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同仇日记(1/2)

    余已久不作日记,八月十三日,中日沪战突起,余适在松江故里。所见所闻,皆前

    此所未尝经验之紧张情绪。故自八月十四日起即按日写日记数十百言,聊以见上海战区

    后方一城市中之情景。诵无衣之诗,切同仇之感,故命之曰同仇日记。起八月十二日,

    迄九月五日,凡二十五日。九月六日以后,余起程赴滇,备历艰苦,则别为西行日记,

    俟续刊焉。

    八月十二日晴

    今日下午四时,闻市人传言上海中日军已发生冲突。沪宁沪杭两路车均停止。一时

    人心惶惶,顿现不宁景象。多数人家纷纷整理箱笼物件,分雇小汽车或船只离松,或去

    沪,或去乡。

    上海晚报不到,颇闷闷。在友人朱雯家听无线电播音,知战事确有一触即发之势,

    惟今日尚未正式冲突耳。(十四日追记)

    八月十三日晴

    今晨候沪报不至,晨九时在朱雯家听无线电播音,知即日下午有爆发战事之势。午

    十二时,沪报始到,较平时约迟二小时。有邻人自上海归者云,上海北车站已架设大炮

    备战,火车均自西站南站开出。

    下午二时,有亲戚来电话,谓上海银行钱庄均已停市,松江各银行钱庄明日亦将停

    市,如有存款,应即去酌量提支,俾作支持战时生活之用。余答以素无储蓄,此事于我

    不生影响,并谢其厚意。

    今日米价突涨六角。

    晚间八时,电灯忽熄。当即打电话问电灯公司办事处。据云沪松馈电总线已断,今

    晚住宅用电,恐将无法供给。惟各军政机关用电,则暂由本邑电厂小引擎供给之。遂即

    燃点煤油灯。室内顿成暗淡世界,心绪为之不宁。就电话听筒中窃听他人谈话,谓离城

    十里之华阳桥镇已隐约可闻上海方面有炮声,知战事已作。

    九时,电灯复明,遂到朱家听无线电播音。得知此时上海闸北方面战事方烈,有大

    火。又知上海鱼市场已被日军轰炸焚毁。十时从朱家出,见警察已武装双岗,知本邑已

    在戒严状态中矣。(八月十四日追记)

    八月十四日云

    清晨五时,闻炮声时作,家人相顾愕然。

    晨八时,到朱家,朱君夫妇方在治装,云拟去沪。余即辞出,到长途汽车站,见候

    车赴沪者甚众。八时二十分,有去沪第一辆车,从总站开到。适站中接到上海县境北桥

    站来电话,谓公路被阻,汽车不能到达上海,嘱松沪车勿开往。遂由站长临时宣布退票

    停班。众客皆废然下车,面有忧色。时适有人从火车站回来者,云今日沪杭火车,即上

    海南站亦不能到达,因南站方面亦将有战事发生。余遂返至朱家,以交通被阻消息告之,

    迁沪之议,遂只得作罢。

    十时,拟打一长途电话到沪寓,问父母及诸妹消息,以便决定行止。讵意长途电话

    亦已不通。

    下午二时,步行到火车站,拟一探准确消息。至站时适见有上下行车各一列,多数

    旅客皆乘坐运货车及运牲口车。每车皆长四十余列。据云杭州来车已停驻及四小时,因

    前路有军用车,故一时尚不能开出,大约今日即使能开到上海南站,亦必须在深夜矣。

    三时,有日本飞机三架出现松城上空,经过火车站时,飞行甚低,且盘旋数四,意

    在侦察。站中秩序,一时大乱,车中乘客,纷纷窜逃下车,余亦不免心怵。幸日机旋即

    西去,惊魂始定。遂即取道大街进城,昔日之繁市,已冷落不堪矣。行经国民商店,购

    五百尺光象牌手电筒一个。

    今日全日见有迁居乡间者,路上行人不绝,市河中船舶亦绵延不断。朱雯夫妇亦匆

    匆去章练塘镇暂避矣。

    晚八时半,电灯忽又熄。正疑惑间,忽闻云间第一楼上警钟大震,始知有日机来袭。

    此是松邑第一次真正敌机来袭警报,且又在黑夜,家人均不免张皇失措。余急取昼间所

    购手电筒捩之,竟不发光,燃烛视之,始知电珠已坏。余遂嘱家人镇静,与内子及女仆

    分挈小儿辈预备草席,俟闻飞机声时即至屋后大土丘下坐定,冀可稍免危险。时空中颇

    有大风,余意日机或不致真能飞来,但亦不可不备耳。幸一小时后,警钟复鸣,表示解

    除警报,始各各安心。惜此时已过中央电台时事报告时刻,未得一闻上海方面战事消息

    如何,弥复可憾。

    八月十五日雨

    今晨,雇勇仆阿根来家,此事出内子意,以为万一有事时,可以使其抱负小儿辈,

    余颇韪其意。

    十一时,购得上海十四日新闻夜报一纸,略知沪战状况。我军抗战已下决心,甚为

    可慰。惟念双亲及诸妹均在上海,日闻炮火炸弹声,想已饱受惊恐。颇深忧虑,遂姑写

    一信,交邮局快寄,不知何日能收到也。

    下午六时,友人赵家璧来舍,始知渠曾于十三日由上海专雇小汽车归松,将眷属迁

    至上海。不意昨日下午,有炸弹堕于大世界门前及汇中饭店,死伤多人。一时上海租界

    内情景亦万分可怕,旅馆中几至绝粮,菜市上无蔬菜可买,南货铺中均挤满顾客,竟购

    皮蛋虾米紫菜等物一至五元十元者。赵君深恐久居上海,即使幸免于孔子在陈之厄,然

    物价高涨,生活不易,亦非上策。故于今日设法雇得小汽车一辆,仍挈眷返松,费国币

    四十五元,可谓昂矣。

    晚八时半,空袭警钟又鸣,电灯立熄,余部勒家人静坐室内,俟闻机声,即从后门

    至旷地上依土丘隐伏,想可无虑,幸日机竟未过境,一小时后即解除警报。

    今日米价又高涨六角,纸烟亦涨价。乡人恐被军队征役,不敢入城,稻柴无从购买,

    几无燃料,后幸辗转设法,购得二担,价较平时贵二倍。

    八月十六日晴

    晨五时三十分,空袭警钟大作。余从睡梦中惊醒,即率家人拟出至屋后旷地上暂避。

    不意后门外小巷已为左邻姜姓用大方砖堵塞,不可通行,余不觉盛怒其不顾公德,即猛

    力推倒数十砖,亦不自知其力之何从而生也。巷既通,即奔至姜姓后门,叩门责问,屋

    中人自知理亏,不敢出应,然犹呶呶不已。

    久俟日机未来,余仍率家人入室。旋即到朱雯家,与朱君闲谈。至六时五十分,忽

    有一日机突然在上空出现,飞行甚低,余方匆遽辞出,便闻轰然一声,窗壁皆为之震动,

    知已投一炸弹矣。一时里巷中秩序大乱,在菜市买卖蔬菜者皆纷纷在满街奔窜,情状甚

    可怖。

    日机去后,余与内子商议行止,结果皆主张暂守镇静,非至万不得已时不动。因目

    下迁移,不论至沪至杭,或至乡间,俱有种种困难,不易解决。

    十时,至赵家璧兄家,知其拟将眷属暂迁南门外乡间。十时三十分,同出到西门外,

    余换取手电筒一个,又至电报局发一电致沪寓,问双亲及诸妹消息,并请其斟酌上海方

    面情形,决定行止。沿路见乘车雇船移居乡间者络绎不绝,知识分子亦不在少数,平时

    之高唱抗日口号之爱国家亦多数离城他去。归途买得当日上海申报一份,价一角五分。

    闻途人言,日机炸弹堕在新东门外铁路旁一小石桥上,大约拟以税警军官教练所(旧火

    药库)为目标而未命中者,盖彼此相去只一城之隔耳。

    下午一时,有亲戚打电话来问愿同往洛巷乡间暂住否,内子婉却之。五时,余小立

    门外,见旧日学生张女士方经过,衣履鬓发间,颇有行色。问之,始知其从上海徐家汇

    雇人力车沿公路归松者,据云同行者尚有数十人,车资每辆国币四五元不等,自上午八

    时离徐家汇,此时始到达,烈日下临,暑气上蒸,且又越过军事障碍物数处,盖不胜其

    憔悴已。张女士又云,在上海时曾打电话到我家沪寓,探问我家消息,得知家人俱平安,

    惟余四妹腿部曾中一流弹,盖中日飞机在上空作战时,向下扫射之机枪子弹从屋顶上破

    瓦而下者,故悬想当不至有重创,然余已甚为忧虑矣。

    晚饭后,打电话致振华袜厂黄君,商请明晨带一信到上海转交双亲,因知黄君有运

    货汽车,近日尚在往返松沪运载货物也。幸承允诺,当即作书讫。八时三十分,作家书

    方毕,警钟又鸣。至十时方解警,未有日机来。

    十一时,从电话听筒中听得华阳桥镇到上海来难民八百余人,已由镇长某君妥为照

    料住宿,明晨即遣之来城,俾便分别收容或遣送回籍。

    今日闻零售米肆已有限制,每人每次只能购米一元。全市当铺均已止当,小民生计,

    不免大受影响。此则甚可虑者也。

    八月十七日晴

    今晨七时,余去振华袜厂,将家信交司机人带交上海舍下。内子则经纪积蓄粮食事

    宜,盖市面愈益萧条,乡人进城者愈少,一过八时,即无蔬菜可买,不能不略事预备也。

    八时,又有日本飞机来袭,在西南上空盘旋甚久,便闻轰炸声二响,大约在三十一号铁

    路桥方面。警报解除后,路上行人顿形拥挤,又皆离城去乡者。大约本邑居民,留者仅

    半数矣。

    下午三时,有上海厂中职员步行来松者,带口信来,谓双亲将于明日返松,闻之甚

    慰。五时,振华袜厂送来大人手谕一通,函中嘱余等去杭州暂住,盖此信尚是十六日所

    书者。余及内子均以为尚非其时,且知杭州亦不免敌机骚扰,故仍不作行计。

    晚饭后,借内子散步到大街上,看难民过境。盖自今日下午二三时起,由上海沿铁

    路或公路经过本邑遄返原籍者,络绎不绝。有一妇人,两手抱一婴儿,儿已酣眠,妇不

    忍惊醒之,抱持甚慎,行履遂艰,疲惫之状,真不忍看。又有一男子,频频问松江城何

    时可到,有人告以已在松江城中,始颓然席地而坐,聊以将息。凡此流离颠沛之状,一

    幅流民图,安足尽之。

    归途买得上海当日立报一份,价六分。

    八月十八日晴

    今晨九时,与家璧同散步到城中汽车站,见由沪经松赴京杭之自备汽车甚多。此等

    有汽车阶级亦纷纷迁入内地,遥想上海租界内情形,当必异常危险矣。行经富户苏某住

    宅,竟已张挂美国旗,想必希望避免日机轰炸之故,其情可悯,其事可嗤。归途过名医

    夏仲芳君诊所,夏君适在门外,云家人已皆下乡,只一人枯守,遂招入小坐茗话。

    归家后,有童子军来为松邑救济事业募捐者,余捐国币五元,我尽我力而已。

    邻人某来舍闲话,据云本县县长甚懦怯,不甚能负荷重任。每晚必乘汽车到余山歇

    宿,次晨复来办公。本邑救济事业亦因无款故,迄未有切实办法,甚可慨叹。夫必有非

    常之才,始能应付非常之时,治世之吏才,未必宜于乱世,丁兹国难期间,政府于用人

    行政,诚当重行铨考也。

    下午,朱雯兄从乡间来城,归家取物。因借我无线电收音机一具,缘乡间无电,彼

    即携去亦无用也。即请家璧助我装置天、地线竣事。晚,听中央电台报告,知我军连日

    已击落敌机二十余架,壮烈甚,为之色舞。

    今日未见双亲返里,甚滋疑惑。

    八月十九日晴

    今晨六时,即又有日机来我邑上空盘旋。不久,即遥闻轰炸声甚烈,屋宇皆为之震

    动。解警后,闻途人纷纷传言,谓一弹似落在石湖荡方面,一弹则即在新东门内税警官

    佐教练所旁。越一小时许,闻人言石湖荡之三十一号铁路桥已被炸,幸损坏尚微,不至

    影响及交通。

    有住居新南门内公路附近者云,连日晚间有我军用汽车满载军需从杭州方面来,经

    过本邑,急驶往沪,金铁之声,彻夜不绝。又云沪杭国道已因军事关系封锁,故闵行浦

    江渡轮已移泊松南米市渡,盖由松江经枫泾而至杭州,此段公路幸已完工,故于军事上

    实甚重要也。

    下午,黄振华君来电话,谓母亲及四妹将于明日附乘渠之汽车归松,甚欣慰。三时,

    独行到西门外,寄出一信致南京李长之君,问渠如何去滇,余意颇欲约渠同行。邮局中

    人云近来邮政交通大受阻厄,此信不知何日方能到达南京。

    八月二十日

    晨六时半,日机又来袭。余又从睡梦中被惊醒,匆匆率家人走伏屋后土丘之麓。目

    睹敌机七架盘旋西方高空者数四。忽二机破空直下,疾若鹰隼,即闻轰然者三四声,继

    以机枪扫射声,闻之不免心悸。解警后不久,即闻人言西车站月台旁中一弹,适有沪来

    客车一列停驻在站,车中人纷纷逃避,致死伤甚众。又一弹堕车站北光启中学,毁新建

    大厦一所。又一弹堕东车站旁,死伤难民各一。

    九时,内子嘱阿根负蓬儿去县立医院诊治暑疖,始知县立医院中已有多数受炸弹及

    机枪伤者投治。断股折臂,破腹绝脰者,呻吟之声,彻于户外。医士皆栗碌无暇,小儿

    暑疖,拒不施诊矣。男仆阿根,以前颇不以避难为然,今日在医院中睹此惨状,不觉颤

    栗。归来后,即谓有去志。余以此事不便相强,允其随时可行。

    十一时,岳家有电话来,嘱内子速治行装,因已设法弄到汽油船一艘,拟合两家大

    小共去洙泾镇乡间姑丈家暂住,庶免再受威胁。余踌躇有顷,决意使妻儿先去。内子遂

    挈诸儿雇车去西门外登舟。十一时四十分,母亲及四妹乘振华袜厂汽车归家,得详悉上

    海情形。沪寓虽落一流弹,但四妹受创之说,则系误会。余以母亲年高,恐未能再受日

    机轰炸之惊,遂急为雇车,送母亲并四妹到船埠,会同内子等同去乡间。于是只余及男

    仆阿根二人暂作留守使矣。

    今日居民之下乡者愈多,下午三时,路上已悄无人迹,街头巷尾,惟警察履声橐橐。

    盖留居人口,已不及三分之一矣。余往邀家璧同到县立中学,参观该校留校教职员所治

    之地洞,余与赵君均拟仿治一所。归家后,日机又来,幸未投弹。五时购得上海神州日

    报,略知战事消息。

    晨间无电灯,日机又来袭二次,均未投弹,大约意在侦察耳。寄舅金光藻,家人亦

    均已去乡,渠一人不敢在家宿夜,遂来我家宿,彼此有伴,差不寂寞。

    八月二十一日晴

    今晨又有敌机来袭警报二次,但均未有敌机过境。七时,男仆阿根随寄舅金光藻乘

    船下乡去,云过三四日当再来。余告以来否悉听其便。十时,到家璧家,看渠在竹园中

    督率工役挖治避弹地窖。午,即在赵家吃饭。下午在家,独居无俚,看三国志演义,并

    同时以陈寿志诸本传参阅。五时许,门外有叫卖上海报纸声,即出门买得当日时报一份,

    价六分,盖亦从上海乘自行车贩来者。晚,即以昨日所余冷饭,用开水泡热,佐以残肴

    食之。昨晚起即已无电,只得用煤油灯。空屋无人,幽暗中茕茕对影,辄生幻想。无线

    电又无从收音,更可恨。九时即就枕,中庭秋虫嘐嘐,尤有凄厉之感,肃杀哉!

    八月二十二日晴

    六时起床,自提小铅壶往府桥下茶馆中泡水,备洗脸及煮茶用,顺便买油炸烩一条,

    粢饭三十文,鸡蛋二枚。归家后洗漱讫,即就打汽炉中煮鸡蛋,并所购二事共作早餐。

    九时,到绍兴妇人陶妈家约其每日下午来我家一次,代为浣洗衣袜,涤治便桶,盖此二

    事则非余所能自任者也。中午,仍至家璧家就食,谈至下午二时始返。看黄山谷诗。

    傍晚,亲戚陈颂年率其二女来,即晚其二女为煮晚饭,购油豆腐干,皮蛋以佐餐。

    八时,陈君等辞去,余即就枕,在床上看王荆公集,不觉入睡。

    八月二十三日晴

    今晨五时三十分,为警钟声催醒,即匆匆披衣走至屋后土丘下掩伏。不久即解警,

    但旋又报警。计自五时至正午,半日间敌机来袭不下五六次,每次三机五机不等。计北

    门内小北庵后落二弹,北门外菜花泾落一弹,均未伤人。西门外莫家弄底落一弹,毁屋

    数间,死伤多人。南门外大张泾落一弹,未证实。

    邻人某君谓昨晚子夜以后曾有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