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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大导寺信辅的前半生—一种思想的画面(2/2)

总是抗拒这种屈辱。否则他也就会像品行不端的少年那样轻侮他自己了。他的自强之术,当然求之于《勿自欺记》……

    子蒙恶名虽多,可分为三:

    其一文弱也。所谓文弱者,重视精神力量甚于**力量也。

    其二轻佻浮薄也。所谓轻佻浮薄者,不爱功利,但求善美之谓也。

    其三傲慢也。所谓傲慢者是在他人面前坚持自己之所信。

    ① 花袋即田山花袋(1871-193),日本作家。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老师都迫害他。他们之中有的人,曾招待他和全家人一起喝过茶。他们之中还有人借给他英文小说看过。他还记得他在四年级毕业的时候,从借来的这些小说里看到了《猎人笔记》①的英译本,很高兴地读完了。但是,“教育上的责任”常常妨碍他们和一般人的亲切交往。这是因为在得到他们的好意的同时,还潜藏着某种对他们的权力的谦卑谄媚。不然的话就是由于潜藏着对他们的同性恋的丑恶诌媚。每当他来到他们面前,总是举止拘谨。不仅这样,有时或者笨拙地向纸烟盒伸出手去,或者信口吹嘘买站票看戏的事。他们当然把这种粗鲁行为解释为不逊的结果。这样解释也诚然合情合理啊!事实上他从来就不是招人喜欢的学生。他在箱子底藏着的旧照片,照的是一个身体和大脑袋不相称的、只是眼睛炯炯有神的、病弱的少年。而这个气色不好的少年却不断提出刁钻的质问,以折磨为人很好的老师作为无上的愉快!

    ① 《猎人笔记》是俄国作家屠格涅夫(1818-1883)的著名作品,内容描写沙皇俄国农奴制度下农民的悲惨生活。

    信辅每次考试成绩都是最高分数。然而在操行分数上,他没有一次超过六分②。他想象得到,六这个数字在教员办公室里引起的冷笑。实际上以教师给的操行分数作挡箭牌,对他加以嘲笑那也是事实。由于这个六分,他的成绩从来也没有使他能超过第三名。他憎恨这种报复。憎恨进行这种报复的老师。现在——不,现在他不知不觉地已经忘记了当时的憎恨。中学对他来说是一场噩梦。然而噩梦未必就是不幸的。至少他由于这个原因养成了忍受孤独的性情。不然的话他前半生的道路会比今天更苦啊!他像做梦似地也成了几本书的作者。但是带给他的东西,毕竟还是落寞的孤独。已经安于这种孤独的今天——或者自知除了安于这种孤独之外别无他法的今天,回想起二十年前的往昔,使他遭受痛苦折磨的中学的校舍,毋宁是展现在美丽的蔷薇色的曙光中。诚然,运动场上的白杨树,那郁郁苍苍的树梢上的寂寞的风声,依旧响在他的耳边……

    ② 日本战前学校实行操行分数制,分为十级(一至十分),六分刚刚及格。

    五 书

    信辅对书的热情,是从小学时代开始的。引起他的这种热情的东西,是藏在父亲的书箱箱底的帝国文库①本《水浒传》。这个大脑袋的小学生在暗淡的灯光下,把《水浒传》反复读过好多遍。不仅这样,当他合上书本时,他就想象替天行道的旗帜啦,景阳岗上的老虎啦,还有菜园子张青房梁上挂着的人腿啦。这是想象吗?——然而这个想象比现实还要真实。他不知多少次手持木剑,对着院子里挂着的晒干菜,和《水浒传》里的人物——一支青扈三娘、花和尚鲁智深格斗。三十年来,这种激情一直在支配着他。他清楚记得他曾经多次把书放在面前而彻夜不眠。哎,岂止这样,在桌上,车上,厕所里——有时候在路上,他也热心地耽读着。当然,打《水浒传》以后,他没有再操过木剑,但他不止一次,为书上的事时而笑,时而哭,进入了“移人”忘我的境界,也就是说变成书里的人物了。他就像天竺的佛那样超脱了无数的人生前世,变成了伊凡·卡拉马佐夫②,变成了哈姆莱特,变成了公爵安德烈③,变成了唐璜④,变成了靡非斯特⑤,变成了列那狐⑥,——并且这之中有的人物也并不是兴至一时的忘我。在一个秋天的午后,他为了要零花钱,去访问过叔父。叔父是长州萩⑦这地方的人。他就特意在叔父面前,滔滔不绝地论起维新的伟业,对上至村田清风⑧,下至山县有朋⑨的长州人材都加以赞扬。然而这个充满了虚伪的感激、脸色苍白的高等学校的学生,与其说是当时的大导寺信辅,还不如说是比他小的于连·索黑尔——《红与黑》的主人公。

    ① 帝国文库是日本明治时期由博文馆出版的日本中世、近世的文学作品丛书,共五十卷。coc2

    ② 伊凡·卡拉马佐夫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所着长篇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的主人公。

    ③ 安德烈是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所着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的主人公之一。

    ④ 唐璜是西班牙传说里的放荡人物,为西欧文学创作的重要题材,莫里哀的喜剧、莫扎特的歌剧、拜伦的长诗都曾以唐璜作主人公。

    ⑤ 靡非斯特是德国作家歌德(1749-1832)的诗剧《浮士德》中的魔鬼。

    ⑥ 列那狐是中世纪德国传说中的狡猾的狐狸。

    ⑦ 长州藩领有周防、长门二国,在今山口县。萩在山口县中部,曾是长州藩的政治中心,明治维新的很多志士出身于此地。

    ⑧ 村田清风(1783-1855),日本德川幕府末期的长州藩士,主张日本维新。

    ⑨ 山县有朋(1838-1922),长州藩出身的日本军人、政治家。

    这样的信辅,当然一切都是从书本里学来的。至少可以说不依赖书本的事,他一件也不曾做过。实际上他为了理解人生,并没有去观察街头的行人。倒可以说,为了观察行人,他才去了解书本里的人生。或者说不定这也是通晓人生的迂回之策。但是街头的行人,对他来说也只是行人而已。他为了了解他们——为了了解他们的爱,他们的憎,他们的虚荣心,就是读书。读书——特别是读世纪末欧洲产生的小说和戏剧①。他在这冰冷的光辉中总算发现了在他面前展开的人间喜剧。或者说吧,发现了善恶不分的他自身的灵魂。这也不只限于人生。他发现了本所许多街道上的自然美,可是,靠了几本爱读的书——特别是元禄的徘谐,他观察自然的眼光才变得尖锐了一些。由于读了这些,他发现了“京都附近的山势”②,“郁金香地里的秋风”③,“海上阵雨里的主帆和偏帆”④,“黑夜里飞过的苍鹭的叫声”⑤——发现了本所的街道未曾使他懂得的自然美。这种“从书本到现实”,常常是信辅的真理。他在自己的半生中也曾对几个女性产生过爱情。然而她们却没有一个使他懂得女性的美。至少没有使他懂得书本以外的女性美。“透过阳光的耳朵”和“落在面颊上的睫毛的影子”,他都是从戈蒂耶⑥、巴尔扎克、托尔斯泰那里学来的。正是由于这些,信辅今天才懂得女性的美,不然的话,他也许只能懂得女性的性……

    ① 指十九世纪末叶欧洲资本主义国家的文学所产生的颓废、没落的倾向。

    ② 见《续猿蓑》,全句是:“松蕈哟,京都附近的山势!”俳人广濑惟然(?-1710)作。

    ③ 见《猿蓑》,全句是:“早晨的露水哟,和郁金香地里的秋风。”徘人凡兆(?-1714)作。

    ④ 见《猿蓑》,全句是:“忙匆匆呀,海上阵雨里的主帆和偏帆!”徘人向井去来(1561-1704)作。

    ⑤ 见《续猿蓑》,全句是:“闪电伴着黑夜里飞过的苍鹭的叫声。”俳人松尾芭蕉(1644-1694)作。

    ⑥ 戈蒂耶(1811-1872),法国诗人、小说家。

    可是贫穷的信辅却没有办法随心所欲地买他要读的书。他想方设法来摆脱这种困难,第一是依靠图书馆,第二是依靠借书铺,第三是依靠招来吝啬之讥的他的节俭。他清楚地记得面对大水沟的借书铺,为人很好的借书铺的老婆婆,以及老婆婆所从事的做花簪的家庭副业。老婆婆很信任好容易上了小学的“哥儿”的诚实。但是,这个“哥儿”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发明了装扮成找书的样子,偷偷地读书。他也还清楚地记得旧书店一家挨一家的二十年前的神保町大街,旧书店的屋顶后面,可以看到阳光照射着的九段坂①的斜坡。当然那时的神保町大街既不通电车,也不通马车。他——十二岁的小学生,胳肢窝下夹着饭盒和笔记本,为了上大桥图书馆②,多次在这条大街上往复。往复路程一里半。从大桥图书馆又上帝国图书馆③。他仍然记得帝国图书馆给他的第一个印象。——对高高的图书馆大厅顶棚的恐惧,对高大的窗子的恐惧,对坐满无数椅子的无数的人们的恐惧。但是,恐惧幸而在去过两三次之后就消失了。他很快地就对阅览室、对铁的阶梯、对目录箱、对地下食堂有了亲密的感情。这之后他又到了大学图书馆和高等学校图书馆。他在这些图书馆里不知道借过几百册书。而在这些书里,也不知道爱上了几十本书。然而——

    ① 九段坂是从市谷经靖国神社至神田的长坡,在东京千代田区。

    ② 大桥图书馆是博文馆负责人大桥新太郎创建的私立图书馆,在东京千代田区。

    ③ 帝国图书馆是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的分馆,上野图书馆的旧称。

    然而他爱的——几乎不管内容如何都爱的,还是他自己买的书。信辅为了买书,连咖啡馆也不去。可是,他的零用钱总是不够用。他为了解决零用钱,每周三次给一个亲戚家的中学生教数学(!)。即便是这样钱仍不够用的时候,就不得不去卖书了。然而卖书的价钱,还不到买新书的一半价。不仅如此,把长年保存的书卖给旧书店,常常是他的悲剧。他曾在一个细雪飘落的夜晚,浏览神保町大街的一家又一家的旧书店。他在一家旧书店里发现了《扎拉图斯拉》①。这不是一本普通的《扎拉图斯拉》。这是两个多月之前,他卖掉的沾满手垢的《扎拉图斯拉》。他仁立在店头,东一段西一段地读这本旧的《扎拉图斯拉》。重读起来爱不释手,渐渐产生了怀念之情。

    ① 扎拉图斯拉生于公元前七世纪,七十七岁时死去,据说是古代波斯拜火教的始祖。此处指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唯意志论者尼采(1844-1900)的哲学著作《扎拉图斯拉如是说》(1883-1891)。此书采用散文叙事诗的体裁,假托扎拉图斯拉作为预言家,下山向大众宣扬“超人”思想。

    “这本书多少钱?”

    站立了十几分钟之后,他把《扎拉图斯拉》拿到旧书店的女老板那儿问。

    “一圆六角钱,您如果喜欢,那就给一圆五角钱吧!”

    信辅记得这本书只卖了七角钱。然而,讨价还价的结果,好容易以卖价的两倍——一圆四角钱,终于又一次把它买了下来。雪夜的路上,房屋和电车都笼罩在一种说不上来的微妙的寂静中。他在这条大路上回到很远的本所的途中,不时感觉出他衣袋里铁青色封面的《扎拉图斯拉》。而同时他喃喃自语,几次嘲笑着自己……

    六 朋友们

    信辅从来不能不问才能怎样就去交朋友。譬如说哪怕是什么样的君子也好,除品行之外简直毫无长处的青年,对他来说就是没有用的路人——不,还不如说是每次见面他都少不了要予以挪揄的丑角。这对操行是六分的他来说,是理所当然的态度。他从中学到高等学校,从高等学校到大学,在经历几个学校的过程中,不断地对他们加以嘲笑。当然他们之中有人对他的嘲笑很气愤。但其中也有人是十足的模范君子,对他的嘲笑浑然不觉。他在被斥之为“讨厌的家伙”时,常常略感到愉快。然而,不论怎么嘲笑也没有任何反响,就只能使他愤恨。另外还有这样一个君子——某高等学校文科的学生,利文斯通①的崇拜者。住在同一个宿舍里的信辅,有一次对他信口开河地说,连拜伦读利文古斯顿的传记时都感动得哭泣不止。尔来已历二十年的今天,这位利文斯通的崇拜者在某基督教会的机关杂志上,照旧歌颂利文斯通。而他的文章是用这样一行文字开始的:“连恶魔诗人拜伦读了利文斯通的传记都竟然流泪,这教给了我们什么呢?”

    ① 利文斯通(1813-1873),英国传教士,横越非洲的探险家,着有《南非传教旅行考察记》等书。

    信辅从来不能不问才能怎样就去交朋友。即使不是君子,如果他是没有强烈求知欲的青年,对他来说仍是陌生的路人。他并不希求他的朋友们都那么温文尔雅,他的朋友们是没有青年人的热情的青年人也未始不可。唔,他对亲密的朋友倒是畏惧的,然而他的朋友们应该具有头脑。应该有头脑——有极其聪明的头脑。不管是多么漂亮的年轻人,都不如拥有这种头脑的人更为他所喜爱。同时也不管是什么样的君子,都不如拥有这种头脑的人更为他所憎恶。实际上他的友情总是在某些爱中孕育着憎恶的情感。信辅至今还坚信,在这种情感之外没有友情。至少他相信在这种情感之外,没有不带Herr und Knecht①气味的友情。况且当时的朋友们,在另一方面正是互不相容的死敌。他以自己的头脑为武器不断不息地同他们格斗。惠特曼②,自由诗,创造的进化③——几乎到处都是战场。他在这些战场上,或者打倒他的朋友们,或者被他的朋友们打倒。这种精神上的格斗,简直是由于他最嗜好屠杀而挑起来的。然而在这个过程中自然而然表现出新的观念和新的美的格调,那也是事实。午夜三点的蜡烛的火焰怎样照耀着他们的争论,武者小路实笃的作品又是怎样支配了他们的争论。……信辅非常清楚地记得九月的一个夜晚,有几只很大的灯蛾向蜡烛飞来。灯蛾是在深夜里突然灿烂华丽地诞生出来的。可是,一触到火焰上,就过早地、令人难以置信地扑拉拉死去了。就是到了现在这也许是并没有什么稀奇价值的事。然而信辅直到现在每当想起这件小事——每当想起这个不可思议的美丽的灯蛾的生死,不知为什么他的内心深处就多少感到凄凉……

    ① 德语:主人与侍从。

    ② 惠特曼(1819-1892),美国诗人,着有《草叶集》等。

    ③ 法国哲学家帕格森(1859-1941),着有《创造进化论》一书。

    信辅从来不能不问才能怎样就去交朋友。标准不过如此而已。但是这个标准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例外。这就是把他的朋友们和他之间的关系截断的社会的阶级的差别。对和他出身差不多的中产阶级的青年,信辅没有什么抵触。但是,对他所熟悉的少数上流阶级的青年——有时甚至对中流上层阶级的青年,却多少感到格格不人,像陌生人般的憎恶。他们当中有的怠惰,有的懦怯,有的是肉欲的奴隶。然而他并不只是由于这些原因才憎恶他们。不,和这些相比,毋宁说是由于某种说不清的原因。其实他们当中的某些人连自己也意识不到地憎恶着这种说不清的“什么”。由于这个原因,对下层阶级——对他们的社会的对立面感到病态的失望。他对他们是同情的。然而他的同情毕竟是没有用的。每当这个某种说不清的“什么”和他在一起时,总是像针似地刺伤了他的手。记得是一个有风的寒冷的四月的午后,当时是高等学校的学生的他和他们之中的一个人——某男爵的长子,站立在江之岛①的悬崖上。眼下就是波涛汹涌的海岸。他们为“潜水”的少年们扔出去不少铜币。每当铜币落下去,少年们就扑通扑通跳到海里去。但是有一个潜水采贝的渔家女,在悬崖下燃烧着海草的火堆旁只是看着笑。

    ① 江之岛,也叫绘之岛,日本神奈川县藤泽市片濒海岸附近的小岛,名胜地。

    “这次也让这个家伙跳进去!”

    他的朋友把一枚铜币,用烟卷盒里的锡纸包起来。于是猛向后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把铜币扔了出去。铜币闪闪发光,向风大浪高的海里飞去。在那一刹那,渔家女也抢先跳进海里。信辅至今还历历在目地记得他的朋友嘴边浮现出的残酷的微笑。他的朋友具有超众过人的外语才能,可是也确实具有超众过人的锋利的犬齿……

    附记:此篇小说另拟续写这个的三四倍长。此次发表者仅《大导寺信辅的前半生》,其题并不吻合,然亦无他题可代,是为不得已而用之。《大导寺信辅的前半生》以之为第一篇幸甚也。大正十三年十二月九日,作者记。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作

    吕元明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