有个呼唤铃。他用手指使劲地按住铃好大一会儿。听见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

    “会不会是我在熟睡中无意识地把姑娘的脖子勒住了呢?”

    老人像爬也似地折回了房间,望着姑娘的脖子。

    “出什么事了?”这家女人说着走了进来。

    “这个姑娘死了。”江口吓得牙齿打颤。女人沉着镇静,一边揉揉眼睛一边说:“死了吗?不可能。”

    “是死了。呼吸停止,也没有脉搏了。”

    女人听这么一说,脸色也变了,她在黑姑娘枕边跪坐了下来。

    “是死了吧。”

    “……”女人把棉被掀开,查看了姑娘。“客人,您对姑娘做了什么了吗?”

    “什么也没有做呀。”

    “姑娘没有死,您不用担心……”女人尽量冷漠而镇静地说。

    “她已经死了。快叫医生来吧。”

    “……”

    “你到底给她喝什么了呢?也可能是特异体质。”

    “请客人不要太张扬了。我们决不会给您添麻烦的……也不会说出您的名字……”

    “她死了呀。”

    “她不会死的。”

    “现在几点了?”

    “四点多钟。”

    女人把赤身**的黑姑娘摇摇晃晃地抱了起来。

    “我来帮帮你。”

    “不用了。楼下还有男帮手……”

    “这姑娘很沉吧。”

    “请客人不用瞎操心,好好休息吧。还有另一个姑娘嘛。”

    再没有比“还有另一个姑娘嘛”这种说法,更刺痛江口老人了。的确,邻室的卧铺上还剩下一个白姑娘。

    “我哪里还能睡得着呀。”江口老人的声音里带些愤怒,也夹着胆怯和恐惧。“我这就回去了。”

    “这可不行,这个时候从这里回家,更会被人怀疑那就不好了……”

    “可我怎么能睡得着呢?”

    “我再拿些药来。”

    传来了女人在楼梯途中把黑姑娘连拖带拉地拽到楼下的声音。老人只穿一件浴衣,他开始感到寒气逼人。女人把白药片带上楼来。

    “给您,吃了它您就可以舒适地睡到明儿天亮。”

    “是吗。”老人打开邻室的门扉,只见刚才慌张中蹬开的棉被还原样未动,白姑娘裸露的身躯躺在那儿,闪烁着美丽的光辉。

    “啊!”江口凝望着她。

    忽听得像是载运黑姑娘的车子的声音走远了。可能是把她运到安置福良老人尸体的那家可疑的温泉旅馆去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