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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云浦雨话从文(2/2)

从文也不很合适,因为从文的口才,不是课堂讲授

    的口才。蹲在历史博物馆的仓库里,摩挲清点百万件古代文物,我想他的兴趣一定会忘

    了一切荣辱。在流离颠沛的三十年间,他终于写成了《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等几部第一

    流的历史文物研究著作。如果当年没有把他分配在历史博物馆,可能不会有另一个人能

    写出这样的文物研究专著。

    一九三八年七月,我经由越南、香港回上海省亲。十月,离上海到香港,耽了几天,

    待船去海防。当时沈从文的夫人张兆和,九妹岳萌,和从文的两个儿子小龙、小虎,还

    有顾颉刚的夫人,徐迟的姊姊曼倩,都在香港待船去昆明。从文、颉刚都有电报来,要

    我和他们的眷属结伴同行,代为照顾,徐迟也介绍他的姊姊和我一起走。此外,还有几

    位昆明朋友托我在港代办许多东西,记得有向达的皮鞋和咖啡,杨蔚小姐的鞋子和丝袜,

    诸如此类。我当了两天采购员,于十月二十八日,一行七人,搭上一艘直放海防的小轮

    船。顾夫人身体不健,买了二等舱位,余者都买了统舱位,每人一架帆布床,并排安置

    在甲板上,船行时,颠簸得很厉害。

    船行二昼夜,到达海防,寓天然饭店。次日,休息一日,在海防补充了一些生活用

    品。次日,乘火车到老街,宿天然饭店。这里是越南和中国云南省的边境,过铁路桥,

    就是云南省的河口。当晚,由旅馆代办好云南省的入境签证。次日,乘滇越铁路中国段

    的火车到开远,止宿于天然饭店。次日,继续乘车,于十一月四日下午到达昆明。这一

    次旅行,我照料四位女士,两个孩子,携带大小行李三十一件。船到海防,上岸验关时,

    那些法国关吏把我们的行李逐件打开。到河口,又一度检查,比海防情况好些。每次歇

    夜,行李都得随身带走。全程七日,到昆明时,只失去了徐曼倩的一件羊毛衫,还是她

    自己忘记在火车上的。这一件事,我自负是平生一大功勋,当时我自以为颇有“指挥若

    定”的风度。

    这一次旅行,使我和从文夫人及九妹都熟识了。从文已在北门街租了一所屋子,迎

    接他的家眷。北门街也在云南大学附近,因而我常有机会去从文家闲谈。此后又认识了

    从文的小姨充和女士。她整天吹笛、拍曲、练字,大约从文家里也常有曲会了。不久,

    我迁居大西门内文化巷,与吕叔湘同住一室,与陈士骅、钱钟书同住一楼,与罗廷光、

    杨武子同住一院。从文有了家庭生活,我也没有机会夜晚去邀他同游夜市了。

    一九四○年三月,我又回上海省亲。由于日本军队已占领越南,我无法再去昆明,

    就和从文暌别了好几年,书信往还也不多。一九五五年,一九五六年,我两次去北京开

    会,都到东堂子胡同去看望从文。他说正在收集各地出土的古锦残片,一件一件的装裱

    起来,想编一本《古锦图录》。他还拿出几个裱好的单片给我看,我觉得很有意义。这

    本书,不知后来完成了没有。

    一九六三年,从文因公出差到上海,住在衡山饭店。他和巴金一起来看我,其时我

    新从“右派”改为“摘帽右派”。他在反右运动中的情况,我不知道,彼此觉得无新话

    可说,只是谈些旧事。过一天,我去衡山饭店回访,适巧有别的客人接踵而来,我只能

    稍稍坐一刻,就辞别了。这一别,就是音讯不通的十八年。一九八一年七月,我带研究

    生到北京,在北京图书馆找论文资料。我挤出一个下午,到崇文门西河沿去看望五十年

    未见面的张天翼,此后,就到附近东大街去看从文。时已傍晚,话也不多,我想走了,

    从文和他的夫人却坚邀我吃了晚饭走。我就留下来,饭后再谈了一会儿,我就急于回北

    师大招待所。这是我和从文最后一次会晤,如今也不记得那天谈了些什么。似乎还是他

    夫人的话多些,由于我的听觉已衰退,使用助听器也不很济事,从文说话还是那么小声

    小气的,都得靠他夫人传译和解释。

    以上是我和沈从文六十年间友谊的经过。论踪迹,彼此不算亲密;论感情,彼此各

    有不少声气相通的默契。从文对我如何理解,我不知道;我对从文的理解,却有几点可

    以说出来,供沈从文研究者的参考。

    从文出生于苗汉杂居的湘西,他最熟悉的是这一地区的风土人情。非但熟悉,而且

    是热爱。从文没有受过正规的中学和大学教育,但他的天分极高,他的语文能力完全是

    自学的。在他的早年,中国文化传统给他的影响不大。这就是他的大部分作品的题材、

    故事和人物形象的基矗各式各样单纯、质朴、粗野、愚昧的人与事,用一种直率而古

    拙,简净而俚俗的语言文字勾勒出来。他的几种主要作品,有很丰富的现实性。他的文

    体,没有学院气,或书生气,不是语文修养的产物,而是他早年的生活经验的录音。我

    所钦仰的沈从文,是这样一些具有独特风格的作品的作者。

    由于要在大都市中挣扎生存,从文不能不多产。要多产,就不能不有勉强凑合的作

    品。在三十年代初期,他有一部分作品属于这一类。他为我编的《现代》写过几篇小说,

    用《法苑珠林》中的故事改写,后来编为一本《月下小景》,也是我帮他印出来的。这

    几篇小说,我都不很满意。在昆明时,我曾坦率地向他讲了我的意见,他笑着说:“写

    这些小说,也流过不少鼻血呢1

    从文的小说中,确有些色情描写,这就是为郭沫若所呵斥的。**裸的**或性行

    为的描写,在现代文学中,本来已不是希罕的事,要区别对待的是:还得看作者的态度,

    是严肃的,还是淫亵的?从文小说中那些性描写,还是安排在人物形象的范畴中落笔,

    他并没有轻狂诲淫的动机。再说,从文小说中的性描写,既不是《金瓶梅》型的国货,

    也不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型的舶来品,而是他的湘西土货。我们可以说:这是一个

    苗汉混血青年的某种潜在意识的偶然奔放,不是他一贯的全力以赴的创作倾向。郭沫若

    以此来谴责沈从文,似乎完全忘记了他的老朋友郁达夫。

    为新文学运动和反帝、反封建的新思潮所感召,从文于一九二三年来到北平,没有

    熟人,没有亲戚,孤军奋斗。一九二四年,已在《现代评论》和《京报副刊》上发表创

    作,大约此时已受知于胡适。以后,逐渐认识了徐志摩、郁达夫、杨振声、朱光潜、梁

    实秋、朱自清、叶公超等人。长期和这样一群教授、学者接近,不知不觉间,会受到熏

    陶。这一群人的总的气质,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中的绅士派。从文虽然自己说永远是个

    乡下人,其实他已沾染到不少绅士气。一九三三年,他忽然发表了一篇《文学者的态度》,

    把南北作家分为“海派”和“京派”。赞扬京派而菲薄海派。他自居于京派之列。这篇

    文章,暴露了他思想认识上的倾向性。早年,为了要求民主,要求自由,要求革命而投

    奔北平的英俊之气,似乎已消磨了不少。从此,安于接受传统的中国文化,怯于接受西

    方文化。他的作品里,几乎没有外国文学的影响。他从未穿过西服。他似乎比胡适、梁

    实秋更为保守。这些情况,使我有时感到,他在绅士派中间,还不是一个洋绅士,而是

    一个土绅士。反帝、反封建,在他只是意识形态中的觉醒,而没有投身于实际行动的勇

    气。也许他的内心有不少矛盾,但表现出来的行为现实,却宛然是一个温文尔雅,谨小

    慎微的“京派”文人了。

    从文在文章和书信中,有过一些讥讽左翼作家的话。话都说得很委婉,但显然暴露

    了他对某些左翼作家的不满。他说左翼作家光会叫革命口号,而没有较好的作品。他们

    是以革命自诩的浮夸青年,不能扎扎实实的工作。这些转弯抹角的讥讽,当然使左翼作

    家会对他怀有敌意,因而把他目为反革命的作家。其实从文不是政治上的反革命,而是

    思想上的不革命。他不相信任何主义的革命能解决中国的问题。归根结柢,恐怕他还是

    受了胡适的改良主义的影响。他对某些左翼作家的讥讽,也并不是出于政治观念。鲁迅

    对左翼作家也说过类似的话:他们是左翼,但不是作家。①从文的意义也是这样。不过

    鲁迅是从更左的立场上讲的,从文却从偏右的立场上讲了。    ①鲁迅有过此语,待查出处,故暂不用引号。

    从文一生最大的错误,我以为是他在四十年代初期和林同济一起办《战国策》。这

    个刊物,我只见到过两期,是重庆友人寄到福建来给我看的。我不知从文在这个刊物上

    写过些什么文章,有没有涉及政治议论?不过当时大后方各地都有人提出严厉的批评,

    认为这是一个宣扬法西斯政治,为蒋介石制造独裁理论的刊物。这个刊物的后果不知如

    何,但从文的名誉却因此而大受损害。

    沈从文一生写了大量的小说和散文,作为一位文学作家,在中国新文学运动的第二

    个十年间,他和巴金、茅盾、老舍、张天翼同样重要。建国以来,文学史家绝口不提沈

    从文,却使国外学者给他以浮夸的评价,并以此来讥讽国内的文学史家和文艺批评家。

    这是双方都从政治偏见出发,谁都不是客观的持平之论。

    至于沈从文的思想问题,我已把我个人所感觉到的情况讲了一个大概,也许我说得

    是,也许不是,毕竟我和他常在一起的机会很少,他的思想发展的曲折道路,也许我的

    观感太简单化了,这还有待于传记作者的研究。今天,既然党的政策已开放了百家争鸣

    的自由,那么,一切知识分子的思想问题,都应当用思想问题的尺度来作结论。

    一九八八年八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