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乙夜偶谈(1/2)

    小引

    答应给《随笔》写稿,已经是半年以前的事,但一直写不出来。顾名思义,随笔是

    随时有所想,随时笔录下来。随时有所想,没有问题,一日之间,胡思乱想可真不少。

    随时笔录,却十分困难,没有这样一支勤奋的笔。为了蓄意要给《随笔》践约,不得不

    在随想之后立即随笔。可是白天的随想总是无法赶快笔录,因此,它们几乎全部逃走。

    两个月来,总算录出了几段晚上的随想,即以《乙夜偶谈》为总题目,亦可以说是记实。

    希望不久就会有一种录想机,可以在运行思维的时候一按电钮,立即记录了我的随想,

    那时《随笔》的稿源,一定如长江水涨那样滚滚而来,我的投稿或许也不在少数。是为

    引。

    形象思维

    **同志给陈毅同志论诗的信发表以后,“形象思维”喧腾众口,成为文艺理论

    家不可不谈到的题目。有人从外国文献中去研究形象思维,有人从中国古典中去探索形

    象思维。文章发表了不少,已经编成好几本厚厚的专集了。形象思维本来不是什么奥妙

    的东西,给百来万字的文章一讲,却变得有些奥妙了。有人说:戏剧是形象思维;有人

    说:小说里也得用形象思维;还有人说:二王的书法是高度的形象思维。文艺理论发展

    到这样“高度”,形象思维钻入牛角尖了。

    **同志明白地说:“诗要用形象思维。”可见形象思维是诗的表现方法。中国

    诗论中没有“形象思维”这个名词。但中国诗人能用这种表现方法,他们称之为“比兴”。

    “比兴”和“形象思维”的概念,恐怕不能完全一样,正如一切同样的文哲术语,古今

    中外都不会是同样的概念。但**同志同时也提到“比兴”,可以体会,他是把“形

    象思维”联系到“比兴”的。

    对于形象思维,我以为不需要下繁琐的定义。运用具体的事物形象来表达逻辑思维

    的结果,这就是所谓“形象思维”。“思维”是一个名词,不是动词。人的思维活动,

    是逻辑的推理,不是形象的思索。有人把“形象思维”诠释为“形象地思维着”,这可

    使人愣住了。

    自从《诗经》里有了“手如柔荑”、“齿如瓠犀”,后世人做诗就用“柔荑”来代

    替女人的手,用“瓠犀”来代替女人的牙齿。不说头发,而用“乌丝”,不说眼睛,而

    用“秋波”。有人以为这就是“形象思维”。我看,还不是。因为这些具体形象所表达

    的只是另一种名物,而不是一种思维。这是《词源》作者张炎所谓“代字”,而不是

    “形象思维”。

    唐代诗人最善于运用形象思维,他们的窍门是不漏出一点逻辑思维的痕迹。“曾经

    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诗人的逻辑思维是:见过第一等的东西,对于第二等

    以下的东西就不以为奇了。他用沧海之水和巫山之云这两个形象来表达这一个思维成果。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诗人的逻辑思维只是:我将永远思念你,永远

    悼念你。他用蚕丝和烛泪这两个形象来表达其思维成果。“丝”字尤其巧妙地谐音“思”

    字。我以为,引用这两联来解释形象思维,似乎可以说是够明白了。

    至于朱熹的“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虽然是“比”,却不是形象思

    维,因为他把逻辑思维漏出来了。这首诗,只是比较好的说教诗,却没有诗意。

    一九七九.七.二十五

    宗教艺术

    几个朋友在一起,谈到新出版的一些画集。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册,里边有几幅文

    艺复兴时代的意大利名画,画的都是圣经故事。朋友甲翻了一遍,皱着眉头说:“这些

    宗教宣传品还是不印为妙。”

    我说:“这不是宗教宣传品,是艺术品。”

    朋友乙说:“尽管是艺术品,还是宗教艺术。宗教艺术,总是为宗教服务的。”

    我说:“你怎么知道它们是宗教艺术呢?”

    朋友甲说:“你看,这个画题:《最后的圣餐》,不是宗教吗?这个女人是圣母,

    不是宗教吗?”

    我找出一幅毕加索的画,是用蓝油,画着一个女人,正在吻她抱着的孩子。我说:

    “你们看这一张,是不是宗教艺术?”

    “画题叫什么?”朋友乙问。

    “圣母与圣子。”我回答。

    “那当然是宗教艺术。”

    “如果画题是《母爱》呢?”我问。

    “这就和宗教无关。不过它宣扬资产阶级的母爱,也不行。”

    “好吧,”我说,“毕加索不是宗教家,也不会宣扬资产阶级人性论,这幅画的题

    目是《放工回家》。”

    “哦,这样就行,”朋友甲翘着大拇指说。“他画出了一个女工人,回家之后,先

    要吻吻她的孩子。这个孩子大概刚从托儿所里领回来,这就表现了无产阶级的感情。”

    我说:“不错,毕加索是很同情无产阶级的,不过这张画是他的早期作品,他还没

    有这样的意识。”我把画翻过来,纸背有说明,我指着画题原文。“你们看,这儿是真

    正的画题:《母与子》。”

    两位老朋友默不作声。

    “同志,”我说,“看画就是看画,不要看画题。在中古时代,画一个美丽的姑娘,

    总是圣处女;画一个谄媚的女人,总是玛格达伦;画一双**男女,总是亚当和夏娃。

    即使画山川树林,风云雷电,也得用圣经故事。画题反映了画家所受到的压力,但是画

    还是画家自己的艺术。如果你们根据画题去批判画,就是给画题牵着鼻子走入迷宫了。”

    一九七九.八.十四

    旧书店

    解放以来,我对旧社会的一切事物,毫无留恋。不但今天毫无留恋,就是在一九五

    ○年,已经毫无留恋了。我既非地主,亦非老板;家无一椽之屋,瓮无五斗之粟;生活

    在任何制度的社会里,反正一模一样。因此,我可以轻松愉快地走入社会主义社会,而

    毫无留恋。

    但是,虽说“毫无”,也不是绝对的。仔细检点起来,可能还有一二例外。解放以

    前,各大都市的旧书店,就是我至今还不免留恋的一种事物。旧书店并不是封资社会特

    有的商业机构,现在社会主义社会里也还有旧书店。所以,虽然我留恋的是旧社会里的

    旧书店,似乎也并不意味着留恋旧社会。

    逛旧书店是爱好书籍的知识分子的“好癖”。为了手头拮据,想以廉价买得一些需

    要的书,他不去新书店而踱进了旧书店。为了想访求一些新书店里没有的书,他到旧书

    店里去碰机会。为了给自己的研究课题找一些向来不知道的参考资料,他到旧书店里去

    搜索。单纯地为了爱好书籍,丰富自己的书库,他到旧书店里去物色古本、善本、珍本。

    这是旧书店的高级顾客了。

    抗战以前,上海的福州路、汉口路、城隍庙、蓬莱商场,抗战胜利后,还要加上常

    熟路、襄阳路,都是旧书店集中的地方。一段路上,并列着好几家旧书店,都是一个门

    面的小店。有西书店,有中书店,有古书店,各有各的特色,各有各的货源。下午四点

    钟,下班出来,逛一条马路的旧书店,足够我消磨三小时。到七点钟回家吃晚饭,总有

    两三本书迫不及待地在电车上翻阅。

    我在古旧书店里经常遇到的是郑西谛。有一天,我在来青阁的书架上找出一部《秋

    风三昼》,恰巧西谛先生进来,把我手中的书略一翻阅,就说:“这部书你让我买吧。”

    我看他很有欲得之心,就把书递给他。郑先生虽然自己常说没钱买书,但在我眼里,他

    已经是财力雄厚了。当时伙计在旁,听说郑先生要,势必开个高价。我即使不让给郑先

    生买,自己也未必买得起。

    城隍庙里桥上有一个旧书摊,我在那里屡次碰到阿英。有一次,我正走上桥去,阿

    英已站在那里。一眼看见我,就说:“来得正好,借我一块钱。”接着,他告诉我:挑

    了一大堆书,老板讨价五元,还他三元不卖。大概非四元不可,无奈口袋里只有三元。

    我一看,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有光纸铅英石印书,有《国粹学报》,有《新小说》,有

    弹词唱本,有小说戏曲,全是清末民初的通俗文学和期刊。我借给他一元五角,一元凑

    足书价,五角做车钱。我和老板帮着扎了两捆,又帮他提一捆到电车站。

    西谛先生孜孜矻矻地搜罗古本戏曲,终于成为研究古代戏曲的专家。阿英兄到处捡

    破破烂烂的残书小册,终于写出了《晚清小说史》和其他许多关于通俗文学的著作。他

    们的成就,可以说是旧书店给了很大的帮助。这里我只举了两位我所熟悉的人,此外,

    肯定有许多知识分子曾体会到旧书店对他们的学识起过有益的作用。

    如今,上海只有一家古旧书店和一家新旧书店。西谛先生要的书,绝不上架,属于

    内部之内部,专供应单位和首长的。阿英兄要的书,也不会上架,上了架太不像样,只

    配送到纸厂里去做卫生纸。

    这样,我怎么能不回忆解放前的旧书店呢!

    一九七九.九.十

    古代旅行

    若使徐霞客生在今天,看到现代的交通情况,一定非常满意。一个月的旅程,一天

    便能走完,真是实现了费长房的缩地术。但是,我有时会怀疑,从骑马乘船到火车,从

    火车到汽车,从汽车到飞机,对于一个旅游者到底有什么积极意义?狄更司小说里经常

    提到给驿车旅客歇夜的小客栈,他似乎很有兴趣描写这种小客栈的风光人物,累得我读

    了也心向往之。史蒂汶生的《骑驴旅行记》,也曾经使我艳羡,很想如法炮制一回。其

    实,“细雨骑驴入剑门”,陆放翁在史蒂汶生前七百年,早已领略到骑驴旅行的趣味,

    可惜他只留给我们一首小诗。《入蜀记》虽然写得不坏,终是偏于记事,极少描写。严

    格地说,还不算记游文章。

    抗战八年,给我以很好的机会,使我在大后方获得多次古代旅行的经验。骑驴下马,

    在云南的山陵丘壑间寻幽揽胜;乘一叶轻舟,在福建的溪洪中惊心动魄地逐流而下;穿

    一双软底布鞋,在浙赣两省的旧官塘大道上漫步,都是真正的旅游。我曾从广东梅县步

    行到江西瑞金。还有一次,从宁都走到赣州。浙江省内,从龙游到寿昌,从江山到玉山,

    都留有我的足迹。当然都不是孤身独行,至少总有三人结伴,才不会怨厌前路遥远,也

    有了安全的保障。江西浙江的旧路上,还很好地保存着古代驿路的遗迹。长亭短亭,宛

    然犹在。虽然已不是宿夜的地方,却还可以小坐一二十分钟,歇歇脚力。亭中有人设摊,

    供应茶水。有几处还供应米酒,甚至酒酿冲鸡蛋。在正午休息的地方,往往是个镇市,

    有二三十户人家,有一家饭店,你可以在那里吃到时蔬野味。有些凉亭,设在山上,非

    常合理。你走上一个大山坡,已经很累,就有一个舒服的凉亭在迎候你休息。你坐在一

    个大长桌边,从老妇人手里接过毛巾,擦净汗水,喝一杯茶或一碗米酒。如果需要吸烟,

    江西有的是好烟丝,这里也有供应,卷烟纸是奉送的。如果想吃闲食,花生米或地瓜,

    一般也可买到。这时候,你俯瞩原野,仰接烟霞,大可以舒啸一番,然后轻快地下岭赶

    路。这些都还是唐宋以来的风俗制度,马可波罗在中国旅行的情况,想必和我没有多大

    不同。

    唐诗宋词中,有许多赠别和行旅的作品,都是以当时的交通条件为背景的,现代人

    读了,总是隔一层,没有体会。即如“夜泊秦淮近酒家”,“夜半钟声到客船”这等诗

    句,古人读过,即有同感,因为人人都有这种生活经验,现代青年读后,便无动于衷,

    连想象也无从想象,因为他们的生活中从来没有这等境界。各式各样的古代旅行给我的

    好处,就是使我能更深入地了解和欣赏这一类诗词。不论是骑马、乘船或徒步,每一次

    旅行都引起我一些感情。我也做过几十首诗,自己读一遍,觉得颇有唐宋人的风格和情

    调,因为我的行旅之感和古人一致了。

    要多认识一些中国的山川林木、风土人情,乘火车、搭飞机的旅游者是收获较少的。

    有过一个外国人到中国来旅行,他坚持要坐火车,不要乘飞机。他说是为了多看看中国

    大地。

    我以为此人的见识是高人一等了……

    一九七九.九.十七

    真实和美

    法国作家梅里美曾对俄罗斯作家屠格涅夫说:“您的诗首先寻求真实,而后自然就

    有了美。”美国女诗人玛格列特·威尔金荪在她的《现代诗的技巧》(《新声》之一章)

    中也说:“归根结底,什么东西使一首诗有生命呢?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既简单又复杂

    的。你可以不假思索地立刻就回答,‘要这首诗里有真实和美。’这样回答当然是对的。

    但是,我们如果接下去解释,一首诗里的真实和美是作者心灵的真实和美与作者优越的

    技巧相结合的成果,那么,这样一句回答就未免不够了。所谓优越的技巧,是说它能够

    把真实和美提供给别人,使他们有深刻的印象,永远不会忘却。”

    诗的美,离不了真实。这是就诗论诗。其实,各种形式的文艺作品,也都离不了真

    实。梅里美把真实列为第一位,而美则从真实中“自然”获得。威尔金荪则把真实和美

    分为两个成分,它们都需要优越的技巧来表现。梅里美是为了赞扬俄罗斯文学的现实主

    义精神,威尔金荪是为了讨论诗的技巧。因此,二人的话各有偏重。但梅里美这句话,

    如果断章取义,容易使人认为“真实即是美”。

    问题当然首先是真实。真实和现实微有不同。社会的实际情况叫做现实,思想、情

    绪的实际情况叫做真实。诗,特别是抒情诗,并不必须描写、表现或反映社会现实,但

    诗人所描写、表现或反映的思想感情必须符合于他自己的心灵状态,这就是诗的真实性。

    “反对无病呻吟”是五四运动提出的新诗口号,其意义也正是要求真实。解放以来,我

    们有许多诗人的诗,都是为赶政治任务而作,当然不能说没有好诗,但很多都不像是由

    衷之言。尽管写得激昂慷慨,赤胆忠心,在读者中却不起作用。新诗的发展,现在正成

    为讨论的问题,我以为,“首先寻求真实”,应该是今天诗人的口号。

    诗的美,固然并不完全是技巧所赋予,但与技巧很有关系。写诗不同于写散文,更

    不同于记录口语。语言文字的技巧加工,可以使一首诗中美的本质获得更美的形象及效

    果。近年来,许多诗作之所以“没有味道”,大概可以说:一半是由于没有真实性,一

    半是由于没有技巧加工。近来诗坛上出现了一种“古怪诗”,或称“朦胧诗”,使许多

    人哗然。有些是为赞赏而哗然,有些是为反对而哗然。这种诗我看过几首,觉得并不是

    “异军苍头突起”,也不是“离经叛道”,不过有几位青年诗人在摸索诗的技巧而已。

    手头有一篇苏联维诺格拉陀夫所作《苏联文艺学的当前任务》的译本,其中有一段话值

    得参考:“在文学作品的体系中,可以创造广泛的甚至出乎意料的上下文,使意义本来

    相距很远的、特别是用来有力地讽刺或表现形象的字句,在意义上接近起来。思想、形

    象、结构、字句,在艺术作品中的相互作用非常密切……”①所谓“古怪诗”或“朦胧

    诗”的作者,几位青年诗人,所运用的技巧,一般说来,也正是这一种手法。由于多年

    以来,人们所读到的都是“开口见喉咙”的直率诗,现在面对一种需要脑子想一想的诗,

    难怪就摇头了。    ①见《斯大林论语言学的著作与苏联文艺学问题》,一九五一年时代出版社版。

    在目前新诗坛的论争里,我想参加一点意见:对于青年诗人摸索新的技巧,应该放

    手一些。他们会有成功,也会有失败。他们的评判人是广大读者。如果新诗坛有掌舵的

    人,他应当注意的是诗的真实性。

    一九八一.一.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