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20 人面巨石(2/2)

面笑容。也许是西方阳光所致,这阳光穿透他与巨石之间的薄薄雾气,散射四方。与往常一样,这难以捉摸的人面巨石,使欧内斯特满怀希望,好像他的希望从未落空。

    “别担心,欧内斯特,”他的心在说,仿佛人面巨石在讲悄悄话——“别担心,欧内斯特,他会来的。”

    斗转星移,不觉多年过去。欧内斯特仍住在家乡的山谷里,如今已人到中年。不知不觉间,他开始出名。他仍靠自己的双手谋生,仍似往日般淳良厚道,但他勤于思考,富于感受,将自己生命中那么多的好时光,用于思索如何造福人类,超脱名利的愿望,好像他一直在与天使们对话,不知不觉就吸收了它们的部分智慧,这一点从他每天平静而经过深思熟虑的善行中一览无余。他的生活宛若一条宁静的小溪,所经之处满目葱笼。他虽地位微贱,世界却没有一天不由于他的存在而变得更美好。他从不脱离自己的生活道路,却总是伸手祝福他人。简直出于偶然,他成了一名传教师,他纯洁高尚而质朴的思想,默默化作善行义举,同时体现在他言谈之中。他说出的真理熏陶着听他讲道的人们,而人们也从未想到,老邻居,老朋友欧内斯特原来并非平凡之辈,他自己更是从未想过。然而,犹如小溪的潺潺流水不绝于耳,他口中倾吐的思想却是任何凡人不曾道过的新声。

    一旦人们有时间冷静下来,便认识到把铁血将军的粗蛮相貌与人面巨石相提并论,原来谬矣。可现在报纸上又连篇累牍地断言,人面巨石的面容又出现在某位政治家宽阔的肩膀上了。这一位,与捞金先生、铁血将军一样,也是山谷里的土生子,但早就背井离乡,从事法律与政治。此人既无富商的钱财,也无将军的刀剑,只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却比两位同乡加在一块更加了得。他口若悬河,不论想说什么,不由你不信。兴之所至,能讲得黑白混淆,是非颠倒,云封雾罩,日头也黯淡无光。他的舌头真是富于魔力,时而轰轰隆隆似雷鸣,时而宛转甜蜜如音乐,是战争的喧嚣,又是和平的颂歌,无中生有都能讲得人心折。实在说,真是个奇才呀。待到他摇唇鼓舌,赢得一切能想得出的胜利——待到他的声音响遍全国的大厅,响遍亲王或君主的宫殿——响遍一条又一条海岸,名震世界——到底令同胞们心悦诚服,选举他做了总统。在这之前——在他刚开始出名的时候——崇拜者们就发现他长得酷似人面巨石。人们感动万分,结果全国上下都管这位杰出的先生叫做“老石面”了。这称呼对他的政治前程大大有利,因为正像教皇必须采用其他名字一样,但凡做总统的也只好不用本名,而用别名。

    朋友们倾尽全力为他竞选总统之时,这位“老石面”却动身前往家乡的山谷,目的当然不外与选民们握握手。至于他巡行全国会对大选有何影响,他想都不想,也毫不在乎。盛大的准备活动着手进行,以迎接这位卓越无比的政治家。一队骑兵奔往州界候驾,所有的人都扔下工作,聚集路旁看他经过,其中也有欧内斯特。尽管咱们已目睹他不止一次失望,但他生来乐观轻信,对任何貌似美好的东西都乐于接受。他心胸开朗,肯定上天的赐福绝不会错过。于是,跟从前一样,他又步履轻快地上路了,好看一眼人面巨石的活肖像。

    马队沿大道飞奔而来,蹄声杂沓,灰尘滚滚,尘土扬得又高又厚,连山上的人面巨石也完全被遮住,看不见了。附近全体要人都骑马赶到,着制服的民兵指挥官们、国会议员、县检察官、报社编辑,还有些农场主,也换上了礼拜天的衣裳,跨上了慢吞吞的驽马背,真是洋洋大观。尤其那些数不清的旗帜,飘扬在骑兵队里,有的上头还画着那位杰出政治家与人面巨石的肖像,相互亲热笑着,两兄弟一样。倘若肖像可信,真得承认,二者之间实在惊人地相似。咱们可别忘了说,还有一支乐队呐。凯旋的乐曲震天响,在群山之中久久回荡。高山空谷处处发出激动人心的旋律,仿佛家乡的每个角落都不约而同,齐声欢迎尊贵的客人。但远处峭壁发出的回声最为雄壮,因为人面巨石似乎也引吭高歌,加入了胜利大合唱。谢天谢地,传说中的人儿终于来啦。

    这期间,人们一直欢声雷动,朝空中抛着帽子,欢快的气氛容易感染,欧内斯特也兴奋起来,把帽子往空中直抛,放声呐喊,喊得与别人同样响亮:“伟人万岁!老石面万岁!”可到现在还没见过这位伟人。

    “瞧哇,他来啦!”欧内斯特身旁的人们叫道,“那儿!那儿!瞧瞧老石面,再瞧瞧人面巨石,他俩不像双生子才怪呐!”

    壮观的行列中,驶来一辆敞篷大马车,由四匹白马拉着,车上就坐着那位光着大脑袋的卓越政治家老石面本人。

    “承认吧,”欧内斯特的一位邻居对他说,“人面巨石到底碰上跟它一模一样的人啦!

    得承认,欧内斯特头一眼看到那连连点头微笑的车上人,真以为这面相酷似山上的那张熟面孔。宽大凸出的前额及其它特征都雕凿分明,仿佛欲与英雄一争高下,与巨人泰坦比个高低。然而,找不到照亮人面巨石的崇高庄严,圣洁神采,缺乏使笨拙庞大的花岗岩化为精神的灵性。有种气质生来缺乏,或早已离开了他,所以天赋过人的政治家眼窝深处总有种倦怠的忧郁,就像小孩子腻味了种种玩具,或能力很强但缺乏志向的人,虽然表现出色,但没有崇高目标的激励,便活得空虚无聊。

    然而,欧内斯特的邻居还是直用胳膊肘碰他,催他表态。

    “承认吧!承认吧!难道这人还不像你的人面巨石?”

    “不像!”欧内斯特干干脆脆,“我看不像,根本不像!”

    “那人面巨石就更倒霉喽!”邻居应一声,又为“老石面”欢呼起来。

    欧内斯特转过身,郁郁不乐,简直垂头丧气,眼睁睁看着一个本可能实现预言的人却缺乏意志去做,真叫人痛心失望。这时,骑兵队、彩旗、音乐、马车,都从欧内斯特面前飞奔而过,将喧闹的人群抛在后面,任滚滚灰尘纷纷落下。人面巨石重新露出历经说不清多少世纪的庄严面容。

    “瞧哇,我在这儿呐,欧内斯特!”那仁慈的双唇像是在说,“我比你等得更久,都快倦了。别担心,那人总会来的。”

    光阴似箭,冬去春来。岁月给欧内斯特鬓角染霜,又给他带来满头华发,在他额上刻下可敬的皱纹,双颊留下道道深沟。他老啦,但没白活。他胸中贤明的思想比头上的白发更多,额上脸上的沟壑是时间老人镌刻的铭文,上面写满无数智慧的故事,一一经过生活历程的验证。欧内斯特已不再默默无闻,不曾追求,不曾企望,他却赢得了芸芸众生热衷的名望,蜚声天下,远远超出他悄然隐居的山谷。大学教授们,甚至许多城市的活跃分子,远道而来,与他交谈。因为人人传说这位朴素的庄稼汉思想超群,不从书本上学来,却比书本更高一筹——那是一种宁静亲切的庄严,仿佛众天使都是他的好友,天天在与他对话。不论来客是贤人、政治家还是慈善家,欧内斯特都以孩提时代就特有的温厚真诚相待,畅所欲言,即兴谈论想到的话题,或深藏于自己内心、客人内心的话。交谈时,他的脸会不知不觉神采奕奕,犹如柔柔的晚霞。充分交谈后,客人们浮想联翩,告辞上路。经过山谷时,都要停下来仰望人面巨石,觉得似曾相识,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一张相像的面孔。

    欧内斯特长大成人,又渐入老境之时,上天慷慨,又赐予尘世一位新诗人。此人也是这座山谷的土生子,但却在远离这个浪漫地区的地方度过了大半生,在一座又一座骚动喧嚣的城市,倾吐他甜蜜的歌声。然而,孩提时代就熟悉的家乡群山,多少回在他清新的诗章中展露白雪覆盖的峰峦。人面巨石自然也不曾被遗忘,诗人在一首颂诗中热情讴歌,那壮丽的诗行真配得上从人面巨石庄严的唇间流出。可以说这位天才出类拔萃,来自天国。他歌颂大山,全世界的目光便看到大山虎踞龙蟠,飞耸入云,气象万千;他歌颂秀丽的湖泊,湖水便笑波盈盈,流光溢彩,宛若仙境;他歌颂广阔古老的大海,大海便怦然心动,挺起它令人敬畏的胸膛,更深邃更宽广。于是,诗人一抬起他快乐的目光,开口为世界祝福,人间就换了模样,更加美好。造物主赐给他的是它对自己造物的最后最妙的笔触,只有诗人降临解释世界,天地万物才得以完工。

    诗人讴歌人类,诗篇同样高妙精彩。只要他诗情勃发,就能将天天与他照面,被生活弄得灰尘满面的男男女女,以及在他眼前戏耍的小孩子们表现得光彩夺目。他指点给人们将他们与天使血脉相连的宏伟金锁链,他揭示给人们神圣出身隐藏的天赋,使他们配得上自己的血统。是的,有些人自以为判断力高明,宣称自然界一切美好尊严只存在于诗人的想象当中。且让这种人去说好了,毋庸置疑,自然母亲是以蔑视的痛苦养出这些家伙的。造完了所有的猪猡之后,才抓一把垃圾废料,捏出他们来。而对于其他任何人来说,诗人的理想都是至善的真理。

    诗人的大作也传到了欧内斯特这里。终日辛苦之余,他阅读了这些诗篇,就坐在自家门前的长凳上。在这里,他打发了悠悠岁月,凝望人面巨石,以思索代休息。此刻,他一面读着令人回肠荡气的诗章,一面抬眼远眺那张慈爱的巨大面庞。

    “哦,尊贵的朋友,”他对人面巨石喃喃诉说,“这诗人还不配像你么?”

    人面巨石满面春风,却不曾回答一个字。

    说也巧,诗人虽住得遥远,却不但久闻欧内斯特大名,还琢磨过他的个性,直到觉得最好亲眼一见这位智慧无师自通,生活朴实高尚的人。于是,一个夏日的早晨,他登上火车,黄昏时便到了距欧内斯特家不远的地方。捞金先生往昔的华屋高堂,如今已成为一座宏伟旅馆,近在手边,但诗人拎着旅行毡包,立刻打听欧内斯特的住处,打定主意到他家做客。

    来到门前,他看到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手握一卷书,读一读,停一停,一只手指按住书页,亲切地眺望人面巨石。

    “晚上好,”诗人开口打招呼,“您肯留一个过路人住一夜么?”

    “很乐意。”欧内斯特回答,又笑着添上一句,“我想从没见过人面巨石这么好客地看待一位陌生人。”

    诗人在长凳上挨着欧内斯特坐下,开始攀谈。他与世上最机灵最聪明的人谈过话,却从未碰到过欧内斯特这样的对手。人家思想感情滚滚而来,自在喷涌,三言两语便能从容道出伟大的真理。正如传闻所说,似乎天使们常与他一道下地干活儿,并肩坐在炉火旁边,好朋友一般同行同止。他于是汲取了天使崇高的思想,又用随和亲切的家常话娓娓道出,诗人如是想着。另一方面,欧内斯特也被诗人接二连三生动形象的比喻所感动。一时间,茅屋面前的空气中好像充满了美丽的形象,既欢乐又多思。彼此的思想共鸣使双方都获得独自无法得到的深刻启发。两颗心灵和谐一致,奏出动听的音乐,谁都不能将它一人独占,谁也分不清哪些该归自己所有。事实上,两人手牵着手,已经共同步入神圣的思想殿堂。这地方如此遥远,在这之前又如此朦胧昏暗,还从未进去过。

    然而此刻却如此美好,令人流连忘返。

    欧内斯特倾听着诗人的心声,感到人面巨石也在侧耳细听。他热切地凝视诗人亮闪闪的眼睛。

    “您是谁,我才华出众的客人?”他问。

    诗人伸出一只手指,搁在欧内斯特一直在看的书上。

    “您已读过了这些诗,”诗人道,“就算认识我了,因为是我写的。”

    欧内斯特又一次并且更热切地端详起诗人来,然后看看人面巨石。复又挪回目光,犹犹疑疑看看客人。脸色一沉,摇摇头,叹口气。

    “您为什么难过?”诗人问。

    “因为,”欧内斯特回答,”我一辈子都在等待一个预言实现,念这些诗篇的时候,还指望这预言能在您身上实现呐。”

    “您指望,”诗人淡淡一笑,“从我身上找到与人面巨石的相似之处,结果失望了,就像从前对捞金先生、铁血将军、老石面一样。不错,欧内斯特,我命该如此。您得把我的名字也添上,跟那三位大名鼎鼎的人排在一起,在您失望的记录中增加一笔。因为——欧内斯特,我得惭愧又悲哀地说一句——我不配代表那个仁慈庄严的形像。”

    “为什么?”欧内斯特指指手中的书,“这些思想难道还不够圣洁?”

    “是有点儿圣洁,”诗人回答,“您可以从中听到天国圣歌遥远的回声。可是,亲爱的欧内斯特,我的生活却与我的思想两回事。我有过宏伟的梦想,但只是梦想而已,因为我生活在——这也是我自己的选择——可怜而卑下的现实当中。有时甚至——敢不敢直言相告呢?——对庄严、美丽、善良,都失去了信心,而我的作品却据说将大自然与人类生活中的这些东西表现得更鲜明。话说到此,您这位一心追求真与美的人,还愿从我身上找到山上的那个圣洁形象么?”

    诗人语气悲切,泪水盈眶。欧内斯特也两眼模糊。

    日落时分,照长期以来的老习惯,欧内斯特总要向聚集在户外的邻人们宣讲一番道理。于是他和诗人手挽手,边走边谈,朝会场走去。那是个小山环抱的僻静所在,背后是一堵灰色的峭壁,粗峻的表面爬满青藤,嶙峋的棱角垂着枝枝蔓蔓,绿色的叶片给**的岩石盖上一层悦目的挂毯。地面隆起一块土丘,笼罩于繁枝茂叶之下,形成一个小小的壁龛,正好能站下一个人,还容得下伴随真挚的思想感情而来的种种自在手势。欧内斯特踏上这座天然讲坛,慈祥地环顾周围的听众。人们随自己喜欢,或坐或站,或卧在绿草地上。将逝的夕阳斜照在众人身上,将它柔和的欢悦与古树的庄严融合一体,金色的余晖费力地穿过古树的枝叶。另一个方向能看到人面巨石仁慈的面容,欢乐依旧,威严依旧。

    欧内斯特开始讲话,将内心的思想感情尽情倾吐。他的话句句有力,因为富于思想前后一致。他的思想既现实又深刻,因为与他向来的生活融洽和谐。这番话不仅仅是布道,它们是源于生活的真理,浸透了毕生的善行与神圣的爱心。这宝贵的一席话,句句厚朴,字字珠玉,语重心长。诗人听着听着,不由感到欧内斯特本人及其品格比自己写下的任何诗篇都更为高尚。他热泪盈眶,凝望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肃然起敬。他暗暗自语,再没比这位一头银发,慈祥亲切,沉思的面孔,更像一位先知或圣贤的了。远处清晰可辨之处,人面巨石高耸于一片金色晚霞之中,四周云雾缭绕,恰似欧内斯特额旁的白发,它宽厚仁爱的神态仿佛要拥抱整个世界。

    这时,与正要出口的思想相呼应,欧内斯特脸上充满仁慈与庄严,令诗人一阵无法克制的冲动,高高扬起双臂,大喊一声:

    “看哪!看哪!欧内斯特自己才像人面巨石呐!”

    众人一看,有眼力的诗人所言不虚。预言实现了。而欧内斯特呢,讲完他的话,挽起诗人的胳膊,款款朝家走去,依然希望日后有一天,会出现一位比自己更聪明更贤良的人,有一副与人面巨石一样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