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玉 官 五(1/2)

    自从雅言嫁到玉官家里,一切都很和气,玉官真个享了些婆福,出外回来,总有热茶热汤送到她面前。媳妇是想不到地恭顺,连在地上捡得一红纸条都交回给她。一见面便妈妈长妈妈短的问,把她老人家奉承得眉飞目舞,逢人便赞。

    花无百日香,媳妇到底不是自家人,不到半年,玉官对于雅言有些厌恶了,原因是建德入了革命党。她以为雅言知道,没劝他犹可说,连告诉她一声都没有。他同十几个同志预谋到同安举事,响应武汉;不料事机不密,被逮了十几个人,连他也在内,知县已经把好几个人杀了。这消息传到玉官耳边,急得她捶胸跄地,向天号哭,一面向上帝祈祷,一面向祖先许愿。她以为媳妇不懂得爱护丈夫,连这杀头大罪,也不会阻止他,教他莫去干,她向着雅言一面哭,一面骂,骂得媳妇也哭起来。

    玉官到牧师那里,求他到县里去说人情,把儿子保出来。一面又用了许多银子托人到县里去想法子。她的钱用够了,也就有人出来证明建德是被诬陷,可不是吗!他的年纪不过是十**,懂得什么革命呢?加以洋牧师到知县面前面保,不好拒绝,恐怕惹出领事甚至公使的照会,不是玩的。当下知县把建德提出来,教训了几句,命保人具结,当堂释放。牧师搂着他,两眼望天直祷告了一刻工夫。出了衙门,一面走,一面劝建德不要贪图世间的功业,要献身给天国。建德的入党也是胡里胡涂地,自思既然受了天恩,便当随教会的意思,要怎样便怎样,牧师当然劝他去当牧师。于是在他毕业中学之后,便被送到一个神学校去,牧师又劝玉官说,不要对于建德的将来太失望。他也许不能满足她一切的期望,但她应当要求一个更高的理想,活在理论的世界里。

    玉官自从建德进神学校以后,仍旧下乡去布道,只留着雅言在家。她的私积为建德的婚事和官司用得精光,一想起来,那怨恨便飞到雅言身上。因此她一回来,媳妇虽然像往常那般奉承,她总免不了要挑眼,找岔,雅言常常受她的气,不晓得暗地里哭了多少次。这样下去,两人的感情便随日丧失,竟然交口对骂起来。在玉官看来,媳妇当然是不孝,她想无论叫谁来评判,也要判雅言为不孝,可是她没想到凡事都有例外。第一,她的儿子并不这样想;第二,她的亲家母也没以她的女儿为不然。她儿子一从学校回来,她没别的话,一切怨恶的箭都向雅言发射,射得她体无完肤。儿子听得受不了,教她装聋扮哑,这样倒使他母亲把他也骂个臭,说他不长进,听媳妇的话,同媳妇一鼻孔出气,合谋要气死她。建德在家里,最使她忿忿不平的是雅言躲在屋里与儿子密谈。她想,儿媳妇若非淫荡,便是长舌,这于家庭,于她自己,都是有害无利。到亲家母那里去分会罢,她在气不过的时候,总是这样想。可是一到杏官那里,她都没得着同情的解答。她若说雅言亲匿丈夫不招呼她,杏官便回答她,年轻的夫妇应当那样,因为《圣经》说,夫妇应当合为一体,况且她女儿嫁的是丈夫,不是婆婆。

    又是一个时候,玉官在杏官面前啰嗦得没开交,激嬲了杏官,杏官便说她如果是眼红儿媳妇与儿子亲密,把她撇在一边,没人来理,为何不去改嫁?她又劝玉官不要把雅言迫得太甚,因为女儿已经有娠,万一有什么差错,她是不答应的。这把玉官气得捶胸大哭,伸过手来,一巴掌便落在杏官脸上。这样的“断然处置”,当然不能使杏官忍受,两个女人在紧张的情形底下不宣而战。

    交了两三手,杏官一句话提醒了她,说她身为布道家,不能这般任性,玉官羞得满脸涨热,心里的难受直如受了天上人间最酷的刑罚。她坐在一边喘气,眼泪源源地滴在襟前。惭愧的小心情迫着她向杏官求饶恕,杏官当下又安慰了她几句,她将她自己作比,说她把丈夫丢了,把一个女儿丢了,也是这样过活,万事都依赖上天,随遇而安,那就快活了。做人到不必斤斤于寻求自己的享乐受用,名誉恭敬,如她心里想着子女无论如何是孝顺的,他们也自然地不给她气受了。

    玉官出了杏官的门,心里仍然有无限的愧限。她还没看出那“理想”的意义,她仍然要求“现实”:生前有亲朋奉承,死后能万古流芳,那才不枉做人。她虽走着天路,却常在找着达到这目的人路。因为她不敢确断她是在正当的路程上走着,她想儿子和媳妇那样不理会她,将来的一切必使她陷在一个很孤寂的地步。她不信只是冷清的一个人能够活在这世界里。富,贵,福,寿,康,宁,最少总得攀着一样。

    到家里,和衣躺在床上,雅言上前问好,她也没理会,足足睡了一天一夜,她觉得她一切的希望都是空的。从希望、理想,想到实际,使她感到她现在的工作也没意味。想透一点,甚至有点辜负良心。但是她又想回来,以为造就儿子的前程就是她的良心。她的工作,劳力,也和用在其它的事业上一样,主人要她怎样做,她便怎样做,主人要她怎样说,她便怎样说。她是一个职业的妇人,不是一个尼姑。不过儿子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