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03 学校之花(1/2)

    一

    扎着红色围嘴儿的地藏菩萨——每当千花子在女子学校的宿舍里怀念起海边的故乡时,率先浮现在脑海里的总是那尊石雕的地藏菩萨。

    千花子已经彻底地变成了一个东京少女,但居然还对海岬岩石下的地藏菩萨恋恋不舍,这似乎与如今的她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那地藏菩萨其实不懂规矩,竟然扎着五个甚至七个围嘴儿。简直就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婴儿哪。”

    “那不就跟千花子差不离儿吗?”

    伙伴们接过话头巧妙地奚落着千花子。每当千花子开口说话时,总是像婴儿一般,涎水差一点儿就要从嘴巴里流了出来,那模样显得可爱极了。即使在已经成为女子学校学生的今天,她的嘴唇依旧是那么娇嫩水灵,仿佛刚刚吮吸过母亲的乳汁一般。与千花子的嘴唇相比,那些用口红涂抹过的嘴唇,不啻矫揉造作的人工花朵。

    每当看见千花子的嘴唇,高年级的学姐自不用说,就连同是一年级的学友也恨不得当上千花子的母亲或是姐姐。

    清水也是其中的一员。

    在去年游玩过的沙丘上

    怀念曾一起游玩的伙伴

    令早又造访这沙丘

    却只闻凄凉的涛声浪语

    是忘记了那时的山盟海誓

    还是那个人已经悄然逝去。

    千花子顾不得歌词的悲切,一边琅琅地吟唱着,一边卷起校服的衣袖,拾掇着行李。

    “千花子,千花子!”

    “哎,你在哪儿叫我呀?”

    就在千花子站起身来的那一瞬间,一脚踏进了旁边的柳条包里,如同跨栏时踩空了脚一样,冷不防跌倒在了地上。要知道,明天起就是暑假了,忙着收抬回家的行李,她哪有工夫来仔细观察脚下的情形呢?

    “千花子,你能到院于城来一下吗?”清水站在窗外喊道。

    “哎哟,我都痛得走不动了。”

    看见室友的行李像夜市上的旧货摊一样被自己掀翻得满地都是,千花子一边揉搓着受伤的小腿,一边“咯咯咯”地笑个不止,室友攥紧拳头使劲地戳着她的后背,连声责备道:

    “你这样可不好。真的,多失礼啊,千花子。”

    “哎,你别用那副可怕的眼神盯住我好不好?”

    “瞧,人家清水多可怜啊?”

    为什么说清水很可怜呢?千花子有些困惑不解。不过说来也是——窗外的藤架下,清水那张灰暗的面孔是那么严肃,仿佛差一点就要哭了起来。而千花子的脸上却洒满了灿烂亮丽的笑容,两者之间形成了太大的反差。没准室友正是在这一点上责备着千花子的不是吧。

    千花子蹙着眉头,紧抿着嘴唇,走到了院子里,可就像是被谁搔着了口腔里的笑神经似的,微笑源源不断地向外涌流着,脸颊上还浮现出一对可爱的酒窝来。清水低着头,踱了一会儿步,然后说道:

    “是那些想许愿的人给千花子的地藏菩萨扎上围嘴儿的吧?”

    “嗯。”

    “如果许愿的话,地藏菩萨会什么都听吗?”

    “我又不是地藏菩萨,那些事我怎么会知道呢?”

    “可千花子不是一直都相信,他会帮助你实现所有的愿望吗?”

    “嗯,小孩子都是那么想的呀。”

    “真是可爱。像我这样的大孩子,一旦开始思考各种讨厌的事情,或许就不再灵验了吧?”

    “不过,听说过于贪婪的愿望是不可能兑现的。”

    “是吗?可我的愿望却很有点贪婪哪。看来还是算了吧。原本……”

    “哇,葫芦花都开了呢。”千花子兴奋得似乎把清水说的话都忘在了脑后。

    “你别摘那些花。那些花怎么着都无关紧要。即使这学校里一朵花儿也没有,可我还是觉得校园里开满了鲜花,只要让我看到千花子……”

    千花子的脸倏然间变得一片鲜红。她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海边的沙丘上现在也该有花儿开放了吧。”

    在去年游”玩过的沙丘上

    怀念曾一起游玩的伙伴

    不知不觉之间,她的心已经飞向了故乡的大海。

    千花子把一朵白色的葫芦花衔在嘴边,俨然像是在吹奏着童话中的喇叭一样。

    清水“啊”地轻轻叹息了一声,痴迷地望着千花子,说道:

    “像千花子这样的女孩,也有悲伤的时候吗?”

    (哇,她居然把我当小孩看待!)千花子不由得板起了面孔,说道:

    “千花子也是人呗。”

    说着,她松开了抿着的嘴唇。于是葫芦花掉在了地上。

    “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听见你一副小大人的口吻,我反倒更觉得你可爱了。”

    所谓的小大人,不正是清水自己吗?要知道清水也不过才三年级,和千花子只相差两岁罢了。

    “要是有一天连千花子也愁眉苦脸的话,那整个学校一定会黯然无光吧……每当我们大伙儿因为某种原缘故而感到悲伤寂寞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呼唤千花子的名字呢。你明白吗?在我们眼里,千花子就是这样的一个好孩子。是我们大伙儿百般珍视的宝物呢,常常是学校里最悲伤的人才有权利得到千花子的安慰。而眼下那个人就是我。很可能我读完这学期就要辍学了。或许这就是我们的告别仪式吧。”

    “真的?!”

    “哎,都是我不好。到了秋天,第二学期开始之后,大伙儿肯定会凑在一起说我的坏话。到时候,至少千花子一个人得站在我一边。即使不为我辩解也行,但至少你得同情我。要是我也……”清水握住千花子的手说道,“有个像千花子一样温柔的妹妹,我想,或许我就不会变成像今天这样的坏孩子了。”

    清子的手微微颤料着,冰凉冰凉的。千花子感到有一种可悲的东西正浸润着自己的身体。

    “我也曾经有过一个妹妹。”

    “是吗?还在上小学吗?”

    “到底在哪儿,我也不知道。甚至连她的模样我也记不得了。”

    “哇,为什么?”

    “现在我不能说。到时候再告诉你吧。”

    “嗯。”千花子默默地咽下了那涌上喉咙的眼泪般的东西。“尽管我一点也不明白,不过,要是千花子做了清水的妹妹,那么,清水就可以不中途辍学了吗?”

    “谢谢你,千花子,你那么说让我太高兴了。”清水提高嗓门激动地说道。她紧紧地搂住了千花子的肩膀。但突然间又像是吃了一惊似的使劲摇着头,说道,“我是不会向地藏菩萨提出那种非分的请求的。说真的,千花子还是别和我这样的坏孩子交朋友的好。不过,有件事我还是要请求地藏菩萨。本来打算拜托千花子的,现在就让千花子的地藏菩萨来代替千花子接受我的祈求吧。”

    “哎呀,你说得那么复杂,就像是出了一道谜语似的,难懂死了。”

    “你直接去问地藏菩萨吧。他不是对别人难以启齿的事情也能了如指掌吗?所以,我把这个带来,打算送给地藏菩萨……”

    看见清水从口袋中掏出来的东西,千花子惊讶地说道:

    “哇,这不是毛线织的围嘴儿吗?好滑稽哟,要知道,毛线织的围嘴儿和地藏菩萨一点儿也不相称呢。”

    “是吗?这是我从昨天起赶织出来的,室友还问我,是不是送给家里婴儿的礼物哪。她还说,眼下正是夏天,用那玩艺儿恐怕太热了吧。”

    “地藏菩萨也肯定很热吧。大家都是用红色的棉布来做呢。如果给他扎上毛线的围嘴儿那他不就变成了西洋的地藏菩萨吗?”

    “咦,西洋也有地藏菩萨?!”清子这才爽朗地笑了起来,说道,“喂,刚才是千花子在房间里哼着歌曲吧?所谓去年一起游玩的伙伴,到底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全都是些男孩子。他们是海滨夏令营的学生呢。说实话,如果是在女子学校里,大家都会把我当妹妹对待的,所以没劲透了。可和那些男孩子在一起,我也能耍要大姐姐的威风了。”

    校园里,白杨树的树梢迎风摇曳着。那声音在千花子听来,就像是大海夜晚的涛声。她是那么迫不及待地期盼着明天的到来,仿佛要彻底忘掉清水那些不乏凄凉的话语似的。

    一回到故乡的海边,她便立即把清水的毛线围嘴儿系在了地藏菩萨的胸前。

    “地藏菩萨,这个人有件事要拜托您哪。也许是请您帮助她找到失踪的妹妹吧,也可能是想让我成为她的妹妹。尽管她做出了某些不好的事情,但求求您不要让她中途辍学。其中的原委,她不愿意对我明说。但地藏菩萨是能够未卜先知的,对吧?求您好好保佑她。”

    千花子抚摸着地藏菩萨那光溜溜的秃头嗫嚅道。突然她转念想到,自己把地藏菩萨当小孩对待,或许他就不会满足自己的愿望了,于是马上摆出一本正经的面孔,向地藏菩萨行了个礼。

    海滨夏令营的那帮捣蛋鬼涌到海边来,比千花子晚了一周左右,其中两个像是孩子王的少年名叫行雄。8月中旬的某一天,他对千花子说道:

    “千花子,你能不能带我去看戏呢?”

    “不行,晚上你们出不来吧?会挨老师骂的。”

    “可我会悄悄溜出来的。”

    “哇,行雄也变坏了,去年还是个好孩子哪。”

    “要知道,戏里有一个可怜的小演员呢。她是在演出时使唤鸽子的少女。我要把她救出来。”

    行雄两眼放着光芒,憋足了劲儿,以致于整个身体都在瑟瑟发抖,看见他这个样子,千花子忙问道:

    “您和那女孩已成了好朋友吧?”

    千花子的心中蓦然间掠过了一抹酸楚的情愫:或许自己的这个伙伴已经被那个鸽子少女抢走了……

    二

    尽管千花子的父亲出生在这海滨的小镇上,但两三年前他们家已经举家搬迁到了东京。如今,这世代相传的房屋只是被当作别墅在使用。千花子也是在读到高年级时随父母转学到东京的小学的。那所小学决定在暑假时举办海滨夏令营,便拜托千花子的父亲在他故乡的小镇上物色了一栋相当不错的房子。

    因此,海滨夏令营的孩子们全都是与千花子同一所学校的学生,但来的尽是高年级的有识男生,全然见不着女生的踪影。到去年为止,千花子每个暑假都是和男孩子们打成一片在海边尽情玩耍,以致于引来了不少人羡慕的目光。可今年她已升入了女子中学,所以,那些少年全都是千花子以前小学的学弟了,无论千花子的嘴唇多么像刚刚吮吸过母亲的乳计一般娇媚可爱,但她毕竟是那些少年的学姐,因此尽可以大耍威风。

    在东京那所用钢筋混凝土新近建成的小学里,上课时用的也是一种新式的电铃,而在海滨夏令营里,用的却是那种过去由勤杂工一边在走廊上走过一边摇晃得“叮(口当)”作响的老式摇铃。即使是要把那些与波涛嬉戏着的男孩召集到陆地上,也靠的是摇响铃声。所以,每个人都争着把摇铃带到海边去,有时候甚至互不相让,发生争端,怪不得千花子要摆出一副大姐大的架式发号施令,想来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情。

    为了便于老师进行监督和看护,不让那些精力过剩的男孩独自游向深水区域,或是万一溺水时,能够让人一目了然,每个少年的头顶上都佩戴着清一色的红帽子。

    “瞧,那帽子和地藏菩萨的围嘴儿用的是同一种布料呢。”千花子向行雄打趣道。

    “什么地藏菩萨,我可从来没有见过,千花子真是个乡巴佬!”

    “你真可笑,要知道,即使在东京,地藏菩萨也多的是呢。哪有说自己不知道地藏菩萨来耀武扬威的。还是让我带你去见识见识吧。”

    行雄正在用沙子堆砌一匹比实物还大的马,听千花子那么一说,顾不得浑身沾满了砂粒,霍地站起身来说道:

    “好的,那就走吧。”

    “不久前行雄的脚掌受了伤,对不对?”

    “是啊,那是和伙伴们比赛看谁第一个爬上跳台时受的伤,早晨我们起得可早哪,5点钟就爬了起来。谁要是睡懒觉的话,那个做饭的大娘就会在你的耳边把铃摇得噹啷噹啷直响。这样一来,没有哪一个不是飞身起床的,然后立即跑到海边锻炼,而这时,四处的公鸡刚开始打鸣哪,每次从千花子的家旁边通过时,看见那扇门总是关着的,所以,我们都笑着说:‘千花子真是个懒虫!’这些你都不知道吧?”

    “你撒谎!”

    “才不是哪。到了海边后,我们开始做体操,还能看见白色的海鸟在眼前飞来飞去,而朝阳正是从那儿的海岬上冉冉升起的。”

    “其实,地藏菩萨正是在那海岬的岩石下面呢。”

    “我们一做完体操,就在沙滩上画上一条起跑线,看谁第一个从那儿跑到跳台上去。获胜的人连声高呼着‘万岁’,举起双手一下子跳进水中。大家每人跳完一次后便回夏令营里吃早饭,然后一直学习到下午1点。当我们从海滩上撤离时,更衣场的旗子才刚刚竖起呢。”

    “你脚上的伤现在没事了呢?”

    “嗯。当时,一只贝壳扎在了我的脚掌上,痛得我忍不住大声叫道:‘哎哟,疼死我了,我的老爸!’”

    “于是,你这个撒娇的孩子就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是吧?”

    “你说什么蠢话呀!其实,‘老爸’这个词是在不知不觉之间脱口而出的,并不是有意识说的,可谁知竟从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行雄,不要紧的,让老爸来给你擦点药吧。’这声音确实吓了我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武田老师。他把药品和绷带都带到了海边来,真是个好老师。”

    “是呀。记得那还是在我上四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去远足旅行,看见小河的对岸开满了漂亮的鲜花,我们都好想要,于是,老师马上趟过小河给我们摘了过来。在回家的电车上,我笑着说道:‘哇,老师的手真脏啊!’老师回答道:‘刚才帮你们摘花时把手弄脏了。因为泥土钻进了指甲里,怎么洗都洗不掉了呢。’听老师那么一说,我还帮他清理了手指甲的污垢哪。或许武田老师已经把这事忘了吧。”

    “不,老师肯定还记得,他常常如数家珍地给我们讲起那些毕业生的趣事呢。”

    “真是个好老师。”

    “嗯。老师亲自给我缠上了绷带,让我好感激。于是我对老师说道:‘老爸,谢谢你。’从那以后大家都把老师叫作‘老爸’了。”

    “是吗?真是有趣。在女子学校里,怎么也不可能把老师叫作‘老爸’的。”

    “我还给东京的父亲写了信,说我们大伙儿都把武田老师叫‘老爸’呢。”

    “经‘老爸’治疗之后,伤口马上就好了吗?如果是现在还疼的话,你不妨去求求地藏菩萨。当刺儿扎进了手心里的时候,如果就用那只手摸摸地藏菩萨的脑袋,扎进手心的刺儿就会自动脱落下来的。”

    “可我受伤的部位是脚掌哪。如果把脚抬起来放在地藏菩萨的头顶上,难道不会受到惩罚吗?就连让老师摸了摸我的脚,我也觉得过意不去呢。”

    “那就算了吧。反正你不是已经彻底好了吗?”

    两个人身着泳装,沿着两旁生长着松树的海滨道路向前走着。或许是因为茅绸的鸣叫越发刺耳的缘故吧,好一阵子他们俩都一声不吭地踯躅着。突然间千花子一下子拽住行雄的帽檐说道:

    “你干吗老是心不在焉地朝天上东张西望?其实,你无论如何也捉不到它的。”

    “你是说鸽子吗?”

    “什么呀?你不是一心想抓住茅蜩吗?”

    “才不是呢。我只是在想:天上会不会有鸽子在飞呢?”

    “那个小演员的鸽子吗?”

    “唔。前阵子我去看了他们剧团的巡街表演。演员们全都坐在人力车上,而在最前面敲大鼓的,就是那个致开场白的演员。每到一处,他都叫大家肃静,宣布表演现在开始,而那个小女孩则坐在第四辆车上,我一眼便看见她的膝盖上站着一只鸽子,我连声嚷嚷着‘啊,鸽子,鸽子’,不由自主地凑了过去,结果把鸽子吓得一下子振动着翅膀飞了起来,但却只是在女孩儿的上空盘旋着,过了很久才停在了她的肩膀上。那情景真是可爱极了,怪不得大家的视线全都聚集在了那个女孩身上。她害臊地打开了太阳伞,索性把自个儿的整个脸都遮了起来,这时,一个满脸凶相的女人从前面的车子上回过头来,用可怕的眼神盯住她,那女孩子被吓得蜷缩起身体,重新把太阳伞又收了起来,而她的脸上早已是一片鲜红,她干脆把头埋得低低的,并且再也没有抬起来过。看得出来,她是个胆怯的女孩子。”

    “行雄不是也一直跟在后面看热闹吗?”

    “那女孩学也不上,小小的年纪就被人带着到处耍杂耍,说来也真是可怜,她的脸上还涂着一层白粉哪。”

    “因为是演员呗,所以也就无可奈何呀。”

    “她就像一个漂亮的偶人,连眼睑上也抹着胭脂,还不时地眨巴着那双梦幻般的眼睛。想必是泪水滞留在了眼眶里吧,可要是让泪水痛痛快快地流了出来,恐怕又免不了挨骂受训的,所以才一直强忍住心中的悲哀吧。”

    (哇,行雄这样一个男孩子居然还拥有一颗如此体贴人的好心肠!)

    千花子有些惊诧地凝眸注视着行雄的脸,脑海里却倏然掠过了清水的面影。她暗自思忖到:当清水试图向自己吐露内心的烦恼时,要是自己能够更耐心更热情地倾听她的心声,就好了。她的眼前又浮现出清水凄凉伶什的身影。

    既然行雄对那女孩的关切是如此的细致入微,那么,毋庸置疑,那鸽子少女的面影肯定早已深深地镌刻在行雄的心坎里,想到这儿,千花子更是觉得行雄平添了几分可爱。

    “于是,行雄便和那个女孩交上了朋友,对吧?”

    “嗯,镇上的旅店里早已住满了前来洗海水浴的游客,所以,他们剧团的人只得全都住在剧院的后台上,那儿就像是一间储藏室,女孩竟然连床蚊帐也没有。我问她想不想去海边。她说会挨骂的,因为一旦皮肤晒黑了,上舞台时就不好办了。真是愚蠢。”

    “要是你和那女孩过多地泡在一起,没准也会遭老师的一顿训斥吧。”

    “嗯。鸽子就那么一直守着她,寸步不离。于是我暗自寻思着:她肯定是在舞台上使唤鸽子的。谁知她告诉我,她是在一出描写断母虐待继子的戏中扮演继子。据说女人喜欢哭,尽管如此,为什么要上演那种讨厌的戏呢?看完那出戏的人都那么说道。其中有一段戏是那女孩在舞台上当小保姆,替别人照看婴儿。只见她背着一个真的婴儿出场了,可谁知就在这时候,那婴儿流了一泡尿。”

    “哇,是在舞台上吗?”

    “对,就是在女孩的背上。尿湿透了她身上的衣服,冰凉冰凉的,还吧嗬吧嗒地滴在了舞台上,看戏的人一下子哄堂大笑起来,而那女孩却伤心地哭了,结果整出戏变得一塌糊涂。事后,那女孩被毒打了一顿。据说她打着赤脚从后台上跑了出来。”

    “真可怜啊。可是,不管你怎么同情她,不都无济于事吗?”

    “是吗?可我觉得并不尽然。”

    他们俩款款走出了松树的林荫大道,沿着海岸的岩石,在通往海岬的捷径上奋力攀登。海面上的船帆在夕阳的余辉中宛若白金一般闪闪发光。

    “要是能搭乘那样的帆船逃走的话该多好啊!鸽子不是幸福的使者吗?那就让鸽子在船头上展翅翱翔,将船儿引向美丽的岛屿吧。难道我真的不能把那女孩拯救出来吗?”

    仿佛是在憧憬着美丽的故事一样,行雄把目光投向大海的远方。或许他正梦想着:只要去往水平线彼岸的美丽岛屿,自己就能成为王子,而鸽子少女就能成为公主吧。

    千花子凭着少女特有的敏感,发现少年那优雅的额头上驻留着一抹莫名的忧愁。或许是因为他被那精灵似的鸽子少女迷住了的缘故吧?

    “你不留心自己脚下的道路,会很危险哟。说不定会从岩石上滑下去摔倒的。”

    听见千花子温柔的规劝,行雄不由得抬头看了看海岬的上面,说道:

    “哇,鸽子!就是那只鸽子,千花子。”

    “对,是鸽子。真的是那只鸽子吗?”

    “嗯,肯定是那女孩来了。我希望千花子也能成为她的朋友。因为我是个男孩,所以有些事没法和她好好交流。”

    “好的。”千花子的心怦怦直跳。就像是要告诫行雄千万别急躁似的,她说道,“你听,还有歌声哪。真是一副好嗓音。但万万不可操之过急哟。我们先悄悄躲起来,听她唱的是什么歌吧。”

    “嗯。”

    两个人爬上岩石,将身体藏匿在红花已经枯萎的夹竹桃中间。

    秋风多么叫人欢欣

    聆听秋风细语,就如同

    听见了父亲的声音

    还有母样的声音

    那宛如燕子一般

    趟过故乡大海的风儿呀

    当我侧耳把你倾听

    就会传来遥远而慈祥的

    父亲的声音

    还有母亲的声音

    尽管8月才过去了一半,但一听到这歌声,就会有一种真切的感觉油然而生:仿佛秋风正从海面上徐徐吹来,即使是在盛夏的早晨和傍晚,海风也挟带着一种秋天式的虚无感迎面吹来,少女那像是对着辽远而浩淼的大海娓娓倾诉着什么似的凄婉而澄莹的歌声更是营造出了秋日的落寞。千花子泪眼婆娑地遥望着大海,看夕暮的晚霞渐渐染红辽阔的海面。

    “那女孩肯定上过学,你听,她不是很会唱歌吗?”

    “即使没上过学,也不一定就记不住歌词。不知她有父母没有?”

    “有是有,只是相距遥远罢了。她不是在唱:传来了遥远而慈祥的父亲的声音吗?”

    “或许吧。说真的,我们学校的清水同学也不知道自己的妹妹身在何方哪。”

    “要是那女孩就是她的妹妹就好了。”

    “多动听的声音啊。肯定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吧。”

    “千花子也肯定会喜欢上她的。”

    “我想是的,瞧,那鸽子正一边入迷地倾听着主人的歌声,一边在主人的头顶上缓缓盘桓哪。”

    “它是在侦察着,女孩父母的船只是否会在眼前一纵而过。”

    “哇,行雄什么时候变成了那样一个空想家?”千花子把手搭在行雄的肩膀上,像是在安慰他似的轻声嗫嚅道。正在这时,突然传来了一声尖厉的高叫;

    “小夜,你竟敢又逃到这种地方来了,你这畜生!这次绝对不会再放过你了。”

    行雄和千花子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只见一个妇人正一把抓住少女的胸襟,一边使劲往岩石上拽,一边像个疯子似的将拳头挥落在少女的头上。

    “对不起,对不起。”

    行雄向着哀叫的少女飞奔而去。他一把拽住那妇人的胳膊,大声喊道:

    “这可使不得呀,阿姨。你不要再打这孩子了。”

    “你想干什么?你这个毛头小子!”

    行雄被那妇人一头撞出老远,踉跄着抓住了旁边的地藏菩萨。在地藏菩萨胸口的最上面扎着那条清水织的毛线围嘴儿。鸽子悲愤地振动着翅膀,飞了起来。

    三

    老师的头是一座黑色的森林

    森林里面究竟有什么样的人

    原来有两三个满身尘土的孩子

    在森林的树木之间玩耍嬉戏

    老师的眼睛是一个圆圆的水池

    水池里面究竟有什么样的东西

    原来里面有圆圆的小小岛屿

    岛屿里面又有什么样的东西

    原来里面有小小的房屋和城市

    老师的鼻子是一座光秃秃的小山

    小山下面究竟有什么样的东西

    原来那儿有两个圆溜溜的洞穴

    洞穴里面又有什么样的东西

    漆黑的山坡上是毛茸茸的树林

    老师的嘴巴是一个圆圆的洞穴

    洞穴里面究竟住的是什么样的人

    原来是几个白皮肤的弟兄

    裸露着身体正襟危坐

    其实,孩子们比大人更像是个诗人。

    无论哪所学校里都有这样一些孩子:他们特别擅长于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一一编成歌曲。

    今夜,一个小诗人又开始了这样的吟唱……不用说,曲调是信口乱编的,歌词也缺乏韵律。尽管算不上一首真正的童谣,但歌中所唱的并非别的什么东西,而恰恰是武田老师的头和脸,所以,在它营造的快乐气氛中,大家欢呼雀跃着涌向老师的身边,俨然像是要一一审校歌中的内容是否与实物相符似的,目不转睛地审视着老师的脸庞和头部。

    行雄也不甘示弱地跳过去,坐在了老师的膝盖上说道:

    “水池里面的岛屿,就是指眼珠吧。——老爸,让我瞧瞧你眼中的岛屿上究竟有些什么样的房屋和城市吧!”

    “喂,你们全都围着我,把我当耍猴的看,即使是身为老爸,也会感到难为情呢。”

    “老师,根本就没有什么城市和房屋嘛。”

    “看来,行雄对如何欣赏诗歌还一窍不痛哪。诗歌不像理科或算术那样,是建立在道理之上的。诗歌必须得依靠感觉来细细体味。”

    “老师的眼睛里本来就只有我的一张脸呗。”

    “是啊。水池里面究竟有什么样的东西?原来里面有行雄的小脸蛋,我们就把歌词改过来吧。”

    老师是那么疼爱孩子们,把他们视作掌上明珠。他把双手搭在行雄的肩膀上,与行雄面对面地观察着彼此的眼珠。

    这时,小诗人从一旁插了进来,不满地说道:

    “老爸,我的诗一点也没撒谎哟。本来嘛,今天爬上跳台顶端时,老师眼睛里的岛屿上确实有小小的房屋和城市呢。它们显得那么小巧玲珑,就像是小人岛上的那些小小人所拍下的微型照片。”

    “不愧为是诗人,真会说话。人的眼睛近似于一部照相机,尽管它比照相机要高级得多。眼珠发挥着与镜头相同的作用。对了,到了秋天以后,理科第二十九课的内容就是讲述‘镜头’的。到时候再详细告诉你们,不过很难哪,当你们开始学习眼睛作为感觉器官的作用时,也就意味着你们即将毕业了。”

    “老师,现在就教给我们吧,马上就教吧。”

    “手头没有实验器皿和标本,所以很难理解。好吧,把理科书拿出来吧!——不过,在我讲解以前,请五年级的学生先复习一下:为什么会出现满潮和平潮呢?知道的人请举起手来。”

    “老师,老师!”

    “老爸,老爸!”

    学生们争先恐后地举起手来。六年级的课本中有一篇文章题,目叫《我是海的儿子》。其中有这样一句诗:

    海风拂面,黧黑的肌肤

    宛若赤铜一般

    如今大伙儿都成了诗中描写的那种“海的儿子”,不仅每天用眼睛目睹了潮起潮落,还用身体感受了波浪的跌荡起伏,所以,以前那些从书本上学到的东西再一次栩栩如生地复活在了心底。即使是在眺望新月和满月时,他们也会联想到大海的朔望潮,并兴致勃勃地期待着第二天能在海边尽情地嬉戏一场。

    如此这般,大海、山峰、原野构成了广袤无垠的教室。天地、自然,也都化作了高深莫测的宝贵老师。哪怕是在海边看见贝壳、海鱼、稻田、菜地、昆虫,那些在理科书上和国语课中所学过的知识便也会更强烈更生动地镌刻在孩子们的大脑中,演化成活生生的东西。

    对老师也是一样。比如当小孩在家里干了什么坏事时,大人就会威胁道:“如果你不听话,那我就告诉学校的老师哟。“单凭这句话,就能把孩子吓得脸色铁青。不过,身为班主任的武田老师却与老师的这种可怕形象大相径庭,即使在教室里,他也显得出奇地和蔼可亲。通常情况下,即使是当日往返的修学旅行,也能让老师和孩子们之间的距离感骤然消失,从而增加彼此的亲近感。更何况在这海滨夏令营里,老师和学生们一直是同吃同住,半夜深更当孩子们从恶梦中惊醒时,一看见睡在旁边的老师的面孔,就会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安全感,而在海里学习游泳时,孩子们被老师抱着胸脯浮在水面上,又会涌起一种将生命托付给了老师的信赖感。而且,这并非只是三四天的事情,所以,大家也学着行雄的样子,把老师叫作“老爸”。这纯属他们心声的自然流露。

    海滨夏令营每十天一届,那些想家的孩子十天后便回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从东京新来的面孔。不过,行雄等人却在这里玩得太高兴了,以致于把回家的事抛在了脑后。

    由歌词开始的理科课结束以后,武田老师忽然又想起了歌中的一句话:“洞穴里面又有什么样的东西?漆黑的山坡上是毛茸茸的树林。”

    想到这儿,老师笑着说道:

    “连鼻孔里面都被你们偷看得一清二楚,老师也真够受的。”

    “当时老师正在睡懒觉呗。”

    “好吧,明天我们就比比看谁先起床,而且还要去看附近的渔民下网捕虾。”

    少年们发出了一阵欢呼声,随即从老师身旁站起来慢慢散去了。走师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用‘几个白皮肤的弟兄裸露着身体正襟危坐’来形容人的牙齿,真是妙极了,堪称杰作哪。”

    就在武田老师暗自赞叹不已时,孩子们已在隔壁的房间里吹响了芦笛和贝笛,贝笛是用大伙儿在海滨拾来的贝壳自己动手制作的,而在楼下却开始了模仿传信鸽的游戏。只见一个少年用嘴巴叼着一张白纸,还用双手做出振翅飞翔的样子,沿着楼梯爬上二楼,飞到老师身边,发出了“叽咕叽咕”的叫声。

    “啊,鸽子,你辛苦了!”

    说着,老师接过了少年叼在嘴上的信件。只见上面写着:

    “现在正进行螃蟹的赛跑,特请您前来担当裁判,亟盼回音。”

    老师立即在那张纸上写道:“对螃蟹的赛跑进行裁判,对老爸来说,并非易事。”他把那张纸递到鸽子的嘴上,说道:

    “我这就喂给你豆子,快吃吧!”

    倘若是午后的点心时间,倒是既有玉米和西瓜,也有甜酒和糕点的。但晚餐后却禁止吃零食,所以,鸽子也只能做做样子像是在吃豆子似的。

    接着又飞来了另一只鸽子。这只鸽子正好是行雄。

    “据说文蛤①是因为栖息在海滨,形状如栗子,才取名为文蛤的。老爸,这话是否属实?尽管今夜的月亮悲恸欲泣,但听说只要在海滩上放烟火,明天就会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这话又是否当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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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文蛤”在日语中为“はきこ刂“可分解为“浜票”两个汉字,此处的话题即由此而起。

    老师读完上面的这封信,说道:

    “小鸽子,快过来坐在我的膝盖上。”

    行雄坐到了老师的膝盖上,就像是鸽子在休息翅膀一般将双手叉在了腰间。

    “行雄刚才不是说了,想看看老爸眼睛里的岛屿上究竟有什么样的房屋和城市吗?”

    “是呀。”

    “那这一次行雄也让老爸看一看,你的眼睛里又有些什么呢?”

    “应该有一张老师的小小的脸吧。”

    “嗯,当然有,不过……”

    武田老师像刚才那样又一次把双手搭在了行雄的肩膀上,用慈祥的眼神注视着行雄的瞳人。

    “哇,行雄的眼睛里有一只鸽子哪。”

    就像是被某种暖融融的东西罩住了一样,行雄高兴不已,但又有些惶惑地说道:

    “老爸,要知道我是一只传信鸽哪。”

    “不,好像不是传信鸽。让我再仔细瞧瞧,倒像是那些流浪艺人带来的鸽子哪。”

    “老师,你说的是真的吗?”

    行雄一阵慌乱,就像是要捉住自己眼中的那只鸽子似的,他使劲地眨巴了两三下眼睛。当她的视线与老师那张严肃的面孔相遇在一起进,他就像已遭到了老师的训斥一样,陡然间缄默不语了。

    “俗话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一个人的所思所想,全都会毫无遮拦地表露在眼睛里……你觉得那个叫小夜子的姑娘可怜,这并不是一件坏事,一旦同情她,就会想把她从目前的遭遇中解救出来,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是,像评书或电影里的那种情节毕竟只是一种梦啊。你怎么啦?突然一副悲哀的眼神。那可不好啊!要打起精神来!”

    “我精神好着哪,老师,前不久在海岬的地藏菩萨那儿,我还狠狠整治了一番虐待那姑娘的母夜叉哪。”

    “是吗?不过,值得同情的可怜孩子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多得不计其数。只要行雄好好学习,有了本事,就能够帮助那些人了。”

    “嗯,我明白。”

    但此刻的行雄都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都要让小夜子一个人获得幸福。这又是为什么呢?

    “老爸,告诉我该怎么办?”

    “如果老师能帮助你,也巴不得出一份力呢,只是……”

    “要是我是她的话就好啦……”

    “别胡思乱想了。与那姑娘相比,行雄是多么幸福啊!只要你明白了这一点,就会感激给予自己这一切的父母亲,并热爱他们的。”

    “是的……不过,要是我是她的话,或许早就逃走了。”

    “不行,别给她出那种主意。不光老师要骂你,没准你还会被警察带走的,事实上,并不是那么轻易就能逃走的,再说,那孩子之所以呆在那一帮流浪艺人中间,也必定有种种像行雄这样的孩子所无法理解的原因吧。”

    “老师,可以递交集体签名的抗议书吗?”

    “集体签名的抗议书?!”

    “嗯,我们要联名给流浪艺人的团长写封信,敦促他们不要虐待儿童演员。”

    “是吗?”

    正当武田老师大为惊讶之时,因行雄迟迟不归,另两个前来探明情况的鸽子少年又从楼梯上飞了过来。于是,他们之间的谈话便戛然中止了,行雄就像一只身负重伤的鸽子一样,被另两只鸽子护卫着返回伙伴们那儿去了。

    尽管行雄觉得老师的规劝不无道理,但当他闭上双眼试图入睡时,却蓦地发现:床铺正好是一个童话的王国,只见传奇中的女神正朝着自己嫣然微笑……小夜子的那只鸽子也像人一样开口说话了。刚一想到这儿,那只鸽子又陡然变成了一只金色的大骂,用翅膀搭载着行雄和小夜子,轻捷地跨过蓝色的大海,飞向小夜子的母亲所居住的美丽岛屿。而扎着红色围嘴儿的地藏菩萨也霍然动弹起来,加入到了与心狠手毒的流浪艺人拼命搏斗的行雄的队伍中,一举驱散了成群结队的敌人。而千花子则变成了一个魔法公主,隐去了小夜子的身影,让她神不知鬼不觉地顺利出逃了……不一会儿就像是那美妙梦境的延续一般,行雄酣然入睡了。

    “撒网捕虾了,快起床,快起床!”

    比起做饭的大娘的铃声,倒是这种大声的吼叫更有效果。转眼之间大伙儿都翻身起床了。他们踢打着路边草丛上的露珠飞快地跑着。小小的螃蟹们开始四处乱窜,而受惊的公鸡们也扯开嗓子开始了打鸣。

    但又怎么能赶得上渔夫们起得早呢?他们总是在半夜3点便起床了,去捞起前一天夜里撒下的渔网,不等海上的朝阳冒出水面,便已经划着小船英姿飒爽地凯旋归来了。而他们的母亲、妻子和小孩们则站在海岸上挥舞着双手,迎候他们的归来。海滨夏令营的少年们三三两两地向着那二三十艘渔船跑去。他们裸露的身体已经与海滨的孩子们一样晒成了古铜色。他们帮着拾掇网中的猎物。作为酬劳,渔夫们总是送给他们一些海螺、小虾、螃蟹、寄居蟹、小鱼。于是,螃蟹被马上放进了早晨的酱汤里,而海螺则拿来生烤,这是一种东京人所不知道的海边料理。不过,少年们做这些,并不是为了得到那些小小的酬劳,而是把选出网里的虾子、采集珍贵的鱼类和贝壳作为一种乐趣,所以,过不了一会儿,他们又忍不住地开始帮着渔夫们从晾在海滩的鱼网上清除海藻了。他们已经和那些撒网捕鱼的渔夫成了老熟人。

    不知不觉之间,离开波浪的朝阳已经把海鸟的双翼照射得熠熠放光了。

    行雄竟全觉醉在自己的游戏中,让寄居蟹在沙滩爬上行着。他以为耳边的振翅声依旧是那些海鸟发出的,所以根本没有在意。

    “少爷,少爷。”

    “哇,是小夜子?”

    被人一叫名字,小夜子那强忍着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其中一滴泪珠驻留了在长长的睫毛上,是那么晶莹透亮。

    “少爷,再见了!”

    “哎?你这是怎么啦?”

    “真的谢谢你了。少爷的事,小夜子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哪怕是一次也行,我多想和少爷一起去海上玩玩啊。”

    “上次你回去后没有挨骂吗?”

    “是在地藏菩萨的海岬遇见你的那一次吗?回到后台之后,我被他们整得好惨。不过,小夜子我已经习以为常了,没什么的。少爷不知道,你对我好,让我多么高兴啊,对于一个总是受人欺凌的孩子来说,朋友的友情是多么令人欣慰啊!”

    小夜子的话语里带着一种过分早熟的口吻。使行雄不胜惊讶。他凝视着对方,发现今天早晨的小夜子没有穿巡街演出时的那种偶人式的长袖和服,而是穿着元禄袖①的陈旧单衣,脸上没有施粉黛,头发也是普通的辫子,啊,这身打扮显得清纯而端丽,洋溢着少女的美感,就像湛蓝大海的色彩映衬着一束白色的牵牛花一般,她不啻一块愁肠百结的白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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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妇女和服袖子的样式之一,比一般袖子短,底部是明显的圆形。

    “我是来向少爷告别的,想来真让人悲哀。”

    “为什么?”

    “因为我们又要离开这儿,去往另一座城市了。”

    顺着少女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群流浪艺人正一副颠沛流离的可悲模样缓缓地走过芦草繁茂的小河上的桥梁。

    “我也一起去。”

    行雄发出了百感交集的叫声。他紧紧握住小夜子的手。

    “不行,那可不行,不过,请你把我送到沙滩的尽头吧。作为一生别离的纪念。”

    行雄望着握在自己手中的少女的小手。或许是忘了洗掉吧,少女的指甲上还残留着昨天的白粉。

    “真可怜!”

    想到这儿,行雄的视线便一下子模糊了。惟有小夜子的鸽子用翅膀引导着行雄向前走去。

    四

    那座镇上戏院的观众席上铺满了草席子。只是在池座的中央悬吊着一盏没有罩子的100瓦电灯。窗户全部敞开着,还能听到稻田里的青蛙的叫声。田野对面耸立着黑XuXu的山峦。在山峦的边际能隐约看见阑珊的灯火,这更是让千花子有些惴惴不安。

    “怎么搞的?快点开始吧!”

    “马上就要天亮了哟。”

    “难道还没吃饭吗?”

    镇上的渔夫们放开铜锣般的大嗓门催促道,或许是因为观众的人数寥寥无几吧,幕布迟迟没有打开,于是,千花子掏出傍晚收到后一直揣在怀里的清水的来信,隔三跳四地读了起来:

    ……我变成了一个糟糕透顶的孩子。即使是让我的信件进入千花子的视野,也分明是对千花子天真无邪的纯真的一种玷污,……一旦在心中描绘出我可爱的天使——千花子的身影,我就不能不为自己的污秽感到无地自容。可怜的我甘愿把自己贬斥为糟糕透顶的孩子,或许这至少也是一种自我安慰吧。你还记得离别之夜我所说过的话吗?千花子是我们大家百般珍视的宝物哪,常常是学校里最悲伤的人才有权利得到千花子的安慰,而眼下那个人就是我。可笑的是,我却没有向你敞开自己的心扉,以致于千花子根本无法来安慰我。内心乖戾阴暗的我紧紧地关闭上厚重的铁门,不愿被人看见里面的情景,这无疑使自己变得越发疑虑重重,冥顽不化了,即使没有任何人知道那铁门里面浸透着温暖的泪水,也不怪别人,而是自己不好。反正我已经被所有的朋友背叛了。从秋天起我便要辍学了。但我却想对千花子一个人和盘托出一切。一想到可爱的千花子,我的胸口就会涌起一股暖流,将坚实的铁门彻底熔化。不过,千花子恐怕会唾弃丑陋的我吧?这倒算不了什么,但如果在美丽的千花子心中注入了毒素,那我肯定会遭到天使的谴责吧。请你问问地藏菩萨,到了秋天以后,即使我不再去上学,也一定会去看你的,请你一定帮我打听一下。

    16岁,难道就是一个如此可悲的年龄吗?对迄今为止懵然不懂的事情也豁然开悟的可怕年龄。

    请允许我在此写下一段可悲的往事。那还是在四年级的阅读课时,老师讲到了这样一首川柳①:“一边骂孩子咬痛了自己的**,一边悉心数着孩子的牙齿。”

    老师以此为例,讲述了母爱的伟大。然后他问道:“不和母亲顶嘴的人请举起手来!”结果,全班只有三个人举起了手来,而我也是其中之一。“真是些好孩子,不愧是大家的榜样。”——尽管受到了老师的啧啧称赞,但事后我们三个人聚在一起聊天时才发现,千花子,原来我们三个都没有母亲。说来也不是没有,只不过是继母。于是三个人都哭了。哪里值得别人称赞呢?并不是我们不和母亲顶嘴,而是不能顶嘴。允许孩子任性地顶嘴,才是真正的父母哪。不过,其他两个人还算好,因为她们有亲生父亲。而我却是一个养女。俗话说“养育之恩大于生育之恩”。我如今的父母也都是好人,而我在家里也是一个好孩子,但是,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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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由十七个假名组成的诙谐、讽刺短诗。

    开始,千花子觉得高年级的学姐只是爱夸大其辞地写一些东西罢了,有些不可思议地读着。可读着读着,她不禁发出了一声感叹:

    “啊,真可怜!”

    渐渐地她的眼睛模糊了,以致于看不清清上的字迹。突然她想起了和行雄俩在海岬上听到的那小夜子唱的《秋风之歌》。

    当我侧耳把你倾听

    就会传来遥远而慈祥的

    父亲的声音

    还有母亲的声音

    “千花子,你发什么愣呀?帷幕已经打开了哟。……哇,你瞧,多可爱的孩子啊!”姑母拍打着千花子的肩头说道。

    “哦,就是那孩子,姑母,她就是小夜子哪。”千花子情不自禁地脱口说道。

    “也犯不着大惊小怪呀,发出那么大的声音。”

    只见小夜子身穿着一件像是从绘草子①的世界中掉出来的长袖和服,一个人伫立在舞台上,显得楚楚动人。还有那停留在少女的肩膀上、仿佛是以脸蹭脸似的把脖子凑得很近的鸽子,也是那么可爱逗人,以致于让人觉得那乘坐在七色彩虹上的少女俨然是从天而降的仙姑。观众们一个个都惊呆了,停止了喧闹。顿时场内变得鸦雀无声了,好一阵子甚至听不到一声咳嗽。过了一会儿,才如梦初醒似的爆发出一阵热列的掌声,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千花子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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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江户时代一种带有插图的时事小册子。

    “姑母,该是很棒吧?小夜子该是很棒吧?”

    即使没有千花子拽住自己的衣袂和在一旁连声感叹,从揭开帷幕的那一刻开始,姑母也早已把视线锁定在了小夜子身上。

    尽管千花子曾经三番五次地央求姑母带自己去看戏,但姑母总是不加理会,随口敷衍道:“说起看戏嘛,在东京想怎么看就能够怎么看,大可不必为了好奇心而忍受着蚊子的叮咬和炎热的折磨,去看什么流浪艺人的骗人杂耍。”虽说碰了好几次钉子,但今天千花子还是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

    “人家行雄好可怜啊。今天早晨,他还光着一双脚,带着一个名叫小夜子的小演员一起拼命地逃跑哪。是我追上去把她带了回来。当时,我向行雄许诺道,我一定会帮助小夜子的,让他放心去吧。”

    “哇,原来是这样!你早点告诉我实情就好啦。”

    听完其中的原委,姑母也对小夜子动了恻隐之心,还对行雄那种冒失莽撞的仗义之心充满了担忧,于是特意坐上火车,来到流浪艺人演出的小镇上看望小夜子。

    可是,就连见多识广的姑母也没有料到小夜子竟然是如此美丽动人吧。

    舞台上小夜子对着观众席行了个礼,然后将自己的嘴唇温柔地贴近鸽子的脖颈,对鸽子说道:

    “快向为我们捧场的贵宾们一一致谢!”

    或许是鸽子听懂了小夜子的吩咐吧,马上从小夜子的肩头上飞到了方形池座的上空,在观众的头顶上低低地飞过,来回盘桓着。绕场了两三圈以后,又轻轻地跃起,飞到了二楼的楼座上。

    鸽子的翅膀扇起了一阵清风,吹拂着千花子的头发。

    “喂,姑母,这真是一只聪明伶俐的鸽子,对吧?它是小夜子惟一的朋友哪。”

    小夜子一直用视线追踪着鸽子。或许是这时候她从舞台上远远地认出了观众席上的千花子吧,只听见她发出了“哇!”的叫声。

    那种明朗的喜悦使小夜子的双眼熠熠生辉。

    绕场致谢一周之后,鸽子又飞回到小夜子的肩膀上,喜不自禁地轻轻衔住了少女的耳朵。于是少女说道:

    “你辛苦了!待会儿还要请你和我一起演出对手戏哪,现在你就先休息一会儿吧。另外,你到后台去告诉他们开始伴奏。”

    “咕、咕——咕、咕——”

    鸽子一边鸣叫着,一边飞向了舞台的一侧。与此同时,三弦和大鼓一齐开始了热闹的伴奏。小夜子敏捷地打开红色的舞扇,跳起了娇艳的舞蹈。

    这是戏剧开始时作为前奏的祝福舞蹈。

    小夜子那柔弱的身体顿时增添了某种高贵的力量。就仿佛艺术之神已经附在了她的身体之上一般,这个小小的女孩竟然高大得占据了整个舞台。

    “哇真是……”

    姑母睁大了眼睛,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样。她随着小夜子手臂的舞动和腿脚的节拍,默默地点着头。

    “千花子,那孩子分明是舞蹈的天才哪。”

    “是啊。”千花子因为过于兴奋,连声音也堵住了喉头。

    从小学时起,姑母就一直在学习藤间派的舞蹈。多亏了舞蹈的磨练,她那赢弱的身体才变得结实起来了,而且在舞蹈上身手不凡,以致于如果想袭用老师的艺名,随时都能办到。所以,她对舞蹈的鉴赏眼力绝不会有任何的偏差。

    “这算不上正式的祝福舞蹈。看来是模仿了某些不入流的老师,所以明显带有缺陷。尽管如此,这孩子就像是为了舞蹈才降临这个世上似的,拥有非常优秀的潜质。俗话说,金子在哪儿都会闪光。居然在蹩脚透顶的三弦伴奏下跳出了如此漂亮的舞蹈……真可惜啊。难得的天才或许会埋没在乡间的戏剧中吧。对舞蹈之神真是大不敬哪。如果表演给东京的老师看,没准……”

    “姑母,那就让她表演给东京的老师看看吧。就把她带到东京去,让她学习舞蹈吧。”千花子急切地缠住姑母,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姑母也怀着同样的心情说道:

    “真想让她跟关一个好老师学习,把她雕琢成一块好玉哪。”

    这时梆子敲响了,舞蹈结束了。而观众们却还在如痴如醉地追寻着那舞姿的幻影,甚至没有发现帷幕已经收拢。

    不久,暴风雨般的喝彩声也终于平息了。不少方形池座里的观众都把目光投向了二楼。千花子也情不自禁地回头往那边望去,原来众人的视线焦点正好集中在小夜子身上。只见小夜子的上半身已出现在微暗的楼梯口上,有些羞怯,又似乎欲言又止似的凝眸注视着千花子,就像是被梦中的花朵引领着一样,千花子不由得一下子站了起来。

    不知是谁先伸出的手来,只见两个少女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小夜子的舞蹈真是棒极了。你是个天才,真的。”

    “承蒙您们远道而来,真是不胜荣幸……从舞台上一看见小姐的脸庞,我就高兴得差一点哭了起来。”

    两个人的话头一下子又投缘了。

    “来看你演出真是不虚此行,姑母也高兴得很哪。”

    “行雄少爷呢?”

    “行雄是海滨夏令营的学生,晚上是不准外出的。”

    小夜子默默地点了点了头,那神情显得无限凄凉。见此情景,千花子说道:

    “别提行雄有多想来看了,就好像我是作为他的替身而来的一样。”

    “呆在这儿,他们会骂我的。”说着,小夜子怯生生地蜷缩起了身体,“不过,我多么想再和小姐聊一聊啊。”

    “我也是。不能到后台去吗?”

    “那可不行……如果是小屋的外面倒还不要紧。”

    “那我们就出去吧。我去给姑母打声招呼就来。”

    不一会儿千花子便蹦跳着来到了外面。

    “哇,还能听到浪涛声哪。那儿是大海吗?”

    她用力拽住小夜子的手,穿过街道,径自往沙滩上跑去。她说道:

    “喂,有好消息哪。我们又多了一个盟友。打起精神来吧,姑母说,小夜子是跳舞的大才,还说,如果你能在东京跟着一个好老师学的话,那就更棒了。”

    但在小夜子听来,千花子的话与自己眼前的遭遇未免过于遥远,就仿佛是在谈论着某个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人一样。

    “振作起来吧!我曾向行雄许诺道,一定要把你搭救出来,没想到就要梦想成真了。”

    “嗯不过……”

    “你别哭呀!我讨厌别人哭……小夜子,你的父亲呢?”

    “我没有父亲。即使有,也不知道他身在何处。”

    “那母亲呢?”

    “也没有。即使有,也不知道她身在何方。”

    “那么,你是孤身一人喽。与我们学校的清水同学境遇相同呢。如果小夜子是清水的妹妹就好啦。是啊,行雄,小夜子,还有我,三个人不是可以成为兄弟姐妹吗?我们一定会让小夜子幸福的。”

    小夜子的身体一下子倒进了千花子的胸口里。小夜子在沙滩上放声大哭起来。接着她又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用高兴得颤抖不止的声音说道:

    “把这个送给你。”

    “哇,是鸽子?”千花子惊讶得松开了双手,说道,“可是,如果没有鸽子,演出时会为难吧。更何况小夜子也会感到寂寞的吧。”

    “它是我最最心爱的东西……可是,我是一个生性怯懦的人。无论我现在怎么发誓许愿,可一旦遭到欺侮,或是去了遥远的城镇,或许我就会放弃自己的希望吧。可是,一想到鸽子在小姐那儿,无论如何,哪怕是去死,我也一定会去到鸽子所在的东京的。”

    “我明白了。我会和行雄好好爱护它的。”

    千花子搂抱住小夜子纤柔的肩膀。小夜子的身上还穿着刚才跳舞时的那件衣裳,俨然像是一个可爱的偶人。

    与孩子们一起在海滨

    那发射的烟火有多么凄楚

    今年的夏天已经到此为止

    明天将乘坐火车踏上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