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枯杨生花(1/2)

    秒,分,年月,

    是用机械算的时间。

    白头,绉皮,

    是时间栽培的肉身。

    谁曾见过心生白发?

    起了皱纹?

    心花无时不开放,

    虽寄在愁病身、老死身中,

    也不减他的辉光。

    那么,谁说枯杨生花不久长?

    “身不过是粪土”,

    是栽培心花的粪土。

    污秽的土能养美丽的花朵,

    所以老死的身能结长寿的心果。

    在这渔村里,人人都是惯于海上生活的。就是女人们有时也能和她们的男子出海打鱼,一同在那漂荡的浮屋过日子。但住在村里,还有许多愿意和她们的男子过这样危险生活也不能的女子们。因为她们的男子都是去国的旅客,许久许久才随着海燕一度归来,不到几个月又转回去了。可羡燕子的归来都是成双的;而背离乡井的旅人,除了他们的行李以外,往往还还,终是非常孤零。

    小港里,榕荫深处,那家姓金的,住着一个老婆子云姑和她的媳妇。她的儿子是个远道的旅人,已经许久没有消息了。年月不歇地奔流,使云姑和她媳妇的身心满了烦闷,苦恼,好象溪边的岩石,一方面被这时间的水冲刷了她们外表的光辉,一方面又从上流带了许多垢秽来停滞在她们身边。这两位忧郁的女人,为她们的男子不晓得费了许多无用的希望和探求。

    这村,人烟不甚稠密,生活也很相同,所以测验命运的瞎先生很不轻易来到。老婆子一听见“报君知”的声音,没一次不赶快出来候着,要问行人的气运。她心里的想念比媳妇还切。这缘故,除非自己说出来,外人是难以知道的。每次来,都是这位瞎先生;每回的卦,都是平安、吉利。所短的只是时运来到。

    那天,瞎先生又敲着他的报君知来了。老婆子早在门前等候。瞎先生是惯在这家测算的,一到,便问:“云姑,今天还问行人么?”

    “他一天不回来,终是要烦你的。不过我很思疑你的占法有点不灵验。这么些年,你总是说我们能够会面,可是现在连书信的影儿也没有了。你最好就是把小钲给了我,去干别的营生罢。你这不灵验的先生!”

    瞎先生陪笑说:“哈哈,云姑又和我闹玩笑了。你儿子的时运就是这样,——好的要等着;坏的……”

    “坏的怎样?”

    “坏的立刻验。你的卦既是好的,就得等着。纵然把我的小钲摔破了也不能教他的好运早进一步的。我告诉你,若要相见,倒用不着什么时运,只要你肯去找他就可以,你不是去过好几次了么。”

    “若去找他,自然能够相见,何用你说?啐!”

    “因为你心急,所以我又提醒你,我想你还是走一趟好。今天你也不要我算了。你到那里,若见不着他,回来再把我的小钲取去也不迟。那时我也要承认我的占法不灵,不配干这营生了。”

    瞎先生这一番话虽然带着搭赸的意味,可把云姑远行寻子的念头提醒了。她说:“好罢,过一两个月再没有消息,我一定要去走一遭。你且候着,若再找不着他,提防我摔碎你的小钲。”

    瞎先生连声说:“不至于,不至于。”扶起他的竹杖,顺着池边走。报君知的声音渐渐地响到榕荫不到的地方。

    一个月,一个月,又很快地过去了。云姑见他老没消息,径同着媳妇从乡间来。路上的风波,不用说,是受够了。老婆子从前是来过三两次的,所以很明白往儿子家里要望那方前进。前度曾来的门墙依然映入云姑的瞳子。她觉得今番的颜色比前辉煌得多。眼中的瞳子好象对她说:“你看儿子发财了!”

    她早就疑心儿子发了财,不顾母亲,一触这鲜艳的光景,就带着呵责对媳妇说:“你每用话替他粉饰,现在可给你亲眼看见了。”她见大门虚掩,顺手推开,也不打听,就望里迈步。

    媳妇说:“这怕是别人的住家,娘敢是走错了。”

    她索性拉着媳妇的手,回答说:“哪会走错?我是来过好几次的。”媳妇才不做声,随着她走进去。

    嫣媚的花草各立定在门内的小园,向着这两个村婆装腔、作势。路边两行千心妓女从大门达到堂前,翦得齐齐地。媳妇从不曾见过这生命的扶槛,一面走着,一面用手在上头捋来捋去。云姑说:“小奴才,很会享福呀!怎么从前一片瓦砾场,今儿能长出这般烂漫的花草?你看这奴才又为他自己化了多少钱。他总不想他娘的田产,都是为他念书用完的。念了十几二十年书,还不会剩钱;刚会剩钱,又想自己花了。哼!”

    说话间,已到了堂前。正中那幅拟南田的花卉仍然挂在壁上。媳妇认得那是家里带来的,越发安心坐定。云姑只管望里面探望,望来望去,总不见儿子的影儿。她急得嚷道:“谁在里头?我来了大半天,怎么没有半个人影儿出来接应?”这声浪拥出一个小厮来。

    “你们要找谁?”

    老妇人很气地说:“我要找谁!难道我来了,你还装做不认识么?快请你主人出来。”

    小厮看见老婆子生气,很不好惹,遂恭恭敬敬地说:“老太太敢是大人的亲眷?”

    “什么大人?在他娘面前也要排这样的臭架。”这小厮很诧异,因为他主人的母亲就住在楼上,哪里又来了这位母亲。他说:“老太太莫不是我家萧大人的……”

    “什么萧大人?我儿子是金大人。”

    “也许是老太太走错门了。我家主人并不姓金。”

    她和小厮一句来,一句去,说的怎么是,怎么不是——闹了一阵还分辨不清。闹得里面又跑出一个人来。这个人却认得她,一见便说:“老太太好呀!”她见是儿子成仁的厨子,就对他说:“老宋你还在这里。你听那可恶的小厮硬说他家主人不姓金,难道我的儿子改了姓不成?”

    厨子说:“老太太哪里知道?少爷自去年年头就不在这里住了。这里的东西都是他卖给人的。我也许久不吃他的饭了。现在这家是姓萧的。”

    成仁在这里原有一条谋生的道路,不提防年来光景变迁,弄得他朝暖不保夕寒,有时两三天才见得一点炊烟从屋角冒上来。这样生活既然活不下去,又不好坦白地告诉家人。他只得把房子交回东主,一切家私能变卖的也都变卖了。云姑当时听见厨子所说,便问他现在的住址。厨子说:“一年多没见金少爷了,我实在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我记得他对我说过要到别的地方去。”

    厨子送了她们二人出来,还给她们指点道途。走不远,她们也就没有主意了。媳妇含泪低声地自问:“我们现在要往哪里去?”但神经过敏的老婆子以为媳妇奚落她,便使气说:“往去处去!”媳妇不敢再做声,只默默地扶着她走。

    这两个村婆从这条街走到那条街,亲人既找不着,道途又不熟悉,各人提着一个小包袱,在街上只是来往地踱。老人家走到极疲乏的时候,才对媳妇说道:“我们先找一家客店住下罢。可是……店在哪里,我也不熟悉。”

    “那怎么办呢?”

    她们俩站在街心商量,可巧一辆摩托车从前面慢慢地驶来。因着警号的声音,使她们靠里走,且注意那坐在车上的人物。云姑不看则已,一看便呆了大半天。媳妇也是如此,可惜那车不等她们嚷出来,已直驶过去了。

    “方才在车上的,岂不是你的丈夫成仁?怎么你这样呆头呆脑,也不会叫他的车停一会?”

    “呀,我实在看呆了!……但我怎好意思在街上随便叫人?”

    “哼!你不叫,看你今晚上往哪里住去。”

    自从那摩托车过去以后,她们心里各自怀着一个意思。做母亲的想她的儿子在此地享福,不顾她,教人瞒着她说他穷。做媳妇的以为丈夫是另娶城市的美妇人,不要她那样的村婆了,所以她暗地也埋怨自己的命运。

    前后无尽的道路,真不是容人想念或埋怨的地方呀。她们俩,无论如何,总得找个住宿的所在;眼看太阳快要平西,若还犹豫,便要露宿了。在她们心绪紊乱中,一个巡捕弄着手里的大黑棍子,撮起嘴唇,优悠地吹着些很鄙俗的歌调走过来。他看见这两个妇人,形迹异常,就向前盘问。巡捕知道她们是要找客店的旅人,就遥指着远处一所栈房说:“那间就是客店。”她们也不能再走,只得听人指点。

    她们以为大城里的道路也和村庄一样简单,人人每天都是走着一样的路程。所以第二天早晨,老婆子顾不得梳洗,便跑到昨天她们与摩托车相遇的街上。她又不大认得道,好容易才给她找着了。站了大半天,虽有许多摩托车从她面前经过,然而她心意中的儿子老不在各辆车上坐着。她站了一会,再等一会,巡捕当然又要上来盘问。她指手画脚,尽力形容,大半天巡捕还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巡捕只好教她走;劝她不要在人马扰攘的街心站着。她沉吟了半晌。才一步一步地踱回店里。

    媳妇挨在门框旁边也盼望许久了。她热望着婆婆给她好消息来,故也不歇地望着街心。从早晨到晌午,总没离开大门,等她看见云姑还是独自回来,她的双眼早就嵌上一层玻璃罩子。这样的失望并不希奇,我们在每日生活中有时也是如此。

    云姑进门,坐下,喘了几分钟,也不说话,只是摇头。许久才说:“无论如何,我总得把他找着。可恨的是人一发达就把家忘了,我非得把他找来清算不可。”媳妇虽是伤心,还得挣扎着安慰别人。她说:“我们至终要找着他。但每日在街上候着,也不是个办法,不如雇人到处打听去更妥当。”婆婆动怒了,说:“你有钱,你雇人打听去。”静了一会,婆婆又说:“反正那条路我是认得的,明天我还得到那里候着。前天我们是黄昏时节遇着他的,若是晚半天去,就能遇得着。”媳妇说:“不如我去。我健壮一点,可以多站一会。”婆婆摇头回答:“不成,不成。这里人心极坏,年轻的妇女少出去一些为是。”媳妇很失望,低声自说:“那天呵责我不拦车叫人,现在又不许人去。”云姑翻起脸来说:“又和你娘拌嘴了。这是什么时候?”媳妇不敢再做声了。

    当下她们说了些找寻的方法。但云姑是非常固执的,她非得自己每天站在路旁等候不可。

    老妇人天天在路边候着,总不见从前那辆摩托车经过。倏忽的光阴已过了一个月有余,看来在店里住着是支持不住了。她想先回到村里,往后再作计较。媳妇又不大愿意快走,争奈婆婆的性子,做什么事都如箭在弦上,发出的多,挽回的少;她的话虽在喉头,也得从容地再吞下去。

    她们下船了。舷边一间小舱就是她们的住处。船开不久,浪花已顺着风势频频地打击圆窗。船身又来回簸荡,把她们都荡晕了。第二晚,在眠梦中,忽然“花拉”一声,船面随着起一阵恐怖的呼号。媳妇忙挣扎起来,开门一看,已见客人拥挤着,窜来窜去,好象老鼠入了吊笼一样。媳妇忙退回舱里,摇醒婆婆说:“阿娘,快出去罢!”老婆子忙爬起来,紧拉着媳妇望外就跑。但船上的人你挤我,我挤你;船板又湿又滑;恶风怒涛又不稍减;所以搭客因摔倒而滚入海的很多。她们二人出来时,也摔了一交;婆婆一撒手,媳妇不晓得又被人挤到什么地方去了。云姑被一个青年人扶起来,就紧揪住一条桅索,再也不敢动一动。她在那里只高声呼唤媳妇,但在那时,不要说千呼万唤,就是雷音狮吼也不中用。

    天明了,可幸船还没沉,只搁在一块大礁石上,后半截完全泡在水里。在船上一部分人因为慌张拥挤的缘故,反比船身沉没得快。云姑走来走去,怎也找不着她媳妇。其实夜间不晓得丢了多少人,正不止她媳妇一个。她哭得死去活来,也没人来劝慰。那时节谁也有悲伤,哀哭并非希奇难遇的事。

    船搁在礁石上好几天,风浪也渐渐平复了。船上死剩的人都引领盼顾,希望有船只经过,好救度他们。希望有时也可以实现的,看天涯一缕黑烟越来越近,云姑也忘了她的悲哀,随着众人呐喊起来。

    云姑随众人上了那只船以后,她又想念起媳妇来了。无知的人在平安时的回忆总是这样。她知道这船是向着来处走,并不是往去处去的,于是她的心绪更乱。前几天因为到无可奈何的时候才离开那城,现在又要折回去,她一想起来,更不能制止泪珠的乱坠。

    现在船中只有她是悲哀的。客人中,很有几个走来安慰她,其中一位朱老先生更是殷勤。他问了云姑一席话,很怜悯她,教她上岸后就在自己家里歇息,慢慢地寻找她的儿子。

    慈善事业只合淡泊的老人家来办的,年少的人办这事,多是为自己的愉快,或是为人间的名誉恭敬。朱老先生很诚恳地带着老婆子回到家中,见了妻子,把情由说了一番。妻子也很仁惠,忙给她安排屋子,凡生活上一切的供养都为她预备了。

    朱老先生用尽方法替她找儿子,总是没有消息。云姑觉得住在别人家里有点不好意思。但现在她又回去不成了。一个老妇人,怎样营独立的生活!从前还有一个媳妇将养她,现在媳妇也没有了。晚景朦胧,的确可怕、可伤。她青年时又很要强、很独断,不肯依赖人,可是现在老了。两位老主人也乐得她住在家里,故多用方法使她不想。

    人生总有多少难言之隐,而老年的人更甚。她虽不惯居住城市,而心常在城市。她想到城市来见见她儿子的面是她生活中最要紧的事体。这缘故,不说她媳妇不知道,连她儿子也不知道。她隐秘这事,似乎比什么事都严密。流离的人既不能满足外面的生活,而内心的隐情又时时如毒蛇围绕着她。老人的心还和青年人一样,不是离死境不远的。她被思维的毒蛇咬伤了。

    朱老先生对于道旁人都是一样爱惜,自然给她张罗医药,但世间还没有药能够医治想病。他没有法子,只求云姑把心事说出,或者能得一点医治的把握。女人有话总不轻易说出来的。她知道说出来未必有益,至终不肯吐露丝毫。

    一天,一天,很容易过,急他人之急的朱老先生也急得一天厉害过一天。还是朱老太太聪明,把老先生提醒了说:“你不是说她从沧海来的呢?四妹夫也是沧海姓金的,也许他们是同族,怎不向他打听一下?”

    老先生说:“据你四妹夫说沧海全村都是姓金的,而且出门的很多,未必他们就是近亲;若是远族,那又有什么用处?我也曾问过她认识思敬不认识,她说村里并没有这个人。思敬在此地四十多年,总没回去过;在理,他也未必认识她。”

    老太太说:“女人要记男子的名字是很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