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12 舞会(2/2)

燕尾服和裸露的粉肩不停地来来去去,摆满银器和玻璃器皿的大台子上,有堆积成山的肉食和松露;有耸立似塔的三明治和冰淇淋;有筑成金字塔似的石榴和无花果。尤其屋子一侧,尚未被菊花埋没的墙上,有一美丽的金架子,架子上面,葱绿的人工葡萄藤攀缠得巧夺天工。明子在金架子前,见到了略见谢顶的父亲,他口衔雪茄,和一班年龄相仿的绅士站在一起。看到明子,父亲满意地略点下头,便转向同伴,又吸起了雪茄烟。

    法国海军军官和明子走到一张台子前,同时拿起盛冰淇淋的匙子。明子发觉,即使这工夫,对方的视线仍不时落在她的手上,头发上,以及系着淡蓝丝带的脖子上。当然,对她来说,决不会引起什么不愉快的感觉,不过,有那么一瞬,某种女性的疑惑,仍不免闪过脑际。恰在这时,有两个身着黑丝绒礼服,胸前别着红茶花的德国妙龄女郎经过身旁,她有意透露自己的疑惑,便设辞感叹地说:

    “西方的女子,真是美得很呀!”。

    不料,海军军官闻言,认真地摇了摇头。

    “日本的女子也很美。特别是像小姐您这样……”

    “哪儿的话。”

    “不,这决不是恭维话。以您现在这身装束,就可出席巴黎的舞会。而且会艳惊四座。您就像瓦托①画上的公主一样。”

    ①Antoine Wtitteau(1684—1721),法国画家。

    明子并不知道瓦托其人。因此,海军军官的话所唤起的她对美好往昔的幻想——幽幽的林中喷泉,和行将凋谢的玫瑰,转瞬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敏感过人的她,一边搅动着冰淇淋的小匙,一边不忘提起另一个话题:

    “我也颇想参加巴黎的舞会呢。”

    “其实不必,巴黎的舞会,同这里毫无二致。”

    海军军官说着,扫视一下子周围的人流和菊花,忽然眸子里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停下搅动冰淇淋的匙子。

    “岂止巴黎,舞会,哪儿都是一样的。”他半自语地补上一句。

    一小时后,明子和法国海军军官依然挽着手臂,和众多日本人、外国人一起,伫立在舞厅外星月朗照的露台上。

    与舞台一栏之隔的大庭园里,覆盖着一片针叶林;静谧中,枝叶相交的枝头上,小红灯笼透出点点光亮。冰冷的空气中,和着下面庭园里散发出的青苔和落叶的气息,微微飘溢着一缕凄凉的秋意。可就在他们身后的舞厅里,依旧是那些花边和花海,在印着皇室徽记十六瓣菊花的紫绉绸帷幔下,毫无休止地摇曳摆动着。而高亢的管弦乐,宛如旋风一般,照旧在人海上方,无情地挥舞着鞭子。

    当然,露台上也热闹非常,欢声笑语接连划过夜空,尤其当针叶林上的夜空,放出绚丽的烟火,几乎所有的人都同时发出哗然的喧闹声。明子站在人群里,和相识的姑娘们一直在随意地交谈。俄顷,她察觉到,法国海军军官仍旧让她挽住自己的手臂,默默望着星光灿烂的夜空,觉得他似在感受着一缕乡愁。明子仰起头,悄然望着他的面孔:

    “是不是想起故乡了?”她半带撒娇地询问道。

    仍是那双满含笑意的眼睛,海军军官静静地转向明子,用孩子般的摇头,代替一声“不”。

    “可您好像在想什么哪、”

    “那您猜猜看,我想什么呢?”

    这时,聚在露台上的人群里,又像起风一样,掀起一阵躁动。明子和海军军官心照不宣,停止了交谈,眼睛望向庭园里压在针叶林上的夜空。红的和蓝的烟火,在暗夜中射向四方,转瞬即消弭于无。不知为何,明子觉得那束烟火是那么美,简直美得令人不禁悲从中来。

    “我在想烟火的事儿。好比我们人生一样的烟火。”

    隔了一会儿,法国海军军官亲切地俯视着明子,用教诲般的口吻说道。

    二

    大正七年的秋天,当年的明子去镰仓别墅的途中,于火车里偶然遇见一位仅一面之雅的青年小说家。他正往行李架上放一束菊花,是准备送给镰仓友人的。于是,当年的明子——现在的H老夫人,说她每逢看到菊花,就会想起往事,便把鹿鸣馆舞会的盛况,详细讲给了小说家。听老妇人亲口讲她的回忆,青年小说家自然兴致勃勃。

    讲完之后,青年不经意地问H老夫人:

    “夫人知道这位法国海军军官的名字吗?”

    出乎意料,H老夫人回答道:

    “当然知道。他叫Julien Viaud。”

    “这么说是Loti了。就是写《菊子夫人》的皮埃尔·洛蒂①。”

    ①Pierre Loti(1850—1923),法国作家。原名Julien Viaud,一八六七年考入海军学校,毕业后服务于海军,开始四十二年之久的海上生涯。几乎每年都有作品问世,写有《菊子夫人》(1887)等四十余部小说。普西尼的《蝴蝶夫人)(1904),故事就脱胎于《菊子夫人》。

    青年既愉快又兴奋。H老夫人却讶然看着青年的脸,喃喃地一再说:

    “不,他不叫洛蒂。叫于利安·维奥。”

    (一九一九年十二月)

    艾莲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