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06 苏城舞会(2/2)

作不知,跟着她随便走。爱米莉最后发现,那对标致人儿登上一辆双人马车;马车十分华丽,由一个身穿号服骑马的仆人看管。陌生青年拉齐了两条缰绳,从座位上漫无目标地朝人群扫了一眼,瞧见了爱米莉,车走动之后,又接连回头,望了她两眼,倒叫爱米莉觉得没有虚此一行。陌生少女也跟着回头瞧了瞧。是妒忌吗?

    “花园想必看得差不多了吧,”哥哥对爱米莉说,“可以回去跳舞了。”

    “好吧,”爱米莉答道,“照您看,那姑娘是达德莱夫人的亲戚吗?”

    “达德莱夫人府上可能有个男亲戚,”德·封丹纳男爵说,“至于那个姑娘嘛,恐怕不是。”

    第二天,德·封丹纳小姐要骑马去游玩,她常说早晨骑马蹓跶,对她身体很有好处;这样,老舅公和她哥哥也不知不觉养成了习惯,早晨时常陪她出去。她的兴致很高,特别喜欢到达德莱夫人居住的村子周围盘桓,以为很快就能找见那个陌生男子,结果一无所获;后来她又多次去参加苏城舞会,也没有见到。那个英国青年仿佛从天而降,是来支配并美化她的梦想的。德·封丹纳小姐这样暗中寻访,是非常独特的举动,足见她胆气之大。本来,一个少女萌生爱情,越有阻碍越追求,可她却一度绝了念头,几欲放弃了。事实上,她即便到夏特奈村周围再转悠些日子,也不会遇见那位素不相识的青年。德·封丹纳小姐听得一清二楚,那个少女既然叫克拉拉,就不是英国人;显而易见,那个所谓外国人,并不住在花红柳绿、满园飘香的夏特奈。

    近来天气很好,舅公的风湿痛有些日子没犯,爱米莉便在一天傍晚约他骑马出去,路上遇见达德莱夫人。只见那位名气很大的外国贵妇坐着敞篷马车,身边有德·王德耐斯先生陪伴。爱米莉看准了这对妙人儿,从前的推测一时间化为乌有,像梦幻一般消失了。同所有期待落空的女子一样,她心中恼恨顿生,猛然掉转马头,飞也似的跑开,她勇公怎么追也追不上。

    “看来人老了,没法理解二十来岁青年的心思,”老海军军官一边策马,一边思忖。“要不然,就是现在的青年人不同过去的了。咦!我这外孙女儿是怎么回事儿?现在又挽住马,缓缓走起来,好像巡逻巴黎街头的骑警。看她那架势,是要捉弄那个老实厚道的市民吧?瞧那个人,活像个苦吟的诗人,手里似乎还拿本小册子,唉呀,我简直就是大傻瓜,那个青年人,不正是我们要找的吗?”

    老海军军官想到此处,便按辔徐行,好悄悄地接近外孙女儿。自1771年起的数年间,时尚**,这位海军少将也久历情场,经过许多风流艳事,自然一眼就能辨认出,外孙女儿所遇之人,正是苏城舞会上的那个陌生青年,说来也真是巧遇。德·甘尔迦罗埃伯爵尽管年迈,灰眼睛已经昏花,但是仍能看出外孙女儿内心激动万分,虽然她表面不动声色。爱米莉那双锐利的眼睛,呆呆地凝视着前边安闲散步的陌生人。

    “果然不错!”老伯爵想道,“她要追随那个人,就像一条商船追逐一条海盗船。等她眼睁睁瞧着人家扬长而去,又该不知道自己爱的是什么人,是侯爵呢还是平民。这些年轻姑娘呀,身边到底少不了我这样一个老家伙……”

    想到这里,他猛一策马,把外孙女儿的马也带动跑起来。只见他的马从外孙女儿和那青年中间冲过去,迫使那人纵身跳到路边草坡上。老伯爵立刻勒住马,吆喝一声:

    “您不会闪开点儿吗?”

    “嗬!对不起,先生,”陌生人答道,“真没想到,您差点把我撞倒,还得要我道歉。”

    “哼!朋友,说下去呀!”海军少将怪声怪调地说,口气里含有讥笑侮辱的意味。

    德·甘尔迦罗埃伯爵说着,扬起鞭子像要抽马,却擦了一下那青年的肩膀,又说道:

    “自由派的市民爱争辩,爱争辩就该聪明点儿。”

    那青年正往路边草坡上走,一听这句奚落的话,立即停住脚步,叉起双臂,激动地答道:

    “先生,看您满头白发,想不到还有兴致找人决斗。”

    “满头白发?”海军少将高声打断青年人的话,“信口胡言!我这头发刚刚灰白。”

    一场口角惹起来,几秒钟的工夫就变得十分激烈。年轻人本来竭力克制,这时也沉不住气了。德·甘尔迦罗埃伯爵见外孙女儿惴惴不安,快要来到跟前,就赶紧道出自己的姓名,并关照对手不要在他看护的少女面前争吵。陌生青年听了微微一笑,当即将一张名片递给老海军少将,还特意说明一句,他住在舍佛勒兹的一座乡间别墅,并用手指了指,说罢匆匆离去。

    “我的孩子,您差点把那小子撞伤,”伯爵急忙迎上去,对爱米莉说,“您也太冒失了,连自己的马都拢不住!害得我给您打圆场,险些丢了面子。您要是在这儿不就好啦,即使把他的胳膊撞断,只要有您一个媚眼、一句客气话,事情也就圆满解决。您有时候不放肆无礼,说出来的话就特别中听!”

    “嗳!亲爱的舅公,是您的马闯了祸,可不是我的马呀。看来,您真的不能再骑马了,去年还不这样呢。算了,区区小事……”

    “嘿!嘿!区区小事。对您舅公无礼,不过是区区小事!”

    “那个年轻人伤着没有,不应该上前问问吗?瞧呀,舅公,他走路一瘸一拐的。”

    “没那事儿,他还跑呢。哼!刚才,我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

    “哎呀!舅公,我算领教了。”

    “站住!我的外孙女儿,”伯爵拉住爱米莉的马缰绳,“一个买卖人,何必向他讨好呢?能被一位可爱的姑娘撞倒,或者被‘美丽的母鸡号’战舰司令撞倒,还算他福气大呢!”

    “亲爱的舅公,您怎么知道他是平民呢?看他那举止,相当高雅嘛。”

    “我的外孙女儿,现今,谁的举止不高雅!”

    “不对,舅公,在沙龙里养成的举止神态,不是人人都具备的。我敢同您打赌,那青年肯定是贵族。”

    “刚才您哪儿来得及观察他。”

    “这可不是头一次见到了。”

    “您这也不是头一次寻找他。”海军少将笑着回敬一句。

    爱米莉的脸刷地红了。舅公看着她窘了一会儿,才接着说:

    “爱米莉,您是知道的,我爱您就像爱自己的孩子;因为,出身高贵的人所应有的高傲气质,一家人中只有在您身上还能表现出来。天晓得!这样美好的原则,信奉的人竟寥寥无几了”,谁料得到呢?好吧,我的外孙女儿,让我做您的心腹吧。我的宝贝儿,看得出来,您对那个贵族青年不是没意的。嘘!咱们踏上的船倘若挂的是假旗号,就会遭到家里人奚落。我这话的意思,您当然明白。所以说,外孙女儿,让我来帮您吧。咱俩都守口如瓶,我保证把他领到咱们的客厅上。”

    “什么时候呀,舅公?”

    “明天。”

    “那,亲爱的舅公,我不承担什么义务吧?”

    “什么义务也不承担,您尽可以炮击他,火烧他,假如再高兴的话,您就当他是一条旧船,让他在一旁受冷落。他也不是头一个了,对不对呀?”

    “您真好,舅公!”

    老海军一回到客厅,便戴上花镜,从兜里悄悄掏出那张名片,只见上面写道:“马克西米连·龙格维尔,桑梯埃街。”

    “放心好了,亲爱的外孙女儿,”他对爱米莉说,“您就向他投渔叉吧,不要有任何顾虑。他的出身门第,跟咱们的一样古老,现在若不是贵族院议员,迟早会当上。”

    “这么多情况,您是从哪儿得到的?”

    “这是我的秘密。”

    “这么说,您知道他的姓名啦?”

    老伯爵没讲话,仅仅点了点头。他那灰白头发的脑袋,有点像一棵老橡树干,周围还残留几片枯叶,在瑟瑟秋风中舞动。爱米莉见舅公点头,就跑过去,运用她那层出不穷的媚态,想把话套出来。她已经练就一套本事,哄老舅公高兴,跟他撒娇,挑最温存的话讲,甚至还吻他,好让他透露这个极为重要的秘密。老人平时就喜欢同外孙女儿这样玩耍,还常常付点代价,比方说给她买件首饰啦,把自己在歌剧院的包厢让给她啦。可是这回不同,他任凭外孙女儿怎么哀求,怎么亲昵,就是不动心。玩笑开得时间太长,爱米莉恼了,由亲见转而言语刻薄,竟扭身赌起气来,可终究屈服于好奇心,又转身来哀求。老海军军官要起外交手腕,让外孙女儿庄严地做出保证,今后要持重些,文静些,别太固执,少挥霍点儿,特别是什么情况都要告诉他。双方订好条约,他又吻了一下爱米莉雪白的前额、算是签了字,这才把姑娘拉到客厅的角落,让她坐到自己的双膝上,掏出那张名片,用两根指头压住,然后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往外亮,待亮出了“龙格维尔”,就再也不肯让她多看一个字。经这样一逗弄,爱米莉隐秘的情思愈加浓厚,大半夜都沉浸在美好灿烂的梦想中,而这梦想曾激发起她多少希望。她一直期望的机缘,这次果真盼到了;想像中的美满幸福的婚姻,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幻景了。她同所有的青年人一样,不知道恋爱结婚的弊害,一味醉心于恋爱结婚的骗人的表象。一般少女都缺乏阅历,不该由她们决定自己未来的幸福,否则,她们就会凭着一时的冲动,走上看似美好,实则可怕的歧途,贻误终身。爱米莉的感情不就是这样产生的吗?次日早晨,老舅公没等爱米莉起床,就跑到舍佛勒兹去,走进一座华丽的别墅庭院,一认出被他恣意侮辱过的青年人,便趋步上前,表现出旧朝廷蔼然长者的那种礼貌热情。

    “喔!亲爱的先生,我到了七十三岁高龄,还跟我最好的朋友的儿孙争斗,谁想得到呢?我是海军少将,先生,这不就等于告诉您,我决斗像抽烟一样随便吗?在我年轻的那个时代,两个青年人不打不相识,总得见了血才成为知交。唉!真胡涂,我是个水手,昨天上岸酒喝多了,结果撞到您的身上。握手言和吧!龙格维尔家族的人,就是冲撞我一百次,我也不愿意给他家庭造成丝毫痛苦。”

    年轻人竭力保持冷淡的态度,但是,见德·甘尔迦罗埃伯爵出于至诚,善意难却,也就让他握了手。

    “请您上马吧,”伯爵说,“不必客气。您如果没有别的安排,就跟我走一趟,我邀请您今天到普拉纳别墅去吃饭。我外甥德·封丹纳伯爵,是个值得交结的人物。唔!真的,有五个巴黎美人儿,我还要介绍给您呢,好赎赎我对您无礼的过错。嘿!嘿!您的眉头舒展了。我喜欢年轻人,但愿他们个个幸福。看到他们幸福,我也就想起我年轻时的快活岁月,那时候的艳遇,同决斗一样多。当年多快活呀!今天呢,你们事事都要精心盘算,对什么都顾虑重重,好像根本不曾有过15、16世纪似的。”

    “可是,先生,我们这样难道不对吗?16世纪给欧洲仅仅带来宗教自由,而19世纪将给它带来政治自……”

    “嗳!不要谈政治。我是保工党的‘死硬派’,不过,我并不反对年轻人参加革命党,只要给王上留下自由,能驱散他们的集会就行。”

    二人走进树林。老伯爵见前边不远有一棵细细的小桦树,便勒住马,掏出手枪,在十五步开外击中树腰。

    “亲爱的,瞧见了吧,我是不怕决斗的。”伯爵看着龙格维尔先生,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我也不怕呀。”龙格维尔先生回了一句,同时麻利地压上颗子弹,对准伯爵打出的枪眼,一枪射去,正打在旁边。

    “这才叫上流社会青年呢。”老伯爵兴奋地叫起来。

    这样一来,伯爵就把这个年轻人看成自己的外孙女婿了。一路骑马闲逛中,他抓住各种机会,询问年轻人的各方面情况。根据他的独特的准则,一个人只有具备这些知识,才算是地道的贵族。

    “您欠债吗?”老伯爵提了一连串问题之后,又问道。

    “不欠,先生。”

    “怎么,您的一切用度,全都付清了账?”

    “正是这样,先生,否则,我们就会丧失全部信用,丧失整个声誉了。”

    “那么,起码来说,您的情妇就不止一个吧?嘿!嘿!老弟,您的脸红啦?……风气可真大变了。现在的青年,都让平等观念、康德主义和自由思想给坑害了。您不认识吉玛尔①,不认识杜黛②,没有债主,连徽章学也不懂,这么说,年轻的朋友,您还不够‘高雅’啊!要知道,青春不风流,老年必荒唐。如果说,我到了七十三岁,还有八万里佛尔年金,那正因为我三十来岁时把老本吃光了……哦!当然和我妻子一起,花得光明正大。尽管您有这些缺陷,我还是要在普拉纳别墅宣布您来做客。别忘了,您可答应了我,我恭候您光临。”

    ①吉玛尔(1743—1816),巴黎著名女舞蹈家。

    ②杜黛(1752—1820),巴黎名妓。

    “这个小老头儿,真古怪!”年轻的龙格维尔心想,“精力充沛,性格开朗。不过,别看他面目和善,我也不能信赖他。”

    第二天,下午四点钟左右,普拉纳别墅的人都分散活动,有的在客厅,有的在弹子房。这时,一名仆人进来通禀:“德·龙格维尔先生到。”听说德·甘尔迦罗埃伯爵得意的客人登门,大家全跑过来,有的连弹子也顾不上打了,都想瞧瞧德·封丹纳小姐有什么反应,也想品评一下这位“人中之凤”到底怎样,何以能压倒众多对手,独受推重。龙格维尔先生衣着人时得体,举止潇洒自然,态度彬彬有礼,语调温和动人,赢得主人全家的一致好感。他目睹税务局长别墅中的豪华排场,没有丝毫少见多怪的表情;虽然只讲些交际场上的应酬话,可是大家都不难看出,他受到良好教育,学识渊博扎实。海军少将谈起造船,引起小小的争论;龙格维尔先生说出的话非常内行,一位夫人听了不禁说,他大概是理工学院毕业的。

    “夫人,”龙格维尔先生答道,“我认为,能进理工学院,应当引以自豪。”

    尽管大家都盛情挽留他共进晚餐,他还是谢绝了,态度既有礼貌,又很坚决,用一句话就堵住了夫人们的口,说是他妹妹体弱多病,需要他这个希波克拉脱①的照看。

    ①希波克拉脱(公元前460—380),希腊著名医学家。此处泛指医生。

    “不用说,先生是医生啦?”爱米莉的一个嫂子嘲讽地说。

    “先生不是毕业于理工学院嘛!”爱米莉好心地替他回答。听说舞会上那位少女是龙格维尔先生的妹妹,爱米莉心中乐不可支,立刻满面春风。

    “可是,亲爱的,从理工学院毕业,也可以当医生啊,对不对呀,龙格维尔先生?”

    “很可能,夫人。”年轻人答道。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爱米莉身上。此刻,她既不安,又好奇,凝视着这位令人倾心的青年,直到他笑容可掬地开口否认,才松了一口气。

    “夫人,提起当医生,我没有这份荣幸,我甚至没进桥梁公路工程局供职,好保持我的独立。”

    “您做得对,”德·甘尔迦罗埃伯爵说,“不过,您怎么能认为,从医还光荣呢?”这位布列塔尼地区的贵族补充说:“嘿!我的年轻朋友,像您这种人……”

    “伯爵先生,一切有益的行业,我都无比尊重。”

    “唔!咱们的看法一致;我想,您尊重那些行业,就像一个青年尊敬一个老寡妇吧。”

    龙格维尔先生拜访的时间长短适中,一看出自己赢得了大家的好感,并且引起了每个人对他的好奇心,便起身告辞。

    “这家伙够滑头的。”德·甘尔迦罗埃伯爵送走龙格维尔先生,回到客厅时说。

    事先,除开德·甘尔迦罗埃伯爵,只有爱米莉小姐知道这次拜访;因此,她着意打扮一番,想吸引龙格维尔注目,然而事与愿违,自己想得挺美,人家偏不理会,没有特别注意她,她不免有点怅恫。一家人见她始终缄口,都有些诧异。爱米莉平时可不这样,一有新客来,总要卖俏,炫耀口才,而且频送秋波,大作媚态。这次,或许她喜爱年轻人的声音悦耳,风采飘逸,或许心中真的萌生了爱情,才发生这种转变,举止确实摒弃了矫饰,变得纯朴而自然,无疑也显得更加俊美了。姐姐嫂嫂有的看出来,家里的朋友,一位老夫人也看出来,她此时的举止,有一种高雅的娇媚。她们揣测爱米莉认为年轻人配得上她,大概存心要逐渐显露自己的风韵,等人家对自己有了好感,再一举将人迷住。这位任性的姑娘对陌生的来客究竟怎么看,全家人都渴望了解,于是晚餐时,每个人都乐于给龙格维尔先生安上一条新优点,并说是自己的发现,惟独德·封丹纳小姐一言不发。舅公见此情景,轻轻地挖苦了一句,才把她猛然唤醒。她用挪揄的口吻说:这种举世无双的完人,内中一定隐匿着重大缺陷;对这样一个机灵人,不能看一眼就下断语。

    “一个人要是能讨所有人喜欢,就得不到任何人欢心。”爱米莉又说,“最大的缺陷,就是没有缺陷。”

    爱米莉同所有初恋的少女一样,极力将自己的情感隐藏在内心深处,瞒过周围这些阿尔居斯①。然而过了半月,这个小小的生活秘密,大家庭的成员已经无人不晓了。等龙格维尔先生第三次来访,爱米莉看出多半是为她而来,心中不胜欢欣,然而细细一想,又有点惊奇。不过,她本来惯于当中心人物,这次不得不承认受一股力量吸引,要脱离开自身,自尊心未免受不了,还要试图抗争,可是又无法将这青年的迷人形象从心中逐出。不久,她又产生新的担心:龙格维尔先生的两点长处,慎言与谦逊,简直出人意料,同大家的好奇心,尤其同爱米莉的好奇心相抵晤。爱米莉在谈话中巧设机关,想套出这位年轻人的身世;然而,他像善于保密的外交官,应付裕如,滴水不漏。爱米莉谈起绘画,龙格维尔先生也谈得头头是道。爱米莉来段音乐,年轻人又能证明他钢琴弹得不错,而且毫无自命不凡的神气。一天晚上,他同爱米莉配合,唱了西玛洛沙②的一首最美的歌,那曼妙的歌喉,令在座的人赞叹不已。可是,谁若是问他是不是艺术家,他又以雅谑回答,就连擅于揣摩别人情感的贵妇,也都猜不透他究竟属于哪个社会阶层。老舅公也鼓起勇气,向这条船抛出抓钩,龙格维尔却敏捷地避开,好维持神秘身份的魅力。他要保持“英俊陌生人”的身份,在普拉纳别墅并不算太难,因为在那里,好奇心不能越出礼节的限度。爱米莉对龙格维尔的保留态度深为苦恼,就想打他妹妹的主意,从他妹妹口中掏出秘密似乎容易些。老舅公干这种勾当是老手,跟指挥战舰一样熟练;爱米莉在舅公的帮衬下,竭力将一直缄默的人,克拉拉·龙格维尔小姐拉出场。不久,普拉纳别墅的人纷纷表示,渴望见见这样一位可爱的姑娘,给她找些消遣的活动。主人提议组织一次不拘礼仪的舞会,客人接受了邀请。对付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几位夫人就不信启不开她的口。

    ①阿尔居斯,希腊神话中的巨人,有一百只眼睛,五十只睁,五十只闭,日夜轮番监视。这里指爱米莉的哥哥嫂嫂与姐姐。

    ②西玛洛沙(1749—1801),意大利作曲家。

    德·封丹纳小姐心存疑虑,真相难明,心头不免积了几小块乌云。尽管如此,一股强烈的光线还是射进她的灵魂,她尽情地享受着生活,并把这种生活同另外一个人联系起来。她开始留心社会关系。或许人幸福了就更善良,或许她一心考虑自己,无暇作践他人,反正她确实不像从前那样嘴巴尖刻,而是变得温和宽厚得多。看到她性格上的变化,一家人又惊又喜。她的利己之心,也许终究要化为爱情吧?等待那位羞怯而隐秘的爱慕者来访,有一种发自心底的快乐。二人之间没讲过一句炽热的话,可她却知道对方爱上她了。她以何等巧妙的手法、浓厚的兴致,向这位陌生青年显示她受多种教育的成果!她发现对方也在细心观察自己,就尽力克服身受这种教育而滋长的缺点。她这种行为,不正是对爱情的初次敬意,对自身的无情责备吗?她要想取悦对方,就能令对方神魂颠倒;她爱上对方,就能得到对方狂热的爱。初恋的幸福虽然幼稚,却十分迷人而强烈。家里人知道爱米莉性情高傲,轻易不肯吐露心迹,就都不打扰她,让她尽情享受初恋的点滴幸福。二人何止一次单独散步,走在花园的小径上,而花园被大自然装饰得像要去跳舞的姑娘。二人何止一次漫无目的地闲谈,而毫无意义的话却蕴藏着极丰富的情感。二人时常观赏落日的彩霞,一起采撷野菊花,将花瓣一片一片摘掉,一边用贝尔格莱兹①或罗西尼②的曲调,满怀激情地合唱占卜爱情歌,以表达心中的秘密。

    ①贝尔格莱兹(1710—1736),意大利作曲家。

    ②罗西尼(1792—1868),意大利著名作曲家。

    舞会的日期来临,仆人通禀时,总要在龙格维尔兄妹姓氏前,加上贵族的标志“德”字。克拉拉和她哥哥成了舞会的中心人物。德·封丹纳小姐以欣悦的目光,看待一位少女出风头,这还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她态度诚恳,对克拉拉格外体贴亲热;女子间的这种温存,平时只有在要激起男子的忌妒时才有。爱米莉自有打算,想要探出一些秘密。然而,克拉拉也是个姑娘,同爱米莉起码棋逢对手,比她哥哥更心细,更有心眼儿,善于扣住物质利益之外的话题,又不给人一点谨小慎微的印象。她谈起话来那样娓娓动听,甚至引起爱米莉的艳羡,竟给她起了个绰号:“鱼美人”。爱米莉本想引出克拉拉的话头,却反被克拉拉盘问;她本想判断人家,却反被人家判断;自己常常懊恼让克拉拉套出了口风,识透了性格。别看克拉拉相貌忠厚老实,没有一点坏心,说出话来却很有心计。有一阵,爱米莉显得挺后悔:自已被克拉拉的话一挑,竟贸然讲了一通反对平民的话。

    “小姐,”美丽的克拉拉对她说,“我经常听到马克西米连谈起您,因此渴望认识您,这不正表明爱您吗?”

    “亲爱的克拉拉,我这样贬低不是贵族的人,真怕得罪了您。”

    “嗳!放心吧。现今,这类争论全都无的放矢。至于我嘛,这类话同我毫不相干,一点也没有妨碍。”

    这种回答尽管非常傲慢,德·封丹纳小姐听了却深感欣慰。她像所有热恋中人解释神谕那样,总朝自己希望的方面考虑克拉拉的回答,因此返身再去跳舞时,心情分外喜悦,’眼睛凝视着龙格维尔,觉得他堂堂仪表甚而胜过自己臆想的典型,再一想到他是贵族,就更加踌躇满志,一对黑眼珠闪闪发光,在自己所爱之人身边跳舞快活极了。一对恋人从未像现在这样灵犀相通,在跳四对舞轮到他俩搭配时,二人不止一次感到手指尖颤抖。

    这对甜美的恋人在乡间度过欢乐的日子,转眼到了初秋。爱情总有相似的地方,以节外生枝的琐事增进感情,就是人所共知的。他俩在充满深情的生活之河中随波逐流,一方面以种种琐事增进感情。二人像一切恋人那样,尽量细心琢磨对方。

    “轻浮的爱情,这么快就转为恋爱婚姻,真是从未见过。”老舅公说道。他注视着这对青年人,就像生物学家在显微镜下观察一只昆虫。

    这句话吓坏了德·封丹纳伯爵夫妇。老旺代党人虽然做过保证,不再过问女儿的婚事,可这回还是要管。他到巴黎去打听,但是一无所获,只好委托市府一个官员调查龙格维尔的家庭情况。他对这个难解之谜很担心,又不知道调查会有什么结果,觉得有必要关照一下女儿,要她谨慎从事。爱米莉假装听从父亲的忠告,脸上却是一副讥笑的神情。

    “我亲爱的爱米莉,您就是爱他,起码也不要告诉他。”

    “父亲,我确实爱他,不过,您什么时候允许,我再告诉他。”

    “爱米莉呀,你也该想想,他的家庭、地位,还都不清楚嘛。”

    “要说不清楚,也是我愿意的。可是,话又说回来,父亲,您盼望我早点结婚,让我自己选择;我呢,现在选定了,不能再更改,还要怎样呢?”

    “还要了解,您选中的人是不是贵族院议员的儿子,我亲爱的孩子。”可敬的老人讽刺地回答。

    爱米莉沉默了片刻,随后抬起头,望着父亲,有些不安地问:

    “难道龙格维尔家族……?”

    “已经绝嗣了。罗斯登一灵堡老公爵,是龙格维尔家族旁支的最后一人,于1793年死在断头台上。”

    “可是,父亲,有不少贵族之家是私生子的后代。法兰西历史上有多少亲王,都给他们家微添上斜纹。”

    “你的观念变多了。”老贵族微笑着说。

    第二天,是封丹纳一家在普拉纳别墅逗留的最后一天。爱米莉听了父亲的劝告,心情很乱,焦急地等待龙格维尔平日来的时刻,好向他问个究竟。用罢正餐,她独自一人到花园散步,朝适于谈心的树丛走去,心想殷勤的年轻人准去找她。她一路快步如风,一边盘算用什么好办法,既不牵连自己的名誉,又能探出这样重要的秘密,这事真难哪!直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向这位素昧平生的青年,正面承认自己的感情。她同马克西米连一样,也在暗暗地享受初恋的情味。可是,他俩一个比一个骄矜,似乎都怕承认自己有了爱情。

    马克西米连·龙格维尔听了克拉拉的话,对爱米莉的性格产生了比较有根据的怀疑,不禁思潮翻腾,不能自己,年轻的心忽而冲动激荡,忽而低沉下来,想了解并考验那个女子,好寄托自身的幸福。他没有被爱情迷住眼睛,看出爱米莉这个年轻姑娘囿于成见,性格上有些毛病。然而,他既不愿意拿自己的爱情,也不愿意拿自己的生命来冒险,打算弄清爱米莉真正爱他之后,再想法消除对方的成见。这样,他始终把话藏在心里;不过,他的眼神、姿态、一举一动,都显露出情意。德·封丹纳小姐呢,她自恃出身豪门,容貌出众,滋长了荒唐的虚荣心,比一般姑娘还要高傲,绝不肯主动表白爱情,尽管她感情日益炽热,有时真想一吐为快。就这样,一对情侣没有互吐胸臆,却本能地了解对方的隐情。同样,他俩迟迟不谈,仿佛在进行一场比耐心的残酷游戏:一个想发现对方爱不爱自己,非要他高傲的情人承认不可;另一个则暗暗企望,他能随时打破这种过分客气的沉默。

    爱米莉坐在粗木椅上,回顾三个月来充满欢乐的一幕幕情景。她仅存的疑惧,就是她父亲的怀疑;对此她也认真考虑过两三次,然而她毕竟年轻,不阅世事,想来想去总觉得没问题。首先,她自我安慰地想,她不可能看错人;整整一夏天,她观察马克西米连的一言一行,没有发现蛛丝马迹,表明他出身庶民,或者从事一般行业。不仅如此,他的谈吐不凡,显然是个经营国家重大利益的人。

    “再说,”爱米莉心想,“他若是个职员、银行家,或者商人,绝不会有这么多闲暇,整个夏天呆在田野树林中追求我,绝不会像不务庶事的贵族这样自在逍遥。”

    爱米莉越想越美,忽然听到枝叶窸窸窣窣,便明白马克西米连来了一会儿,一定在窥视自己的芳容。

    “您知道吗,这样偷看姑娘很不好?”爱米莉笑吟吟地对他说。

    “特别是当她们想心事的时候。”马克西米连巧妙地回答。

    “我为什么不可以有心事呢?您也有呀!”

    “这么说,您真的想心事啦?”马克西米连笑着说。

    “没有,我是想您的心事。我自己的我清楚。”

    “不过,我的心事也许就是您的心事,您的心事也许就是我的心事。”年轻人稍微提高声音说,同时拉起德·封丹纳小姐的胳臂,挎在自己的胳臂上。

    二人走了几步,来到枝叶繁茂的树丛下。落日的霞光,染得树丛像一块红灿灿的云彩。如此迷人的自然景色,给这一时刻增添了庄严的气氛。爱米莉见年轻人的动作麻利而随便,尤其手臂感到他脉搏急遽,心潮起伏,自己也不由得亢奋起来。因为,由最简单最无心的举动而引起的激情,往往格外摇撼人心。别看贵族小姐平时极为矜持,感情一旦爆发,却具有一种令人难以相信的力量;这是她们遇到热烈的恋人时,所面临的最大危险。爱米莉的眼神,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传情,表达出难于启齿的心思。二人如醉如痴,把骄傲心理的小算盘,怀有戒心的冷静考虑,统统置于脑后。起初,他俩只能紧紧地握住手,传达彼此的欢愉心情。二人沉默许久,又缓缓地走了几步,德·封丹纳小姐这才浑身颤抖,激动地说:

    “先生,我要问您一件事儿。不过,请您务必理解,我在家中的处境比较特殊,可以说不得已这样做。”

    这两句话说得有点结巴,接着是一阵沉默,弄得爱米莉好不难堪。这位小姐平素心高气做,可是在这段沉默中,却不敢正视她所爱之人的明亮目光,因为她意识到,她要出口的下半截话是庸俗的:

    “您是贵族吗?”

    话一出口,她真想一头扎进湖里去。

    “小姐,”龙格维尔陡然变色,换上一副又庄重又严峻的神态,严肃地说,“我向您保证,您若能坦率地回答我的问题,我一定如实相告。”

    说罢,他放开姑娘的手臂,爱米莉当即产生孤独无依的感觉。

    “您盘问我的出身,是什么用意呢?”他又问姑娘。

    爱米莉伫立不动,态度冷漠,一言不发。

    “小姐,”马克西米连接着说,“我们假若相互不理解,就不必深交下去了。——我爱您。”他深切而多情地说;听到姑娘不由自主地欢叫一声,就又兴冲冲地问:“为什么问我是不是贵族呢?”

    “他如果不是贵族,能这样讲话吗?”仿佛有一个声音,从爱米莉内心深处喊出来。

    她重新抬起头,恢复亲切的表情,仿佛从年轻人的眼神中汲取了新的生命力,接着又把手臂伸过去,好像要结成新的盟好。

    “您以为我把爵位看得很重吗?”爱米莉狡黠而机警地反问道。

    “我没有什么头衔可以奉献给我妻子,”马克西米连半认真半打趣地说,“不过,我既然在宦门中挑选,在生来过惯了荣华富贵生活的女子中择配,就懂得自己应当承担的义务。”他又快活地补充说:“爱情便是一切,这仅仅是对情侣而言。至于夫妇嘛,以苍穹为庐,以绿茵为地毯,显然是不够的。”

    “他有钱,”爱米莉思忖道,“在爵衡问题上,可能他要试探我!一定是有人对他讲过,我特别看重贵族爵衔,只愿意嫁给贵族院议员。没错儿,准是我姐姐假充正经,耍了我这一手。——先生,不瞒您说,”她提高嗓门说,“我从前对待人生世事,不免有些偏激的看法,然而今天,”她一面说下去,一面用**蚀骨的眼波望着他,“我才懂得,一个女人的真正财富是什么。”

    “我需要相信,这是您的由衷之言,”马克西米连郑重而温和地答道,“不过,我亲爱的爱米莉,您若是看重富贵荣华,那么,今年冬季,也许用不了两个月,我就会有值得自豪的东西献给您。这是惟一的秘密,我保存在这里,”他指了指心口说,“因为,这件事的成败,将决定我的幸福,我不敢说我们的幸福。……”

    “嗳!说呀!说呀!”

    二人咕咕哝哝,一路缓步回到客厅。刚才这段谈话,可以向德·封丹纳小姐表明,她已经占有了所有女子都羡慕的一颗心;现在,她越发觉得她的情人可爱:身材苗条,风度潇洒,楚楚动人。他俩合唱了一首意大利歌曲,感情特别丰富,赢得了全体的热烈掌声。二人道别的口气表明,彼此已成默契,内中隐藏着他们的幸福。总而言之,对爱米莉来说,这一天仿佛成为一条锁链,将她同这陌生男子的命运更紧地系在一起。在他俩相互表白心意的场面上,龙格维尔显示了力量与尊严;也许正因为如此,德·封丹纳小姐才没有追问下去;没有这点尊重,就谈不上真正的爱情了。等客厅里只剩父女俩,老旺代党人便朝爱米莉走过去,亲热地抓住她的手,问她对龙格维尔先生的门第、家庭状况,是否弄清了一些。

    “问清了,亲爱的父亲,”爱米莉答道,“我真幸福,都超出了我的希望。总之,除了德·龙格维尔先生,我谁也不嫁。”

    “好哇,爱米莉,”伯爵说,“该怎么办,我心中有数。”

    “您看还有什么障碍吗?”爱米莉问,还真有点担心起来。

    “亲爱的孩子,谁也不知道这个年轻人的来历。不过,你既然爱他,那我看他就像儿于一样亲,除非他是个坏人。”

    “坏人!”爱米莉接上说,“这点我完全放心。舅公把他介绍给我们,就可以替他向您担保。亲爱的舅公,您说说,他是水寇、海贼,还是江洋大盗?”

    “我就知道,最后要走到这一步。”老海军军官从瞌睡中醒来,高声说道。

    说着,他扫了一眼客厅,拿他的行话来说,爱米莉像“桅尖灯光”,一闪就不见了。

    “好吧,舅父,”德·封丹纳先生说,“您既然了解这个年轻人,怎么还瞒着我们呢?按说,我们这样担心,您是看得出来的呀。德·龙格维尔是贵族子弟吗?”

    “我既不知道他是夏娃所生,也不知道他是亚当所养,”德·甘尔迦罗埃伯爵大声说,“我只是相信了这个疯姑娘的直觉,用我特有的办法,把她的圣普乐①引到她的面前。我仅仅知道这小伙子是个神枪手,是个好猎手,打一手好弹子,下一手好棋,耍一手好牌,武功骑术,不亚于当年的圣乔治骑士②。他对我们的葡萄园了如指掌,数学像计算表一样准确,唱歌跳舞,样样精通。哼!见鬼!您还要怎么样呢?若说他不是地地道道的贵族,那就请给我找出个平民来,像他这样多才多艺的,找出个过着他这样贵族生活的人来!他做什么事情吗?他难道去办公室,在那些所谓司长局长的新贵面前折腰,有**份吗?他挺着胸膛走路,是个男子汉大丈夫的样子。哦,还有,我从背心兜里摸出了他的名片;天真的孩子,他给我的时候,还真以为我想要他的命呢!现在的年轻人呀,都不够油滑……喏,给您。

    ①圣普乐:卢梭的长篇小说《新爱洛绮斯》中的男主人公。

    ②圣乔治骑士(1745—1799),法**官,以勇武著称。

    “桑梯埃街5号,”德·封丹纳先生一边念,一边回想,在他得到的情报中,有哪些与这个陌生青年有关。“见鬼,这是什么意思啊?帕尔马先生和卫勃吕斯特先生的合股公司,倒是设在那儿,主要经销细纱布、棉布和印花布。哦!想起来啦!众议员龙格维尔,在那家公司里有股份。一点不错,可是,据我所知,龙格维尔只有一个儿子,今年三十二岁,根本不像咱们这位呀。听说,老龙格维尔给他儿子五万里佛尔年金,好给儿子娶个大臣的女儿;他也同别人一样,一心想当贵族院议员。这个马克西米连,我从来没听他提起过。老龙格维尔有女儿吗?这个克拉拉又是谁呢?况且,搞阴谋诡计的人,谁都可以自称为龙格维尔。还有,帕尔马与卫勃吕斯特公司,不是在墨西哥,就是在圭亚那搞投机生意,据说差点倒闭,不对吗?这些情况,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

    “您一个人自言自语,好像在戏台上独白,看来,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他果真是贵族,没有财产不要紧,我在船舱里的钱袋不少,可以填补,这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这点无需担心,他只要是老龙格维尔的儿子,就什么也不缺,不过,”封丹纳的头摇来摆去,接着说,“他父亲也怪,没有花钱捐个官爵。大革命前,他父亲当检查官;王朝复辟后,就在自己姓氏前加了贵族头衔‘德’字,还因此补回半数家产。”

    “妙哉!妙哉!老子吊死,儿子得福哇!”老海军快活地高声说。

    这个令人难忘的日子过后三四天,正值11月份,天气乍寒,霜冻初见,巴黎街道一清如洗。早晨天清气朗,德·封丹纳小姐身穿新式皮大衣,同两位嫂嫂出游,好让她的大衣成为别人效仿的时装。从前,她的挖苦讽刺,这两个嫂嫂领教得最多。三位贵妇一早上街,倒不是单纯要试试一辆华丽的新马车,炫耀给冬季时装定调子的新装,主要是听了一位女友的介绍,要到和平街口的一家大布店去,看看一种短披肩。三人走进店铺,德·封丹纳男爵夫人扯了扯爱米莉的袖子,指给她看,只见马克西米连·龙格维尔坐在柜台里端,正以买卖人的和蔼态度,把一枚金币付给一个女工,好像在同那个女工商洽定货。“漂亮的陌生青年”手里拿着布样,一眼就看出他那可敬的行业。爱米莉从头凉到脚,浑身战栗;不过,她幸亏有交际场上的经验,把一腔怒火憋在心中,不让人看出来,只回答她嫂嫂一句:“我早就知道!”这一声极有韵味,称得上绝唱,就是当时首屈一指的名伶也会妒羡。爱米莉说着,便走向柜台。龙格维尔抬起头来,内心一阵慌乱,但还是镇定地将布样放进衣袋,向德·封丹纳小姐施礼致敬,同时迎上前去,瞟了她一眼,那目光可以洞彻肺腑。

    “小姐,’龙格维尔回过身,对惶恐不安地跟在后边的女工说,“我派人去结账,这是本店的规矩。不过,先拿着这个,”他把一张一千法郎的票子交给青年女工,并凑到她耳边说,“拿着,这件事咱们之间定下了……”说完,他又转过身来,对爱米莉说:“小姐,万望包涵,经营这种生意,身不由己,您不会见怪吧。”

    “嗳!先生,我看,这与我毫不相干。”德·封丹纳小姐答道,眼睛盯着龙格维尔,摆出一副泰然自若、冷漠讥诮的神态,仿佛头一次见到他。

    “您这话当真吗?”马克西米连哽噎地问。

    爱米莉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无礼态度,掉头走开。这短短的一问一答,说时声音压得很低,没有传到爱米莉的两位嫂嫂耳中。三位贵妇买了披肩,重新登上马车。爱米莉坐在前排,不由自主地朝这家可恼的店铺最后瞥了一眼,看见马克西米连站在里边,手臂叉在胸前,一副超然于这突如其来的不幸之上的神态。二人的视线相遇,彼此投去冷酷无情的眼色,都想狠狠地刺伤对方,刺伤自己所钟爱的心。此刻,两个人已相隔千万里,就像一个在中国,一个在格陵兰。虚荣心不正像一股热风,能把一切吹焦吗?德·封丹纳小姐心情矛盾重重,经历着最激烈的斗争,她在采摘苦果。偏见与狭隘的意识,在一个人心中撒下这么多痛苦的种子,是前所未见的。她的脸庞本来鲜艳滑润,此刻突然现出一道道黄纹,一点点红斑,雪白的双颊红一阵,青一阵。怕嫂嫂看出自己内心的慌乱,便顾而言他,不是品评这个行人的样子难看,就是奚落那个行人的装束可笑,而且边说边笑,但是笑得十分勉强。见嫂嫂没有趁机报复,言语相讥,而是出于怜悯,默默无言,爱米莉反倒觉得更伤她的心,于是施展全副才智,硬拉嫂嫂谈话,以不近情理的言语发泄怒火,用极为刻薄恶毒的话挖苦商人。回到府上,她便发起高烧,开头病势很重,幸亏家里人尽心护理,闹腾一个月才渐渐病愈,一家人总算放了心。大家都以为,爱米莉经受这次深刻的教训,性格一定会有所收敛;其实不然,她又不知不觉地故态复萌,重新投进社交活动。她声称失误并不可耻,说她假如有她父亲在议会那样大的影响,准提议制订一项法令,责令所有商人,尤其是绸布商人,都得像贝里地区的绵羊一样,在脑门打上烙印,直到第三代人。她还赞扬路易十五的朝代,廷臣的服饰十分得体,主张现在只有贵族才有权穿这种古装。听她的话音,商人与贵族院议员的服饰,倘若没有明显的区别,就可能给王国酿成灾祸。一有机会,她就发泄一通,诸如此类的冷嘲热讽,也不能尽数,但其用心不难猜测。凡是爱她的人,都从她的讪笑中体味出一种忧凄的情调。显然,这颗无法解释的心灵,始终受马克西米连·龙格维尔的统治。有时,她忽然柔顺起来,像她在那段短暂的恋爱时期一样燃而,有时又异常暴躁,叫人无法容忍。她喜怒无常,是因为内心痛苦,这是公开的秘密,家里人都肯原谅她。德·甘尔迦罗埃伯爵更是不惜金钱,供她挥霍,讲话还对她起点作用:这种安慰办法,可以说对巴黎少女最有效力。德·封丹纳小姐病愈后,第一次参加的舞会,是那不勒斯大使举办的。她在最出色的四对舞中,发现龙格维尔离她几步远,正向她的舞伴轻轻点头。

    “那个青年是您的朋友吗?”她以不屑的神情问她的舞伴。

    “他是我兄弟。”她的舞伴答道。

    爱米莉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是啊!”她的舞伴赞叹道,“他是世间心灵最美的人……”

    “您知道我的姓名吗?”爱米莉猛然打断他的话,问道。

    “不知道,小姐。您的芳名,人人口中传颂,应当说刻在每个人心中,我居然没有记住,必须承认这是种罪过。然而,我也有值得原谅的理由:我刚从德国回来。我国驻德大使正在巴黎休假,他派我陪伴他可爱的夫人来参加舞会。大使夫人就坐在那边角落里,您能瞧得见。”

    “真是一副悲剧人物的面孔。”爱米莉端详完大使夫人,说道。

    “这还是她跳舞时的面孔呢,”年轻人笑着说,“等会儿我就得陪她跳舞,因此想先得到点补偿。”

    德·封丹纳小姐对这一恭维颔首逊谢。

    “我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我兄弟,”健谈的大使馆秘书继续说,“从维也纳回来的时候,听说可怜的小伙子病了,卧床不起。来参加舞会之前,我很想去看看他,可是,身在政界不由己,有时连骨肉之情都顾不上。我的‘女主人’不准,我就不能去探望可怜的马克西米连。”

    “令弟没有像您这样,从事外交工作吗?”爱米莉问。

    “唉!没有,”大使馆秘书叹口气说,“小伙子真可怜,为我做出了牺牲!他同我妹妹克拉拉放弃了父亲的财产,好让父亲把全部财产传给我。同所有拥护内阁的众议员一样,我父亲渴望进入贵族院。朝廷已经保证任命他。”他又压低声音说:“我兄弟积了点资本,投进一家银行。据我了解,他最近在巴西搞一笔投机生意,事成可望成为百万富翁。我利用外交门路助了他一臂之力,您瞧我多高兴!我甚至很焦急,就等着驻巴西使团的快信;快信一到,他就会舒展眉头了。您觉得他怎么样?”

    “不过,从相貌上看,令弟并不像摆弄金钱的人。”

    年轻的外交官瞟了舞伴一眼,审度她看似宁静的面容。

    “怎么!”青年人笑着说,‘小姐们也能透过默默无言的额头,猜出别人的情思?”

    “令弟有了意中人吗?”爱米莉问道,脸上露出一丝好奇的神情。

    “对,是我妹妹克拉拉写信告诉我的,说是今年夏天,他爱上了一位非常漂亮的女子。不过,这场爱情后来怎么样,我没有得到消息。顺便说一句,他待这个妹妹,像母亲一样体贴。说来您能相信吗?这一夏天,可怜的小伙子每天凌晨五点钟起床,急忙处理完生意,好赶着下午四点到乡下去会情人。我发运给他的一匹良种马,就这样跑垮了。请原谅,小姐,我的话太多了,因为我刚从德国回来。这一年来,我没有听人讲过地道的法语,没见到法国人面孔,却看腻了德国人的脸,因此爱国的狂热一上来,我真想对着巴黎大烛台的幻影讲话。不过,小姐,若说我讲起话来只图痛快,跟一个外交官的身份不相称,这也是您的过错。不正是您提起我弟弟吗?一讲起他,我的话就滔滔不绝。我要告诉整个大地,他是多么善良,多么慷慨呀!事关德·龙格维尔庄园的十万里佛尔的岁人,可不简单啊!”

    也要看到,德·封丹纳小姐多亏了机警,才得到这些情况;她一听说对方是她所鄙弃的情人的哥哥,便巧妙地盘问这位深信不疑的舞伴。

    “令弟卖细纱棉布,您看到不觉得难堪吗?”爱米莉跳完四对舞的第三位时,问道。

    “您是怎么知道的?”外交官反问道,“谢天谢地!我话虽多,可也懂得讲话艺术,只讲我要说的。我所认识的见习外交官,个个如此。”

    “是您亲口讲的,保证没错。”

    德·龙格维尔好生奇怪,敏锐的目光凝视着德·封丹纳小姐,心头起了疑云,回头探测他弟弟的眼神,又探测他舞伴的眼神,终于恍然大悟,连连搓着双手,眼睛望着天棚,嘿嘿笑起来,说道:

    “我真是个大傻瓜!您是这舞会上最美的女子,我兄弟不顾发烧来跳舞,还拿眼偷看您,而您又故意不看他。请您成全他的幸福吧,”他说着,把爱米莉送到她勇公面前,“我不会妒忌的;不过,将来我一叫您弟妹,总难免有点颤抖……”

    然而,这对情人各不相让。将近凌晨两点钟,在宽大的长廊里摆上夜宵,餐桌像饭馆那样的排法,好让有帮伙的人坐在一起。有情人总能碰到巧机会,德·封丹纳小姐所在的桌子,正好紧挨着马克西米连的,那张桌子坐满了贵宾。爱米莉倾听邻桌人的谈话:一群青年男女,都像马克西米连·龙格维尔一样,风度翩翩,相貌秀异,聚在一处,话自然很多。同年轻的银行家龙格维尔谈话的,是一位那不勒斯的公爵夫人,她明眸晶莹,玉肤像软缎一般光滑。今天晚上,德·封丹纳小姐对恋人的情意,比以往增加了二十倍,因此,看到龙格维尔故意对公爵夫人表示亲近,就格外伤心。

    “是的,先生,在我们国家,真正的爱情,是会牺牲一切的。”公爵夫人娇声媚气地说。

    “你们比法国女子更钟情,”马克西米连说着,火辣辣的目光投向爱米莉,“她们充满了虚荣心。”

    “先生,”爱米莉突然接过话头,“诽谤自己的祖国,难道不是一种丑行吗?忠于祖国,是各国人民的美德。”

    “小姐,您认为一位巴黎女子,能随她的情人到天涯海角吗?”

    “哦!咱们把话讲清楚点儿,夫人。一位巴黎女子,可以跑到沙漠里去住帐篷,但是绝不会坐到店铺的柜台里。”

    爱米莉说罢,还轻蔑地摆了摆手。在所受的可悲教育的影响下,她再次扼杀了萌生的幸福,贻误了终身。马克西米连表面的冷淡态度,以及他身边那个女人的微笑,爱米莉就看不过去,挖苦的话便脱口而出;她总好恶言恶语,图一时之快。

    “小姐,”龙格维尔趁女士们吃完夜宵,纷纷起身时声音嘈杂的当儿,低声对爱米莉说,“我祝愿您幸福,谁的祝愿也不会有我的热诚。在我告辞之前,请允许我向您做出这种保证。再过几天,我就要动身去意大利。”

    “定然是和一位公爵夫人同行啦?”

    “不对,小姐,也许是带着致命伤吧。”

    “恐怕是臆想的吧?”爱米莉说着,神色不安地膜了他一眼。

    “不是臆想的,”他说,“有的创伤是永远不会愈合的。”

    “您不会走的!”武断的姑娘微笑着说。

    “我一定走。”马克西米连严肃地说。

    “我可事先告诉您,等您回来,就会发现我已经结了婚。”爱米莉卖悄地说。

    “我希望如此。”

    “无礼,”她高声说,“报复得可够狠的!”

    半月之后,马克西米连·龙格维尔同他妹妹克拉拉,动身去温暖而富于诗意的意大利了,丢下悔恨交加的德·封丹纳小姐。年轻的大使馆秘书也参加了这场争端,帮着他兄弟,公布了这对情人破裂的缘由,向国空一切的爱米莉施行公开报复。爱米莉对马克西米连的那些嘲讽,他都加倍奉还,把爱米莉描绘成敌视商店柜台的美人,发起十字军进攻银行家的女骑士,碰到一个经营布匹的半第三等级的人爱情便消失的少女,说得有些达官显要常常哑然失笑。奥古斯特·龙格维尔肆意丑化爱米莉,德·封丹纳伯爵见这个年轻人很危险,便不得不运用自己的权势,把他打发到俄国去,免得女儿遭人耻笑。时过不久,鉴于贵族院听信一位杰出作家的声音,舆论摇摆不定,内阁不得不决定增加贵族院议席,以支持贵族舆论,因此,晋封基罗丹·龙格维尔为子爵,法兰西贵族院议员。德·封丹纳先生也进入贵族院,这既是对他国难当头时耿耿忠心的报偿,也是因为他这姓氏本该在世袭的贵族院占一席位。

    这段时期,爱米莉已长大成人,严肃地思考了人生,举止言谈有了显著变化,不但不再拿她舅公出气,而且还坚持给他递手杖,那种亲热劲儿,都令爱打趣的人发笑;她还让舅公挎着胳臂,乘坐他的马车出去,陪伴他各处散步,甚至还让舅公相信她喜欢烟斗的味道,并且在烟雾弥漫的室内,给他念他喜欢的《每日报》;狡猾的老海军常常故意朝她喷烟。爱米莉还研究纸牌,好同舅公斗牌。这位桀骜不驯的年轻姑娘变得十分耐心,倾听舅公翻来覆去讲述“美丽的母鸡号”的战斗,“巴黎城号”的演习,德·絮夫朗①先生的首次出征,以及阿布基尔之战②。尽管老海军经常夸口,说他十分熟稔经纬度,绝不会让一只小小的战舰给俘获,可是有一天上午,巴黎各府的沙龙全得到消息:德·封丹纳小姐与德·甘尔迦罗埃结婚③了。年轻的伯爵夫人接连举行盛大宴会,以求麻醉自己;然而,在这喜庆的漩涡深处,她只能找到空虚:纸醉金迷的生活,难以掩饰她心灵的痛苦与怅惘。她尽管强颜欢笑,可她那玉貌花容却常常透出隐隐的忧伤。对她年迈的丈夫,爱米莉的确百般体贴,因此,老海军晚上在欢快的乐声中回房时,经常这样说:

    ①絮夫朗(1726—1788),法**官,在印度打败了英军。

    ②阿布基尔,埃及地名。1798年,英军在此打败了法军。次年,拿破仑又在此打败英军。

    ③按照拿破仑法典,这样的亲属关系可以结婚。

    “我简直认不得自己了。在婚姻的苦役船上,我熬过了二十来年,没料到七十三岁的高龄,还要登上‘美丽的爱米莉号’当舵手!”

    伯爵夫人的品行极为庄重,连最会挑毛病的人也无可指责。有些人则认为,海军少将把住了财权,以便牢牢地控制他妻子;无论对舅公还是对外孙女儿来说,这种猜测都是一种侮辱。这对夫妻的态度非常审慎,连那些想窥视他们家庭秘密的青年,也猜不透老伯爵对待妻子,究竟像丈夫还是像父亲。有人听他讲过,他收留这个外孙女儿,就像搭救一个海上遇难的人。从前,他从惊涛骇浪中救上一个敌人时,从来没有滥用过思人的权利。当时,巴黎享有盛名的贵妇有:德·莫弗里涅公爵夫人、德·旭礼欧公爵夫人、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德·埃格尔蒙侯爵夫人、德·法洛伯爵夫人、德·蒙科尔奈伯爵夫人、德·雷斯托伯爵夫人、德·冈夫人,以及德·图什小姐,德·甘尔迦罗埃伯爵夫人显然要同她们并驾齐驱,渴望成为巴黎交际场上的王后,却始终拒绝德·包当丢埃子爵的爱恋与追求。

    爱米莉婚后两年,日耳曼区的沙龙里都称赞她的性格有旧朝遗风。有一天,她到一个府上的沙龙,在角落里正同德·佩塞波里主教打牌,忽然听到通报德·龙格维尔子爵到,趁无人注意她激动的神情,回头看去,见她旧日的恋人进来,浑身焕发着青春的光彩。马克西米连的父亲过世,哥哥也因不耐彼得堡的恶劣气候而丧生,贵族院议员的世袭称号就落到他的头上;他家资百万,才华出众,就在前一天的议会上,这个年轻人还以他雄辩的口才开导了人们。此刻,他出现在黯然神伤的伯爵夫人面前,依旧是自由之身,具备从前她理想的情人的一切优点。人人都夸他可爱,并断定他品德优良;凡是要给女儿觅夫的母亲,无不极力想同他攀亲。然而,爱米莉比谁都清楚,德·龙格维尔子爵性格坚毅,明智的女子能看出这是幸福的寄托。爱米莉朝海军少将瞥了一眼,看来照他习惯的说法,他还能在船舷上坚持很久,便不由得诅咒起自己青少年的谬误来。

    这时,德·佩塞波里主教和蔼地说:

    “美丽的夫人,您把‘红心王’打出去了,我赢了。不过,您不必吝惜输掉的钱,我都给我的修道院留着。”

    1829年12月于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