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玉 官 三(1/2)

    李总爷既然有了官职,心里真也惦着他哥哥的遗体,虽曾寄信到威海卫去打听,却是一点踪迹都没有。他没敢写信给他嫂嫂,怕惹出大乱子来不好收拾。那边杏官因为丢了孩子,便立刻找牧师去。知县老爷出了很重的花红赏格,总是一点头绪都没有。原差为过限销不了差,不晓得挨了多少次的大板子。自然,谁都怀疑是玉官的小叔子干的,只为人赃不在,没法证明。几个月几个月的工夫忽忽地过去,城里的人也渐渐把这事忘记掉,连杏官的情绪也随日松弛,逐渐复原了。

    玉官自从小叔子失踪以后,心境也清爽了许多,洋主人意外地喜欢她,因为她又聪明,又伶俐。传教是她主人的职业,在有空的时候,她便向玉官说教。教理是玉官在杏官家曾领略过一二的,所以主人一说,她每是讲头解尾,闻一知十。她做事尤其得人喜欢,那般周到,那般妥贴,是没有一个仆人能比得上的。主人一意劝她进教,把小脚放开,允许她若是愿意的话,可以造就她,使她成为一个“圣经女人”,每月薪金可以得到二两一钱六分,孩子在教堂里念书,一概免缴学费。

    经过几个星期的考虑,她至终允许了。主人把她的儿子暂时送到一个牧师的家里,伴着几个洋孩子玩。虽然不以放脚为然,她可也不能不听主人的话。她的课程除掉圣经以外,还有“真道问答”,“天路历程”,和圣诗习唱。姑娘每对她说天路是光明、圣洁、诚实,人路是黑暗、罪污、虚伪,但她究竟看不出大路在那里。她虽然找不到天使,却深信有魔鬼,好像她在睡梦中曾遇见过似地。她也不很信人路就如洋姑娘说的那般可怕可憎。

    一年的修业,玉官居然进了教。对于教理虽然是人家说什么,她得信什么,在她心中却自有她的主见,儿子已进了教堂的学塾,取名李建德,非常聪明,逢考必占首名,塾师很喜欢他。不到两年,他已认识好几千字,英语也会说好些。玉官不久也就了“圣经女人”的职务,每天到城乡各处去派送福音书、圣迹图,有时对着太太姑娘们讲道理。她受过相当的训练,口才非常好,谁也说她不赢。虽然她不一定完全信她自己的话,但为辩论和传教的原故,她也能说得面面俱圆。“为上帝工作,物质的享受总得牺牲一点。”玉官虽常听见洋教士对着同工的人们这样说,但她对于自己的薪金已很满意;加上建德在每天放学后到网球场去给洋教士们捡球,因而免了学费,更使她乐不可支。这时她不用再住在福间堂后面的小房子,已搬回本宅去了。她是受条约保护的教民,街坊都有几分忌畏她。住宅的门口换上信教的对联:“爱人如己,在地若天。”门楣上贴上“崇拜真神”四个字。厅上神龛不晓得被挪到那里,但准知道她把神主束缚起来,放在一个红口袋里,悬在一间屋里的半阁的梁下。那房门是常关着,像很神圣的样子。她不能破祖先的神主,因为她想那是大逆不道,并且于儿子的前程大有关系。她还有个秘密的地方,就是厨房灶底下,那里是她藏银子的地方。此外一间卧房是她母子俩住着。

    不久,北方闹起义和团来了,城里几乎也出了乱子,好在地方官善于处理,叫洋人都到口岸去。玉官受洋主人的嘱托,看守礼拜堂后的住宅。几个月后,事情平静了,洋主人回来,觉得玉官是个热心诚信的人,管理的才干也不劣,越发信任她。从此以后,玉官是以传教著了名。在与人讲道时,若遇见问虽如“上帝住在什么地方”、“童贞女生子”、“上帝若是慈悲,为什么容魔鬼到别处去害人,然后定被害者的罪”等等问题,虽然有口才,她只能回答说,那是奥妙的道理,不是人智与语言所能解明的。她对于教理上不明白的地方,有时也不敢去请洋教士们;间或问了,所得的回答,她也不很满意。她想,反正传教是劝人为善,把人引到正心修身的道上,哪管他信的是童贞女生子或石头缝里爆出来的妖精。她以为神奇的事迹也许有,不过与为善修行没甚关系。这些只在她心里存着。至于外表上,为要名副其实,做个遵从圣教的传道者,不能不反对那拜偶像、敬神主、信轮回等等旧宗教,说那些都是迷信,她那本罗马字的白话《圣经》不能启发她多少神学的知识,有时甚至令她觉得那班有学问的洋教士们口里虽如此说,心里不一定如此信。她的装束,在道上,谁都看出是很特别的黑布衣裙;一只手里永不离开那本大书,一只手常拿着洋伞;一双尖长的脚,走起来活像母鹅的步伐。这样,也难为她,一天平均要走十多里路。

    城乡各处,玉官已经走惯了。她下乡的时候,走乏了便在树荫底下歇歇。以后她的布教区域越大,每逢到了一天不能回城的乡村,便得在外住一宿。住的地方也不一定,有教堂当然住在教堂里,而多半的时候却是住在教友家中。她为人很和蔼,又常常带些洋人用过的玻璃瓶、饼干匣,和些现城药村,如金鸡纳霜、白树油之类,去送给乡下人,因此,人们除掉不大爱听她那一套悔罪拜真神的道理以外,对她都很亲切。

    因为工作优越,玉官被调到邻县一个村镇去当传道,一个月她回家两三天。这是因为建德仍在城里念书,不能随在身边,她得回来照料,同时可以报告她一个月的工作。离那村镇十几里的官道上不远,便是她公婆的坟墓。她只在下葬的时候到过那里,自入教以来,好些年就没人去扫祭。一天下午,她经过那道边,忽然想起来,便寻找了一回,果然在乱草蒙茸中找着了。她教田里农人替她除干净,到完工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赶不上回镇。四处的山头都教晚云笼罩住,树林里的归鸟噪得很急。初夏的稻田,流水是常响着的。田边的湿气蒸着几朵野花,颜色虽看不清楚,气味还可以闻得出来,她拄着洋伞,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