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雨花(1/2)

    雨花:本文由文学视界网站制作,谢绝转载,请到以下网址观看.

    http://white-collar./y_shu/00_srt/63-yh/01.htm

    我这样的爱她 (一):

    这是怎样发生的我不知道,反正我想我已经是爱上她了。这当然是件很蠢的事,我的意思是,每一年至少有两千多个男学生爱上了女教师,虽然我尽力与自己说我没有那两千个庸俗,但是,心里还是知道好不了多少。

    我十六岁。

    当她来的时候,我只有十五岁半。

    学校很讲究实际,学生的年龄必须算十足。

    我比很多十六岁的男孩子长得高大,不过十六岁总是十六岁。

    一个十六岁的男人,可以做的事很少。

    当然我可以读书,可以打球。

    也许我可以约玛丽去看戏,家里不反对玛丽。

    玛丽是个不错的女孩子,与我一样大。

    但是她真是做作,我想所有那样年纪的女人都做作。

    可她不一样,非常大方。

    看见她已经是我的快乐,我的要求很低。

    我已经是读第五班了,

    她进来的时候,我们都很震惊。

    她很美丽。她的脸几乎是孩子气的。而且她没有办法忍得住笑,那种天真,与她的年纪不一样。

    我猜有廿六岁,或者廿七岁。

    她的学历需要那些年数去完成,没有法子。

    对于她比我大,我不感觉伤心,这是事实。

    对于她的不觉得我存在,我也无所谓。

    我的要求很低,我说过,这是真的。

    她教我们地理,事实上她教全校的地理。

    她有她一个房间,学校里所有的学生都去见她。

    地理房很脏,老学校总是脏的,

    坐椅都旧。

    而且天花板上只有两把电扇,风力不足。

    夏天的时候大伙出汗,房间里是臭的,她不好受。

    但是她不管,她很开心。她有一个自己的地球仪。

    她显然很喜欢它。

    每堂课,她都摆弄给低班的孩子看。

    那是一个很不错的地球仪,有一个月亮附在上面,通上电源,可以表现日蚀月蚀。

    她是一个有趣的女人。这年头,常常笑的女人可不多。

    她的工作也很辛苦,我查过她的课程表。

    有时候她一天要上足八堂课,没有休息。

    有时候五六堂、七堂,真够辛苦的。

    一个那样尺码的女人担任这样的工作,我佩服她。

    她相当瘦,不过又相当高-------

    当一个男人形容他所喜欢的女人的时候,真是麻烦。

    不过总而言之,她很美丽。

    美丽的教师很重要,这会使学生们集中精神。

    我们都喜欢它。我是稍微特别一点的。

    我是一个用功的学生,为她,我做得更好。虽然心里很爱慕她,我的态度是自然的。

    与她讲话的时候,我的脸绝对不红,我的书不会失手坠地,我不会结结巴巴。

    我很镇静。男人不可以出丑,我是个男人。

    我很光明正大的看着她,留意她每一个地方。

    我注意到她有比谁都黑的头发,只长到肩。

    常常把它缚在脑后,结一个深色蝴蝶。

    那头发是发亮的,很少有女人有那么干净的头发。

    干净是可以形容她的,她又异常健康。

    平常她有一只漂亮的咖啡色皮包,很大,可以装得下一部课本。她的鞋子有低低的跟,擦得晶亮。

    我知道那种鞋子走路很舒服。

    我开始崇拜她,而且我也开始挑剔我周围的女人,因为我觉得她们不如她。

    我跟我妈说:"你的丝袜为什么一直破?破了为什么还一直穿在脚上?"

    我母亲狂怒,教训了我三小时。

    我母亲并不是老女人,她只有卅八岁。

    糟糕的是,母亲自以为摩登,不愿意接受批评。

    我闯祸了。

    但是在我的记忆当中,她的丝袜从来不走丝。

    有时候我觉得闷,上课的关头太紧,下课的生活太无聊。

    我开始奇怪她在下了课去做些什么。

    她有一部小汽车,但她不是一个好的驾驶员,她常常忘记打灯号就转弯,给后面驾车的人骂她。

    我看过好几次这样的情形,这倒是很可爱的。

    倘若一个女人的手脚灵敏如机器,上帝就不必创造男人。

    她那满头大汗的样子,使我觉得怜惜。

    我猜喜欢一个人,是连她的缺点都喜欢。

    她开车无疑是很胡涂的,我知道。

    这几个月,我也在学车,过两年我就可以那车牌了。

    她那部小汽车,是黄色的,相信挤得下四个人。

    后座有很多作业本子,一迭迭的,还有一只藤篮。

    藤篮有什么用?车头上没有挂洋娃娃。

    她开得慢。

    甚至有她这样的姊姊,都是很好的事情。

    不过我没有姐姐。居于某种不明因素,母亲只生我一个。

    我已经十六岁了。读过很多诸如此类的书本,看过这种电影,翻过杂志。我关心这类问题。

    所以谁也别再告诉我,男女关系应该如何如何,我知道这些。

    玛丽与我当然是不同的,她象那种妹妹。

    玛丽搽太多的暗疮药。太不肯节食。

    她穿的胸罩太尖,看上去象假货。

    她说话又多又不好听,这些缺点,叫我无法忍受。

    我见过其它同年纪的女孩子,都比她高明。

    不过这些女孩子,都缺少一种……二种……我不知道,反正她们缺少一种东西。

    而我那个老师,她就是有。当她走路的时候,从这个课室赶到那个课室,脚步是轻快敏捷的。

    她有活力。但是玛丽没有。玛丽有时候还有点神经病。

    忽然之间她会叫我在戏院门口等一个钟头。

    她来了之后,我把她骂个半死,结果她哭了'

    她告诉我,一个女朋友告诉她(真麻烦),女人赴约,非摆摆架子迟到不可。

    我告诉她,叫她那个女朋友去死掉。

    我不介意等十分钟。玛丽十四岁的时候我就认得她,等她十分钟可以,但是一个钟头就太过份了。

    我这辈子不会等任何女人一个钟头,这是尊严问题。

    玛丽事后非常懊悔,不过我还是认为她十三点。

    拿玛丽去比她,当然是很苛刻的,但是我下意识里很可恶,这是我的错。

    上课,上她的课,真是美妙的。

    四十分钟走得比什么都快。她的教导方式,我很愿意接受。

    她的正统英语,实在悦耳。唉呀我的天,功课要紧,但是有时候我还是想到:谁是她的男朋友?

    她有男朋友?

    我猜有的,看她那种脸色,那种神情,那种风采,她一定被爱得很厉害,她是应该如此的。

    老天知道地理是一个很闷的科目。一切为了她。

    即使她来教圣经,圣经也一定很不锵。

    不过教圣经的老太太总是穿港一件黑旗袍叫我们背背背。

    我讨厌黑旗袍。

    每个教师都应该象蔡小姐。穿姜红的毛衣,紧紧的,穿浅咖啡色长裙子,穿同色丝袜,穿擦亮的皮鞋。

    这对学生比较健康。谁也没规定过做教帅必须要穿黑色旗袍,我们又不是色盲。

    学生应该举-个抗议牌子,上面写着"我们要颜色",在教育司面前示威。

    有了颜色,再要求别的东西。这才比较合理。

    不过蔡小姐的确给了我们颜色,不是脸上的颜色。

    她穿衣服的才于,不在她教书之下。

    整间学校的学生都叫她蔡小姐蔡小姐。

    她姓蔡是毫无疑问的家,只是不晓得她的名字。

    知道了她的名字又有什么用呢?我又不可以叫她。

    这就是痛苦,我的意思是,我只有十六岁。

    所以我只好每天上课,在听课的时候看着她。

    玛丽的想法不一样。

    她说:"蔡小姐不错,但是她认为地理是她全部生命。"

    "那也没有什么不好,每个人都得有寄托。"

    "寄托在地理上?"玛丽的声音忽然尖了起来。

    她很讨厌。

    一脸的小疮,还到处去批评人,这女孩。

    "我听人说她一家人都在学校里教地理。"

    "你从哪里听来的?"我奇怪的问。

    "她父母,她哥哥,她嫂子,每一个人……"玛丽说。

    我也觉得有点奇怪,不过这是她的新闻,我喜欢听。

    "如果一家人都要求寄托,信上帝是比较合理的。"

    玛丽这样说。她无论如何认为蔡小姐怪。

    "她是一个好教师。"我说:"我坚持。"

    "噢,每个人都是。"玛丽说:"她们是拿薪酬的。"

    但是她特别好。她从来不离开地理房。

    小息,她坐在那里改卷子,一个女校役送一杯茶给她,她就慢慢的喝。午饭,她坐在那里吃三文治、牛奶。每一日如此。

    她不出去散步,不与别人说话,但是她不是那种老处女。

    她有很好的笑容。

    她很早到课室,她喜欢教书,我看得出。

    我认为教书是很闷的,这年头的学生又不太尊敬教师。

    但是她是特别开心的,这也是好事之一。

    冬天的时候,她穿长裤。居于某种不明理由,女教师不准穿长裤上课。但是她不理。

    她怕冷,然后她就穿长裤上课了。

    校长,那个老太大,对于这件柬情不太高兴。

    但是蔡小姐是独立的,她又不走来走去。

    她只坐在地理房里,又不妨碍人。

    校长想了又想,老太太并不过份**。

    如果一个教师样样都好,只不过爱在冬天穿长裤上课,还是随她去吧。

    蔡小姐穿长裤的时候,才穿靴子。

    当她坐下来的时候,大家都可以看得见。

    象她所有其它的东西一样,靴子很干净。

    我很喜欢看到她,只是喜欢,这半年来,我便是如此度过的,我的行为象个傻子。

    玛丽说:"你以前不容欢地理的,老天。"

    玛丽认为我是讨好美美,全班功课最好的女生。

    玛丽很愤怒,她不喜欢欢美美,因为美美骄傲。

    事实上我连美美脸长脸短都不知道,从来没有好好的看过她,她只是个插班生罢了。

    但是玛丽说我一定是迷她脸上的那颗

    痣。

    我又叫玛丽去跳楼。她发狂似的哭了。

    我想我不该常常叫她跳楼去,我道了歉。

    我真的不喜欢美美。我告诉她,这是事实。

    她又开心了。玛丽是个奇怪的女孩子。

    她不是爱上了我。十六岁的女孩子肯为任何东西妒忌。

    即使我是她的兄弟,她还是会妒忌的。

    玛丽不可爱。但是玛丽是一个好朋友。

    我不愿意得罪她。这年头好朋友是难找的。

    所以玛丽真是一年比一年放肆起来了。

    这真叫我吃不消,她变得这样霸道。

    她又开始控制我的生活,她才十六岁。

    谁娶她做老婆,真是倒霉,这些女孩子。

    现在想起来,凡是娶老竖的男人,都倒霉。

    老婆到底有什么用?男人需要的是女朋友。

    我每个时期只需要一个女朋友就够了。

    但是这个女朋友很重要,即使她象玛丽,也无所谓。

    玛丽的家也不错,玛丽的功课很过得去。

    和所有女孩子一样,她的算术不太好。

    这就是她妒忌美美的原因?女孩子可以为任何东西妒忌得吃不下饭,我真不了解。

    当然蔡小姐是与她们不同的。蔡小姐是女人。

    她是一个成熟的女人,当然与这些不同。

    蔡小姐是悠闲的、自然的,她充分享受生命,知道她在做什么,她已经过了胡涂的时期。

    我实在羡慕她,活过了我们那个年纪。

    至于我,我根本不知道几时才会到廿六岁。

    三千多天。太受苦了。

    如果一下子可以长大,不失为最好的梦想。

    更好的梦想是蔡小姐可以停止不动的等我。

    我奇怪过了十年,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希望我的喉核可以缩进去一点,使我细长的脖子较为美观,我又希望我不要再继续长高,因为篮球班已经使我高到六尺一寸了。

    总而言之,使我害怕的事情很多。

    我奇怪蔡小姐以前那些日子是怎样过的。

    她象玛丽,还是美美,真是费人猜疑。

    她有男朋友,怎么样的男朋友?

    不是一个弱质书生,我希望,我也恨体育健将。一个男人必须要兼两者之长。

    她的男朋友,我希望不是一个地理教员。

    玛丽她们女孩子知道很多数员的秘密。

    她们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打听出来的。

    我没有法子,如果要知道消息,最好从玛丽身上着手。

    当然我一定要装得很不经意。

    "我们学校有五个女教员,两个结了婚,"我说;"一个老处女,一个在进行中,-个没有男朋友。"

    不出我所料,玛丽问:"谁没有男朋友?"

    "让我想……对了,蔡小姐!"我说。

    "她?"

    玛顺呶呶嘴,忽然之间一句话都没有了。

    "怎么样?不是吗?"我问她。

    "也许。"玛丽隔了半晌,把头点了一点。

    "也许是什么意思"我问玛丽,"从来没有见过他。"

    "是的!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男朋友。"玛丽承认。

    "那就行了。"我高兴的说。

    如果连玛丽都不知道蔡小姐有男朋友,那么她就是没有。

    玛丽的消息太灵通了,她不会不知道的。

    蔡小姐没有男朋友。这使我高兴。

    她没有男朋友?为什么没有?男人的眼睛都睡了?

    她那么可爱。可爱的女人都有男朋友。

    我的疑心又回来。玛丽的消息也许很糟。

    要不就是蔡小姐保密功夫做得十全十美。

    我不可以走上去问:"蔡小姐,你有男朋友吗?"

    所以我只好猜测一番,把痛苦埋在心窝里。

    (有时候流行曲的句子,足以形容我的心情。)

    爱上一个人而不让她知道,已经不容易,不让全世界的

    人知道,更不容易。

    我尽量避免用"单恋"这两个字。

    在这几个月里,我也有个机会与她说话。

    我的心没有跳,我的神经不紧张,但是我尴尬。

    我没有说自己要说的话,她问我什么,我答什么。

    学生与教师的关系就是这样子。

    她问我前一任教师教到那一个程度。

    我把教过的科目都列出来给她看。

    "很好很好。"她说。

    她稍微皱着眉头,正眼都没有看我一下。

    然后她看见我还站在地身边,抬起头来笑了一笑。

    她的笑容象阳光。"你可以回去了。"她说。

    我感到快乐。于是我回课室去。

    如果她有机会与我好好的谈一谈,她会发觉,我不是一个太闷的男人。

    照情形来看,我们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她的声音显得更明确。那是很普通的声音。

    不过听在耳朵里舒服。唉。

    但是我的机会终于来了,谢谢天。

    那一日,我在操场上练球,迟了半小时回家。

    当我穿著背心走回课室的时候,看见她。

    "蔡小姐。"我说。

    她向我点点头,走到走廊去,大声叫校役的名字,

    "什么事?"我傻傻的问:"他在宿舍里。"

    "我还是去找他的好。"她说:"我走不了。"

    "干嘛走不了?"我还是问得很笨。

    "我的车胎漏气。"她说:"真不幸。"

    我笑。"我可以帮忙。"

    "你懂得换车胎吗?"她偷偷地看我一眼。

    她真象一个小女孩子,很不相信我。

    在这以前我从来没有在课室外面与她讲过话。

    忽然之间我的胆子大了起来,我笑。

    "我可以一试。"我说:"你有没有备用的车胎?"

    "备用的!"她吃惊的问。

    "在行李箱里。"我作一个手势。

    老天,她是一个好的地理教师,但是她实在对汽车一窍不通。

    "是是……"她说:"好象有一个在那里。"

    "好,我们去吧。"

    我们到了学校的停车场,那辆小车子一个车轮漏了气。

    我过去检查了一下,再看看她。

    "行吗?"她蹲下来,"我可以叫一部出租车。"

    "五分钟。"

    "这么快?"她不相信,她象个多事的小女孩。

    "蔡小姐,"我说;"请你坐到那边去。"

    她笑笑,坐在石阶上。

    我打开行李箱,把后备车轮拿出来,再取工具。

    她在一边讪讪的说:"这车子不是我买的,我不知道它有什么东西。"她确然是不知道。

    一定是她男朋友的车子。我想。但是我没有资格问。

    我很快替她换好了车轮。我拿起那个破的对她说:"去补一补。以防下次再坏掉。"

    "好的。"她点点头,"好了吗?"

    "好了,你可以开车,绝对安全。"

    "很幸运,你是地理优良的学生,否则的话我可不敢开车。"她先笑了。她显然很高兴。

    我在一边唯唯诺诺,照规矩我们学生只好如此。

    "你回去了吗?我送你回家。"蔡小姐说。

    "不了。"我说:"找还要换衣服,有过一阵子。"

    "我在这里等你好了,现在车子挤呢。"她坚持着。

    "好的!"

    我奔进去换长袖衬衫,我那双天杀的腿忽然抖了起来。

    真不争气。

    我只花了五分钟。我抱着我的书包,再奔过去。

    她开了车门,"进来,你住在哪里?"

    我说了地址。"啊,顺路呢。"她又笑了。

    她有两进浓而且顺的眉毛。她很是漂亮。

    风吹着她头发,她伸手拨开它们。

    她开车开得很紧张,我又不可以常常看她。

    我呆呆坐在车椅上。

    车子很快到了家,我说了大概十声"谢谢"。

    事情并不太坏。我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她是我的偶像,我的希望所在,我的寄托。

    她的小车开走以后,我回家去。

    玛丽在等我。"我有一道算不出的代数题。"她说:"天,你

    的手怎么了?真脏。"

    的确是。我忘了洗手,我忘了一切。

    我连忙进浴室,玛丽跟着我。

    "啊上帝,"我说:"玛丽,你怎么能进男厕呢?"

    "这是家里。"她说。

    "家里也不对!"我大叫,"滚出去。"

    "你何必大声嚷呢?你不过在那里洗手罢了。"

    "我的妈!"我用手巾擦干了双手。

    "你不是与人打架吧?"玛丽一本正经的忧虑。

    "乱讲!"

    "是的,隔壁学校有三个男生打架,两个被开除了,还有一个女的也被开除,"玛丽说:"我不想这种事发生在你身上,你知道啦,将来我的丈夫得做-个好男人。"

    "看,看!我与你的未来丈夫有什么关系?"

    我两只手撑在腰上,眼如铜铃的瞪着她。

    她脸红了一阵,结结巴巴的。

    "我还是回家吧,"她说:"我把代数算出来了。"

    "是的,你回家去!"我的声音又提高了。

    她临出门时大声说:"你的衬衫也很脏。"

    我脱了衬衫,玛丽说的话不足以影响心情。

    得到了一个今天这样的机会,我很高兴。

    我会换车轮,是的,我会。幸亏我会。

    我拍了一下手,笑出来,现在她对我有印象了吧?

    妈走过我的房间,她的目光怪异,以为我疯了。我把所有的功课飞快做好,然后躺在床上想。这种机会可不是天天碰得到的。我发誓。

    不过这样快乐的日子也去了。明天又是明天。

    蔡小姐好象忘了车胎事件。一定要原谅她。

    她有五六百个学生。先生只得一个蔡小姐。

    情形不同。

    这一些都是为了蔡小姐。当一个男人为一个女人做这么多事情的时候,真不简单。

    我这样爱她。

    晚上有时谁不着,我听见我的心跳出真节奏。

    它说:我这样爱她。我这样爱她。

    心跳个不停,我害了失眠症,这对我的功课有影响。

    玛丽说:"你担心什么?你的脸充满了忧虑。"

    情人节就快到了,二月十四日,过新年的时候。

    我想就可以去买一张情人卡,我看见过一张写得很好的,花生史诺比苦着脸说:"没有你的情人节……"翻过第二页,它站在雨里又说:"雨点一直落在我头上。"

    那是一首歌的名字,真该死,这是我喜欢花生的原因。

    这该是一张好的卡片。或者我应该隐名寄去。

    蔡小姐收到的时候会怎么想?我不知道。

    那么还有另外一张,也是好的。

    史诺比在那里说:"我想你在国庆日星期日五月日失眠日假日情人日、每一日!"

    这真是我要讲的,寄给蔡小姐不必多提。

    情人节是很有意思的。好过端午节圣诞节。这些节日的庆祝很庸俗,我绝对不是不信上帝,只是笑。

    情人节倒不是洋玩意儿,全世界都有情人。

    放了学。我在书店里挑了很多张卡片。

    很多都是很好的。蔡小姐有幽默感,她一定欣赏。

    一个女人有幽默感,有情趣是很重要的。

    蔡小姐的好处,真是不止一点点啊。

    我把十二张卡片放在书桌上慢慢瞧。

    挑哪-张好呢?

    然后我想到那些幼儿园生,偷偷的送一个苹果给教师,表示爱慕,我也象他们吗?太难了吧?

    于是我把所有的卡片放进抽屉里去。

    挑了那么久,真是大大的可惜掉了。

    那个书店的管理员以为我是神经病,买情人卡一打一打的算,要命。

    或者我可以寄一张给玛丽,玛丽会开心。

    令一个人开心一定是好事,我想做好事。

    但是玛丽会误会。误会也好吧。

    我在十二张中选了一张说:"你是我的朋友。"

    我写了玛丽的地址,写了自己的名字,寄出去了。

    没有人送卡片给我,我痛恨圣诞卡。

    我这样的爱她 (二):

    每个人都寄圣诞卡,有些人还不会拼圣诞,有些人又不是教徒,恐怖。没有人平常寄一张卡说:"谢谢"。没有人。

    人通常都是这样,看看别人做甚么,自己也做甚么。

    蔡小姐不是这样。她穿长裤上课。

    她的裤子略宽,真是高雅,当她走动,裤脚略略摆动的时候,她真是性感。

    性感不是一堆堆的肉,大胸肥屁股。

    性感是蔡小姐雪白的牙齿,束起头发的后颈。

    性感是她的微笑,天真烂漫,毫无用心。

    当她发脾气敲地球仪的时候,涨红双耳,亦是性感。

    我是一个男人,虽然十六岁,但知道好歹。

    蔡小姐是好的。

    最好的。

    我真想寄她一张情人卡片。

    但是我只是看牢她,眼睛不眨的看牢她。

    我是一个懦夫,他但是我如果表达了心意,情形会更糟。

    校长会说:"请你另外找一个学校吧,我们此地不欢迎学生爱老师。"那个老太太。

    蔡小姐会吓死。我呢?谁愿意在会考的时候转校。

    父母亲会赶我离家,我不可以那么做。

    还是做懦夫比较合理一点。爸妈对我不错。

    现在很少家庭批准十六岁的儿子交女朋友。

    我的父母是开通的父母,他们很不错。

    爸妈只有我一个孩子,也很用心教育我的。

    他们是负责的父母,我也想做负责的儿子。

    做人便是这样,谁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呢?

    为这为那,总是牺牲很多的样子。

    跑上去对蔡小姐说"我爱你"会使我快乐。

    但是付出的代价格会这么大,我受不了。

    于是我只好挖一个坑把感情理好。

    在十六岁便得这样子,我不觉得人生由于什么意思。

    那种奇异的感觉,有时候会升上来的。

    我开始看怪里怪腔的东西。譬如象这首词--

    "也想不相思,可免相思苦。再三细思量,情愿相思苦。"胡适的话。

    我晓得多少胡适呢,不太多。除了他的钢笔字很美。

    他的文章我没有看过。据说中文里的逗点句号都是他提倡的。

    不过这首诗是很好的,至少他一定象我这样爱过一个人。

    他形容得真是非常贴切,我感激他说了我心里的话。

    好的人天下真是很多。我是一个没有用的人。

    但是我爱蔡小姐的时候,我便觉得自己有用。

    我能爱。

    有些人连爱都不能,那就实在是差劲。

    我怀疑我这一辈于是否可以忘记蔡小姐。

    或者当我六十岁的时候,我还记得她。

    在我记忆中她永远是这样年轻,一个地球仪在她桌子上,微笑着。

    我会告诉我的孙儿,我曾经这样爱她。

    我更怀疑我是不是还会爱另外一个女人,象我爱她这样。

    大概很难了。

    我只有十六岁。我用尽了我所有的爱。

    爱会生长吗?我不知道,一些人说爱是会越长越多的,

    一些人说爱象水一样,有一天会干涸掉。我不知道。

    我是一个经验不足的毛小于,我懂的实在不多。

    不过我想这些大人说的,实在是很有道理。

    我的爱情是容易干涸的那种,毫无疑问。

    等我到了三十岁,娶妻生子,我的妻子会抱怨我。

    她会整天问:"你怎么搞的?一点爱情也没有。"

    我会说:"啊,我的爱都给了蔡小姐了。"

    我这样爱她,但是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我连她的照片也没有。

    但是她的样子深深刻在我的脑子里。如果她离开学校,为了她,我不会再翻地理课本。

    牺牲的代价,不在于得到什么,而是心里的满足。

    为了蔡小姐,我肯的。自然这一切都显得戏剧化,年轻人都太紧张与似是而非,他们说。

    但是"他们"过的又是什么日子。他们连笑都不肯笑,他们早上起来去上班,下了班睡觉,他们马上连生命也没有了,还说别人。

    由此可知,能够戏剧化的时候,还是好的。

    我有个舅父。妈妈的小弟弟。当他年轻的时候,他也是一个很冲动的家伙,有一次打篮球输了,气得哭起来。不久之前他结了婚。

    然后两年不到,他就老了许多许多。

    他有一个儿子,我的表弟,他买给儿子最好的东西,但是他忘了自己。

    为了老板没有加他的薪水过年,他哭了。

    这真令人颓丧,但是我很原谅他。

    太早讥笑人是不对的,过了十年,我大概也会象他。

    玛丽有一次笑她的表姐:"廿二岁了,一直嫁不出去,到处送上门给男人。"

    我说:"不要笑她,说不定你廿二岁的时候,比她更急,更不择手段,更可怕。"

    玛丽嘻嘻的笑,"我不会的。"

    她有信心,我不怪她,如果女孩子在年轻的时候都没有信心,怎么办呢。玛丽觉得她很快会嫁出去。

    蔡小姐廿多岁了,她还没有嫁人。

    可喜的是,她不是那种饥不择食型的女人。

    或者是死钉型。

    或者是垂头丧气型。

    这三大类的女人都很可怕。假使我是被追求的男人,我会拔腿飞奔,用尽我吃奶的力量逃走。

    有些男人逃得不快,他们会反悔一辈子。

    蔡小姐是个快乐的女人。她不担心婚姻。

    世界上有那么多其它的事情,即使一个女人耍担心嫁人问题,廿四小时内花一小时已经是浪费了。

    但是有些女人花一整天来忧心嫁不出去。

    那种忧虑挂在她们脸上,显得很丑。

    蔡小姐没有这种缺点。我这样爱她。

    有一天玛丽眼红红的来看我,又不出声。

    "蔡小姐--"

    "她怎么样?"我瞪大眼睛,很担心。

    "她说我的功课不好,叫我上她家去补习。"玛丽委委屈屈的说:"同班还有好几个同学,以后我们每星期六下午都上她家去,我真是不开心。"

    "不开心?"我问:"我有没有份?"

    玛丽大叫,"你是全班最优异的呢!"

    "该死。"我说,"不,"我改口,"真是。"

    "其实我已经很用功了。"玛丽诉说。

    "每个星期六?"我不厌其烦地问她。

    "是,直到会考,会考只有三个月就到了。"

    "啊,是是,我没有机会上她家去了。"

    "上老师家是不好的。"玛丽说。

    可怜的玛丽,她闷闷不乐得很厉害。

    但是她有机会到蔡小姐家里去,我却没有。

    过了一个星期,我请玛丽吃冰,打听消息。

    "蔡小姐替你们补习得怎么样了?"我问。

    玛丽自手袋里取出一面小镜子,左顾右盼。

    "我脸上又长了几个疮疤,真难看,"她答非所问。

    "她一个人住吗?"我问。

    "我表姐,嫁不出去那一个,介绍我一种脸的药膏。"

    我吞下口水,"你星期六的确去过她家,是吗?"

    她放下小镜子,"我一定要看医生才行。"

    "为什么?"

    "脸上的疤呀。"她很自然的答。

    我没有问到什么,再问她会起疑心的。

    我不是怕玛丽,但玛丽是个喇叭筒。

    假如她知道一点点关于我的事情,我就完了。

    格外小心,不露声色,以防万一。

    不过玛丽是有这个毛病的,越不叫她说,她越要说。

    我装作没事的过了三天,她就耐不住了。

    她说:"真奇怪,蔡小姐一个人住。"

    那时候我在做飞机模型,我不去回答她。

    这叫做以彼之道,还彼之身,一本武侠小说里说的。

    我看很多的武侠小说,很会活学活用。

    她又说下去,"她有父母,为什么要一个人住呢?"

    "把万能胶递给我。"我说。其实正竖起了耳朵听。

    她把东西给我,然后用手撑住下巴,思索。

    "她住的公寓很小,但是真漂亮。"她说。

    我忍不住了,"漂亮?"我问。

    "哦,是的。"她拾起眼睛,"她有一套丝绒沙发。"

    "什么颜色?"

    "咖啡的,焦了的咖啡,很深色,很小,但是坐下去舒服极了,真是美丽。"

    玛丽的趣味很好,至少她懂得欣赏。

    "好女孩。"我高兴的称赞她,"然后呢?"

    "啊!还有很多其它的东西。"她又卖关子了。

    "你脸上的庖好多了。"我不去追问她。

    "是的,"玛丽高兴的说:"医生给我维他命。"

    我继续做我的模型,我决定不搭腔

    "有一张地毯,很厚,中国的,蔡小姐说。"

    我不响。

    "我们还有茶喝,点心吃。她无异是一个好教师。"

    睡房,玛丽有没有见过她的睡房,我真想问。

    "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但是下礼拜还得去呢。"

    "这只机翼做得如何?"我拿起模型问她。

    "很好。"

    "你认为蔡小姐美吗?"玛丽问我。

    "美,"我很快地答出来,这种问题不用考虑。

    "为什么?她并不象那种电影明星啊。"玛丽说。

    "美不是一张脸,得有许多东西加起来,才算美。你妈妈每天做家务,她象电影明星吗?但是她也美丽。"我说:"蔡小姐也一样。脸不重要。"

    "我美丽吗?"玛丽问我。

    我看了她的脸很久很久,然后我说:"你还没有长大。"

    她叹叹气。

    临走的时候她说:"不过你说我脸上的疤减少了,我还是感激你的。"她低着头。

    感激我?但是我又不是给她维他命的那个医生。

    玛丽是一个很奇怪的孩子,她做奇怪的事。

    不过她是好孩子。谁知道,她还可能是个美丽的女人。

    隔了十年,我会认不出来这个玛丽,是小时候与我在一起的玛丽。女人会变的,我们男人便没有这个本事。

    过了一天玛丽打电话给我,"我收到了你的卡片。"

    "卡?什么卡?"我问。

    "情人卡。"

    "噢是,你喜欢吗?上面写着,'我们是朋友'。"

    "我喜欢,谢谢你。"玛丽把电话挂断了。

    正如我说,女孩子的行为古怪,我不能了解。

    然后功课紧了起来,考试一天比一天近。

    该死的。

    好象我们孩子出生就是为了这个考试,得失成败也全为了这个考试,念了六年小学,五年中学,也是为了这个考试,这个考试使我觉得人生没有太大的意义。活在那里干吗?每个人都这么紧张:会考会考会考。

    天晓得。

    是的,我知道,去找工作,商家要看这张起码的文凭,

    要升预科,也得靠这张文凭:将来谈大学,也得求它。哗,这是一个考试控制了人的世界。

    我的意思是这样,考到了文凭的同学,不一定是学识丰富,然而考不到这张文凭,却有辱父母、学校。有什么办法?这是法律,每一个学生都要进考场。

    我不知道蔡小姐的想法如何。

    很久很久之前,我听过一个这样的故事。有一个大学生,他要念文科。他爸爸叫他读工科。这种强迫生活使这大学生很愤怒。一天考试,人家在答考卷,他花了两个钟头,写了一封长信给他爸爸。他不及格。他爸爸收到信的时候气死了。

    他很伟大,我觉得。不妥协的人总是伟大的,但他为此要吃很多苦头,吃苦并不是太好的事情。而且,他爸爸,那可怜的老人,他做错了,他儿子也做错了。

    我没有这种胆子,不,我处绝对没有的。

    我是一个普通的学生,将来做一个普通的职员,再做普通的父亲。

    普通没有什么不好。普通只是不能得到蔡小组的爱。玛丽还是供给很多蔡小姐的消息我听。

    "她有一件大衣,真是漂亮,不过从不穿到学校去。"

    她又说:"蔡小姐的睡房,又干净又精致。"

    "我希望将来也象蔡小姐,一个人生活。"

    "你见到她的男朋友了吗?"我问。

    "没有。"玛丽说。

    "每个星期六都没有?"我问:"一定是你没有留意。"

    "哪里!"玛丽不服气,"她连电话都没有。"

    "家里没有电话?"我问。

    "你怎么了?不是,没有人打电话给她。"

    "她有佣人吗?"我间。

    "没有。她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己做的。"玛丽说。

    "她煮饭?"我实在不大相信蔡小姐会煮饭。

    "不知道,我没有看见过她煮饭。"

    "你真笨。"我叹一口气。

    "为什么忽然之间说我笨?"玛丽受了委屈。

    "没什么,我拍拍她的肩膀,"没有什么。"

    但是她沉默了。

    "你的地理,补习得还可以吧?考试不用愁了?"

    玛丽看我一眼。"还好,但是美美对我很轻视。"

    "她是什么东西,玛丽,你比她好。"

    "真的?"她脸露喜色。

    玛丽不是一个美丽的女被子,但是她很真诚。

    "是的,比她好多了,你赶快用功赶上她"我说。

    "我听你的话,我一定那么做。"玛丽兴奋。

    "好孩子。"我说:"记住,不要有自卑感。"

    玛丽很开心。

    蔡小姐则与玛丽所说的有很大的出入。

    第一,我不认为她没有男朋友。

    或者她只是不把男朋友给学生看到。

    第二,蔡小姐是很天真的一个人,玛丽把她说得太老气。

    我一直在等她的车胎爆。但是这种机会是可遇不可求的。

    但是有一次她叫我带功课本子到教务处去。

    那是一大迭课本,她的气力不够,我帮她的忙。

    她笑了一下,这个笑容代表了谢意。

    我看到了她的手,手指上有红墨水渍子。

    她的手很白。手指细长有力,没有留长指甲。

    她的确是有白皮肤,她的后颈也很白的。

    做一个学生,一直研究女角师的后颈是否白皙,是不太对的。

    但是胜我的心里没有那种不正确的思想。

    我只是觉得事实归事实,没什么好说的。

    小学的时候,我对一个胖胖的女教师很反感。

    因为她有一次批评我的围巾颜色不好。

    这围巾是我妈妈织的。我不高兴人家批评我妈妈的手工不好。

    所以我开始憎恨这个胖老师。

    现在想起来当然很幼稚。因为那个时候,我只有十岁。

    今年我十六岁了。想到那个胖胖的中年女人,我觉得她并不坏,只是她不懂儿童心理,她不时代化。

    很多落伍的父母其实也不坏,只是难得子女欢心。

    蔡小姐就不会,她是很了解的。

    她从来不批评我们,从来不责骂我们。

    忘了功课本子吗?她说:"啊,下次记得。"

    那个忘记课本的同学,恨不得马上死掉,而且以后永远记得带。蔡小姐有这个本事。

    这种本事是天生的,谁也学不到。

    将来谁娶了她,也一定很舒服,如果迟回家,她也会用同样的声调说:"下次记得早一点。"

    这样的要求谁不答应呢?我一定答应。

    爸给了我钱,叫我去做两套西装过年。

    我说:"不要当我小孩子,我不要新衣服过年。"

    "一定要的。"妈妈说:"你不是小孩子是什么?"

    "过年我十七岁了。"

    "才怪呢,"妈妈说:"实足才十六岁。"

    "无论怎么样,穿新衣过年没有好处。"

    "这孩子真是越来越怪了。"爸爸说。

    结果他们还是赢了,我去做了两套西装。

    有父母出钱缝西装,福气是实在不错的。

    妈妈又帮我配领带、找衫衣,忙了大半天。

    花的钱实在不少呢。

    我挑了两块条纹的料子,看上去没有那么孩子气。

    就算在街上碰到蔡小姐,我也不用作孩子状了。

    妈说:"那块浅色的不好吗?"

    爸说:"随他去吧,衣服是他穿的呢。"

    爸很好。

    玛丽看到了西装,她也觉得颜色深。

    "使你看上去老得多了。"她说。

    这正是我要求的。

    "我们会到蔡小姐家去拜年吗?"我问。

    "我不知道。我想没有这种例子,学生从来不去老师家拜年的。"她说。

    "不能破例吗?如果你想去,我送你。"

    "您么可以呢?做破例的事情,便是怪人。"

    "你们怎么表示谢意?"我问:"她对你们不错。"

    "是的,蔡小姐是好人,又自愿替我们补习。"

    "如何报答她?"我追问:"总要有表示的。"

    "在毕业的时候,我们送她一套钢笔。"

    "钢笔?"

    "是,或者一只手表,可以刻字。"她说。

    我不响,我想送东西给老师,这两样都是不错的。

    我没有反对的理由,所以我不出声。

    大概这个年假,我没有机会见到蔡小姐了。

    玛丽问:"你觉得怎么样?我们送的东西好不好?"

    "好。"

    一个学生,要见老师,真的这么难?

    除了坐在课室里,真的哪里都见不到了吗?

    一定有个办法的,我必须动动脑筋。

    玛丽问:"你看上去好象有点不开心呢。"

    "是的。"我说。

    我怎么会开心呢。我这样的爱她。

    但是我看不见她,又没有机会与她说话。

    我知道这是没有希望的事,就是因为如此,所以我尽量压抑我的感情,但是我还是日日夜夜的想起她。

    那种感觉,真是太糟糕了。我每一分钟都想她。

    不论我吃饭睡觉,穿衣洗澡,都想她。

    蔡小姐已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上课的时候看见她,反而觉得陌生。

    我呆呆的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我个人对她来说,是不存在的,她只看见一大堆学生,满满的坐在课室。

    有时候我真烦躁,这种丧失个体的生活。

    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我几乎是不存在的。

    学校给我一个号码,考试写号码,交学费写号码。

    一个可恶的号码世界,叫我受不了。

    还有甚么是代表我自己的呢?没有。

    每个学生一套校服,同样的发式,同样的年纪。

    我是蚂蚁当中的一只,没有生命,只是行尸走肉。

    我连这世界都恨上了。

    幸亏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我父母了解我。

    我有一间很好的房间,我可以躲起来。

    只有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时候,我才会觉得自己的存在,我觉得自由。

    不管听唱片也好,看裸女杂志也好,还能享受一下。

    有时候我可以躺在床上很久很久,想蔡小姐的一个动作。

    那个动作象电影胶片的重复一样,一次又一次的在我脑里出现,就这样,我享受一整个下午。

    功课很紧,但是我还可以应付得过去。

    还有两个月我就毕业考试了。

    真是快,糊里胡涂的中学就毕业了。

    这没有太突然,一升中学我就知道总有毕业的一天。

    我也没有觉得前途茫茫,父亲早已替我准备好了出路。

    去外国升学,爸说。

    他心肠是很硬的,爸说男孩子孵在家中没有用。

    他自己十八岁便离家做生意了。

    爸说得很对,一个男孩于,在家整日价"妈长""妈短"的,有什么好处?没几年便变软脚蟹了。

    爸说他打算把我养到二十一岁,以后的生活他就不负责了。

    如果我到二十一岁还不能自立,我干脆自杀。

    廿一岁还靠父母,与蛀米虫一模一样了,有个屁出息。

    我父亲是个好父亲,他非常有原则。

    不过母亲的心肠就软得多了。有一次她用很小的声音问爸:"他可不可以在这里念完预科才出去?"

    爸答:"不可以。"

    我的前途早已经预算好了,我知道。

    我会到外国去念几张文凭回来,硕士或是博士。

    爸不会接受学士,他自己才中学毕业。他希望儿子在大学里多浸几年。

    所以我是逃不回来的。我一定要完成学业。

    但是文凭对我以后的半辈子太有帮助了。

    我将来的养妻活儿全靠它们了,扬眉吐气,满足父亲

    所以我一毕业就得办手续。大概可以在家耽到七月份,我爸叫我去赶八月的学期,假使来不及,那么二月去也是一样的。

    我不太喜欢外国,但是我想我会习惯。我才十六岁。

    我的担子很重。不过有些同学的担子比我更重。

    她们得出来工作,帮助家庭。

    我是比较幸运的,所以我感激父亲。

    玛丽说:"你走得这么快"她闷闷不乐。

    "我们分别的日子很近,只有数个月罢了。"

    玛丽又说:"我可以跟你去吗?"

    "我可以照顾你,担是你必须与你父母商量。"

    就是这样。生活是简单的一件事。

    而我想到,当我离开了这里,我就见不到蔡小姐了。

    想到这种地步,我的心会很酸一阵子。

    时缘不巧,所以我永远只好看着她,做她的学生。

    还是不要奢望太多吧。

    当我还可以见到她的时候,我就拼命的看她。

    有时候蔡小姐把头发扎在脑后,梳得很整齐。

    天气非常的冷,她围了重重的围巾。

    她又带来了一只小小的吹风暖炉,偷偷的放在桌底下。

    可怜的蔡小姐,象她这样的体格,怕冷是必然的。

    但是她穿得不臃肿。

    忽然一天,她穿一件中国丝棉袍回来,大家都呆住了。

    她是这样的漂亮。那件袍子是紫酱红的,一个小小的寿字花纹,长度到小腿。

    于是女同学都交头接耳的谈论她。

    她实在是这么的好看。

    不过妈妈开始觉得我有点不对劲。

    我这样的爱她 (三):

    "你为什么不出街玩玩?这是假期啊。"她说。

    "不想出去。"我没精打采的说。

    "你又耍什么花样了?"妈妈瞪起眼睛看我。

    我小的时候,凡是有求达不到,就装死相。

    所以妈现在又以为我在闹别扭,不服贴。

    "零用钱不够?"她问:"要买新东西?倒是为什么?"

    我想我这个要求,他们可不容易办到。

    "没什么,我只是不想出去而已。"

    "那么叫玛丽来陪你。"妈忽然得了个主意。

    "不行不行,千万不要叫她。"我跳起来。

    "玛丽是个好孩子,你不要对她太冷淡。"

    她自顾自打电话去了。投到一刻钟,玛丽就来了,我想我是喜欢她的。

    "玛丽,"我说,"你好。"

    她笑了,她穿了新衣,很是整洁。

    "你妈妈说你很消沉,为了什么?"她问。

    "没有什么,不要问太多,学了老太婆不好。"

    "你妈妈也不见得是老太婆。"玛丽说。

    "她四十几岁了。"我说:"那算是相当老了。"

    玛丽微笑,"你也迟尽会到四十岁的,那时候十多岁的孩子都冲着你叫老,你不会开心。"

    "新年别说这种丧气话。"我说:"以后老了才说。"

    "你的心情象老头子,我问过很多次了,为甚么?"玛丽说。

    我看看她,不响。

    玛丽把我的笔拿在手里,一个个的画圈圈。

    "我问过父母了,"她说:"他们说假如我的功课可以,跟你出国是没有问题的。"

    "那很好。"

    "是的,所以我这个假期过得很愉快。"

    "你的地理呢?还行吗?"我问。

    "行。我想不成问题了。拿不到甲,乙还是有把握的。"

    "那还好。"我又说一遍,"到外国去,我们这样年轻,适应不同的环境

    ,比较容易。"

    "唔。"她看着我,"我也快十七岁了。"

    "记得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大概只有十二岁。"

    她笑,"我很快乐。你要去玩保龄球吗?"

    我摇摇头。

    "出去散步?"她问:"陪我逛公司?还是去公园?"

    我恹恹的摇头,真倒霉,我觉得我象女人。

    "那么我陪你在家聊天,好不好?"玛丽很迁就我。

    我很感激,"但是,你不觉得闷吗?"我问。

    "哦,不。"她还是拿着笔画圈圈,一个个的画。

    "你的头发一定是修过了,它们看上去真黑。"

    "是吗7你很细心,"玛丽笑,"你常常看到这些。"

    我耸耸肩。

    "这是蔡小姐叫我去剪的,她说头发要常常修。"

    "她说得真是上天下地的对。"我说。

    "你喜欢?"玛丽问。

    "我喜欢干净的女人。每个人都喜欢。"

    "干净也不容易呢。"她说:"我的皮肤很坏。"

    她与我说起美容问题来了。我笑笑地听着。

    "蔡小姐的皮肤就很好,她是这样的白。"

    玛丽说:"她是我们的朋友,接触过她的同学都觉得她是朋友,她没有那种架子,所有的老师都有臭架子。"

    我点点头,"是的是的。"我心里很是绞痛。

    "她甚至教我们买什么牌子的丝袜,果然耐穿。"

    "你们还到她家里去吗?"

    "不去了。"玛丽也惋惜的说:"她认为我们可以了。"

    "我从来没有去过。"我低着头说。

    "我们何不出去走走呢?在家里很闷的。"

    我不忍太扫玛丽的兴,于是替她取过外套。

    我替她穿上去,她回头向我笑一笑。

    我把她的头发自领子里拨出来,它们也是很好的头发。

    我的心象在盐水里泡过了,很软洋洋的。

    我常常挂念着蔡小姐。

    我不明白人家都有资格爱人,惟独我没有。

    我陪玛丽上街走,有一点阳光。路上挤满了人。

    大家都把新衣服穿出来了,我还是老样子。

    玛丽很兴奋,她一直亦说话,脚步是轻快的。

    过了一条马路,她把手圈在我的臂弯里,到了行人路,她的手还是没有拿出来。

    我的双眼朝老天看了一看。我不知道现在碰见了熟人怎么办。我一定无法下台了。老天。

    他们会马上跑去告诉我父亲,说我公然在求学时间与女孩子逛街。同学会嘲笑我。这年来的人太无聊,只好开无聊的玩笑,乱说一通。

    于是我把手伸直,指指一个招牌,"那不是公司吗?"我乘机把玛丽的手滑掉了。

    我轻松了一下。走得离她略远一点。

    这是我成功的地方,我是一个小心的人。

    结果我和玛丽逛了两个小时,买了许多东西。

    玛丽今年好象有不少的红包。

    我送她回去,马上就后悔了。

    家里坐了两个老头子,是来看爸爸的。

    他们在说什么呢?在说那些股票如何上升下跌。

    又说这些马如何跑不出来,又有冷门热门。

    我在那里只好咧着嘴笑,真是虚伪。

    与年纪大的人坐在一块,我觉得神经紧张。

    然后我的手脚便出冷汗,浑身不舒服之至。我几乎要昏过去的时候,妈妈把我叫过去了。

    "妈,谢谢你。"我说:"你救了我的命。"

    妈妈蹬了我一眼,"这么大的孩子了,一点也不正经,我看你坐在那里,竟象受刑似的,真不争气!与这些叔伯们谈谈,将来对你有好处的。"

    "他们俗气,"我皱皱鼻子,大摇其头。

    "是,俗气!每个十几岁的人,总以为本身清秀。"

    "妈,那么你十几岁的时候呢?"我逗她。

    "也一样呀,嫁给你爸,吃了半辈子苦,又得服侍你这个小鬼。早知不如嫁个百万富翁算了。"妈笑说。

    我吐吐舌头,"别给爸听见。"

    "玛丽呢?"

    "回家去了。"

    "干嘛不叫她来吃晚饭?家里也热闹一下。"

    我笑了一笑,不出声。

    妈说:"我就是羡慕那些孩子多的家庭,闹哄哄的。"

    "孩子也得争气才行,"我不以为然,"这依然是个贵精不最多的世界,满屋子都是不学无术,阴阳怪气的孩子,还不如独沽一昧来得清爽。"

    妈看看我笑了,"哦不开心了,好难侍候呢。"

    我也笑了。我与妈的感情,是很好的。

    然后妈开饭,佣人在旁侍候,妈去拿菜出来。

    那两个老头子不客气的坐了下来又吃又喝。

    人老了以后,要是个个变成这样,可真该死。

    可是他们觉很无所谓,他们还是活下去了。

    我精神不振的坐着吃了两碗饭。

    我奇怪做人为甚么要争气。一个争气的人,决不是快乐的人。这些老头,坐在那里吃喝吹牛,倒比谁都快乐。

    快乐决不是寻求来的。快乐是注定的。

    或者我毕了业,考了文凭,读得象杨振宁那样。

    然而杨振宁是否快乐,只有他自己知道。

    或者我一辈子够不上他,但是我力争上游。

    我实在不认为力争上游有其么好处。

    花生那个史诺庇,它一直跳舞,拉了拉纳斯也跳舞。

    路斯痛恨他们,露斯说,你们再跳下去,迟早变废物。

    拉纳斯说:"啊废物,但是五百年后,又有谁知道分别。"

    这样的漫画使我呆若木鸡,我大为震惊。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这种事情,每个人都叫我上进。

    自从六岁开始,十年以来,父母就叫我好好念书。

    那些老师铁青着脸,好象一次测验不及格,我就该去死了。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五百年后,那些测验,及格与不及格,没有分别。

    有些人很快乐。那些有父荫的人,那些好吃懒做的人。

    其实圣经里也叫人不要太劳碌辛苦。

    圣经说野地里百合,既不收也不割,但是它们的装饰,比所罗门全盛时期,还要丰富。

    大概是这样说的。没有饿死的人。

    大家都想个办法活下来了。必须要为自己找个理由,下台的理由,然后委委屈风的生活。

    我的理由呢?我找不到我的理由。

    象中学毕业了还要考三张文凭。

    为什么呢?为甚么我不可以找蔡小姐,与她一起生活,

    为及么我要那么大好的前程?我不要前程。

    我想在我头上放一些花,或者象那个甄士隐,把手搭在癞头和尚的肩上,笑着就走了,

    但是我有父母,我有前程,该死。

    不不,我没说爸妈该死,我只说我自己该死。

    为什么这么多人都可以在这世界里寻到快乐,而我不能。

    然后这些人就把我当疯子一样看待。

    一个人,"有吃有住有穿"的还要纳闷,那是疯子。

    三岛由纪夫是疯子。毫无疑问。凯利孟乍路山上的那只狮子亦是疯子,毫无疑问。

    他们下台的法子就是把疯子的名义加在别人头上。

    我呢?我没有理由。

    所以一口饭扒在嘴里,象砂石一样。

    我需要了解。蔡小姐的神色,给我很多安慰。

    她的一笑一眨眼,使我觉得生活总算还有一点意思。

    植物也需要了解。一个同学的哥哥,养了一大盆铁树,枝叶茂盛。主人去了旅行,回来的时候,铁树觅萎了一大半。我说,很多人都还不如这些植物。

    但是我又不同,我比这些人好。

    不过我还要考文凭。因为做人要上进。

    我奇怪爸妈干嘛不多生一个儿子,那么他去上进,我去做迷幻车手。

    我不晓得我是否有资格做迷幻车手,我希望。

    人们使我闷死。

    两个老头子忽然建议搓麻将。

    他妈的这年纪要做-个受欢迎的人,必须要买股票搓麻将赌狗马剃西式头穿西装开福士天天上班娶妻生子千万不要关心国家大事,言不及义。换句话说,要适应环境,人人做什么,我也做什么。吃饭上厕所,千万不要想东想西,否则就是自寻烦恼。

    我想蔡小姐,当然是不可救药的自寻烦恼。

    啊啊。我真觉得闷气啊。我一年得不到两安士的了解。

    而我连枯萎的资格也没有,我比不上一株铁树,我得象所有人一样,好好的活下去。

    因为我是独子,因为我将来是别人的丈夫、父亲、社会的栋梁。

    为什么我不是社会的败类?这世界里有很多男人是吃软饭的,也有些人靠兄姊过一生,不学无术,悠哉游哉,洋洋自得的样子。

    为什么我一定耍做争气的那一个?

    五百年后,有谁知道分别呢?

    大家都是混混过的。

    "事非成败转成空",一个词人说。

    这样想来,得不到蔡小姐,竟也不是什么悲哀的事。

    我想我应该满足,因为我还可以看到她。

    该死的麻将声淹没了我。

    这年头如果谁不搓麻将,谁的时间就无法打发。

    我就是。

    我在想将来我会娶到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一个头发如飞蓬,指甲血红,装胸穿紧身衣服的女人,整天搓牌,养十个孩子,而我就沉默沉默的养活这一家子,直到我老死,心甘情愿,并无异议。

    这还不算可悲的。

    也许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女孩子,嫁了丈夫,那丈夫整日就嫌她太自然太坦白太不做作太干净,脸上没有化妆,嘴角没有虚伪的笑,懂得太多,想得太远。

    这样的女孩子永远跟这种男人。

    而我,我想我毫无疑问会娶到一只母夜叉。

    只是蔡小姐不知道会不会嫁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

    有一个女人一直在报纸上劝小姑娘嫁留学生。

    有些留学生很可怕的。

    但是留学总比不留学好。学识有时候会增加一个人的良心,有时候学识帮助抹煞一个人的良心。

    好人总是好人,一个脚夫是好人。一个MIT的博士可能是坏人。没有标准。标准是一个人的良心。

    人的良心常常变。命运问题。

    我们中国人总是把问题推给命运。

    这是很好的办法。

    想到命运注定的事情,大家都开心了。

    那就是了。命运注定我几个月后要做留学生。

    玛丽与我同走。麻将声象打雷一样。

    到外国去也是法子,至少那里没有麻将。

    打扑克比麻将静很多。

    一个同学,叫我看看加谬的小说。

    我问:"那可以增加一个人的快乐吗?"

    他摇摇头,"你神经了。"他说。

    "我神经了吗?"我笑,"我不要看。"

    管他加谬是谁。我一点也不关心。

    这个世界,根本没有用武之处,读过莎士比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