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夏秋冬(2/2)

王永坦。王永坦年初没有选上县长,看样子事过九个月之后,地委仍然要安排他出任县长。关隐达心里不是个味道。他并不是计较个人私怨,只是担心两人如果配合不好,会给县里工作带来不利。

    陶陶回来了,进门就问,外面都在传,说是向书记那个了,是真的吗?

    是真的。自杀的,是在柳湾水电站的水库里发现的。这个老向,也太不经事了。关隐达说罢深深叹了一口气。

    陶陶不再说什么,径自去厨房忙中饭去了。

    关隐达独自坐在客厅里很没有意思,就去厨房找陶陶说话。可陶陶像是很忙,顾不上同他说话,他站在哪里都觉得挡路,只好又回到客厅。

    午餐简单,很快就吃了。两人都不怎么说话。宋秋山的电话里说的本是个喜事,应告诉陶陶,但关隐达说不出口。

    吃了中饭,关隐达上床小睡。可是没有睡意。陈天王陈大友的事到底如何处理?想想宋秋山的口气,分明是暗示他别在这件事上揪住不放了。上面都认为他同王永坦不和,抓陈大友就是为了弄王永坦。局面明摆着,他关隐达要当县委书记,王永坦就得当县长,他就得在陈大友的事上让一着。

    让一着就让一着吧。只是这一着怎么个让法?弄得不好,反而会让陈天王倒打一耙,叫他下不了台。

    还有刘志善,这人以后说不定又是他的新对手。目前刘志善是事实上的二把手。这几天向在远神秘失踪,县里的事情成堆了,不见刘志善出来说过半句话。可今天得知向在远死了,他一下子活跃起来了,抢先向地委汇报情况,主动召集在家的县领导开会。看他向各位布置工作的架势,真像马上要接向在远的班了。

    看样子,自己莫名其妙地当了九个月县长,现在又要腹背受敌走上县委书记的位置了。自己的升任又是同向在远的自杀联在一起的!关隐达心里没有官升一级的愉悦感觉。

    地公安处的四位干警在黎南县调查了两天,认定向在远是自杀身亡。至于死者自杀的原因,他们在小范围内说,事出有因,暂时保密。不过他们没有找司机小蔡证实死者那天晚上是否去过地区。这让县里其他几位领导觉得奇怪,但他们总以为这中间只怕还有更深奥的文章,都缄口不言。其实只有关隐达隐约感觉出些名堂来。

    向在远的追悼会开得有些尴尬。刘志善致的悼词,只得说向在远同志不幸意外逝世,外加一些勤勤恳恳、廉洁奉公之类的套话。到场的人很多,不过大半是来看热闹的。

    第二天早上,关隐达刚到办公室,秘书小张就来了,问有没有事。关隐达本想让他去请王副县长过来一下,但见小张这死板的样子心里就有火,说,没事没事!小张见关县长头都没抬一下,脸上就有点儿发烧,站在门口搓脚摸手一会儿就走了。

    关隐达自己走到王永坦办公室。王永坦忙请坐倒茶。关隐达喝了几口茶,说,永坦,同你商量一下。现在我们县里处于非常时期,我的意见是凡事以稳定为重。一切不利于稳定的事,都要妥善处理。前几天,氮肥厂等几个企业上访提出的要求,我们定了的,就要尽快兑现。干部每人六十块的误餐补贴,还是想办法补发了。这些政策,都是中央请客,地方买单。我们这些贫困地区的父母官不好当啊!也难怪干部有意见,说中央是关心他们的,只是下面这些领导不把他们的冷暖放在心上。这两个事,请你同有关部门协调一下。还有陈大友的问题,我想也变通一下。他马上把偷漏的税款补交了的话,刑事责任就不追究了。抓人不是目的。

    王永坦点头称是,说,对对,抓人不是目的。我们财政不富,多有几个陈大友是好事,问题是要加强管理,严防税收流失。

    关隐达说,这个事也请你同检察、税务说一下,就说是我的意思。不过对陈大友一定要讲明一条,我们县政府是本着爱护农民企业家的态度,重在教育。要他吸取教训,遵纪守法!

    关隐达绕这么大的弯子,其实就是为了说说陈大友的事。王永坦大概也心领神会,只在这个事上同他附和几句。

    关隐达心想,最近王永坦同他配合不错,也许是因来秋山早同他交了底。可已经这么几天了,他一直没有接到地委组织部的电话。这几天,县里的工作事实上是刘志善在主持。尽管宋秋山打了电话给关隐达,可他名不正言不顺,也不好出头。时间越拖,刘志善越进入角色,到时候越不好办。

    这天下午,关隐达终于再次接到宋秋山的电话。宋秋山说,同你讲两个事。请你明天来地区谈话,永坦同志也要来。组织部还会正式通知你的。这是一。第二,地纪委准备派人来黎南调查向在远的经济问题,需要你们协助。

    关隐达一听,亦喜亦惊。喜的是说不定明天就会明确他的位置了;惊的是怎么突然又要查向在远的问题?向在远在位置上那么久,没听说上面要查他,这会儿他人都死了,还查什么经济问题?他就说,宋书记,我服从地委安排。不过我觉得,老向人都死了,还有查的必要吗?

    宋秋山说,我个人的意思也是说不查算了,但陆义同志坚持要查。对这个老向同志,黎南群众早有反映了,我和陆义同志都收到过有关检举信。前不久,纪委吴书记代表地委找他个别谈了话。他的抵触情绪很大,说组织上不信任他。真金不怕火炼,犯不着寻短见嘛。既然这样,那就查个水落石出嘛!

    关隐达这下真的明白了。向在远如果真的是因为告状的事败露而自杀,事情就闹大了,对宋陆二人都不利。也许他俩都清楚这一点,两人心照不宣,决定查向在远的经济问题。看来这两位政治上的对手,在这个问题上心存默契,私下握手了。明眼人心里都有数,如今这些领导,最不经查的就是经济问题。群众就常说一句泄愤的话,说是如今当官的,你全部抓了,肯定有冤枉的;抓一个放一个,肯定有漏网的。

    依宋秋山平日的城府,不会这么一五一十说给关隐达听。这说明宋秋山在有意张扬向在远自杀是因为经济问题。关隐达又想,若是宋秋山执意要查向在远还在情理之中,可这回要在向在远死尸上开刀的竟是陆义!

    关隐达分析,宋陆二人这一回合的较量肯定还没有结束,他们的握手是暂时的,也是有限的。只是目前宋秋山仍占着上风,不然就轮不到他关隐达接任县委书记。

    宋秋山说等会儿组织部会来电话,关隐达就没敢离开办公室。手头翻着文件,却总是神不守舍。

    直到快下班了,才接到地委组织部田部长的电话,叫他同王永坦同志一道,明天上午九点赶到组织部。

    永坦同志我就不再专门通知了,请你转告一下好吗?听田部长语气很客气,关隐达放心了。再细想一下,田部长先通知他,又要他转告王永坦,说明地委的意图仍是宋秋山说的那样。

    他静坐片刻,给王永坦打了电话,请他过来一下。

    一会儿,王永坦来了。他说,刚才接到地委组织部电话,要我们俩明天早上九点钟以前赶到组织部,地委领导找我们谈话。

    关隐达发现王永坦的脸色微微红了一下。他看出王永坦有些激动,却只做没注意,接着说,那么我俩吃了晚饭马上动身,晚上赶去。

    王永坦连说好好,禁不住伸出手来同关隐达握了一下。

    两人并着肩回家,路上关隐达又说,刚才还接到宋书记电话,说地纪委马上会派人来查向在远的经济问题。王永坦一听也觉得突然。关隐达便把宋秋山说向在远畏罪自杀的意思说了。王永坦摇头啧啧。

    关隐达草草吃了晚饭,王永坦的电话就来了,问是否吃饭了。关隐达说,吃了吃了,我们上路吧。

    陶陶见关隐达同王永坦通电话不仅语气很好,脸色也很好,就觉得奇怪。

    关隐达放了电话,又挂了刘志善家电话,说,老刘吗?我老关。地委来电话,要我同永坦同志今晚赶到地委去。

    他有意含糊,没有说去组织部,只说去地委。但刘志善好像很敏感,沉默片刻,试探道,哦哦,是吗?什么事这么紧急?

    电话里没说,要去了才知道。有什么重要事情的话,我马上打电话回来汇报吧。关隐达说。

    刘志善好像意识到自己不该多问了,就说,老关你别客气,汇什么报?好吧,路上小心!

    关隐达出任县委书记,全县上下大为惊奇。没想到当初县长都不让他当,这会儿却要他当县委书记了。可见组织上还是有眼力,重用正派而又实干的干部。但怎么又让王永坦代理县长呢?他明明九个月前被人大代表们选下去了呀?

    刘志善没有被调走,而是安排到县政协当主席。刘志善当然有想法,但毕竟弄了个正县级,心里多少有些安慰,仍表示服从组织安排了。

    关隐达上任后,暂时不准备在人事上搞多大变动,免得人们说又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但县委办主任陈兴业明白自己不再适合在这个位置上干了,就找关隐达汇报了思想。关隐达挽留一阵,便征求他自己的意见。陈兴业说,自己年纪也一大把了,还是去政协吧。关隐达心里就有数了,猜想一定是刘志善邀他去政协。让刘陈二人凑到一块儿去,对自己不利。几乎从他调来黎南那天起,陈兴业就在他背后弄手脚。

    关隐达答应去地委做做工作,心里却想,一定不能让这人去政协,只能把他放在眼皮底下,让他动弹不得!

    过了不久,地委下文,同意陈兴业任县政府调研员。

    陈兴业没有去成政协,自然有情绪。关隐达就笑眯眯地找他谈话,说,老陈呀,你长期在一线,熟悉经济工作,还是在政府干吧。陈兴业虽然年纪五十来岁了,但任副县级干部的资历不长,说不上几句硬话,也没有办法了。

    自从陈兴业要下来的风声一传开,就有很多人盯着县委办主任这把交椅了。县里几个头儿各有各赏识的人,都变着法儿向关隐达推荐。有些人干脆自己跑到关隐达那里旁敲侧击,只是不好意思毛遂自荐。

    出乎大家意料,关隐达安排银盘岭乡书记熊其烈当了县委办主任。事先他犹豫过一阵,怕别人看出其中的奥妙。但他的确从内心里感激熊其烈。他甚至想过,如果今后有人看出些什么,只怕就会从熊其烈的发迹上。

    熊其烈本是个老实人,没想到过自己这辈子还会上到副县级。尽管他的县委常委还没有批下来,但感觉上是被重用了。他很真诚地对关隐达说,感谢关书记的栽培。关隐达忙摆摆手,说,老熊你用不着感谢我。这一来是工作需要,二来是县委的集体决定。不是说我个人想用谁就用谁的。关隐达内心里的确忌讳熊其烈当面说感谢他,这让他有一种政变之后坐地分赃的感觉。

    这一切都在个把月之内就定了下来。关隐达知道自己处于一个特殊的环境,这些事情万万拖不得。

    在关隐达调摆局面的同时,地纪委专案组对向在远经济问题的调查也告结束了,查明向在远近两年内收受贿赂三十多万元。向在远人虽死了,处分还是要给的。只是处分一个县委书记,必须报经省委同意,时间上就不会那么快。宋秋山就在一次县市党政一把手会议上严肃通告了向在远的错误。这样,扑朔迷离的向在远自杀案就有了一个权威的官方说法。

    而就在纪委专案组撤离黎南县的第二天,向在远的夫人吴姐就背上一大堆申冤材料,上省里和北京告状去了。她说要撕破大家都撕破,要把黎南县的老底子全部翻出来!

    看吴姐那架势,好像向在远蒙受了天大的冤屈,她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不可。关隐达有些担心。他相信自己是清白的,只是怕到时候节外生枝,弄出别的什么麻烦出来。

    吴姐说要上去告状的前一天晚上,陶陶去她家看望了她。吴姐拉着陶陶的手,说着说着就哭成个泪人儿了。陶陶安慰着吴姐,自己也止不住哭了。两个女人就哭成一团。陶陶回到家里就不怎么讲话。关隐达忙了一天,已累得不行了,就说,你又怎么了?我一天到晚忙得两脚不沾灰了,回来还要看你的脸色?

    我是怎么个脸色关你什么事?你不看就是!陶陶生起气来嘴皮子都会发紫。

    他们两口子很少这么吵的,关隐达越发不好受,就说,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刚才说去他家看看,我就请到你回来就会是这个样子。地委已明确说了,向在远是因经济问题,畏罪自杀,你为什么总想着他的死同我有关呢?地委领导也同我个别分析过,认为向在远的成长太顺利了,没有经受任何挫折,一遇事就寻短见。

    陶陶冷冷笑道,你别同我开口闭口就是地委。地委我见识过!你去看看人家孤儿寡母的可怜相!其实他是怎么死的,你心里最清楚!

    关隐达真的来火了,但怕影响不好,压着嗓子说,你真的以为我是促成向在远自杀的罪魁祸首?那你明天同他老婆一块儿去告状好了!

    他们两人闹别扭总是这样,只要关隐达一认真了,陶陶就不说什么了,翘着嘴巴忙别的事去了。

    其实关隐达内心是愧疚的,只是容不得陶陶说出来。他也不相信向在远是因为经济问题而畏罪自杀。向在远要是不死,上面根本不会查他的经济问题。陆义骂起人来雷霆万钧,向在远又是从未受过挫折的人,心理素质不行。又想自己的政治前途也许就此终结了,不是只有死了干净?关隐达不止一次在心里安慰自己,向的死他没有责任,但他仍感到自己屁股下的交椅散发着血腥味。

    现在容不得想那么多了,要紧的是如何开创工作局面。如今自己坐在县委书记的坐位上了,要知道这把交椅真的不好坐了。做官各有各的做法。如果只顾自己上得快,也很容易当这书记。把局面弄得平稳一点,该遮掩的遮掩一下,不让矛盾暴露出来,再拼老本做几件出风头的漂亮事,造造声势,就行了。

    关隐达却不想这么干。倒回去十年,他也许会这么做。那会儿他一帆风顺,时刻想着的就是怎么样把官做大。自从他官场开始失意,他什么都想开了,升官发财淡若浮云。他只想一心一意把自己分内的事情做好,求得良心上的安慰。他自己说这是失意而不失志。没想到年初,人大代表们把他推上了县长的位置。如果仅仅说是做官,他自认为早没有这个兴趣了。但既然幸蒙人民的信赖,他就得好好干一场。可政治就是这么令人难以捉摸,他无意之中却卷入了一场肮脏的权力争斗。官场上这类争斗根本无正义可言,真所谓“春秋无义战”。他也仅仅是从策略意义上利用一下矛盾,以便稳固自己的位置。天地良心,他这么做真的只是为了好好干点事。

    但不管他现在如何想,他的良心终生不得安宁了。要是事情大白于天下,他这么多年的清白名声也就完了。

    关隐达几乎是带着某种负罪感在工作。他内心的这份无奈别人不清楚,只是从表面上看他的态度更加严肃了。也有人见他整天不苟言笑,一脸冷漠,就在背地里说他当了书记,架子就大了,不像原来那么平易近人了。可见是人莫当官,当官都一般!

    今天召开县级领导联席会,研究黎南县中长期发展规划。早在一个多月前,他就布置计委结合北京专家的研究成果,拿出了初步方案。计委李主任接受任务时谈了自己的看法,说,按惯例和工作程序,中长期计划要等后年制定五年计划和十年规划时才做,在下一届人大会上通过。关隐达听了,大摇其头,说,老李呀,你以为我们县里的情况还容得我们按部就班,亦步亦趋吗?这规划要经人大通过,我想这个法律程序不能乱。我的意思是,一方面,这个计划一定要尽早做,这样才能尽可能做得完善一点;另一方面,在人大没有通过之前,可以先作为县委建议,在工作中贯彻下去。我觉得我们这样一个县,尤其需要增强紧迫感啊!当然我们需要的是热情而镇定的情绪,紧张而有序的工作。

    先由计委李主任汇报。关隐达优雅地喝着茶,感觉自己正在做一件很庄严的事情。规划本是宏观而抽象的,而他此时的憧憬却是具体而真切的。他希望从此以后,黎南会有一个好的发展规划,今后各届县委都能一以贯之,不再李书记一套张书记一套。

    计委李主任汇报完了,大家就开始讨论。政协主席刘志善先发表了意见。不料他话说得委婉,意思分明是否定这个发展规划。

    关隐达事先没有想到刘志善会这样。平时开会,通常是大家无关痛痒地说一通,然后书记拍一板,事情就定了。关隐达早就看出这种决策程序貌似民主和科学,其实还是一言堂。因为看上去到会的各位都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似乎体现了充分的民主,然后最高决策者集中大家的意见,做出决定。一些决定全局的大事就这么定下来了。好像谁也说不出这决策过程的毛病。这是民主集中制啊!事实上不是这么回事。会上决策的事情,事先大家并不一定都接触过,情况不清楚。到会的除了县级领导,就是各部门的头儿,大家不可能熟悉各行各业的工作。只是会上临时发个材料给你,你一时还没吃透材料,你却要发言了。有时会议准备得仓促,材料都不一定发一个。再说,人在官场混得久了,难免学会了看风向说话,多半顺着领导的决策意图发表意见,所谈的无非是毫无意义的附和。大家发起言来,总是谦虚地说,我谈点个人意见,不一定对。可你别太指望他们会谈什么个人意见。你听他们滔滔不绝,更感觉他们像是在卖弄口才。不发言是不行的,大家会说你胸无经纬。万一没有说的,不妨把别人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如果重复了别人的话又觉得不好意思呢?就补充说,这一点,我同意某某同志的意见。

    关隐达想克服这种决策的弊端。他想下决心组织一批有头脑有责任的专业人员,组成一个松散型的决策咨询班子,就一些大的决策问题预先进行研究。再就是规范会议制度,凡是须提交县委研究的重大事项,务必事先准备好有关文字材料,并提前发给有关人员。现在,他构想中的咨询班子还没来得及成立,但这个发展规划参考过北京专家的研究成果,他心里还是比较踏实的。为了不让大家到会时不得要领,他指示计委提前就将发展规划的讨论稿送给各位到会人员。他原想这一次会议将开得很成功,没想到刘志善发表了如此高见。有不同意见本是正常的,只是刘志善用心不良。弄得不好,大家的思维让刘志善的发言一引导,接下来的意见就一边倒,关隐达的宏图大略就告吹了。

    刘志善一说完,关隐达就微笑着说,刘主席的意见很好。大家继续发表意见。这个讨论稿早就发给大家了,大家是不是认真看了?说到这里,关隐达吸了口烟,有意停顿了一下。在座的便不由自主地拿起几案上的材料。他猜想只怕有个别人不一定看过了。他环视一下会场,又说,请各位充分发表意见。我建议,大家发言不要说套话,直接人题。也不用忌讳什么,说自己想说的话。只要是大家自己认真思考过的意见,哪怕有些偏颇,我想也是有价值的。重要的是说自己的话,不要几句套话就敷衍了。刚才刘主席的意见就让我很有启发。当然也不一定对这么一大本发展规划提出全面的意见,重点提一提自己最关心或者最熟悉的也行。各种意见都可以提。讨论嘛,就是为了把这个规划弄得完善一点。

    关隐达反复说要大家说自己的意见,用意就是让大家别受刘志善的影响。他相信在座各位这一点理解力还是有的。

    王永坦接着发言,说,这个规划讨论稿在形成过程中,我同关书记听过多次汇报,有些意见都提过了,这里就没有具体意见补充。说完这几句,他便重复一下关隐达刚才讲的意思,让大家畅所欲言。王永坦现在虽然仍是代理县长,但地委已预先任命他为县委副书记了,所以他说话的分量便不同了,无形当中替关隐达加重了一块砝码。大家便按关隐达预想的那样,建设性地讨论下去了。

    大家整整讨论了一天,会议原则同意了这个规划。关隐达在拍板时,说到工业问题,全场鸦雀无声。大家最关心的也就是工业问题。他说,同志们,我县经济工作中最薄弱的是国有工业,这是我县财政紧张最主要的原因。但凡事都是辩证的,正因为我们的国有企业份额小,在当前国有企业普遍不景气的情况下,我们的包袱也就相对小了些。但无工不富,这是人们喊了多年的一句老话,我们不办工业不行。问题是怎么办工业?

    说到这里,关隐达似乎把头也偏成了个问号。会议室更加静了,好像大家都在思考他的提问。稍停片刻,他接着说,我们在规划中专门讲到了要大力发展个体私营经济,特别是大力支持私营工业的发展。请同志们务必深刻领会这句话的内涵,并在今后的工作中认真组织实施。今后,我们政府原则上不再投资办国有企业,至少在没有找到一条有效的国有企业管理模式之前,我们不再重新办。我们黎南的情况是赚得起赔不起。明摆着国有企业办一个垮一个,我们何必要做蠢事呢?

    经委舒主任听了这话,不由得脸上发红。关隐达便朝他笑笑,暗示一种安抚。他当然知道,国有企业办不好,怎么怪得上经委主任?可有些人自己没本事做事,偏好在一边说鬼话,说什么经委主任不该安排个姓舒(输)的,而应找个姓赢(盈)的。只是我们黎南的姓氏,一舒二向三张四李,就是没有姓赢的。企业哪有不亏的?

    经委舒主任好像明白了关隐达的意思,也会意而笑。关隐达就接着说,有的同志在讨论中提出来,担心个体私营经济多了,会产生一个阶级。我想就此多说几句。我认为这种担心是善意的,却又是糊涂的。我说如果钱多了就是资产阶级的话,那么我巴不得我们县里六十万父老乡亲都成为资产阶级。怕只怕老天一时还不会这么开眼啊!

    大家哄地笑了起来,大概是觉得关隐达这句幽默话很有意思。他也笑笑,但马上脸色又严肃起来,说,中央早就说过,请大家不要再在姓“社”还是姓“资”上作无谓的争论,可有些同志的观念就是一时改变不了。为什么这个观念如此难以改变呢?有人说这是“左”的观念,我分析还是封建思想在作怪,说具体一点,就是封建正统观念在左右一些同志的思想。

    也许封建主义这几个字人们早不太听说了,会议室里就有了悄悄的议论。关隐达便喝几口茶,缄默一会儿。下面自然就静下来了。他便继续说,中国历史上,凡是经历重大社会变革,总有一些人抱残守缺。也许这种人主观上是善意的,客观上却是有害的。譬如近代以来,西方列强以其坚船利炮打开了中国国门,有些开明之士就主张学习西方文明,所谓以夷之长制夷之短。但那时就有了夷夏之辩,认为只有华夏大帝国才是正统的,总担心学了洋人就变成洋人了。回过头我们看现在,所谓资社之争,同一百多年前的夷夏之辩如出一辙,一脉相承。夷夏之辩早已成为历史笑柄,只是我们为这个笑柄付出的代价太大了。那么我们为何不以史为鉴,反而硬要为历史留下新的笑柄呢?

    说到“笑柄”二字,关隐达脸上也有了笑意。但他心里却在仔细把握自己的笑。他想这会儿脸上的笑应是善意的笑,征求意思的笑,而不是一种自命高明的嘲笑。他认为一位成熟的领导,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嘲笑下级。他回首四顾,感觉同志们的脸上都有了笑容在响应他了,才又说道,有些同志听了这些话也许感情上受不了。是啊,我作为**员,站在一个**者的立场上讲话,为什么反而成了封建主义?同志们,我不强调我的观点都是正确的。理论问题我们可以再讨论,但现实问题就容不得我们再争来争去了。如果有些同志硬要问我,我们鼓励和支持发展个体私营经济,会产生一个什么样的阶级?我不是理论家,无法从理论上说服大家。但我想,至少可以叫他们为生产阶级。他们在生产啊同志们!他们在创造物质财富啊同志们!

    关隐达正声情并茂,滔滔不绝,却见国税局长老刘在会议室门口探头探脑。他猛然想起地区国税局姚局长来了,老刘今天请假没参加会议,专门陪他们地区的顶头上司。关隐达答应过老刘,同王永坦一道陪他们姚局长吃晚饭。

    让地区姚局长等着也不像话,关隐达便三两句说完了散会。

    老刘见关隐达和王永坦出来了,笑吟吟迎上来握手,连说对不起,让关书记和王县长会都开不安宁。关隐达笑道,百姓都说,财政爹,税务娘,得罪一家就断粮。我们不敢怠慢啊。

    王永坦也笑了起来,说,是啊,得罪不起啊。

    几个人说笑着下楼来,分坐两辆轿车去了黎南宾馆。

    在宾馆前下了车,关隐达远远地就见周述站在那里打手机。他有意装着没看见的样子,继续同王永坦说着话。周述却立即对着手机说了再见,笑笑呵呵地伸出双手朝关隐达他们迎了过来。关隐达就猛然抬头,说,哦哦,是周大记者!什么时候来的?周述便说,今天上午到的。这次是专门为贵县税务部门来打工的。关隐达也不停下来,头也不朝周述偏一下,只边走边说,哪里哪里。你周大记者都说打工了,我们这些人干什么去?周述便一路跟着。真的是为贵县税务部门打工哩。你们县纳税大户陈大友的事迹很感人,税务部门要我写个专访。我采访了一个下午,内容还很丰富。

    关隐达一听是来采访陈大友的,心里自然不舒服了。这事是不是王永坦安排的呢?他心存疑惑,就故意目视前方,不去望王永坦,免得让王永坦以为他想到什么了。但他突然不说话了,气氛自然就不随便了。周述以为自己哪句话不得体,脸不由得红了。

    王永坦大概感觉到了什么,就问周述,是税务部门向你推荐的典型吧?关隐达一听这话,就明白王永坦看出他的心迹了,这是在有意洗刷自己。

    周述忙说,是的是的。你们国税局刘局长专门同我联系的,还派人写了个事迹材料给我参考。周述说罢,目光就在关隐达和王永坦的脸上睃来睃去。

    刚才老刘同别人打了几句招呼,稍后了几步。这会儿赶了上来,正好听见周述的话,忙说,是的是的。这事我们还没有向县委汇报。现在我们县里个体工商业者的税收是个问题,需要树立正面典型,促一促。陈大友最近一次性主动缴税八万八,这在我们县是从未有过的事。

    关隐达心想,县里谁都知道,几个月前他下令逮捕陈大友,人没抓成,陈大友老娘还天天在他家门口蹲着,弄得他很没有面子。这事老刘不会不知道。那么老刘还请周述来宣传陈大友,这就不太寻常。关隐达明白眼前这几个人此刻都在注意他的态度,就说,要坚持两手抓,正面的典型要宣传,反面的典型要打击。反面的成了正面的也可以宣传,正面的成了反面的同样要打击。这应该像对待任何人和事一样,功过分明。关隐达这话看似套话,其实透露的就是他的心迹。他知道陈大友的问题,不是主动缴个八万来块钱的税款就可以了事的。但现在不妨糊涂一下,让他们宣传他去。

    快到餐厅了,见周述还侧着身子跟在后边,关隐达就说;周述同我们一块吃饭吧。周述还未答话,老刘忙说,是的,我们是这么安排的,在一块儿吃。

    关隐达从宾馆回家,刚进屋,陶陶就说,吴姐回来了,我碰到她了。关隐达口上哦了声,不说什么,就去了阳台上。阳台上放有一张靠椅,他心里乱的时候,喜欢一个人躺在这里静一下。黎南的夏天很凉爽,不知不觉就到秋天了。关隐达穿着衬衫,感觉有些清冷,问陶陶要衣服。陶陶拿了件薄夹克给他披上,说,你去年这时候还穿衬衣哩。夫人只是随便说说,关隐达心里却很有感慨,不知是自己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还是今年的气候作怪。

    陶陶洗衣服去了,他独自吸烟。他本是戒了烟的,现在又吸上了。陶陶说过他几次没有用,也就不说了。他一支接一支地吸着烟,阳台上很快就烟雾缭绕了。吴姐上访的事,总让他心里放不下。这女人把小孩托给了亲戚,自己跑省里跑北京去了。社会上关于她告状的传闻越来越多,说什么省里和中央的领导接见了她,在她的告状信上签了字。

    陶陶总是三天两头把外面的各种说法带回来。关隐达就说,你怎么也相信这些了?上面有没有批示,首先我这县委书记应知道。她男人怎么死的,她男人生前有多大的问题,早就定案了。这是铁案,她到处哭哭啼啼就可以翻案?关隐达口上说得硬邦,心里却不踏实。吴姐这么闹来闹去,总会闹些个什么名堂来的。宋秋山多次打电话来,要他找吴丽做做工作,说她这样纠缠下去,影响不好。宋秋山电话里的语气总是沉沉的,他听着便觉寒气嗖嗖。上回在地区开会,宋秋山又当面同他说过这事。其实宋秋山到底担心什么,关隐达心里很清楚。吴丽自从那天哭骂着离开黎南,一直没有回来过,他也没有机会找她谈话。

    陶陶过来晾衣服,挥手撩着浓浓的烟雾,皱起了眉头。这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又是那部保密电话,铃声尖利刺耳。关隐达现在几乎很怕听到这电话铃声了。

    果然又是宋秋山的电话,寒暄几句,就说起吴丽上访的事了。关隐达说,我总碰不上她,自从她出去以后,一直没有回来过。宋秋山说,我听说她回来了,你可以去找她谈谈。

    放下电话,关隐达满腹狐疑。他不明白宋秋山对吴丽的行踪怎么这样了解。宋秋山越是关注吴丽上访的事,关隐达心里就越是忐忑。

    陶陶晾好了衣服,他说,是不是一起去看看吴丽?陶陶说,是该去看看。

    吴丽脸色蜡黄,病恹恹地弯在沙发里,见了关隐达夫妇,眼泪水儿就滚下来了,说,谢谢您啊!关书记啊!您同我老向都是好人啊,我清楚啊!我老向死得这么突然,这么奇怪,话都没有给我留下一句,我想不通啊……

    女人拉着他两口子的手哭诉,他根本就插不进话。又不好马上走,他只好耐着性子听着。陶陶一会儿竟进入了角色,也陪着吴丽哭了起来。

    关隐达见这场面无法做工作,就趁吴丽抬手揩眼泪摔鼻涕的空隙,劝慰道,你好好休息,多加保重。我们改天再来看你。

    关隐达两口子回到家里,进屋不到一分钟,听到有人敲门。陶陶开了门,见进来的是笑嘻嘻的周述。关书记,我来拜访一下您,不打搅您吧?

    关隐达站起来握手相迎,说,你说哪里的话?我们之间从来都是很随便的嘛。

    是啊是啊,老朋友了!周述说。

    关隐达递上烟,陶陶上了茶。关隐达又叫夫人切西瓜。周述就摆手说,别太客气了。关隐达说,这是中秋瓜,难得吃上了。

    晚饭前在宾馆,关隐达对周述并不太客气。周述躬着腰跟在他背后说话,那镜头可以想见,而这周述当初同向在远总是勾肩搭背。都说现在领导总喜欢同三种人混在一起,就是老板、记者和警察。当然谁也没说领导不可以同这些人混在一起,他们又不是阶级敌人。只是中间的微妙之处谁心里都有数。向在远基本上属于这一类领导。关隐达就要有意做得与他不同。不过周述这样的人,你可以不同他打交道,但得罪他也没有必要。关隐达便在家里尽量热情一些。

    周述吃了一块西瓜,连说这瓜好。关隐达就说,好就多吃些。便又递给他一块。周述推让一下,就接了。吃完,周述说,关书记,您当书记两三个月了,我还没为您效劳过哩。

    关隐达明白周述的意思,便说,不用宣传我啊。再说,我在书记位置上屁股都没坐热,又有什么值得宣传的呢?

    可以宣传您的新思路、新举措嘛。周述说。

    关隐达执意不让他宣传自己,说,我们县委很感谢你过去一段对我们工作的支持,还希望你今后更多地支持。我个人意思是,请你多宣传普通人,特别是那些在实际工作岗位上做出突出贡献的平凡人,包括这次你采访的陈大友这样的人。

    听说陈大友,周述的目光就特别起来。关隐达就清到周述一定也知道他同陈大友之间的过节了。他便只当没有这回事,表情淡然,说,宣传好这样的典型,对加强税收征管是有好处的。

    可周述仍说,我准备同省电视台记者站的人一道,好好策划一下,搞一个有创意的新闻,好好宣传一下您。

    见这个话题老是收不了场,关隐达只得说,到时候看看吧。但我想要宣传就宣传我们县委、政府一班人,不要突出我个人。工作靠大家干啊。

    儿子通通已睡了一觉,揉着眼睛起来撒尿。小鬼迷迷糊糊摇摇晃晃,差点儿撞在墙上。关隐达忙起身扶着儿子上厕所。周述这才说,不早了,我走了。您休息。关隐达没空,回头笑笑,说声随便来玩。

    陶陶从房间出来,看看壁上的石英钟,已是十二点过了。这个周述,说个没完,也不看时间。

    关隐达笑笑,不说什么。他猜想周述可能早就到他家敲门了,他两口子在吴丽那里,儿子通通没有开门。他俩回来时,周述说不定就在外面哪个阴暗的角落躲着。不然没有那么巧,他俩刚一进屋,他马上就敲门了。说不定周述因为听说了有关陈大友的事,觉得应到这里来一下,免得关隐达对他有看法。

    周述这几年对你没有这么恭敬啊。已经睡下了,陶陶又说。

    关隐达说,周述这个人,你我早就熟悉,还不了解他?

    这时,关隐达猛然记起应给宋秋山口个电话,可时间已是十二点半了。心想还是明天再回吧。

    这天上午,关隐达坐车从外面回机关,快到大门口了,正好见吴丽提着一个大包,从里面出来,左右看了看,马上钻进了厂一辆黄包车里,往火车站方向去了。她在家只待了两天,看了看孩子。依这女人从前的身份,怎么也不会去坐黄包车。现在不得不屈尊了,便显得有些躲躲闪闪。黄包车同关隐达的小车挨身而过时,他瞟了一眼,只看见了吴丽的几个瘦瘦的指头。这只手把车帘紧紧地拉着,不让外面人看见她。关隐达不禁默默感叹起这女人来。一个柔弱而又坚强的女人!她非要为自己男人的死弄个水落石出不可。但他心里清楚,她这么跑来跑去,最多只会给地委增加些工作上的麻烦,事情本身不会有结果的。

    这时车内静无声音,关隐达便猜想,前座上的秘书小顾可能也在想吴丽这事。小顾原是他当副书记时带的秘书,他比较满意。他当县长后,本想将小顾从政法委调到政府办来,仍旧跟他跑。但怕别人说话,这样对小顾也不好,就只好带了政府办的小张。他当了县委书记,就有很多年轻人来争着当他的秘书,他都没点头。县委办主任熊其烈明白他的意思,就从政法委调了小顾来。小张仍留下来跟王永坦跑。

    小顾,你等会儿打电话给财政局,叫朱琴到我这里来一下。关隐达说。

    好的。小顾答道。

    两人这么一叫一答,心里就再没吴丽的事了。关隐达今天要找朱琴好好谈一次。财政这么穷,他们局里竟背着县委新买了辆本田车!弄得群众意见天大!

    朱琴,他妈的……司机小马冷不防说了这么半句。小马早就看出了关书记对朱琴有看法,他又是个喜欢参政的司机,就说这么半句探探关书记的口风,好借机再参谋几句。关隐达知道小马就这个毛病,反正不在乎他,便只当没听见。

    关隐达在办公室坐下不一会儿,小顾跑来说,电话打了,朱局长马上就到。说完又递给他一个文件夹。他打开一看,是一叠群众信访件,放在最上面的就是反映建委和国土系统干部作风的。因县房产公司实力不强,县城住房特别紧张,县里只好鼓励城镇居民自己建私房。可从建房审批到最后验收,都要经过建委和国土部门,拜不尽的菩萨过不尽的关。正常的手续群众并没有意见,恨就恨有些人是喂不饱的鸬鹚,嘴巴张得河马大。向在远还抓什么“公仆形象工程”,简直是笑话!

    小顾只把文件夹放在他桌上,没有多说,就回自己办公室去了。但关隐达明白小顾的想法,因为他有意把这封群众来信放在最上面。小顾并没有想干预领导决策的意思,只是时不时不露声色地表明自己的观点,尽自己秘书的参谋职责。这也是关隐达欣赏这年轻人的地方。

    一会儿朱琴来了,进门就满面春风。关隐达深知这女人就是凭这张笑脸,才使她成为黎南县政坛上的不倒翁。他想让这张笑脸从此永远失去迷人的效力。

    我们正在开着局党组会,听说关书记召见我,我马上休了会,赶快跑来了。朱琴说。

    关隐达似笑非笑的样子,有意钻她的空子,说,你跑来的?坐你的新本田来的吧!我还打断了你开党组会,不应该啊!

    朱琴听出了关书记话中的意味,脸上不自然起来。关隐达为她倒一杯茶,语气平和地说,朱琴同志,我坦率地告诉你,你这回买车是错误的。关于这事,我桌上的告状信有厚厚一叠!

    朱琴显得很受委屈,说,我买了一辆新车,有人就有意见了?我当了八年财政局长了,财政收入连年增长,怎么就不见有人写信给县委要求表扬我呢?

    关隐达严肃起来,说。朱琴同志,你这个认识本身就是错误的。财政收入增加,财政局固然功不可没。但财政是整个经济的综合反映,财政收入增加了,只能说明我县改革开放以来,整个经济有了长足的发展。财政收入单靠人去收是收不来的啊!你这话真不应出自一位财政局长之口。

    听了这话,朱琴就来了女人脾气,说,我的素质不行,县委可以另外考虑我的安排。

    关隐达吸了几口烟,笑笑说,你这是意气话呢,还是真心话?他不等朱琴开口回答,又抢着说,是意气话呢,我只当你没说。是真心话呢,我可以告诉你,县委对干部的使用安排会经常有所考虑的,因为情况不断变化嘛。

    见关隐达暗示了底牌,朱琴就紧张了,态度软了下来。说,王县长找我谈话时,我汇报过,这买车的钱是问省财政要的,不是用县财政的钱。上面给我钱买车,我何乐而不为?

    关隐达说,你坐了新车,是乐了,但百姓不乐。百姓哪里知道你用的是什么钱?既然当了领导,事事就得注意政治影响。我调来不久听说一个笑话,说文革时有个县领导,做了件新衣不敢穿,他老婆没有办法,只好在这新衣上缝了个补丁。他这才穿上。当然这也太过分了。大家都当笑话说,但我觉得这位领导注意影响的精神还是可取的。现在我们有些同志就太不注意影响了。古人尚且知道说,“尔俸尔禄,民脂民膏。”财政的钱怎么用,最有发言权的实际上是人民群众!财政收入不是靠我们坐在办公室,从天下掉来的,而是老百姓干出来的!

    关隐达语调高了起来,外面都听得见。有人从走廊经过,就脸作神秘状。里面的朱琴老老实实坐着听训,不敢顶嘴。关隐达也发现自己太激动了,就放缓一些,说,哪怕就是从上面要的钱,也不一定硬要用来买车。

    朱琴申辩道,这钱是省里戴帽的,专门给我们买车。省财政局的同志体恤我们用车条件不好。

    你们如果把这钱投到别的地方去,拿去扶贫,拿去盖所小学,未必上面就会追究?我就不相信!你在财政干了这么久,路子都通,如果真的为县里多争取一些上级财政的支持,你就是大功臣!关隐达说。

    朱琴从未见关书记像今天这样同她谈话,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了,只好承认错误。她说了一大段检讨话之后,说,这车我们财政局用的确不合适,我建议交给县委。

    关隐达嘿嘿一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找你谈话,就是想占用你的车?我告诉你,我在黎南县委书记的位置上,只坐我的北京213。但我告诉你,这车你也不能坐。

    那怎么处理这车?朱琴问。

    你先把车交给县委吧,我们再研究一下。关隐达说。

    谈话完了,朱琴拉开虚掩的门出去。她刚出门,一阵风将门重重地摔上了,响声很大。她吓了一跳,生怕关隐达误以为她还在闹情绪,有意摔门。迟疑一下,她又回头敲了关隐达的门,关隐达说,请进。她推开门,站在门口笑吟吟的,问,关书记,车就送过来吗?

    关隐达在看文件,没有马上抬头,只答道,不急在这一会儿吧。

    朱琴还站在门口,笑脸扮得很春意,张着口说,那……

    关隐达这下抬起头了,说,马上送过来也行啊。你下去同其烈同志衔接一下。

    确信关书记已注意她的笑脸了,她才放心地轻轻掩上门,下楼找熊其烈去了。

    关隐达将那封反映建委、国土部门有些干部索拿卡要的信批给纪检和监察,要求从严查办,抓几个坏典型处理一下。

    到中午了,关隐达下楼回家。见财政局已把那辆新本田车送来了,停在县委办门前的坪里,很多人围着看。那些人见了关隐达,就笑着点头。关隐达只当没看见那辆车,径直回家了。

    下午上班,关隐达找王永坦商量,这车怎么处理。王永坦建议让关隐达用这车,说全地区也只有你这个县委书记坐国产车了。关隐达笑着摇头,说,让我坐这车,就成笑话了。这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建议,在职的领导都不要用这车,干脆把这车交给老干局,作为老同志用车。向老干局明确一条,不能作为他们局里的日常工作用车,只专供老同志坐。这样我想别人也没有话说了。

    王永坦说,也只好这样。

    秋寒日浓,不经意就到初冬了。黎南的这个初冬,让人们感受到了一种与往常不同的气氛。

    纪检和监察部门配合作了两个星期的调查,在建委和国土局各弄了三个影响最坏的干部,形成文字材料,报到县委。关隐达在上面签了个原则性意见:按有关党员和干部管理条例,从严处理!

    这时候,关隐达才进行他藏在心里很久的行动。他同王永坦商量好之后,在常委会上提出来,免掉了现任的财政局长、建委主任和国土局长。女人就是女人,朱琴跑到关隐达办公室哭了一回。

    这事在县里引起的震动很大。朱琴是大家公认的最有手腕的人物,建委主任和国土局长的资格都很老,他们三人都被关隐达下了,其他的头头脑脑也就服帖了。

    就在大家紧张兮兮的时候,关隐达决定召开全体部、委、局负责人会议,再一次部署加强“公仆形象工程”建设。他心里对这个工程有看法,却又只能利用这个工程。搞政治往往就是这么令人啼笑皆非。不过他想把这项工作抓实一点,不搞花架子。在常委会上讨论这事时,他提出,不用存在专门的“公仆形象工程办公室”。抓干部作风,县委这边有组织部和纪检委,政府那边有人事局和监察局,职责很分明。如果再搞这样一个专门的“公仆形象工程办公室”,一方面机构重复了,一方面又削弱了职能部门的职权。

    昨天县委办通知,上午八点半准时开会,不得迟到。关隐达八点十五进会场,一问熊其烈,所有人都到齐了。

    关隐达往主席台上一坐,台下鸦雀无声。时间没到,关隐达就坐在上面慢慢悠悠地喝茶吸烟。坐在前面几排的局一级负责人都把目光投向他,等着与他的目光对接。一旦碰上关隐达的目光,他们就点头微笑。关隐达也就略加颔首,表示回礼。但关隐达在主席台上,目光多半不注视某一处,而是一片茫然。谁也不看,又似乎谁都在他的视线之内,他这眼神很像他的岳父陶凡。

    八点半一到,关隐达示意王永坦。王永坦又看看主持会议的彭副书记。彭副书记就宣布会议开始,先简要说明了会议的主要内容,又说,下面,请县委副书记、代县长王永坦同志讲话,县委书记关隐达同志最后将作重要指示。

    王永坦讲话时,下面的秩序也相当好。向在远时代,没有这样好的会议纪律。称几个月前的黎南为向在远时代,这是关隐达内心的小幽默。他知道这幽默只能由他个人间在心里独自享受。万万不可同别人说的。

    王永坦讲完了,关隐达接着说。他没有形成材料,只是凭口讲。他说,刚才永坦同志讲的,是常委会议认真研究过的,是代表县委的,请大家认真贯彻。我再补充几句。我认为加强“公仆形象工程”建设,最重要的是三条:一是抓领导,二是抓制度,三是抓奖罚。先说抓领导,同志们,组织上要我这县委书记抓全盘,全盘是什么?我理解,全盘就是在座的各位同志!只要你们以身作则,当好了公仆,全盘工作就上去了。但是,仅仅只是你们自己兢兢业业是不够的,还必须调动全体干部职工的工作积极性。有人说,黎南穷,当干部吃亏,工作不起劲。我说我们现在的确面临着困难,干部的收入也的确不高,工资还时常不能按时兑现。但是,仅仅只是埋怨解决不了问题,大家都应反思一下。黎南有进步,我们都有功劳;黎南有困难,我们都有责任。既然我们当了干部,就应有担当责任的勇气。我在这里宣布一条政策:愿意留在干部岗位上干的同志,就要好好地干,大家共渡难关,共创辉煌。不想干的,可以留职停薪,可以申请调走。反正机关干部不是少了,而是多了。请同志们回去同大家说清楚,一个星期之内拿好主意。这是这次加强“公仆形象工程”建设的第一步工作。先过了这一关,才谈得上当不当公仆。不然,一切免谈!

    关隐达这次讲话并不长,只讲了四十多分钟。下面的人老老实实记笔记。个别没有带笔记本来的,坐在下面就左不是右不是。开会记笔记,在黎南也早已成为历史了。现在开会,领导讲话都是白纸黑字印好了的,用不着记什么。再说,领导讲的反正都是些“普通话”,记也没有多大意思。

    自此,黎南县的“公仆形象工程”建设实实在在开展起来了。用不着下面汇报,关隐达自己可以感受得出。他的案头,群众的检举信比以往明显地少了。

    不久,记者周述又来了。他晚上拜访了关隐达,说,我听有人议论,你在黎南的声望超过了以往任何一任县委书记。

    哪里哪里。关隐达只是这么笑笑,也不想多说什么。

    周述说,这次我专门约了电视台的记者一道来,想策划一个好新闻,好好宣传一下你。现在农村在大搞冬种,你押运肥料下乡,这是一个好新闻。

    关隐达听这话很倒胃口。既然是新闻,还用得着这么策划?就是这些记者,搞些假新闻,把舆论工具的形象都搞坏了。再怎么样也用不着县委书记亲自押着运肥车下乡呀?可周述摆出的架势是专门来为你捧场的,你不同意反倒不领情似的。但他真的不想成为他们假新闻中的蹩脚演员,就只好推出王永坦。周述见关隐达执意不肯,就只好去找王永坦。

    第二天上班不久,就有一辆卡车开进机关里。卡车货斗罩了篷布,看不出里面装没装货。王永坦同司机握了下手,就爬上卡车。电视台的记者便录了像。录好了像,王永坦便下来,坐进自己的小车里,往他的联系点大坝乡上水村开去。采访车紧随其后,卡车便跟在采访车背后,供随时拍摄。

    其实这时车上还没有装上化肥。生产物资公司的化肥仓库在城东,而王永坦的联系点得从城西走。当领导的太忙,去城东装化肥耽误时间。他的秘书小张就同大坝乡书记吴开明挂了电话,说明意思。乡政府正好有一车肥料,应分到各村的,现在还没有分下去。小张同吴开明一商量,暂时借用一下这一车肥料。吴开明也乐得这样,一来这是县长要的,二来乡里可以多得一车肥料。小张最后交代,我们马上就到。请你安排好上肥的人员,同时派人通知上水村,组织村民迎车。

    运肥车快到上水村了,王永坦又上了卡车。采访车就拍摄了王永坦坐在驾驶室里的特写镜头。

    远远就见很多村民站在村口,那表情就像看西洋景。

    在村委会屋前,车停了下来。王永坦开了车门,微笑着下了车。吴开明刚才本是搭坐王永坦小车同时来的,这会儿却像刚见面似的,同村支部书记一道上前握手。又上来一位老太太,颤颤巍巍地握着王永坦的手,说感谢政府,感谢政府!王永坦就说,这是政府应该做的。你老人家健旺啊!可这老人家耳朵好像不太好,听不见王永坦的话,仍只顾说感谢政府,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可能村干部事先只附在她耳边教了这么一句话。

    吴开明见记者拍摄完了,就上前拉开了老太太。

    村支书请各位领导进去喝茶。王永坦说,这次就不坐了,下次再坐吧。还有急事要处理,得马上赶回去。村支书就很感激,说王县长这么忙,还在百忙之中抽时间送肥进村,太感谢了。

    王永坦交代吴开明,请你帮助他们分一下肥料,我就先走一步了。王永坦上了车,车的后灯女人撒娇似的眨了眨,车子在凹凸不平的村道上蹦几下,扬起了滚滚尘土。吴开明他们却还在后面对着尘土招手。

    第二天,省电视台的新闻联播节目就播了这条新闻:县长送肥到田头,党的温暖进农家。关隐达在家看新闻,见王永坦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在农民面前和蔼可亲。记者拍摄了那位老太太的脸部特写,老人家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乐开了花。新闻说,王县长握着老人家的手问寒问暖,问她今年冬种还缺什么。老人家只是不停地说,感谢党,感谢政府,感谢各级领导!老人家笑了,她仿佛已经感受到了一种丰收的喜悦!关隐达禁不住笑了笑,陶陶望了他一眼,他就说,这个周述!

    第三天,省里日报登出了周述采写的同题新闻。关隐达是在一楼县委办值班室随手翻到这张报纸的。他本不想看,但既然翻到了,又有干部在旁,就只好很关心的样子,测览了一遍。可当他放下报纸时,却隐隐瞟见这则报道被人用指甲划了一个大叉。他只当没看见,径自上楼去了。心想群众的眼睛到底是雪亮的。当领导的做了什么,大家心里都是有数的,最多不明着说你罢了。

    关隐达政声日隆,宋秋山的日子却不好过了。宋秋山专门打电话把关隐达叫了去,同他谈了一个晚上。宋秋山狠狠地吸着烟,说,向在远的老婆三天两头跑省里,上北京,搅得上上下下有关领导不得安宁。上头便下了决心,一定要对我们地委这个班子采取组织措施。估计我和陆义都得调走。唉,都怪向在远,他怎么这么不经事,叫陆义一顿骂,就吓死了呢?还有他老婆,那个蛮劲,上面领导谁见了都头痛。要不是出了人命案,我就非得让组织上查个水落石出不可,看谁是清白的。陆义和向在远一伙的做法,是严重错误的嘛,是阴谋诡计嘛!但是出了人命案,就只好捂住盖子算了。我是受委屈的啊,可我以大局为重,就不要求组织上调查他们整我黑材料的事了。

    关隐达心里却叹向在远最不值得。他赔了一条命,宋秋山恨死他了倒可理解,可就连陆义也恨死他了。

    宋秋山见关隐达神色凝重,就说,你不用担心。新上的地委书记,可能是周一佛同志。

    关隐达明白这话的意思。周一佛是现任管组织的地委副书记,是宋秋山一手培养的。想必宋秋山对周一佛应有所关照,他往后的日子也不会大艰难。

    谈话一直进行到深夜,多半是宋秋山在发牢骚。关隐达只好听着,时不时安慰几句。他知道这次谈话,除了让他提前知道地委班子变动的内情,对他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宋秋山找他来,好像也没有任何目的,纯粹只是想找个人倾泻一下。宋秋山平日是极有城府的,从不像今天这样,把心里的话一古脑儿倒出来。是不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要走了,已不再把自己当作一个地委书记了?关隐达想到这一层,感觉就像刚看完戏之后,马上进后台会见了真实演员。

    已经很晚了,关隐达仍要连夜赶回黎南。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回去处理。他一路上便想,宋陆二人一调走,说不定大家捂得天紧的事就会慢慢暴露出来。他虽然自己问心无愧,但这事一传出,就只好由人家说去了,他的形象就会滑稽起来。这时他隐约感觉到,今天宋秋山找他去谈了大半夜,看上去什么意图也没有,可能就是为了暗示他:大家都要为这事保密。因为这事曝光的话,对谁都不利。这个宋秋山,到底是老谋深算!

    不到一个星期,宋秋山向关隐达吐露的事情兑现了。宋秋山调外地,仍任地委书记;陆义调省档案局任局长;周一佛接任地委书记。变动非常神速,三人同时到位。后来有人议论,陆义对这个安排有意见,因为他去的地方他不满意,而宋秋山仍任地委书记。大家也都清楚,省委副书记张兆林为宋秋山说了话。

    周一佛上任不久,就宣布了对向在远的处分决定:撤销向在远党内外一切职务,开除党籍。

    这是一纸毫无意义的处分决定,因为当事人早已是死灰一把了。它的意义只在弦外,说明这次地委班子的变动同向在远命案没有任何关系。

    也许是疲惫了,或者绝望了,吴丽不再上访。她回家睡了几天,仍旧跑去县工商局上班。可她的工作岗位早让人顶了。她找到李局长。李局长说,你无故旷工半年多,按规定早要除名了。但考虑你家实际情况,不作除名处理。但你原来的岗位已安排人了,你去城关工商所吧。

    吴丽哪受得了这种委屈?直骂李局长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关隐达知道这事后,专门去工商局找了李局长,要求他妥善安排好吴丽。李局长感到很为难,说,这个先例一开,今后再有人无故旷工,我怎么处理?关隐达说,今后谁家也像吴丽家情况一样,同例办理!关隐达知道自己说的是蛮话,也只好这样了。李局长没有办法,只得仍旧把吴丽放在局机关。吴丽知道关书记为她做了主,心里感激得不得了。

    黎南的冬天很冷,农民们早就蹲在火坑边猫冬了。可关隐达他们这个时候是最忙的。今年的工作要好好总结,来年的工作要认真部署。开不完的会议,听不完的汇报。省、地的很多会都凑在这一段开,多数会都要求一把手参加。关隐达便坐着他的北京213到处跑。忙是忙,但心里很踏实。该发生的事都发生过了,县里的局势平稳。他相信黎南只要这么扎扎实实干下去,很快就会出现一个新面貌。

    事情千头万绪,但他最关心的是即将召开的人大会。王永坦将在这次人大会上正式当选为县长。很多人都知道他原来同王永坦关系很微妙,猜想他心里会不会还有别的算盘。但天地良心作证,他的确是支持王永坦的。为了确保人大会顺利召开,他做了不少工作。他不考虑个人恩怨,只希望黎南稳定,不再出什么波动。他支持王永坦当选县长,对黎南的稳定是大有益处的。

    下了一场大雪,山城满目银色,很叫人兴奋。关隐达有了踏雪的兴致。但他没时间去满足自己的雅兴,他得干自己该干的事情。很久没有放松自己了。踏雪的记忆很遥远了,那还是小时候,在自己的家乡,那个美丽的山村里。那时候下一场雪往往十天半月融不了,小孩子们就成天在雪里疯。

    关隐达坐在自己办公室,望了一会儿窗台上的雪花,便打开了手中的文件夹。又是下面呈上来的关于开会的报告。最近上面几乎天天有会,都要求有关县级领导和相应的部门领导参加。而每从上面开了个会回来,县里就得依葫芦画瓢开一个会议。这么一来,县里天天开会都开不完。关隐达打算改革一下会风,不再上下对应,一个会套着一个会开,而是等到一定时候,多个会议一并开。会议精神很紧急的,就先由有关部门按上面的精神办着。他想好了这个思路,正准备签意见,电话铃响了。一听,是地委组织部来的电话,要求他马上赶到地委组织部去,地委领导找他谈话。这个时候谈什么话?关隐达不由得有些紧张。

    陶陶听说他这个天气要上地区,很担心。天寒地冻,路上不好走,你要小心啊。关隐达说,没事的,小马已将车轮上了铁链。路上走慢些就是了。

    一路上关隐达总猜不出这次上地委会是什么事。

    路上跑了七个多小时,赶到地委时已是下午三点多了。地委书记周一佛亲自找他谈了话。周一佛说,你这几年在黎南,特别是当县长和书记以来,干得不错,很有成绩,地委是非常满意的。听了这话,关隐达心里就开始打鼓,知道自己只怕又要挪地方了。领导开始总结你的成绩,不是要提拔你了,就是要调动你了。他知道这会儿绝不可能提拔他。

    果然,周一佛高度评价了他的工作之后,宣布了地委的决定,调他到地教委任主任。对你的安排,地委是很费了一番考虑的。你在黎南干得很好,那里也需要你。但地教委需要一位文化和理论素质高的领导去,我们反复酝酿,只有你合适些。这个动议,地委是考虑好久了,近两年前,还是在秋山同志手上,就想安排你去啊!

    看来没有价钱可讲了,关隐达只好服从地委安排。听周一佛这口气,好像地委是非常看重他的,左思右想才选了他这么一位高水平的同志去教委管知识分子。可谁都明白,一进教委,只好在那里退休了,政治前程也就此打住了。周一佛也很老练,还巧妙地照应了一下前年要调他去任教委副主任的事,暗示地委一直是器重他的,并不是对他有什么成见。

    关隐达不急着回去了。他叫小马和小顾安排房间,说住一晚再走,天黑了路上不安全。

    晚上关隐达以为自己会失眠的,却安安稳稳睡了一觉。吃了早点,从从容容上路。一会儿就有了倦意,关隐达叫小马把空调开大一点,就靠在座位上打瞌睡。他太累了,要好好休息休息。

    回到县委机关,他发现干部们的眼神很怪异。心想这么快县里就知道他要变动了?

    回到家里,陶陶问,说你要走,是真的吗?

    这就怪了,我人还没有回来,我要走的消息就回来了。关隐达说。

    哪里啊,你人还没有到地委,这里有人就在传这消息了。我昨天下午去上班,就有人问我。陶陶说。

    关隐达就不说什么了,心想现在根本就无组织机密可5。

    陶陶又问,你真愿意走?在这里干得好好的。

    关隐达叹道,要说愿意,我现在愿意回老家,可是身不由己啊!

    下午,关隐达仍去办公室。走在路上,关隐达突然意识到自己已不属于这个地方了。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眼前的一切似乎都罩在一个弥天漫地的大玻璃罩里,而他一个人站在外面。在这个玻璃罩子里面,他分明经历过无数的日子,而这一切不再有任何印迹了。在黎南的历史记载上,只会有简单的一行字:某年某月到某月,关隐达任黎南县委书记。历史就是这样空灵而抽象,全不在乎你个人的感受是如何的真实而具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