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玉 官 一(2/2)

口,她和两个女儿雅丽、雅言。雅丽是两岁多,雅言才几个月。玉官在她搬来的时候便认识她,不过没有什么来往。近来因为受不了叔叔的压迫,常常倒扣上家门,携着一天的粮食和小儿到杏官家去躲避,杏官也很寂寞,所以很欢迎她来做伴。

    杏官家里的陈设虽然不多,却是十分干净。房子是一厅两房的结构,中厅悬着一幅“天路历程图”,桌上放着一本很厚的金边黑羊皮《新旧约全书》,金边多已变成红褐色,书皮的光泽也没有了,书角的残摺纹和书里夹的纸片,都指示着主人没一天不把它翻阅几次。厅边放着一张小风琴,她每天也短不了按几次,和着她口里唱的赞美诗歌。这些生活,都是玉官以前没曾见过的。她自从螺介式生活变为早出晚归的飞鸟式生活以来,心境比较舒坦得多。在陈家寄托,使她理会吃教的人也和常人一样和蔼可亲,甚且能够安慰人,她免不了问杏官所信的都是什么。她心里总不明白杏官告诉她凡人都有罪,都当忏悔和重生的道理;自认为罪人,可笑;无代价地要一个非亲非故来替死,可笑;人和万物都是上帝的手捏出来的,也可笑;处女单独怀孕,谁见过?更可笑。她笑是心里笑,可不敢露在脸上,因为她不能与杏官辩论,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来说她不对,杏官不在跟前的时候,她偷偷地掀开那本经书看看,可惜都是洋字,一点也看不懂。她心里想,杏官平时没听她说过洋话,怎么能念洋书?这不由得她不问。杏官告诉她那是“白话字”,三天包会读,七天准能写,十天什么意思都能表达出来。她很鼓励玉官学习。玉官便“爱,卑,西,——”念咒般学了好几天。果然灵得很!七天以后,她居然能把那厚本书念得像流水一般快。

    洋姑娘常到杏官家里,玉官往时没曾在五尺以内见过外国人,偶尔在街上遇见,自己总是远远地站开,正眼也不敢看他们一下。无论多么镇定,她一见洋人,心里总有七分害怕。她怕洋人铰人头发去做符咒;怕洋人挖人眼睛去做药材;怕洋人把**药弹在她身上,使她额头上印上十字,做出亵渎神明、侮慢祖宗的事。她正在厅上做活,洋姑娘忽然敲门进来,连忙退到屋里。杏官和洋姑娘互道了“平安”,便谈些教里的话,她虽然不很懂那位姑娘的话,从杏官的回答,知道是关于她有股份的那间药房的事情。她听见洋姑娘说药房卖吗啡,给别的教友攻击,那经理在聚集礼拜的时候,当众忏悔,愿意献出一笔款子来,在乡间修盖一所福音堂;因为杏官是股东,所以她来说说。杏官对于商务本不明白,听了姑娘一番话,只是感谢上帝,没说别的。洋姑娘临出门的时候又托杏官替她找一个“阿妈”,每月工钱六百文,管住不管吃。

    杏官心血来潮,回到屋里,一味撺掇玉官去混这份事情。玉官想一个月六百文,吃用去四百,还剩二百;管住,她的房子便可以赁出去,一个月至少可以得一二百文,为孩子将来的学费,当然比手磨破了做针凿,一天得不了一二十文好得多。最要紧的是,粪扫再也不敢向她捣乱。她点了头,却要杏官保证那洋姑娘不会给她**汤喝,也不会在她睡觉时挖掉她儿子的眼睛,或铰掉她的头发。上工的日子已经约定,她心里仍是七上八下,怕语言不通,怕洋人脾气不好,怕这,怕那。

    洋姑娘许玉官把孩子带在身边,给她一间很小的卧房,就在福音堂后面。她主人的住处不过隔着几棵龙眼树,相离约距五丈远。她自己的房子赁不出去,因为教堂距离也很近,她本来想早出晚归,又怕粪扫来搅扰,孩子放在家里又没人照顾,不如把门窗关严,在礼拜天悄悄地回来看看。每月初一、十五,她破晓以前回家打扫一遍,在神位和祖先神主前插一炷香,有时还默祷片时,这旧房简直就像她的家祠,虽然没得赁出去,她倒也很安心。

    粪扫知道了嫂嫂混了洋事,惹不起,许久没见面了。赶巧在一个礼拜天早晨,玉官回家的时候,他已在门口等着。他是从杏官打听出她每在那时候回家的。一进门,他还是旧话重提,卖房子运灵,接着就是借钱。玉官说了他几句,叫他以后莫来麻烦她,不然她便告教堂到衙门去告他一状。正在分会不开的时候,杏官进来了。她也帮着玉官说了粪扫几句,把他说得垂头丧气,踱出嫂嫂家门。她们也随着出来,把门倒锁着,到教堂去了。粪扫一面走,一面想,看她们走远了,回头到嫂嫂家门口,见锁得牢牢地,四围的墙壁又很高,没法子进去。越起越把怨恨移在杏官身上。他以为杏官不该引他嫂嫂到教堂去工作,因而动意要到她家去看有什么可拿的没有,藉此泄泄愤气。不想到了杏官家,门也是关得严严地,沿着墙走到后门,望望四围都是旷地,没有人往来,他从土堆里找出一根粗铅丝,轻轻把门闩拨动,一会工夫就把门打开了。进到屋里,看见两个小女孩正在床上熟睡,箱笼虽有几个,可都上了锁。桌上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便去动那箱的锁。开锁的声音,几乎把孩子惊醒了,手一停住,计便上心,他到床边,轻轻地把雅丽抱在怀里,用一张小毯蒙着她。在拿小毯的时候,发见了两锭压床褥的纹银,他喜出望外,连忙捡起掖在身边,从原路出去,一溜烟似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