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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一个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2/2)

而,他却推开了我的手,我没料到他竟还有这样的力气。‘你这人心地很好,’他说,‘可是,别白白糟蹋你的钱吧。我已经是没法援助的了,这一夜我睡觉也好,不睡也好,完全不关紧要。明天早上反正一切都完了。对我是援助不了的。’”            “‘不,您一定得拿着,’我逼着他说,‘明天您就会有不同的想法。现在先到里面去吧,好好睡一觉就会忘掉一切,白天里一切自会另是一种面貌。’”            现在先到里面去吧,好好儿睡。”            “我再一次将钱递了过去,他仍旧推开了我的手,推得很猛。‘算了吧,’他又低沉地重复道,‘那是毫无意义的。我最好还是死在外面,免得给人家的屋子染上血污。一百法郎救不了我,就是一千法郎也没有用。哪怕身边只剩几个法郎,天一亮我又会走进赌场,不到全部输光不会歇手的。何必重头再来一回呢,我已经受够了。’”            “您一定估量不出,那个低沉的声音多么深刻地刺进了我的灵魂;可是,您自己设想一下:离您面前不过两寸远,站着一个年轻、俊秀、还有生命、还有呼吸的人,您心里明白,如果不用尽全力牢牢拉住他,两小时以内这个能思想、会说话、有气息的青春生命就会变成一堆死骸。而想要战胜他的毫无理智的抗拒,当时在我无异一阵狂乱、一场忿怒。我抓住了他的手臂:‘别再说这些傻话!您现在一定要进里面去,给自己要一个房间,明天早晨我来送您上车站。您必须离开这个地方,明天必须搭车回家,我不看着您拿着车票跨进火车决不罢休。不论是谁,年纪轻轻的,决不能只因为输掉一两百或一千法郎,就要抛弃自己的生命。那是懦弱,是气愤懊丧之下一时糊涂发疯。明天您会觉得我说的没有错!’”            “‘明天!’他着重地重复着说,声调奇特,凄恻而带嘲讽。‘明天!您能知道明天我在哪儿才好哩!如果我自己也能知道,我倒是真有点愿意知道。不,你回家去吧,我的宝贝,不用枉费心机了,不用糟踢你的钱了。’”            “我却不肯退让。我象是发了疯病,我使劲地抓着他的手,把钞票硬塞在他的手里。‘您拿着钱马上进去!’我十分坚决地走过去拉了一下门铃。‘您瞧,我已经拉过了铃,管门的马上就要来了,您进去吧,立刻上床睡觉。明天早上九点钟我在门外等您,带您去车站。一切事您都不用担心,我自会作好必要的安排,让您能回到家里。可是现在,快上床去吧,好好地睡一觉,什么也别再想了!’”            “就在这时,里面发出门锁开动的响声,管门的拉开了大门。            “‘进来!’他突然说道,声音粗暴、坚决而有恨意,我忽然觉得,他的钢铁一般的手指牢牢攥住了我的手。我猛吃一惊……我惊骇无比,我全身瘫软,我象受了电击,我毫无知觉了……我想抵抗,我要逃脱……可是,我的意志麻痹了……我……您能了解……我……我羞愧极了:管门的站在一旁等得不耐烦,我却在跟一个陌生的人揪扯挣扎。于是……于是,我一下子进到旅馆里面去了,我想要说话,可是,喉咙里堵塞了……            他的手沉重地、强迫地压在我的臂腕上……我懵懵地感到,我已不自觉地被那只手拉着走上了楼梯……一个门锁响了一声……            “就这样突如其来,我竟跟这个不认识的人独在一处,在一个不认识的房间里,在一处旅店里,旅店的名字我到今天还不知道。”            c太太讲到这儿又停住了,她蓦地站起身,象是忽然暗哑了。她走向窗口,默默不语地望着外面过了几分钟,也许,她并没有看外面,只是把额头放在冰凉的玻璃上贴了一会,——            我没有勇气仔细注意她,因为,注意观察一位老太太的激动情状,会要使我感到痛苦。因此我只静静地坐着,不发问,不出声,一直等到她轻悄地重新走回来,又在我的对面坐下。            “好啦,——最难叙述的已经叙述过了。我希望您能相信我,我现在还要再一次向您保证:直到最后一秒钟,我脑子里丝毫不曾想到,会跟这个不认识的人发生什么……什么关系,我可以用一切在我是神圣的东西——用我的名誉和我的孩子来发誓,我的确不曾有过任何清醒的意愿,完全没有一点意识,就那么突如其来地,象是在平坦的人生路途上失足跌进地窟,一下子陷入了那样的境地。我在心上立过誓,要对您、也对自己诚实不欺,因此我要向您再说一遍:我落进了这场悲剧性的冒险,仅仅由于一种差不多是急切过度的、想要救人的心意,不带任何别的个人情感,因而没存着半点私念,也不曾有过什么预感。            “那天晚上那间屋子里发生的事,请您容许我不讲了吧;我自己从不曾忘掉过那一夜的每一秒钟,以后也不会忘却。因为,那一夜我是在跟一个人搏斗,要想挽救他的生命:因为,我再说一遍,那是一场生死攸关的斗争。我身上每根神经都有感觉,万分确切地觉察到:这个陌生的人,这个一半已经沉沦的人,象是在绝命的一刹那忽然惧怕死亡,露出了无尽的渴念和激情,要抓牢最后一点希望。他象一个发现自己已经濒临深渊的人,紧紧攀住了我。我却奋不顾身,拿出全部力量来挽救他,我献出了自己所有的一切。象这样的一小时,一个人大概一生只能经验一回,而且,千百万人里面大概只有一个人能够经验到,——拿我来说,如果没有这一次可怕的意外遭遇,也决难料想到人生会有这种经历。一个已经自弃了的人,一个已经沉沦了的人,竟会多么热切如焚地、多么苦痛绝望地露出渴念——何等放纵不羁的渴念,要再吮吸一回生命,想吸干每一滴鲜红的热血!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在今天,与所有生活里的邪魔力量疏远了二十多年,决难体会大自然的豪壮和瑰奇,它常常能够瞬息之间千聚万汇,使冷和热,生和死、昂奋和绝望一齐同时奔临。那一夜是那样的充满了斗争和辩解,充满了激情,忿怒和憎恨,充满了混合着誓言与醉狂的热泪,我只觉得象是过了一千年。我们这两个扭在一处一同滚下深渊的人,一个濒死疯狂,一个突逢意外,冲出这场致命的纷乱以后都变成了另外的人,与最初判然不同,感觉两样,心情也两样了。            “可是,我不想再谈这些了。我描绘不出,也不愿描绘。            只是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万分可怕的那一分钟,一定得向您说说。我从向来不曾有过的沉睡中、从最深沉的黑夜中醒转来了。我竭力睁眼,很久才能睁开,我第一眼见到的是一片从没见过的屋顶,慢慢放眼四顾,见到一个完全陌生、从没见过、十分可厌的房间,我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怎样进来的。我马上对自己说。这是梦,梦境鲜明清晰,是因为我昏睡方醒迷离失神罢了,——然而,窗外曙色鲜明,阳光亮得刺眼,楼下传来满街隆隆不绝的马车声,叮当乱响的电车声、喧嚣嘈杂的人语声,我这时才知道并非在梦中,而是完全清醒着。我不自主地抬起身来,想弄清楚一切,突然……我刚一侧望身旁……我立刻看见——我永远无法向您形容当时我的凉骇———个不认识的人,挨近着我睡在宽大的床铺上……可是,我不认识他,我不认识他,我不认识他,一个半裸的、从没见过的人……            “不,这种惊骇,我知道,是描绘不出的:它猛然落到我的头上,万分可怕,我顿时全身无力倒了下去。可是,我并没有真正晕厥,并没有完全神智不清,正相反:一切象闪电一般迅速地来到我的意识里,而又觉得极不可解。我心里只有一个愿望:立刻死去——忽然发现自己跟一个毫不相识的人睡在一张从没见过的床上,那地方还许是一处非常可疑的下等旅店,我不禁羞愧至极。到现在我还清清楚楚记得: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我极力屏住气息,仿佛这样就能窒灭自己的生命,首先是能窒灭我的意识,那种清晰而骇人的、知道一切却又什么全不了解的意识。            “我就这样四肢冰凉地躺在那儿,我永远无法知道躺了多久:棺材里的死人准是那样僵直地躺着的,我只知道,我曾经紧闭两眼祈祷上帝,祈祷某种上天的神力,唯愿所见非真,盼望一切全是虚幻。然而,我的感觉分外敏锐,不再容许我欺骗自己了,隔壁房间里有人在谈话,有水管在放水,外边走廊里有脚步在来回走动,这些我都听见了,每一种声音都确切地毫不留情地证明我的感觉完全清醒,这太可怕了。            “这种可怕的境况究竟延续了多久,我没有方法说明:这不是日常生活里那种均衡平稳的时间,每一秒钟都和普通的标准不同。可是,我心上忽然有了一个新的惶恐,一个急迫的、可怖的惶恐,我还不知道他的姓名的这个陌生人,可能马上就要醒来,醒来以后还要跟我说话。我立刻意识到自己只有一条路:趁他未醒赶快逃走。不能让他再看见我,不能再跟他交谈。及时地拯救自己,赶快,赶快走掉,回到自己的不管什么样的生活里去,回到我的旅馆里去,然后立刻搭车,离开这个万恶的地方,离开这个国土,永远不再遇到他,永远不再见到他,不让谁能作见证,不让谁能指责我,不使任何人知道这一切。这个念头促使我脱离了四肢无力的状态:我小心翼翼,象小偷似的慢慢挪动身体(免得弄出响声)溜下床来,悄悄摸索着我的衣裳。我非常小心地开始穿着,每一秒钟都在颤抖,唯恐他会醒转来。我穿着完毕,我达到了目的。还剩下我的帽子,它被扔在另一边的床脚前面,我踮着脚轻轻走过去拾取它,——就在这一秒钟,我实在禁不住自己:我一定要向这个陌生人的脸上再瞥一眼,他对于我原象是天外飞来的陨石,闯迸了我的生命。我只想再瞥一眼,可是……太奇怪了,这个躺着不动酣睡沉沉的陌生的年轻人,在我看来确实陌生:我那一眼所瞥到的竞不是昨天那张脸了。所有那些因为热欲充盈而抽搐奋胀、情绪激烈得不顾性命的紧张神色,全部一扫而光了——这儿现在是另外一幅面貌,完全象个孩子,完全象个婴儿,纯洁舒畅光灿夺目。昨天咬住牙狠狠紧闭的嘴唇,这时在睡梦里线条非常温柔,微微张作半圆仿佛满含笑意,淡金色的卷发覆盖着皱痕全消的前额,匀静的呼吸缓起缓落,轻轻的波纹漾遍了宁睡着的全身。            “您也许还记得,我先前向您说过:我从来不曾在赌台上观察到一个人,会象这个陌生人那么强烈地、用那样一种强烈过分形同犯罪的方式,表现出欲念和激情吧。现在我要向您说:我从来没有见过,甚至在婴孩们身上也没见过这样的睡态。襁褓中的婴孩舒爽自然,有时候会散发出天使般的明辉,却也还不及他这时表现的那么圣洁,真正是无上幸福的酣睡。            “在这张脸上,恰象是有着绝妙的雕塑技巧,全部情绪充分呈现,表达出内心重压解除无余的那种天堂福祉一般的舒坦、恬适、得救,一见到这种惊人的异象,我心上的全部惶恐、全部厌恨马上滑落,仿佛卸掉了一袭沉重的黑罩衫——我不再感到羞愧了,不,我几乎感到快乐了。那点可怕的什么,那点不可理解的什么,立刻对我显出意义来了,我脑子里有了一个想法:            这个年轻、柔媚、俊美的人,现在竟象一朵鲜花,舒放而恬静地躺在这儿,如果不是由于我的牺牲,他一定会跌得粉碎,染遍了污血,弄得面目不可辨认,气息断绝,眼珠迸裂,被人在随便哪一处悬岩边上发现的。是我挽救了他,他已经被我挽救住了,——我有了这样的想法不禁欣欣自喜,不禁骄傲起来了。而现在,我用一双——我不能换一个说法——母亲的眼睛凝望着这个熟睡的人,他是从我的身上重新获得生命的,我经受了无边的痛苦,正象是自己生育了一个孩子,在这间朽蔽污浊的屋子里,在这个可厌的、不洁的、偶然来到的旅店里,我忽然得到一个——我说出来您会更觉得可笑的——置身教堂的感觉,奇迹降临、圣灵荫庇的福乐感觉。我整个一生中最最可怕的那一秒钟,现在忽然成长,变成了另一个一秒钟,极可惊异、极有力量,又是无限的亲切。            “也许是我的动作有了声响。也许是我情不自禁说了一句什么。这些我都无法知道。反正那个熟睡的人突然睁开了眼。            我猛吃一惊连连后退,他十分诧异地四面环顾——恰象我起初时一样,他现在也仿佛是在竭力挣扎,正从无尽的深处和昏乱的迷离中慢慢漂浮上来,他的目光非常吃力地巡扫着这间陌生的、从没见过的屋子,然后十分惊奇地落在我的身上。可是,不等他开口说话,不等他能有回忆,我已经心神宁定了。不能让他说话,不能让他发问,不能让他表示亲昵,昨天以及昨天晚上的事不应该再有,也用不着解释,用不着谈起了。            “‘我现在必须马上离开,’我急忙告诉他说,‘您仍旧留在这儿,赶快穿好衣裳。十二点钟时我在赌馆门前等您,那时再替您安排其他的一切。’”            “趁着他还来不及回答,我立刻逃了出来,不愿意再看见那间屋子。我头也不回地跑着离开了旅店,旅店的名字我也毫无所知,就象我对于和自己同在那儿过了一夜的陌生男人一样。”            c太太停下来略略缓了缓气。可是,从这时开始,所有的紧张和痛苦都从她的声音里消失了,象一辆马车,费尽艰辛爬上山坡,到达了山顶便轻捷如飞地急驰而下,她现在就这么如释重负地往下叙说着:            “就这样,我急急忙忙赶回自己所住的旅馆,大街上晨光灿烂,隔夜的风暴扫净了整个天空,我也象是心胸受了洗涤,悲情愁绪了无踪影。因为,您不要忘了,我先前对您说过:自从丈夫去世,我早已将自己的生命看得无足轻重了。我的孩子们不需要我,我自己也无从排遣余生,活着而没有什么固定的目的,整个生命自然毫无意义。现在居然竟想不到,第一次有桩任务落到我的身上:我挽救了一个人,我用尽全力将他从毁灭的道路上拉回来了。只需要再克服一点小小的困难,这个任务就一定能全部完成。就这样,当我跑回自己的旅馆,看门的发现我清晨九点才转回来,用诧异的眼色打量着我,我却全不在意——对于昨天的事,我心上不再受到羞愧和懊丧的压抑了,只觉得突然精神振奋,乐生之愿重又复活,意外地有了一个此生不虚的新鲜感觉,使得我全身脉管热血充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我匆匆换装,不自觉地(后来我才注意到)除掉身上的丧服,改穿了一件较为鲜艳的外衣。我上银行里去取了钱。            又急急赶到火车站,探明了火车开行的时间,另外——我行动果决,连自己也有些惊讶——我还办了几桩别的事,赴了一两处约会。然后,我没有其他该作的事了,只等着将命运扔给我的那个人送上火车,完成援救他的心愿。            “真的,现在再去跟他见面,那是需要勇气的。昨天的一切全在黑夜之中,是在猛旋的涡流里发生的,就象一股湍流冲下两块岩石,骤然撞击在一处了,我们本是对面不相识的,我决不相信,那个陌生人再见到我还会认出我来。昨天——那是一场意外、一阵迷醉,是两个头脑昏乱的人一时入魔,可是今天,却非要向他露出自己的真面不可了,因为现在是在残酷无情的白天里,我是一个无法藏头隐身的凡人,只能这样前去见他。            “不过,实际上倒还不是我所想的那么困难,到了约定的时间,我刚来到赌馆门前,就见一个年轻的人,从一张长凳上一跃而起,急急向我走来。他那种喜出望外的神情,他的每一个胜过语言的动作,都表现得十分自然、十分稚气、十分天真:他简直是飞奔而来,眼里射出快乐的,透露着感谢的光芒,同时显得非靠诚敬,然而,一看到我与他相反,在他面前很是局促,他立刻谦卑地低下眼来。在一般人身上,感谢的心意原是很难看出的,而且,越是心怀感谢往往越是找不到表达的方式,总是怅惘惶乱沉默不语,总是感到羞愧,常常假充拗强掩饰着真实的心情。可是这儿这个人,仿佛上帝要在他身上显示自己是神秘莫测的雕刻家,一举一动无不宣泄情感,表现得意义丰富、极其美妙、极有雕塑意味,竟连表达感谢的姿态也是辉煌无比,似有满腔炽情从身体内部涌迸散发,光耀照人。他弯下腰来吻我的手,恭顺地低下了轮廓清秀的孩子式的头,非常虔敬地俯垂了一分钟,可是只接触到我的手指,然后,他先退回一步,接着向我问好,极为动人地凝望着我,他的话字字说得庄重得体,我最后的一点局促不安也消失无踪了。四周景物全象着了魔法,霎时之间光灿鲜明,镜子一般地映衬出我当时的开朗心情:昨晚还是怒涛汹涌的大海,这时万分平静异常清澄,微波荡漾的水面下粒粒圆石闪闪发光,向我们炫射着光辉;罪恶渊薮的赌馆在净如缎面的天空下黝亮爽洁;昨晚一阵狂雨逼得我们避身檐下的那座茶亭,现在门窗尽启变成了一间鲜花店:摆满了白色的、红色的、绿色的和各种彩色的大花小花,卖花的是一位衣衫美丽得象着了火似的年轻姑娘。            “我邀请他到一家小餐馆去进午餐;这位陌生的年轻人在餐馆里将他自己悲剧性的冒险生活讲给我听了。当初我在绿呢赌台上一见到他那双瑟缩颤栗的手,就曾经有过一个揣想,他的叙述完全证实我揣测得不错。他出生于一个奥国籍波兰贵族家庭,一直在维也纳求学,准备将来进外交界服务。一个月前,他参加了初考,成绩非常优异。为了庆祝这场胜利,他的一位在参谋部当高级军官的叔父(他在维也纳时寄居在叔父家里)想要对他表示奖励,带着他乘坐一辆大马车,一同去到市郊游乐区赛马场观光了一次。叔父赌运亨通,接连赢了三回。            于是,他们拿着一大叠白手赚来的钞票,到一家豪华餐馆去吃喝了一通。第二天,这位新进的外交家收到父亲汇来的一笔钱,数目超过了他平时的月费,也为的是奖励他的考试胜利。            要是在两天前,这笔款子在他眼里倒还相当可观,可是现在,见识过白手发财的捷便门路,只觉得它微不足道了。因此,吃罢饭他立刻去到赛马场,热烈兴奋地狂赌了一阵,居然鸿运当头——或者更该说是晦星照命———赛完了最后一场他离开那儿时;手里的钱增多了三倍。从此以后他大得其乐,时而赛马场,时而咖啡馆,时而俱乐部,将自己的时间、学业、神经、尤其还有金钱,尽量浪费虚掷了,他脑子里再也不能思索什么,夜里再也不能安眠,对于自己更是丝毫控制不了。有天晚上,他在俱乐部里输得精光转回家来,正要脱衣上床,忽然发现背心衣袋里还有一张忘记了的钞票,已经揉成一团了。他禁不住自己,马上穿起衣服,跑到外边东悠西晃,最后在一处咖啡馆里找到几个玩骨牌的人,就坐下来一直赌到天亮。他的一位出嫁了的姐姐帮过他一回忙,替他偿还了高利贷商人的债款,人家因为他是贵族世家的继承人,十分乐意借钱给他,有一阵子他又交了赌运,可是后来手气越变越坏,而他越是输得厉害,却越是急于希望大赢一回,好清偿许多无法弥补的赌债和一再拖延的借款,他的表、他的衣裳,早已当光了,最后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他从叔父家橱柜里偷取了年老的婶母不常戴用的两枚胸针。他当掉了一枚,得了很大一笔钱,当天晚上赌了一场,赢了四倍。可是他没去赎回胸针,却拿所有的钱又到赌场里去输得干干净净。直到他离开维也纳前一小时,偷窃饰物的事还没有被发觉,他于是当掉第二枚胸针便马上逃走,临时灵机一动,搭上火车来到蒙特卡罗,梦想着能在轮盘赌上发一注大财,来到这儿以后,他将自己的皮箱、衣服、阳伞统统卖去,身边只剩装有四发子弹的一支手枪,还有一个嵌宝石的小十字架,那是他的教母x侯爵夫人送给他的礼物,他舍不得卖给别人。可是昨天下午,他终于卖掉了这个小十字架,得了五十法郎,只为了晚上能够最后再赌一回,他经受不住那种得心应手之乐的引诱,决意不顾死活再去试试运气。            “他在向我叙述的时候,还是那么神态曼妙令人着迷,他那种天赋的优美身姿还是那么栩栩生动。我听得十分出神,却一点也不生气,一刻也没想到同我坐在一处的这个人原来是贼。我是一个终生操行无亏的女人,与人交往一向重视合于习俗的身分人品,在这方面要求得最是严格,如果先一天有人告诉我,说我会跟一个从来不认识的年轻人,一个比我的儿子大不了多少、而且偷窃过珠宝胸饰的人,非常亲密地共坐一处,我一定认为说这话的人神经失常。可是,听着他叙述一切,我不曾有一霎感到些微惊骇,他说得那么自然,那么富于激情,直教人觉得他所描述的是一场热病,不是什么令人愤恨的事。            而且,谁要是象我那样,前夜亲身经历过那类狂风骤雨一般的意外遭遇。就会觉得‘不可能’这个词忽然失去了意义。在那十个小时里,我对于现实获得了无限多的认识,远超过在那以前四十多年中产阶级方式的生**验。            “不过,在他表示忏悔的娓娓自述时,还是有一点另外的什么,使我心上悸动,那就是他眼里似有高热的熠熠闪光,一谈到赌钱他就目光炯炯,脸上所有的神经象触电似地不住抽搐。讲到那儿他自己似乎还象当时一样激动不已,他的雕塑式的脸上重绘出种种紧张情状,忽而狂喜,忽而苦恼,清晰得极为惊人。他的两只手,那两只奇妙:修窄、敏感的手,不由自主地开始动作,跟它们在赌台上一般无二,又是那么猛如凶兽,又是那么迫不及待变化多端,我看到,他嘴里说着活,两只手的关节突然颤战不已,手指猛力钩曲紧紧拳拢,接着蓦地一弹一齐张开。后来又重新彼此扭缠起来了。当他讲到偷取胸针时,两只手象闪电一般突然伸出(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作了个飞快的窃取姿式,手指怎样匆忙地攫住那件饰物,又怎样急急地将它紧握掌中,我都立刻了如亲见。我感到一阵不可名状的震惊,看出这个人全身血液没有一滴不曾受到他自己的激情的毒害。            “他的叙述使我感到震动惊骇的仅仅只有这一点,我所万分震骇的是:这么一个年轻、爽朗、本性纯洁不识忧患的人,竟这么可怜地屈从于一股迷误昏乱的热情。因此,我认为自己首要的责任在于恳切规劝我的这位不期而得的被保护人,我告诉他必须马上离开蒙特卡罗,这地方的诱惑危险透顶,必须在今天,趁着丢失胸针的事还没被发觉,趁着自己的前途还不曾永远断送,立刻转回家去。我答应供给他回家的旅费和赎取那两件饰物所需的钱,只有一个条件:他今天就动身,并且向我起誓,以后不再接触一张纸牌,也不再从事别的赌博。            “我永远忘不了,当我答应帮助他时,这个误入迷途的陌生人怀着怎样一种最初十分沮丧、随后渐渐开朗的感激之情听着我说话,他象是在一字一字地吞饮着我的话:突然,他将两手隔着桌面伸过来,用一种使人难以遗忘的姿式捉住了我的手,就象膜拜神灵默许宏愿一样。他那双莹亮而略显惶乱的眼睛里噙着泪珠,他感到幸运而内心激动得全身发抖了。我已经尝试过不知多少回,想向您形容他的身姿体态所具有的世间唯一的表情本领,可是,他这时的情态却不是我所能描述的,因为,它所表露的是一种超逸凡俗的极乐至福,平常在一个常人的脸上我们不易见到,只有当我们梦中醒来,依稀记着有一个隐隐消逝的天使面容,那一团白影还差可比拟。            “何必隐瞒呢:我那时看着他确实心神荡漾了,领受感谢是幸福喜悦,这般透澈的情意更是少见,柔腻的至情原是一种福惠,对于我这个素来拘谨冷漠的人,如此洋溢的真情确要算是有益身心的新鲜感受。更加上在那当儿,自然景物也随着这个曾受摧残的人,经过隔夜一场暴雨蓦然复苏了。我们走出餐馆满眼是灿烂辉煌,平静安谧的大海澄澄碧蓝展接天际,高空之中另是一派蔚蓝,仅有几只轻鸥往来翔掠,点缀出些许白影。里维耶拉一带的自然风貌您当然十分熟悉。这儿的美景永远动人,却又象画片似的芜远平旷,无尽的彩色舒徐有致地缓缓映入眼中,呈现出一种似已入睡的慵怠之美,意态漠然地尽人抚视,永远婉顺柔从;极象东方美人。可也有的时候,虽说极难遇见,仍会出现那么几天,这位美人忽然睡醒,忽然振衣而起,忽然美丽绚烂,奇彩交迸如火星,似在向人放声召唤。            忽然繁花吐艳,喜洋洋的五彩缤纷,忽然热焰腾腾,忽然炽情如焚。那一天也正是这样一个勃然振兴的日子。从风雨纵横的一夜混乱中脱然而出,所有的街道被冲洗得洁白璀璨,天宇碧蓝似靛,杂树青翠欲滴,万绿丛中百花争研,星星点点如火如荼。四周的群山突然面目清新,在爽凉皎晴的空气中显得象是齐从远地赶来,想要围得近些仔细窥探这座鲜亮光洁的小城。            放眼四顾,只觉得大自然处处都在对人激励鼓舞,不由得使人心扉顿开。我立刻提议说,‘我们雇一辆马车,沿着海边走走吧。’”            “他高兴地点了点头:这个年轻人好象自从来到这儿,现在才第一次留意观赏风景。直到这时,他所见到的只是闷沉沉的赌场大厅,充满了蒸郁的汗气,挤满了恶俗可厌的人群,加上一个暴戾的、灰暗的、吼嚣的海面。可是现在,阳光如泻的海滩展现在我们面前,愈望愈使人目眩心畅。我们坐在缓缓前进的马车里(那时候还没有汽车),一路风光瑰丽,驶过许多别墅,浏览了一处处美景。每逢经过一处房舍,经过一座绿荫四覆的别墅,总有一个极为隐秘的愿望一再出现不下百次:但愿能在这儿住下来,宁静、安谧、与世隔绝。            “我一生里还有什么时候比在那一小时更感幸福呢?我不记得曾经有过。我身边坐着这个年轻的人。昨天他还在死神的掌握里听凭命运摆布,现在却在阳光倾照下容采焕发,更显得年轻了许多。他仿佛变成了一个孩子,一个陶醉在嘻戏中的美丽幼童,两眼兴高采烈,同时满含敬畏。最使我欣慰的无过于他那种敏感清醒的细腻柔情:车子驶上陡坡时马力不济,他立刻敏快地跳下车去帮着推动。我提到一种花的名字,或是诣了指路边一朵什么花,他就急忙跑去采摘。路上有一只小甲虫,昨夜在风雨下迷失途径,正在十分艰难地慢慢爬着,他将它捉起来,细心爱护地送往青草丛中,不让马车驶过时碾碎了它。他一边作着这些,一边还兴冲冲地谈讲着许多非常可乐而又文雅的趣事:我泪信,这种笑乐对于他是一种解救,因为,他突然有了过多的快乐,使他那么高兴,那么迷醉,如果不尽情大笑,就只好放声高歌或纵身猛跳了,也许还会作出一些傻头傻脑的举动来。            “后来,我们慢慢驶上高坡,路过一处极小的村庄,半道里他忽然取下了头上的帽子。我很是惊讶:这儿谁也不认识他,他向什么人表示敬意呢?他听到我的疑问微微有点脸红,连忙向我解释,几乎很抱歉的样子告诉我:我们正从一座教堂前面走过,在波兰也象在所有教规严格的天主教国家里一样,人们从小养成了习惯,遇到任何一座教堂或供奉神像的圣殿总要脱帽。对于宗教事物的这种美好的敬畏态度深深地感动了我,我记起了他对我说到过的那个小十字架,便问他是否真正信教。他微露羞赧地回答说,他希望能蒙受圣灵恩宠,这时候我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停住!’我向车夫喊了一声,立刻匆匆跳下马车。他跟在后边十分诧导:‘我们往哪儿去?’我仅仅回答道:‘随我来!’”            “我让他跟随着我,一同走向那座教堂。那是一所砖砌的乡村小圣殿,里面的四壁粉刷着白圣,晦暗阴森,前门敞开着,一股黄澄澄的阳光强劲地劈入昏暗,直射到一座小祭坛上,在地面投出一团青影。殿内烟气氤氲,朦胧中闪烁着两支神烛,象是罩在面纱里的两只眼睛。我们走了进去,他脱掉帽子,在净水缸里浸了浸手,画了个十字,然后屈膝跪下。他刚站立起身,我立刻拉住了他。‘您上前边去,’我强迫他道,‘跪在一个祭坛或一尊您所尊奉的神像前,照着我要教给您的话立一回誓。’他诧异地瞪着我,象是吃了一惊。可是,他很快地了解了我的话,立刻走到一座神龛前,画了个十字便柔顺地跪了下去。‘照着我的话说吧,’我对他说道,自己心情激动得全身颤栗,‘照着我的话说:我立誓,’——‘我立誓,’他重复道,我继续往下说:‘我永远不再赌钱,从此戒绝一切赌博,我立誓不再把自己的生命和名誉,断送在这样的激情之下。’”            “他颤抖着重复了我的话:清楚、燎亮,空荡的殿堂里震着回响。随后静寂了一霎,殿外风过树梢,叶声籁籁,清晰可闻。突然,他象一个悔罪者那样扑倒在地上,用一种我从来没听到过的狂热的声音念叨起来,急而且快,字句杂乱含混,说的是我所不懂的波兰语。想来他一定是在作着狂热的祈祷,一场感恩和悔恨的祈祷,因为,这种激动的忏悔使他一再低下头去,卑恭地碰击着经案,越来越昂奋地一再重复着那些外国话,表现出难以形容的激烈情绪,越来越热切。在那以前和自此以后,我从不曾在世界上任何一座教堂里听见过这样的祈祷:他祈祷时两手痉挛地紧抱着经案,同时仿佛心上掀起了一阵飓风,使得他全身震摇,不住地一会儿抬起头来,一会儿扑倒下去。他什么也不看,什么也没感觉到,象是整个儿置身在另一世界,象是在涤罪的净火里整个儿被焚化了,或者飞升到更高的天界里去了。最后,他慢慢儿站起身,画了个十字,倦乏地转过脸来。他的两膝还在颤战,脸色苍白,象个筋疲力竭的人。可是,一看见了我,他立刻两眼熠亮,脸上浮起一副纯洁的、真正虔诚的微笑,疲惫的面容忽然变得光灿夺目了。他走到我的面前,深深地鞠了一个俄国式的躬,拿起了我的两手,十分崇敬地将自己的嘴唇印在上面:‘是上帝派您来救我的。我向上帝谢过恩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可是,我这时真希望,这间摆着许多矮凳的教堂里会突然琴声大作,响彻一阵音乐,因为,我觉得自己所企求的已经全部实现了:我已经将这个人完全挽救过来了。            “我们走出教堂,又回到了辉煌灿烂倾泻不尽的五月天的阳光下面:世界在我眼里从无这般美丽。我们坐上马车继续游逛了两小时,翻越高坡缓缓前进,沿途风光旖旎,山回路转处处美不胜收。可是,我们不再谈话了。经过那么一场感情泛滥,语言似乎微弱无力了。而且,我每次偶然地和他目光相遇,总不得不感到羞涩地避开了他:审视自己创制的奇迹会使我受到太强烈的震动。            “下午五点左右,我们回到了蒙特卡罗。那时候我必须去赴一处亲友的约会,要想设法推辞已是来不及了。而且,我自己深心里感到需要休息一会,舒散一下奔放得过于猛急了的心情。我觉得,这种炽热的、狂欢的心境,一生里还从来不曾有过,一定要歇息一会安静下来。因此我请求我的这位被保护人,要他到我的旅馆里来一趟,只耽搁一小会儿。到了我的房间里以后,我准备将旅费和赎取胸针的钱拿出来交给他。我们说好了:我去赴约会,他去买车票;晚上七点我们在车站上候车室里再见面,火车七点半离站,它将载送他穿过日内瓦平安抵家。当我拿出五张钞票正要递给他时,他突然嘴唇发白了:            ‘不……不要钱……我求您,不要给我钱!’他咬紧了牙说,一边神经紧张地战栗着慢慢缩回了手指。‘不要钱……不要钱……我不能看到钱,’他重说了一遍,仿佛满心厌恶周身不宁。            我设法减轻他的愧疚,我对他说:这笔钱只算是借给他的,如果他觉得不便接受,不妨写个借据给我。‘好吧……好吧……            写一个借据,’他避开我的眼睛喃喃地说,一边接过钞票,捏在手指间轻轻折拢,象是拿着什么粘腻污秽的东西,不看一眼便放进了衣袋,然后取过一张纸,在上面潦草地写了几个字。他写罢借据抬起眼来,额头上热汗涔涔:似乎他的身体里面有点什么在猛力向上冲涌。他刚将那张纸条递给了我,忽然全身一震,蓦地一下——我不禁吃惊地后退了一步——跪倒在我的面前,捧着我的衣裾连连亲吻。这种姿态真是难以描述:它以一种非常强烈的力量震撼着我,我的整个身子马上颤抖起来了。            我满心惊骇十分惶惑,仅只能喃喃着说:‘您这么感激,我很谢谢您。可是,请您现在就走吧!晚上七点在火车站候车室里见面,那时我们再作告别。’”            “他凝望着我,神情激动,两眼润湿闪亮。有一霎我以为他还想要说什么,有一霎他象是想要走近我,可是,他突然深深地鞠了一躬,立刻走出了屋子。”            c太太又停止了叙述。她立起身来走到窗口,凝立在那儿向外注视了很久:我望着她的剪景似的后背,看出她正在轻轻战栗摇晃。她猛一下转过身来,态度很是坚决,一直安静无事的两只手突然间用力地左右甩开,象是要撕裂一点什么。接着,她坚定地——几乎可以说是勇敢地——抬眼盯着我,重又开口了:            “我答应过您,要作到完全坦率,我此刻感到这一诺言很有必要。因为现在,我第一次迫使自己,要按照情节先后顺序描述那一天的全部经过,要找出明白清晰的语句,来说明当时那种纷杂紊乱的心情,今天我才清楚地得到了许多认识,是我当初所不知道的,也许,我当初只是不想知道罢了。因此我要十分坚决地向自己、也向您说出真实情况:当时,在那个年轻人走出屋子、剩下我孤零零独自一人的一秒钟里,我曾经——            仿佛一阵晕厥沉沉地向我压来——感到心上受了一下猛击,有点什么使我伤痛欲绝了。可是,我的被保护人对于我无限尊敬,他的这种态度那时还使我怦怦感动,怎的竟会忽然令我万分伤痛了,这却是我弄不明白的,——或许是我不愿意弄明白吧。            “可是现在,当我迫使自己回溯往事,要坚决而又有层次地从内心里吐出一切,只当全是别人的事,要对于您这位证人毫不隐藏,不在您的面前因为感到羞愧而怯懦地有所避讳,这时我才明白了:当初我万分伤痛,实在是出于失望……我感到失望,因为……因为那个年轻人竟那么驯顺地离开了我……竟那么地一次也不曾企图抓住我,要求留在我的身旁……,我所失望的是,我只说出了一个愿望,要他转回家去,而他竟卑顺敬畏地立刻依从了我,却不曾……却不曾有过一次企图,将我拉近他的身边……,我所失望的是,他尊敬我,只是因为将我认作了忽然出现在他面前的一位圣者……,而没有……而没有觉得我是一个女人。            “这些正是当时我所失望的……这种失望,我当时和过后都不曾自己承认过,然而,一个女人的感觉是无所不知的,并不需要语言和意识。因为……我现在用不着再欺骗自己了——            如果那位年轻人当时抓住了我,当时恳求过我,我定会跟着他去到天涯海角,我会听任自己和我的孩子们的姓氏蒙上羞辱……,我会不顾别人的非议和自己的理智,随着他一起逃走,就象那位跟一个刚认识了一天的年轻的法国人一同私奔的亨丽哀太太一样……逃到哪儿去、一道生活多久,这些我都会一概不问,对于自己先前的生活,我决不会稍稍回顾一下……为了这个人,我会将我的钱,我的姓氏、我的财产、我的名誉全部牺牲,我会甘心沿路乞讨,只要是他领着我走,世界上好象没有一处卑下的角落是我所不愿去的。一般人所谓的廉耻和顾虑,我可以完全抛在一边,他只须说一句话,只须向我走近一步,只要他曾经企图抓牢我,我就会在那一秒钟里立刻将自己整个儿交给他。可是……我向您说过的……这个人当时如醉如痴地看着我,竟不再觉得我是女人了……我那时多么狂热地倾向着他、多么地甘愿委心相从啊,而只在剩下孤身一人时我方才自己感觉着了,我那一股激情被他的辉煌无比的、天使一般的面容引导着正在高涨,却突然坠跌下来,落回空虚凄凉的心胸之中,在里面翻腾不已。我勉强振作精神,出去赴约会,加倍感到非我所愿。我直觉得头上箍着一顶既重且紧的钢盔,压得我左摇右晃了。当我终于走向另一处旅馆,到我那位亲戚的寓所里去时,我的思绪纷歧散乱,正象我的脚步一样。我坐在那儿闷闷恹恹,听着别人谈得上劲,我一再地忽然吃惊,偶尔抬起眼来,见到的是一些呆板的脸孔,它们比起那张象是高空行云变幻无穷、阴晴不定无限生动的脸来,全部象些纸糊的或僵冻的脸孔。我仿佛坐在了死人堆里,这一次亲友聚会竟这么可怕地了无生趣;当我一边舀着糖放进茶里、一边心不在焉地跟别人应答着时,那张唯一的脸不停地在我心上浮升,恰象是我心中的阵阵热血在推拥着它。观察那一张脸曾经成为我的无上欢乐,而现在——想想实在骇然!——再过一两小时我就只能最后一次重见它了。我一定是不自主地轻轻叹息了一声,或竟发出了呻吟,因为,我丈夫的表姊突然俯下身来问我怎么样了,是否很不舒适,说我脸色发白呼吸紧促了。她这么一问很是出我意外,马上使我毫不困难地找到一个借口,我急忙承认确是患了头痛病,请她允许我悄悄离开这儿,不让别人发觉。            “就这样,我得到了脱身之计,立刻不再迟延,匆匆赶回自己的旅馆。我走进屋子四顾寂寥,空虚凄凉的感觉重又袭上心头,我同时焦灼地感到急不及待地只盼望再见到就要与我永别的那位年轻人。我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枉费心力地打开橱柜,换了衣服和腰带,在镜子里仔细端详了一回,看看自己的装扮能不能引起他的注意。突然,我明白了自己的意愿:一切在所不惜,只要不失掉他!在那万分急遽的一秒钟里,我这个意愿立刻变成决心。我飞奔下楼找到管门的人,告诉他我要搭乘当晚的火车离开这儿。必须赶快准备:我打铃唤来使女,让她帮我收拾行李——时间确是很紧迫了。我们象上阵似地慌慌忙忙,将衣裳杂物胡乱塞进皮箱,这当儿,我暗自梦想着怎样给他一场惊喜:我将他送上火车,等到最后,等到只剩下最后的一霎,当他伸出手来跟我握别,我就出其不意地跳上车去,这一夜就和他同在一起,以后夜夜——只要他愿意,都和他同在一起。我想着这些不禁心跳血涌,感到一阵欢快兴奋的晕眩,好几次一边拿着衣裳扔进皮箱,一边失声大笑,弄得那位使女完全莫名其妙:我自己也觉得有些神经错乱了。脚夫进来搬取行李,我瞪眼望着,全不明白他在干什么:我心里激动得太厉害了,难以理解身外的一切。            “时间很紧迫,我估计已经是七点钟了,最多还剩二十分钟就要开车了。是的,我安慰着自己说,我现在不是去送行,我已经下定决心,要陪着他一同走,不论多久多远,完全听凭于他,脚夫搬出了行李,我匆匆去到帐房结算账目。旅馆经理将钱找还给我,我正要转身离开,忽然有一只手在我肩上轻轻拍了一下。我受了一震。那是我的那位表姊,我刚才假称身体不爽,她放心不下,特意前来探望。我觉得眼前发黑了。我这时不需要她来看我,每一秒钟的耽搁都意味着无法弥补的损失,可是,又不得不顾及礼貌,至少得要站着跟她谈几句。‘你必须躺在床上,’她劝我说,‘你准是发热了。’倒也可能真是这样,因为,我的脉搏急促,两边太阳穴不住地跳动象是擂鼓,一阵阵只感到眼前青影乱晃,仿佛就要晕倒。可是,我竭力撑持着表示感谢,实际上每一句话都使我焦灼如焚,她的关心来得不是时候,我真想一脚踢开她。这位不速之客偏偏恋恋不舍一再纠缠,她掏出古龙香水,还硬要亲手替我抹揉太阳穴:我却在计算着每一分钟,急切地挂念着那个人,盘算着找个什么借口,好摆脱这种教人受罪的体贴,我越是焦急不宁,却越是使她担心,到后来她差不多想要将我拖进屋子逼上床去了。忽然——她还在左说右劝——,我望了一眼前厅里的挂钟:只差两份钟就到七点半了,而七点三十五分火车就要开走。马上,我象是无意人世了,狠狠地用手一推,快而且猛地甩开了我的表姊:‘再见,我非走不可!’我毫不理会她当时的惊愕,对那些大为诧异的旅馆侍役也不看一眼,一气冲出门外来到街上,径直赶往车站。脚夫还在车站外面守着行李等候,我远远里望见他慌张地向我打着手势,便知道时间已经到了,我不顾命地奔向栅栏口,守栅栏的却不放我过去:我忘了买票。我竭力婉言央告,请求破例通融,不料,火车蠕蠕开动了:我全身抖索,隔着栅栏张望,只盼着还能从一个车窗口再见他一面,得到他的一瞥一视、一次挥手,可是,火车渐渐加快,我再也无法认出那张脸来了,一节节车厢飞驰而逝,一分钟后已经不见踪影。            只留下冉冉浓烟,在我的一片昏黑的眼前缓缓升腾。            “我站在那儿大概已经全身僵化了,天知道站了多久,脚夫准是叫了几遍不见我答应,才大胆地碰了一下我的胳臂。我猛然惊醒。他问我要不要将行李运回旅馆。我想了一分钟,不,那是不行的,我走得那么仓猝、那么可笑,不能够再回去了,我也不愿意重回到那儿去,永远不再回去,我这时真是万般孤寂满心烦乱,只好命令脚夫,教他将行李送到保管处暂时寄存。后来,在车站的大厅里,在阵阵喧噪和往来不停的人群里,我才尽力思索,希望能清楚地考虑一番,找到一个解救的办法,脱出愤恨懊丧、苦痛失望的重压。因为——有什么不可承认的呢?——我那时自怨自艾,责怪自己失去了与他重聚的最后机会,这个想法象一柄灼热而锋利的尖刀,残酷地剜割着我的内心,我心上被剜割得那么凶猛炽烈,残酷的程度有增无已,令我伤痛至极直要高声号叫,只有从来不曾有过激情的人,才会在一生中可能出现的唯一瞬间,表现出这般雪山突崩、这般狂风乍起似的激情:多少年废置无用的生命力忽然倾泻出来,奔腾澎湃滚滚而下,一齐涌汇胸中。我从来,不论在这以前或以后,不曾象在这一秒钟里那样,感到万分骇愕满腔怨忿,茫然不知所措。我原已心坚意决,不惜鲁莽从事,准备将长久积聚的全部生命一次抛掷出去,却突然发现迎面堵着一道令人顿失知觉的墙壁,我被激情带着一头撞在了上面。            “我下一步所作的事只能说是完全失去知觉以后的举动,不可能再有别的解释。那简直是发了痴,甚至是非常愚蠢,我几乎羞于叙述,——可是,我对自己、对您曾经有过诺言,要作到无所隐瞒。我那时……重新开始寻找他……我寻索旧迹。            想追回与他同处时的每一瞬间……我昨天与他一同逗留过的每一处所都在有力地吸引着我,我要去到临街的花园,看一看我将他从上面拖起来的那张长椅,我想去那初见他的赌馆,甚至也想上那个下等旅店去一次,只为了……只为了追怀往事。我还打算第二天早上雇一辆马车,沿着海岸再循旧路,重温一遍每一句话、他的每一个动作,——我真是神智昏乱了,竟这么无聊、这么幼稚。可是,您试想想,那许多事在我全是突如其来,简直疾如电闪——我来不及再有别的感觉,只能象是猛受重击昏迷不醒了。现在却又过于急遽地从昏迷中觉醒过来,我记忆犹新,还想一一重新追溯,再领略一遍正在消逝的新奇感受。我们称之为记忆的东西真是一种富有魔力的自我欺骗,——            的确:一切就是这么一回事、不管我们是否理解。要想懂得其中的奥妙,也许必须有一颗燃烧的心吧。            “就这样,我首先去到赌馆,想看看他在那儿坐过的那张赌台,在许多只手里面想象出他的一双手来。我走了进去:我还记得,我第一次看到他,是在第二间屋子里靠左边的赌台旁。他的神态身影如在我的眼前,种种姿式历历可辨:我可以象个梦游人,闭着眼伸着手摸索到他所待过的地方。我就这样走了进去,一径穿过大厅、正在这时……当我从门口朝着纷乱的人群投了一瞥……我眼前出现了一件奇事……恰在我梦想着他所在的位置上,忽然见到——简直是发热病时的幻影一般!——……坐在那儿的真就是他……真是他……真是他……            正是我刚才梦想着的模样……正是前一天的那般模样,两眼牢牢盯着转轮里的圆球,脸色亢奋苍白……是他……是他……明明是他……            “我凉骇无比,直要叫出声来,可是,眼前的景象太不可思议了,我极力镇定,赶紧闭上眼睛。‘你神经错乱了……你做梦了。……你发热了,我对自己连连说道。‘这是不可能的,你见着了幻影……半小时以前他已经离开这儿了。’后来,我又睁开眼睛。可是,太可怕了:还象刚才那样,他坐在那儿,明明是他……在千百万只手里我也能认出来那是他的手……不,我没有做梦,确实是他。他并没有实践自己的誓言,还不曾离开这儿,这个疯狂了的人又坐上了赌台,他又有了钱,我拿给他叫他回家的钱,他又陷入这种激情完全忘掉自己了,又来大赌特赌了,而我还在痛苦绝望地整个心儿飞向他。            “我猛地一下冲上前去:一阵忿恨使我两眼模糊,我忿恨得眼睛发红了,这个背弃誓言的人这么无耻地欺骗了我,将我的信赖、我的情意、我的牺牲全都抛在脑后,我直想扼死他。            然而,我还是克制着自己。我强迫自己放慢脚步(我费了多么大的劲啊!)走近赌台站在他的对面,一位先生有礼貌地给我让了一个座位。我们两人之间隔着两米宽的绿呢台面,我象是坐在剧院楼厢里观剧一样,能够看清他的脸,正是这张脸,两小时前我曾见它光采四射满含感激之意,闪耀着欣蒙神恩的灵辉,现在却又因为地狱火焰一般的激情而抽搐改样了,他的两只手,正是那两只手,今天下午我还曾见它们抱着教堂里的经案立下最神圣的誓愿,这时又弯曲如钩地四面攫钱,象是两只嗜血的蝙蝠。因为,他这时赢了钱,一定已经赢了很多、很多钱:他面前亮晃晃地胡乱堆着许多赌筹、许多金路易、许多钞票,凌乱地缠在一处,他的手指,他的神经颤栗的手指,大得其乐地在钱堆里来回抓搔扒弄。我看见他的手指紧捏着那些钞票,将它们一一抚平折叠起来,翻转着那些金市,喜滋滋地一再摩挲着,突然,他猛一下抓起了满满一把钱,扔到一处下注的方格里。立刻,他的鼻翼两侧又开始飞快地连连抽动,管台子的人的叫喊展开了他的两眼,使它们露出了贪婪的光芒,从钱堆上抬起来瞪着前面,盯着那个正在跳动的圆球,他仿佛被一股激流带着要向前冲,可是两肘却象是被牢牢地钉在了绿呢台面上。他那一副着了魔般的神情,比前一天晚上所表现的更为可怕,更为骇人,因为,他现在的一举一动使我心上原有的印象相形之下黯然失色了,恰象是镶嵌在金边像框里的照片,而这个金像框是我自己一时轻信给镶嵌上的。            “我们两人相隔两米面对着面,各自喘息不宁;我盯着他,他却没有注意到我。他不曾看见我,他谁也不曾看见:他只瞧着钱堆,目光只在向后倒滚的圆球上溜转:他所有的知觉全被这个狂乱的绿色圆圈囚禁住了,只在那里面来回奔突。在这个嗜赌如命的人眼里,整个世界、整个人类全部熔化了,已被铸成这片铺着绿呢的方围之地。我知道,我尽可以在那儿一连站上几小时,他也决不会感觉出有我在场。            “可是,我再也不能忍耐了。我突然下定决心,绕着赌台走到他的背后,使劲地用手抓住他的肩膊。他目光昏乱地抬头望了一眼——他瞪着玻璃球似的眼珠盯了我一秒钟,活象一个醉汉被人从沉睡中猛力推醒,眼里还是灰雾茫茫烟幛重重。然后,他似乎认出了我,筋肉抽搐地张着嘴,兴致勃勃地仰看着我,喃喃地说出一些不知所云的知心话来。            “‘运气不坏……我走进来看见他在这儿,马上知道要交运了……我马上就知道了……’”            “我不懂他说些什么。我只看出他已赌得如醉如痴了,我看出这个神经错乱了的人已经忘掉一切,忘了他的誓愿、他的诺言,忘了我,也忘了整个世界。可是,他这种疯魔状态中的狂喜神情令我大为着迷,我竟不由自主地应答着他,十分惊异地问他见到了什么人。            “‘那边,那个只有一只手的俄国老将军,’他悄声告诉我说,直凑近我的耳朵,不让这个秘密被别人偷听去。‘就是那位生着雪白的颊须、背后站着一个侍从的人。他老是赢钱,我昨天就注意到他了,他准是有一套赌诀,我现在回回跟着他下注……昨天他也是始终都赢的……我昨天犯了个错误……不该在他走了以后还要赌下去……那是我的错……他昨天一定赢了两万法郎……今天他照旧是回回得彩……我现在老跟着他……,现在……,“正说着话,他突然停住了,因为那当儿,管台子的扯着嗓子嚷了一声:‘各位下注吧!’一听到这声嚷叫,他立刻移开目光,贪婪地注视着那个生着一部大白胡子的俄国人,俄国人稳稳地坐在那儿不动声色,意态从容地拿起了一个金币,迟疑了一下又拿起一个来,一齐押在第四门上。马上,我眼前这双急切的手慌忙插进钱堆里,抓起了满满一把金币,也押在了同一门上。一分钟后,管台子的喊了一声:‘空门!’接着便将台子上所有的钱全部揽走了,这时,他望着被人席卷而去的钱,竟象是遇着了什么奇迹,您也许以为,他会要回过头来看我一眼吧:不,他整个儿忘掉我了;我早已从他的生活里坠落消逝了、隐没了,他全身紧张,眼里只盯着那个俄国将军,望着那人毫不在意地又拿起了两个金币,还不曾决定押在哪一门上。            “我无法向您描述我的痛苦、我的绝望。可是,您试想想我那时的心情:为了这个人,我抛弃了自己的全部生活,现在我在他的眼里还不及一只苍蝇,不值得他懒懒地轻轻挥手驱赶开。那阵忿恨又在我的身上潮涌起来。我猛力地抓住了他的手,使他吃了一惊。            “‘马上站起来!’我向他轻声而带命令口吻他说道。‘想想今天在教堂里许下的誓愿吧,不守誓言的、没有心肝的人!’”            “他瞪眼望着我,神情惶惑脸色苍白。他的眼里突然露出颓丧的表情,象是一条挨了打的狗,他的嘴唇颤战着。他仿佛猛然间记起了先前的一切,他仿佛有些醒悟了。            “‘是的……是的……,’他喃喃道。‘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是的……我马上走,求您原谅……’”            “他的手开始整理着那堆钱,最初动作敏捷,很是毅然决然的样子,可是后来,又慢慢儿变得少气乏力的了,象是逢着了一股逆流。他的目光重又落在那个俄国人身上,那人正在下注。            “‘再等一小会儿……,’他飞快地抓起五个金币,扔到俄国人下注的地方……‘只赌这一注……我向您起誓,我马上就走……只赌这一注……只赌……’”            “他的声音又低沉下去了。圆球已经开始滚动,将他也带着走了。这个着了魔的人又从我的手里,也从他自己的手里,滑脱了:平轮连连旋转,圆球滚跳不停,他也跟着跌进里面去了。管台子的又在喊叫,又揽走了他那五个金币;他输了。可是,他并不曾转过身来。他忘了我,忘了誓约,忘了一分钟以前向我说过的活。他那双贪婪的手又痉挛地攫取着渐渐消融的那堆钱,他的如醉如痴的两眼闪闪熠熠,只顾盯着吸住了他的心意的那块磁石——他对面那位会给他带来幸福的人。            “我忍无可忍了。我再推了他一下,这一次却推得十分着力。‘立刻站起身来!马上走!……您说过只赌一注的……’”            “可是,竞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他突然扭回头来瞪着我,脸上不再有卑顺惶惑的神色,简直是一张狂暴的脸,是一团怒火,两眼的的如焚,嘴唇忿忿颤栗。‘别搅扰我!’他向我吼道。‘走开些!你给我带来晦气。你在这儿我老是输钱。昨天是你连累了我,今天又来了。你走远一点吧!’”            “我顿时愣住了。可是,他这么疯狂,我也怒不可遏了。            “‘我给你带来晦气?’我说,‘你这个骗子、你这个贼,你向我发过誓……’我还不曾说完,这个着了魔的人就从座位上猛跳起来,使劲将我推开,周围的人纷纷骚动,他却毫不在意,‘不用管我的事,’他不顾一切地高声嚷叫。‘你又不是我的监护人……哪……哪……拿去,这是你的钱,’他扔给我几张一百法郎的钞票……‘现在可该让我安静啦!’”            “他嚷得那么凶,完全象是着了魔,毫不理会有上百的人围着我们。人人都在探头张望,都在窃窃议论、指指点点、暗暗嗤笑,连隔壁大厅里的许多人也纷纷好奇地挤了进来。我只觉得自己象被剥掉衣裳赤身露体站在这许多人面前……            “‘太太,请安静一下!’①管台子的很无礼地大声叫道,一边用筢竿敲着桌子。他是在命令我,这个狠毒的家伙的这句话是说给我听的。我受了屈辱,我羞惭得无地自容,我站在许多交头接耳纷纷窃议的人面前,恰象一个被人将钱扔到脸上的妓女。两三百只肆无忌惮的眼睛盯在我的脸上,忽然……当我羞愧难当避开眼去……竟忽然遇着了两只眼睛,惊骇万状地瞪着我,尖刀似地直刺向我——那是我的表姊,她丧魂失魄地瞧着我,张口结舌,高举着一只手,象是吓呆了。            “我顿时吓得魂不附体:不等她能够有所行动,趁她还没有从惊骇中恢复过来,我立刻冲出了大厅:我一口气逃出门外,奔向一张长椅一—恰是那个着了魔的人昨晚倒在上面的那张长椅。我也同样力竭气尽、同样身疲心碎地倒在这条无情的木板上了。            “如今隔了二十五年,我只要回想起那一霎,回想起自己受了他的凌辱低下头来站在千百个陌生人面前的情景,就会立刻遍体冰凉。我同时还又体验到,我们平日夸夸其谈称之为心灵、精神或情感的那点什么,我们称之为痛苦的那点什么,是多么软弱、浅陋而琐屑的东西啊,所有这些即使大量涌现,也无法使一个受苦的**完全毁灭,一个人在这样的时刻里也还是血脉不停一息犹存的,不至于象一棵大树那样,受了雷击立刻拔根倒地终结生命。我当时的痛苦仅仅只是那么一下,仅仅只在那一霎,刺入我的骨髓,使我呼吸闭塞全身沉重,倒向那张长椅,领会到一阵与世长辞的愉快感觉。可是,我刚刚说过,一切痛苦毕竟是懦弱的表现,在坚强有力的生活感召下自会悄悄隐退,我们**里面留存着的生活感召似乎远比我们精神里面所有的求死之意更为强烈。我那么地哀痛欲绝,后来怎会重又站立起来,我自己也弄不明白,不过,我终于又站立起来了,当然,脑子里并没有想到要作什么。我突然记起,我的行李还在车站上存放着,我马上有了一个主意,离开,离开,离开,离开这儿,离开这个该诅咒的人间地狱。我对谁也不理睬,一气跑到车站,打听去往巴黎的下一班火车什么时候开行;守门人告诉我十点钟有一班火车,我立刻办妥了托运行李的事。十点——从那场惊心动魄的遭遇开始时算起,正好是二十四小时,这二十四小时充满了种种荒谬透顶的情感变化,此起彼伏直如风雨交摧,我的内心世界从此永远被毁。可是那时,我脑子里别无他念,只有一个连连轰击、不断震荡着的音响:离开!离开!离开!我头上血脉急涌,直象是有个木楔不停地打进我的太阳穴里:离开!离开!离开!离开这个城市,离开我自己,回家去,回到家人身边,回到过去,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去!那一夜我坐上火车来到巴黎,到了巴黎又再换车,一站接着一站,从巴黎到布隆,从布隆到多佛,从多佛到伦敦,从伦敦去到我的儿子那儿——路上完全待在狂奔疾驰的火车里,整整四十八小时不思、不想,整整四十八小时不睡觉、不说话、不吃东西,车声隆隆只有一个音响:离开!离开!离开!离开!最后,我走进了我儿子的乡间住宅,人人感到意外,个个满心惊诧:我的举止和眼色里一定有点什么泄露出了我的隐秘。            我的儿子想要拥抱我、亲吻我。我连忙避开了他:我实在忍受不了,我想到自己的嘴唇已被玷污,不能再跟他接触了。我什么话也不回答,只希望洗一次澡,我觉得必须洗净旅途所受的尘秽,也必须洗去一切别的污秽,那个着了魔的人、那个毫无价值的人的激情仿佛还粘在我的身上。然后,我蜇进了自己的屋子,睡了十二、十四小时,睡得昏昏沉沉如同僵死一般,真是我的一次前所未有、以后也绝不会有的睡眠,这次睡眠使我现在已能体会躺在棺材里瞑目长逝的况味。我的许多亲戚对我温存关切,象是对待一个病人,可是,他们的柔情蜜意只能令我伤心,他们对我爱敬有加,我只感到满心羞惭,我必须时时刻刻处处留神,提防自己突然失声惨叫。为了一时疯狂而荒唐的激情,我背叛过他们,忘怀过他们,还曾经企图完全撇弃他们,我多么愧对他们啊。            “后来,我无所事事,又去到法国,住在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小镇上,因为,老有一个幻觉跟随着我,使我感到无论谁只要看看我的眼他便能识破我的终生耻辱,便能窥见我的心境变异。我竟是这么深深地感到自己不忠、不洁,连灵魂里最深处也不得安宁。常常,每当清晨醒来,我立刻惊惶恐惧不敢睁开眼睛。我马上又记起了那一夜醒来时的感觉,唯恐突然发现身旁有个半裸的陌生人,我顿时象那次一样,心上只有一个愿望:赶快死掉。            “然而,时间终是最有力量,年龄对于一切情感自有一种奇异的磨蚀作用。人若想到死期将至,死神的黑影已经罩上了人生的旅途,一切事物就会显得模糊黯淡,不再那么明锐地刺激感觉,它们那种摧伤心情的力量就会减少许多了。渐渐地,我已能心定神宁无所惊悸了,又过了许多年,有一回我在一次宴会上遇着一位奥国公使馆的武官,一个年轻的波兰人,我向他问起了某个家族,他告诉我,这一家正是他的堂族,他们的儿子十年前在蒙特卡罗自杀死了,——我听了这话不曾震栗一下。这事不再令我伤痛了,它也许——何必掩盖自私的心理呢?——还曾使我感到庆幸,因为,我一直担心会再遇到他,这点最后的恐惧现在完全消失了:我现在除了自己的回忆,再也没有什么不利于我的见证了。这以后我变得心神安谧了。人一上了年纪没有别的特征,只不过是对于过去不再感到不安罢了。            “您现在该可以了解,为什么我会突然要向您谈起自己的遭遇,您为亨丽哀太太辩护过,您热情地宣称,二十四小时的时间就可以决定一个女人的整个命运,我当时曾经这么想:我非常感激您,因为,我第一次觉着有人在替我申辩。我立刻暗暗忖量:将自己的内心倾吐一次,也许能解除心头的压抑,卸却长日的忆想;如果这样,我明天也许能够去往蒙特卡罗,再走进决定过我的命运的那间赌厅,对他对我都会不再有所怨尤了。如果这样,压住我灵魂的一盘巨石就会坠落,深深沉入过去,永远不再浮现,我能够将这些全部向您叙述,对我确有好处:我此刻心上轻松得多了,差不多感到快乐了……我谢谢您。”            说到这儿,她突然站起身来,我知道,她的话已经说完了。我十分窘迫,想要说点什么才好。可是,她准是觉察到了我的窘态,连忙阻止我道:            “不,请您不必说什么……,我不想让您回答我,也不需要您对我说什么……您听完了我的话,我非常感谢您,祝您一路平安。”            她站在我的面前,向我伸出手来握别。我不由得向她脸上看了一眼,我深深感动了:这位老太太的脸色令人惊异,她神态慈祥地站在我的面前,却又同时微露羞赧,不知是往昔的激情回光映照,还是由于心情惶乱,她的两颊上忽然泛起一层霞晕。她那么站着真象是一位少女,往事的回忆使她惶惑,自己的供述令她羞惭,她象新嫁娘一样有些腼腆局促了。我看出了这一点。更感到应该说一句话,表达我心上对她的崇敬。

    然而,我喉管哽塞,说不出什么来了。于是,我弯下了腰,满怀敬意地吻了一下她枯萎的、秋叶般微微颤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