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号台风暴雨驱散了上海的高温,新凉天气,就有人来找我老拙聊天。前天来了
一位好学中年人,他正在钻研中国思想史,近来看了不少时髦书:《易经》,禅学,新
儒学。他来问我对新儒学如何看法。
我说:“新儒学,我还不很理解,不知新在哪里?”
他就问:“那么,您老对旧儒学如何看法?”
我老实回答:“旧儒学,我也不甚了了。真可以说:未知旧,焉知新?”
来人就采用激将法:“您老太谦虚了。您老读过孔孟之书,怎么会不懂旧儒学?”
我说:“你所说的旧儒学,我知道的只有汉儒和宋儒两派。汉儒讲章句训诂,其实
是治一切古学的第一道工作程序,就是现在西方的‘文本学’,这种工作,本身还不是
一种‘学’。宋儒讲义理,把孔孟的唯物主义行为准则提高为唯心主义哲学原理。这种
工作,虽然是一种‘学’,可离开孔孟的实用主义远他说:“孔孟的学说属于儒家。研
究儒家学说的工作,称为‘儒学’。你老既否定了汉儒学,又否定了宋儒学,那么,你
以为儒学应该是什么呢?”
我说:“你知道,儒学早已分为许多流派了。每个流派都自以为是孔孟之学,其实
他们都是把孔孟的语录作为一张画皮,披在各自的身上,吓唬别人,隐藏自己。我们可
以举一个例,譬如马克思主义,不是有过‘斯大林马克思主义’,‘铁托马克思主义’,
‘霍查马克思主义’吗?”
他沉思了一刻,说:“明白了。你是根本否定儒学这个名词。”
我说:“也无法否定,至少我不想用这个名词。”
“好。”他说,“我们不提儒学,就说孔孟思想吧。请你谈谈对孔孟思想的看法。”
我说:“孔孟思想,是一种思想呢,还是两种思想?天下没有两个思想相同的人,
孔孟思想,毕竟还是两家。孔孟、老庄、申韩,都是被司马迁硬捏合拢来的。他们原来
都是自成一家。”
“好,”他说,“那就请你谈谈孔子吧。你以为孔子思想到底有多么伟大?为什么
近年来东方与西方都在颂扬孔子?国内也很有点尊孔气象。”
我说:“我读《论语》,总该有几十遍了。第一个阶段,在二十岁以前,读《论语》
就是读语文课本,一句一节的识字会意,只懂得‘不亦说乎’就是‘不亦悦乎’,孔子
的思想,从来没有感到。
“过了二十岁,重读《论语》,这就进入了第二个阶段。不巧,同一个时期,我又
在读马克思的书,也跃跃欲试地想去干革命。我读《论语》,觉得孔子教人处世的方法
很对,读马克思主义者的书,觉得他们批判孔子,说他麻痹人民的革命意识,维护封建
统治者的政权,这些话也一点不错,确实如此。足足有三四十年,我的思想依违于孔马
之间,莫衷一是。
“于是,我老了。重读《论语》,进入第三个阶段。我才发现孔子并不是什么伟大
的‘圣人’,也不是‘思想家’,也不是‘哲学家’,他只是一个政客:在春秋战国时
代,几乎所有的知识分子都奔走于王侯之门,献策求官,孔子也是其中之一。
“在春秋战国时代,大大小小的国家,都有两种矛盾。一种是国与国之间的矛盾。
强凌弱,众暴寡,面对强邻压境,小弱的国家都惴惴不安,谋求自保身家。这叫做国际
矛盾,和现代一样。于是有一批政客出来为列国王侯提供外交政策,苏秦、张仪的合纵、
连横,便是载在史册的著名外交政策。另外一种是国内矛盾。上有暴君、昏君,下有顽
民、愚民,统治者一意孤行,不恤民困;被压迫,被剥削者,忍无可忍,铤而走险,揭
竿而起,公然暴乱。暴乱壮大,便是革命,古称造反。于是有一批政客出来,为列国王
侯提供防暴政策。孔子的一生活动,便是做这个工作。”
来客似乎有些吃惊。他说:“你把孔子和苏秦、张仪放在一起,这个观点从来没有
人讲过。”
我说:“可能是没有人讲过,因为从来都把孔子尊得太高,又把苏秦、张仪看得太
低。没有人注意他们的工作属于同一类型。”
他说:“可是,一部《论语》,里头没有提到孔子的防暴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