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01 懊恼(2/2)

话,宁愿跪下来——她用一种不乐意的笑声开始笑了,一面瞧着他高声说:

    “笨货,走吧!旁人至少也要说句话!”

    他几乎要哭了,却依然一个字也说不出。

    这些情形,现在清楚得和在眼前一样,都回到他心上来了!为什么她那时候竟说:“笨货,走吧!旁人至少也要说句话!”

    末后他又记起了她那时温存地贴紧着他。他们在一枝斜欹着的树下经过的时候,他曾经觉得她的耳朵触着了他的脸,他却突然避开,怕的是她会把这种接触当成有意挑逗。

    等到他说出了一声:“这不是我们应该回去的时候吗?”她就用一种异样的目光向他射了一下。确实说来,她当时真是用一种奇特的神情瞧着他,他却没有对此加以考虑,但是目前他却记起了这一层!

    “您要怎样便怎样,朋友,倘若您倦了,我们就回去吧。”他那时候的回答却是:

    “这并不是因为我倦了,不过桑笛尔现在也许醒了吧。”她耸着肩膀一面说道:

    “倘若恐怕我的丈夫睡醒了,这倒是另外一件事,那么我们回去吧!”

    以后在转来的时候,她一直是沉默的了,并且也不紧贴着他的胳膊了。那为什么?

    这个“为什么”,他始终还没有向自己提起过。现在,他仿佛窥见了一点他一直弄不明白的事。

    难道?……

    萨华尔先生觉得自己脸上发红了,于是他神情颠倒地站起来,如同三十年前,他早就听见了桑笛尔太太向他说是:

    “我爱你!”

    那是可能的吗?这个刚才印入他灵魂里的疑团使他难受了!从前他居然没有看见,没有猜着,那是可能的吗?噢!也许那是真的!然而他那时对于那样一个机会竟失之交臂!

    他于是暗自说道:“我要探听明白,我不能在疑团里待下去。我要探听明白。”

    于是他匆匆忙忙把衣裳穿着停当。自己又想着:“我六十二岁,她五十八,我是很可以向她询问这件事的。”

    末后,他出门了。

    桑笛尔的房子就在本街的那一边,差不多就在他的对面。他走到了那里。矮小的女佣人听见敲门,立时给他开了。

    她这样早就看见了他,觉得是诧异的。

    “萨华尔先生,您这样早就来了,有什么意外的事?”

    萨华尔答道:

    “没有,我的孩子,不过你去告诉你的女东家,说我想即刻和她谈话。”

    “太太正熬着那过冬的梨子酱;她正站在炉子边,并且没有梳妆,您懂得的。”

    “懂得,但是你可以说这是为着一件很紧要的事。”

    女仆走开了,于是萨华尔焦躁地提着大步走到客厅里。然而他并不觉得手足失措。哈!他快要如同探听厨房里买进了什么东西似地去向她探听那件事。那正是因为他有了六十二岁!

    客厅的门开了,桑笛尔太太进来了。她现在是一位滚圆肥胖而且面貌团团笑声哈哈的妇人。她走向前来,两只手伸得和身体相离很远,两只袖子卷在那双粘着糖浆的精赤的胳膊上部。她惊惶似地问他:

    “您有什么事,朋友,您没有生病吧?”他说:

    “没有,好朋友,我想向您探听一件事情,在我那是很关紧要的,而且使得我心里镇日不宁。您答应老老实实告诉我吗?”

    她微笑地说:

    “我向来是老实的,请您说吧。”

    “那就是我说从前我第一次看到您时就爱上了您。您是不是也曾怀疑过?”

    她带着那种依然像以前一样的语调笑着回答道:

    “笨货,够了!我也是在第一次时就已经看清楚了。”

    萨华尔不觉发抖了,便吞吞吐吐说:

    “您早知道那件事了!……那么……”

    他说到这里可又立刻停止了。

    她问道:

    “那么?……什么事?……”

    他接着说:“那么……您从前怎样想的?怎样……您从前打算怎样答复我?”

    她笑得更高了。好些滴糖浆流到了指头尖子上又滴到了地下。“我?……不过您从前什么也没有向我要求过。那时候并不该由我来向您有所表示。”

    于是他向她跟前走了一步:

    “请您说给我听……请您说给我听……某一天,桑笛尔在午饭后倒在草地上睡着了,我们两个人曾经一同散步到了一个拐弯的地方,您现在可还记得那天的事?”

    他等着答复。她停住不笑了,并且愣着两眼盯住他:

    “我确实记得。”

    他战栗地接着说:

    “既然如此……那一天……倘若我是……肯冒险的……那么您会怎样办?”

    她又用一种毫不后悔的妇人神情微笑了,并且用一种表示反嘲的清朗音调诚实地回答:

    “我就会对您让步哪,朋友!”

    随后,她立刻转身跑出去熬梨子酱了。

    萨华尔重新走到街上了,六神无主,如同在遇见了一场大祸以后一般,他在雨中撒开大步一直对着河边走,并没有想起要到哪儿去,等到走到了河边,他向右一拐沿着河岸走。如同受着本能支使似的走了好半天。他的衣裳都流水了,帽子变样子了,软得像是一块破布,帽檐像屋檐似地滴着水。他始终走着,始终一直向前走着。末后走到了他们很多年以前某一天吃午饭的那个地方,对那个地方的回忆正使他的心上痛苦不堪。

    这时候,他坐在那些脱了叶子的树底下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