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寻找失猫(1/2)

    寻找失猫:

    子扬清晨开车去上班一出小路在街角的红灯前停下,便看到那张报纸大小的告示。

    它被人钉在灯柱上大字标题

    五千元奖金

    子扬心想甚么事不由得探头出去看个究竟。

    “寻找灰色大雄猫左前腿上有秃斑名叫巨熊有它的踪迹请电九二四二三四六找马太太”。

    这时灯号转绿色子扬只得把车驶走。

    她也养过猫知道事主的心情不禁恻然。

    照说一支猫不过是一支猫通街都是野猫防止虐畜会不知多少被人遗弃的小动物有待领养宠物店有的是名种猫。

    为甚么要费劲寻找一支那么普通的失猫

    只有一个答案主人与它有极深厚的感情。

    子扬十二三岁时也是猫主人那是一支瘦小的花猫半年後走失子扬哭了许久。

    之後她心灰意冷一直没有再饲养任何宠物连一缸金鱼一支小鸟也没有。

    到了公司一头栽进工作也把事情忘却一半。

    下了班回家淋过浴取起区报看看有甚么事发生在扉页又见到同一广告。

    “寻找失猫奖金五千元”。

    这次还附有巨熊的彩色照片。

    它圆头大耳胖嘟嘟是支老猫看样子已有十多岁主人已与它相处一段长日子。

    子扬放下报纸看著天花板。

    是一位老太太在寻找失猫吗一定是年轻人无论遇到快乐事或伤心事转瞬即忘只有老年人才会耿耿於怀放在心中。

    她把寻找失猫的启示剪下贴在冰箱上。

    接著数日子扬在街上总是留意有无巨熊那样的流浪猫。

    一无所获。

    她与邻居说起这件事。

    附近的太太都摇头“没见过。”

    “也许已经找到了。”

    “为甚么不拨电话去问个究竟呢”

    “真奇怪费那么大劲找一支猫。”

    比这更无聊的是王子扬为人家的失猫操心。

    子扬独身未婚有一份高尚的职业她是执业会计师工馀无嗜好过了二十五岁渐渐寂寞所以大把时间管闲事。

    倘若已婚有两个小孩一定忙得晕头转向吧。

    子扬也向往组织家庭只是那个人久未出现。

    过一日她终於忍不住拨电话找猫主人。

    不出所料应电话正是老妇人的声音。

    子扬说“我找马太太询问巨熊的消息。”

    对方停一停“你找到巨熊”

    “不,我没见过它,我想得到更多资料。”

    “你是记者”

    “不,我不是记者,你们还没找到巨熊”

    “没有,”声音有点伤感“已经半个月了。”

    “还有希望。”

    “真不晓得怎样向小振交代。”

    “小振”

    “我七岁的孙子自幼残障坐轮椅巨熊是他伴侣。”

    子扬一颗心像大石掉进海。

    “马太太我可以来探访你吗”

    “你是福利署人员”

    “不,我只是普通市民。”

    “有甚么事呢”马太太有点疑心。

    “没有事我姓王是好人请放心。”

    连老太太都笑了谁会直认自己是坏人

    “我们住在尹伊街十号。”

    “我下了班即来。”

    子扬提早半小时下班她先到书店选了几本益智儿童书籍再去挑了一篮水果然後驾车往尹伊街。

    来开门的正是马老太精神弈弈打扮得体看样子很会照顾自己。

    这叫子扬放心。

    “是王小姐请进来。”

    子扬听到她身後有人问“找到巨熊了吗”

    一个小男孩推著轮椅过来。

    子扬看见一张可爱的小面孔,十分焦虑,可是仍抱著希望。

    怜爱之意该刹那间在子扬心中萌芽。

    “小振吗,他们一定会找到巨熊。”

    小孩笑笑看著她“你是哪一位”

    子扬放下礼物“我是你的邻居。”

    马老太太说“王小姐你毋需带这许多礼物过来。”

    子扬笑“小意思总不能空手来。”

    室内十分洁净,可是好似只得一老一小在此居住。

    子扬问“巨熊在甚么情形之下失踪”

    “那是个星期一,早上起来,已经不见它。”

    “从前走失过吗”

    “十二年来从未试过。”

    “它的年纪很大了。”

    “所以更叫人担心。”

    “有些动物的特性是自知不久人世会得自行躲匿起来。”

    小振一听,立刻低下头。

    子扬不忍可是事实归事实她得把真相告诉他帮他面对现实。

    “万一巨熊不回来,你有甚么打算”

    小男孩不予回答。

    子扬说“我或许可以帮你领养一支小熊。”

    小男孩这时握紧拳头,“我不要别的猫。”

    他气恼地回转房间去。

    马老太说“这孩子十分固执。”

    “小孩都会经过这个阶段。”

    “来王小姐,喝杯茶。”

    子扬看到角落放著一部电脑“咦小振喜欢这个”

    “他常说这是他世界之窗。”

    “一个七岁孩子会这样形容电脑,可见明敏过人。”

    马老太听见子扬那样说,突觉心酸低下头去。

    “我可以时时来探访你们。”

    “我们生活还过得去,不需要义工帮忙。”她也相当倔强。

    “我不是义工,我只是邻居。”

    马老太笑了,“那么试试这馅饼。”

    这时,小小男孩子出来了。

    “这位姐姐,你懂电脑吗”

    “呵,”子扬连忙站起来,“会一点。”

    他提出几个疑点,“可以教我吗”

    子扬觉得不是难事,“请过来大家研究一下。”

    这一切磋就是整个黄昏。

    子扬教了小振几道散手如何快速切线怎样紧急传呼以及介绍好几个同物理有关的学生网络给他。

    子扬在这段时间得知小振是天才学生七岁的他已经在六年级学习。

    临走时她由衷地说“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

    马老太送子扬到门口。

    子扬终於忍不住问“小振的父母呢”

    马老太很坦白“我子病逝媳妇早已改嫁。”

    “啊。”

    “我一直与小振相依为命,幸亏薄有节蓄,熬得下去。”

    子扬握住她的手,摇一摇,“允许我再来。”

    “欢迎。”

    那天晚上,子扬梦见她找到了巨熊。

    圆头的大雄猫,左前腿秃毛,对著她睁大了眼睛咪呜叫,她喜出望外,急急过去抱起,梦醒了。

    十分惆怅。

    经过宠物店,她进去游览。

    “小姐,想选哪一种”

    “甚么最易饲养”

    “小乌龟。”

    子扬笑了。

    “不然,金色寻回犬也好。”

    子扬心一动。

    “我们刚有一窝初生小犬。”

    子扬看到一堆尚未睁开眼睛的金黄色小狗约莫三四支她忽然很冲动地说“给我看一看。”

    店员取出一支捧到她眼前,“其馀几支已有人订下。”

    子扬同自己说假使不会,可以看书学习。

    她点点头。

    想要一支小犬已经很久很久,只是因为独居,不方便饲养,狗也会寂寞,她看过新闻,许多主人去上班,家中的狗无聊得患上抑郁症,

    成日追尾巴来咬,或是对牢影子狂吠。

    把它寄养在马老太处最好。

    子扬替小狗添置若干用品食物,把它放在篮子提回家。

    整个周末都忙著与小小动物打交道,居然有点不舍得去上班。

    周日下午,终於抱著它到马家。

    不出她所料,祖孙并没有出去,看到这个不速之客,十分欢迎。

    小振好奇问“篮子是甚么”

    “我的小狗。”

    “啊。”

    “明天我要上班,得把它放到保姆处,可是朋友都忙,不愿负责,这下子我可头痛了。”

    在小振背後,马老太微微笑。

    子扬说下去“本来你是最佳人选,可是,你又不喜欢狗。”

    小振不出声。

    子扬唉声叹气,并且把寻回犬放在地上,让它四处走走。

    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马老太去开门。

    子扬站在她身後看个究竟。

    门外是个年轻人,斯文有礼,“请问是否不见了一支大猫”

    小振听见了,非常紧张,“是,是,你找到了它”

    “我看到寻猫广告,又碰巧在便利商店见到这支猫——”

    屋内三个人异口同声叫出来,“给我看”

    年轻人笑了,他提著一支笼子,大家一张望,又同时呜地一声。

    不,不是巨熊,可是很像,可是这支老猫左前腿上没有秃斑。

    小振失望得双眼都红了。

    年轻人看在眼内说“巨熊没有遗憾,很少猫受到如此锺爱。”

    马老太说“这位先生,请进来喝杯茶。”

    “不打扰了。”

    “不,好心人应获得一杯茶。”

    年轻人腼腆地自我介绍“我叫施志远,是你们的邻居。”

    这时,小寻回犬找到小振的脚,爬上去,伏在上面不动,好似打算睡一觉。

    小振并没有赶它走,他轻轻推动轮椅,回到房间去。

    子扬这时笑道“我是王子扬,也是邻居。”

    马老太斟出茶来,“感谢上天我有许多好邻居。”

    两个年轻人料了几句。

    “是吗你也是理工大学,九三年那届可认识熊广兴他是我补习老师。”

    施志远笑,“那么,我也是你师兄。”

    子扬看看时间,“不早了,该告辞了。”

    小振咳嗽一声,推著轮椅出来。

    子扬说“我还得替小狗找保姆。”

    小振这时问祖母“它可以留下吗”

    马老太故意略表踌躇,“一个星期或许,你说是不是,王小姐,我们不能常常抽空做这种事,责任可不小呀。”

    子扬微微笑,“下礼拜再说吧,对,小狗喜欢户外运动,多同他散步。”

    两个年轻人告辞,施志远在门口叫住子扬。

    他搔搔头,“请你喝杯咖啡如何”

    子扬答“我知道有间幽静的小茶馆。”

    他俩坐下来详谈。

    “那支小狗,是你故意带去马家的吧”

    子扬点点头。

    “你的善心叫我感动。”

    “你何尝不是。”

    “那支叫巨熊的猫,是他们祖孙的至宝吧。”

    “的确是。”

    “可怜的孩子。”

    “他会复元。”

    “可是需要帮助。”

    “他需要新鲜空气,你会带他走走吗”

    “你愿意加入就再好没有,他们好像相当信任你。”

    “那么,约好下周末见。”

    他们握手。

    “这支老猫该又怎么办”

    “只得送往防止虐畜会。”

    “那么多人看到寻猫广告,可是巨熊毫无踪影。”

    “多数已遭不测。”

    “它们年岁大了,懂了灵性,不愿话别,会自动走入树林消失。”

    “有些老人也是这样,我想我到耄耋也会躲起来,不愿子孙看到老人混身皱纹疙瘩害怕。”

    施志远诧异,“子孙永远爱你,怎么会嫌你。”

    子扬冲口而出,“你真乐观。”

    “悲观有甚么帮助”

    子扬很欣赏他这种人生观。

    在约定见面的时间之前,子扬在办公室收到马老太的电话。

    “王小姐,可有打扰你”

    “不会,你尽管说好了。”

    “王小姐,有人找到了巨熊。”

    “那多好,可是要付五千块”

    “不,王小姐,不是活著的巨熊。”

    子扬张大了嘴,鼻子发酸。

    “兽医说它精疲力竭,自然离开世界,可是我不知怎样向小振交待。”

    “在甚么地方找到它”

    “在附近一个山岗上,由好心的途人发现。”

    子扬垂头,怎么同孩子说呢。

    “这真是一个坏消息。”

    “让我来宣布吧。”她终於提起勇气。

    “多亏你了。”

    子扬立刻通知施志远,她也需要有人支持。

    他问“怎么肯定是巨熊呢”

    “颈圈上刻著马家电话地址。”

    “不可,他会一直寄望巨熊回来,十分残忍,索性把真相告诉他,悲伤过後,可以痊愈。”

    “他才七岁。”

    “使人觉得做人真辛苦,人生无意义。”

    “我可以帮你安慰他。”

    “星期六下午一起去马家好吗”

    “你有没有接过比这更困难的任务”

    “没有,你呢”

    “也没有。”

    “来,接受新挑战。”

    子扬苦笑。

    他俩把小振与狗带到公园吃冰淇淋,无论如何,开不了口,几次三番张大了嘴,又再合拢。

    他们想尽方法逗小振开心,把轮椅推得飞快,嘴大喊“光速进行”。

    累了倒在草地上喘息。

    新鲜空气及适量运动使两个大人脸色红润,唉,待在办公室太久了,难得出来透口气。

    他们坐在地上,子扬咳嗽一声,已经到了非开口不可的时候了。

    她自觉残忍,“小振,我有话说。”

    小马振忽然转过头来,“可是巨熊已经不在人间了”

    子扬与志远同时楞住。

    “你是甚么时候知道的”

    “看你俩的神情都猜得到。”

    子扬低头,这孩子太聪明,对事对人都超级敏感。

    “你别难过。”

    可是小马振仍然哭泣了。

    许多成年人都过不了这一关,子扬十分解,她紧紧拥抱孩子。

    他的悲伤感染了她,子扬也泪盈於睫。

    志远过来不住安慰。

    “最要紧的是猫与人都有过一段好时光。”

    “到最後,每个人都会与世界告别,我们必需有心理准备。”

    小狗跳到他们膝上。

    马振问“将来,祖母也是要离开我的吧”

    “相信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届时我一个人孤零零怎么办”到底还是孩子。

    “你会有家庭有朋友。”

    小振答“他们都不愿意同轮椅小孩做朋友。”

    “谁说的。”志远劝解“我不是你的朋友吗”

    “我真希望巨熊回来。”

    “可是,我们也得正视事实。”

    小振渐渐平静,可是忽然说出心中最沉重的事。

    “我爸妈也一直没有再回来。”

    子扬想把握机会,使他多倾诉几句,“你是否生气”

    “不,”小振摇摇头,“我只是悲伤。”

    他又哭泣。

    志远说“出来已经一段时候了。”

    “你拨个电话到马家,我们就快回去。”

    小振说“不要告诉祖母我痛哭的事。”

    “当然,我明白。”

    这孩子像个大人。

    他们送小振回去。

    马老太悄悄问“他反应如何”

    子扬答“接受得很好。”

    老太太吁出一口气。

    小狗在她脚下打转,她忽然说“巨熊,过来,这边。”

    小狗欣然走到指定方向。

    巨熊彷佛再生。

    子扬与志远告辞。

    她觉得筋疲力尽。

    志远在一旁轻轻说“如果觉得辛苦,就得与马家疏远。”

    “这是他们没有朋友的原因吧。”

    “对,世上不是没有好人,可是精神实在难以负担,大家在工馀都希望与朋友嘻嘻哈哈,开开心心,谁都不想陪人愁眉苦恼。”

    “我不怕。”

    “真的”

    “马振只需要扶一把,他不会拖累人。”

    “我想帮他寻访生母。”

    “这也是一个办法。”

    “让我们携手合作如何”

    “施志远先生,我预祝这二人组有志者事竟成。”

    他们没有找到巨熊,可是他们找到其他宝贵的东西。

    走过灯柱,志远把寻找失猫的告示撕下。

    “我们其实不认识巨熊。”

    “你说得对。”

    “一定是支好猫。”

    “毫无疑问。”

    志远说“对,一起吃饭如何,我想找个机会正式介绍自己给你认识。”

    子扬笑,“好主意。”

    “你呢,你可会把你的兴趣告诉我”

    子扬凝视他,“只怕你听出耳油。”

    九个月後他们就决定结婚。

    婚礼中小马振负责替他们递指环。

    这孩子长高不少,学业突飞猛进,思想更为成熟,再也不会随意哭泣。

    小寻回犬已经有一公长,巨熊之名似乎也受之无愧,已经成为马振最好伴侣。

    马老太头发更白,皱纹更深,发生了那么多不幸的事,她仍然刚健地活下去,使子扬敬佩不已。

    经过多方面查访,志远终於联络到马振生母,可是对方并不热衷。

    听明来意之後只是“啊”地一声,像是躲债的人终於被逮到,因为心中一直有数,亦无太大的惊异,也不挂线,冷静地敷衍应酬。

    也许她也吃了太多苦头,可能为著生存,应付不来的事必需淡忘,可是子扬还是尽责地报告小振近况。

    半晌那位女士问“你是义工吗”

    “不,我不是。”

    她像是很诧意,“那你怎么会打电话来”

    是子扬决定挂上电话。

    电光石火间,她动了念头收养马振。

    可能不是今天或今年,不过,计划大可慢慢推行。

    新居走廊能够容纳轮椅通过,欢迎马振前来探访。

    志远联络到美国西奈医院,愿意为马振再作重新检查。

    每一天都有新发展,朝好的一方面走。

    一日下午,子扬偷得半日空闲,自己动手烤面包吃。

    厨房对著後园,早春,花草正待苏醒,子扬深呼吸伸懒腰,觉得已是最佳享受。

    忽然听得咪呜一声。

    她的心一动。

    花影中有甚么在动。

    子扬洗净手上面粉,推开後门,轻轻走出去。

    咪呜。

    子扬看到草丛中有小动物,很明显,那是一支猫。

    她蹲下来,轻轻问“谁在那”

    草丛中缓缓走出一支猫,子扬呆住了。

    它黑色皮毛,肥头大耳,前左腿上一块秃斑。

    子扬说“呵,是你,你来了,你想知道甚么”

    老猫又咪呜一声。

    “每个人都很好,你放心,小马振不再伤怀,老太太身心健康,还有,多谢你撮合我与志远,我现在是施太太了。”

    老猫走近子扬。

    正在这个时候,邮差大声喊“送挂号信,请签收。”

    子扬一抬头,再看老猫,它已经失却踪影。

    她微笑著站起来。

    “谢谢你,巨熊。”

    --

    完

    --

    家有贤妻:

    下了班,环球公司一组志同道合的年轻同事总会到酒馆喝上一杯,谈谈公私事,散散心。

    这个下午,话题不知怎地扯到婚姻上去。

    大家议论纷纷忙不迭发表意见。

    李光照说,“有时也后悔过早结婚。”

    周百就诧异,“你我好似差不多同时结婚,那年你几岁?”

    “才廿六岁。”

    “不算早了。”周百就说:“我最怕那种年过四十孩子才三岁的家庭,试问怎么退休?岂非要做到七老八十,那不成了献世。”

    “最理想四十九岁退休。”

    王治平说:“条件允许,明年退休也不算早。”

    大家笑了。

    “振球有家底,振球随时可不做。”

    赵振球是一个谦和平实的年轻人,他笑笑不出声。

    “振球婚姻幸福,他是唯一不会后悔早婚的男人。”

    赵振球腼腆,不予置评。

    “振球,”周百就问;“你的贤妻真的十全十美?”

    振球笑笑,过半刻才答:“在我眼中,她的确毫无缺点。”

    王治平好奇,“听说她是电脑工程师。”

    振球笑而不答。

    “喂,别那么神秘,说来听听可好。”

    赵振球答:“她在电脑上设计动画及特技。”

    “啊,电脑动画是今日最吃香的行业。”

    振球笑,“非常有趣,有时连我也觉得迷惑,她最近参予过美国几部著名卖座电影的特技镜头。”

    “啊。”

    “其中一部,关于轮船撞冰山沉没的电影,相信每个人都看过。”

    “哗。”

    “那她岂非时时要往美国工作?”

    “不,她在家用电脑与公司联络,一年才出门一两次。”

    众男生羡慕得眼睛都亮了。

    越振球改变话题,“光照,说说你家的事。”

    “我后悔早婚。”

    “杏仙算得是好妻子。”

    “实在太亲厚娘家了,巴不得把世上最好的束西都搬回娘家。”

    王治平说:“对,仿佛被逼结婚似的,嫁了还似未嫁,天天回娘家吃版,每晚捧住电话舆姐妹辩个不休,不知结婚作甚。”

    周百就笑,“找你付房租呀。”

    “唉,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人。”

    “对,不过是在情人眼中没有缺点罢了。”

    “可以维持下去的也就算是好婚姻。”

    赵振球说:“几时到舍下来吃顿饭。”

    “好,就约在本星期六下午。”

    赵振球回到家,妻子熊思颖迎出来。

    他索索鼻子,“我最喜欢的罗宋汤。”

    思颖替他除下外套。

    “孩子们呢?”

    “在书房玩智力测验游戏。”

    “可是你的主意?”

    “才不是,他们在书架上发现了几本有关智力测试的书,就玩了起来。”

    “会不会叫人起疑心?”

    “不会吧,很普通的玩意而已。”

    赵振球正想说什么,他两个孪生宝贝女儿已经奔出来叫爸爸。

    孩子们长得安琪儿似,一模一样的面孔,才五六岁大,可是眼神成熟机灵,宛如小大人。

    片刻她们回转书房里去。

    赵振球这时说:“周末我约了同事来吃饭。”

    熊思颖一怔,“振球,我曾与你约法三章,家中不招呼客人。”

    “都是熟朋友了。”

    思颖皱起眉头。“人心叵测。”

    赵振球不出声。

    半晌他赔笑说:“那么,让我去推了他们。”

    思颖沉吟,“既然已经约妥,我就勉为其难吧。”

    赵振球笑,“谢谢你。”

    “啊,对了,孩子们的班主任今日与我说过话。”

    “讲什么?”

    “叫她们跳班。”

    赵振球不出声。

    “已是第三次要求了,我应允她们试读二年级,谁知姚老师笑道:“赵太太,我推荐她们升上六年级,这两个孩子是过目不忘的天才。”

    赵振球却没有喜悦之色。

    熊思颖微笑,“你看你,人家巴不得子女出众,你一听到好消息,却颓然不振。”

    “我不想招摇。”

    “总不能叫孩子们假装是蠢材呀。”

    赵振球搔搔头,“思颖,你要小心安排。”

    “知道,我胜任有余。”

    星期六,思颖一早已准备好茶点菜肴招待朋友。

    她做一切都井井有条,不动声色,可是成绩骄人。

    下午四时,她已气定神闲地招呼逐一来访的朋友。

    李光照带着太太杏仙首先来到。

    一进门便哗地一声,“从没见过如此雅致以及一尘不染的家居。”

    赵振球连忙谦虚,“哪里哪里。”

    思颖取出茶点。

    杏仙羡慕,“你到什么地方找到好佣人。”

    思颖一怔,“我没有雇家务助理。”

    杏仙张大嘴,“不可能,这么大地方,又有两个孩子,你还要工作,一个人四只手也忙不过来。”

    思颖微笑,“我睡得比较少,做得比较快。”

    李光照瞪妻子一眼,“你为什么要用两个佣人?”

    思颖连忙说:“过来试试巧克力蛋糕。”

    杏仙不置信,“这蛋糕是你做的?轻、松、软、香,你可以开蛋糕店。”

    思颖只是笑。

    杏仙说:“噫,我从来没有自卑过,自问也是经济独立,又够顾家的现代妇女,今日自惭形秽。”

    思颖解释:“今日你来做客,我自然得把最好一面拿出来。”

    这时,周百就夫妇也到了。

    介绍完毕,他说:“子娟,你也是做电脑程序,不妨请教思颖。”

    思颖忙说:“互相切蹉才真。”

    子娟说:“我有一两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

    思颖把她带到电脑房,“你且说我听听。”

    杏仙斟出白酒,看看瓶子上招牌,“八三年李斯令,哗,从何处得来,我非喝多些不可。”

    赵振球笑,“给你带一箱回去如何。”

    “也是你贤妻替你寻来吧。”

    “她颇注重生活细节。”

    “我自叹弗如。”

    半晌子娟自电脑房出来,兴奋得脸红,“思颖姐帮我解答了多年来所有疑难杂症。”

    赵振球转过来看住妻子,似怪她炫耀。

    思颖朝他眨眨眼。

    最后出现的是王治平。

    一进门便怨女友,“次次都要等咏茵化妆穿衣,我都等老了在这里。”

    那咏茵是个娇俏的女郎,闻言装个鬼脸。

    她问:“孪生女在哪里?我最喜孪生儿。”

    两个小孩一走出来,她就大叫可爱。

    杏仙若有所思,“真难得,一点声音也没有。”

    “对,”周百就说:“从没见过那么乖的孩子。”

    咏茵问:“在玩什么游戏?做智力测验,我也会,来,我们比试比试。”

    王治平说:“咏茵,要让孩子们赢。”

    “知道了。”

    杏仙问:“赵振球,晚饭有何菜式?”

    振球闲闲答:“全素席,可吃得惯?”

    王治平头一个喊:“我想吃好素菜不知多久了。”

    杏仙颔首,“真难不倒你的贤妻。”

    正在说笑,咏茵一声不响自书房出来。

    王治平问女友:“成绩如何?”

    咏茵怔怔地,“水准差太远。”

    王治平笑,“自然,她俩六岁不到。”

    “不,是我不及她们,两个小孩把我杀得片甲不留。”

    大家都呆住。

    王咏茵是商管科大学生,怎么会输给幼儿!

    这时,人客略觉闷纳,只不过主人热情,菜色佳妙,才渐渐把话题岔开。

    到九点多才尽欢而散。

    一出门王治平就说:“赵振球的妻女有异常人。”

    “喂,背人莫说是非。”

    李光照搭腔,“我也发觉了。”

    周百就说:“天才儿童加文武双全的贤妻,几生修到。”

    “可是,”王咏茵沉吟,“太完美了,有点怪怪的。”

    “说得对,人性本有缺点,尽量克服也就是了,他们像那种硕大圆润的温室葡萄,不似真的。”

    王治平说:“讲完就算了,振球仍是好同事。”

    “那当然。”

    那边,人客走了以后,振球松口气。

    思颖问:“有无后悔请他们来聚会文”

    振球搔搔头,又点点头。

    “是我们表现得不好?”

    “不,”赵振球苦笑答:“太好了。”

    “既然是熟朋友,我亦不想虚伪,我与孩子们真实性情就如此。”

    “我明白,你做得很好。”

    思颖微笑,“你与孩子们去休息吧。”

    她好似一点也不觉得累,收拾完厨房,已是深夜,脸容却依然光洁喜悦,接着,在电脑室工作至几乎天亮,才去准备早餐。

    不眠不休,对熊思颖来说,似乎很平常。

    不到一个月,环球公司出现一个副总经理空缺,董事局有意注入新血,想在年轻人当中提拔人选,他们几个人都在名单之内。

    约见过之后,董事局仍未作出决定,消息传来,大老板有意见一见他们的配偶。

    周百就说:“嗨,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反对这种做法,见我老婆干什么。”

    李光照笑,“外国一向有这个做法,妻贤夫祸少,一个男人是否能够专注工作,同他妻子的质素有很大关系。”

    王治平抗议:“我还没有结婚,又该怎么办?”

    “呵,你私人生活欠稳定,没有责任感,升职机会差好多。”

    王治平气馁。

    周百就看着赵振球,“这次你当定了副总。”

    振球连忙站起来,“言之过旱。”

    “不过我们也相信你升后不会对老同事作威作福。”

    振球诚恳地说:“十划都没有一撇呢。”

    那天下午,他接到通知,董事叶伟雄邀请他们一家到住宅喝下午茶。

    思颖说:“我们不会令你失望。”

    “我知道。”

    夫妻俩紧紧握住手。

    振球补了一句:“表现得越普通越好。”

    叶先生一见思颖就喜欢,光是外型就给足九十分。

    思颖穿深蓝色套装,白衬衫,说不出的大方舒服,化淡妆,亮丽、明媚,恰到好处。

    中年的叶太太见了一对孪生女笑颜逐开,立刻招呼她们到游戏室。

    赵振球几乎已经得到了那份工作。

    叶先生与思颖闲谈几句。

    “持家辛苦吗?”

    思颖笑,“有时也抱怨。”

    “听说你还有事业。”

    “见笑了,胜在不用上办公室,可兼顾家务。”

    “娘家还有什么人?”

    思颖吁出一口气,“父母早已去世,只得我一个孩子,这是我的遗憾。”

    “听说孪生女是天才生。”

    “有点小聪明啦。”

    “念哪间私校?”

    “不,在公校读书,我与振球均是公校生,对政府教育制度颇有信心。”

    “对丈夫有什么期望?”

    “身体健康,心身愉快,步步高升。”

    董事长笑了,“喜欢应酬吗?”

    “可以应付吧。”

    叶先生十分满意。

    他己见过李光照的妻子杏仙,觉得那位女士太刻意讨好,且喜怒形于色,非大将之材。

    周百就的太太又十分热衷个人事业,对丈夫工作进度不够关切。

    熊思颖何止高出一等。

    她有一种悠然温柔的气质,使人觉得舒服,这也是另类魅力。

    一个女子懂得在适当的时候沉默,实在难能可贵。

    叶太太故意与思颖讨论洗衣机操作问题,发觉她是个专家。

    “真正难得,既会赚钱又会家务。”

    思颖笑,“没有三头六臂,行吗?”

    碰巧叶太太也是苦出身,更加投契。

    告别时叶先生伸手与振球相握,“副总这份职位是你的了,好好干。”

    毫无疑问,思颖居功至伟。

    第二天下午,消息就宣布了。

    赵振球搬进新办公室。

    王治平他们都来参观。

    “有海景,完全不同。”

    “私人卫生问,还有淋浴设备。”

    “私人秘书,司机公司车跟着服侍。”

    “羡煞旁人。”

    “振球,你的贤妻象古时神话中那种自图书里走下来的美女,专帮书生成家立室。”

    振球一怔。

    说得太象了。

    “你在什么场合认识思颖?”

    “还有无姐妹?介绍给我。”王治平嚷。

    “当心王咏茵把你头切下当球踢。”

    赵振球答:“在一个很偶然的公众场合,大家无意攀谈起来,我喜她独立活泼,又博学广闻。”

    “她也对你这老实人一见钟情?”

    “正是。”

    “佳偶天成。”

    “认识半年就结婚了。”

    “也没有要求什么?”

    “她收入一向比我高,不用我操心。”

    周百就笑,“傻人有傻福。”

    同事们走了,留下振球一个人。

    他小心翼翼开始新工作。

    下班回家,恩颖迎上来,“胜任吗?”

    “工作反而比从前舒服。”

    思颖点点头。

    “只是治平他们好似有点不自在。”

    “那是一定的事。”

    “会失去这班好友吗?”

    “肯定会。”

    “多可惜。”

    “届时你又会有新朋友。”

    思颖说得不错,经理级同事质素更深一层,大方的更大方,猥琐的更猥琐,叫赵振球眼界大闻。

    但无论怎么样性格的人,对思颖都赞不绝口。

    渐渐把一些会议移到赵家举行,周末在和煦的家庭气氛下议事,往往事半功倍。

    大老板啧啧称奇。

    “都说一尝思颖做的茶点,立刻脑筋灵活,可有此事?”

    振球笑答:“手足太给我面子。”

    “放心,成组人超时工作,一定有奖金。”

    “知道。”

    “家有贤妻,与众不同。”

    振球只是谦逊地笑。

    不久,男同事到赵家开会,家眷也跟着同往,连幼儿都可以得到很好的招呼。

    说也奇怪,哭泣的孩子一经思颖安抚,立刻乖乖玩耍,他们的母亲可以松口气,坐着喝杯香料茶。

    一位甘太太说:“思颖,你真本事。”

    思颖摇头,“哪里,我有我的短处。”

    甘太太说:“我来过几次,只见你永远胸有成竹,从不紧张,对孩子温柔耐心,做十个人菜式不见吃力,真是我们的模范。”

    “哪有你说得那么好。”

    “还有,你是怎么教孩子?怎么她们会自动做功课,自动练琴,都不象真的。”

    思颖答:“你们不在的时候,我也很凶。”

    “思颖,与你聊天真愉快,你总是那么体贴谦和,从不炫耀夸口。”

    思颖笑了。

    半年过去,赵振球那组的生产成绩,硬是比别组超过一倍。

    在这种情形之下,升级是必然的事。

    振球感慨地说:“真没想到会有今天。”

    “环球的气氛适合你。”

    “当年自理工大学出来考进环球,不过是见习生。”

    “是你自己用功。”

    “可是思颖,如果没有你帮我打好人际关系,恐怕没有这么顺利。”

    “我没做过什么。”

    “你一向不肯居功炫耀,那是你们家族的优质性格。”

    说到家,思颖脸上露出罕见的落寞。

    振球很了解,“想家?”

    思颖点点头。

    振球紧紧握住妻子的手,“现在,这里是你的家了。”

    “可是,孩子们永远见不到外公外婆……”思颖黯然。

    “可怜的思颖。”

    “父母不知道怎么样了。”深深太息。

    “他们一定很好。”

    “可是母亲思念我一定十分痛苦。”

    “如果可以通讯就好了。”

    思颖苦笑,“以人类科技进度看来,一百年后,也许可与英仙座联络。”

    振球也叹了一口气。

    思颖低下头,刚健理智的她不禁落下泪来。

    她轻轻说:“早知不参加那一年的暑期航天实验,真没想到飞行器来到太阳系会得失事。”

    “嘘,注定你我要相遇。”

    思颖颔首,“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振球说:“孩子们像你,聪明伶俐。”

    “是,明年可读高中了。”

    “照这样看,十岁可大学毕业。”

    思颖微笑,“她俩确是乖孩子。”

    “无论自哪种角度看来,你都比人类优秀,在我们之间生活,真委屈了你。”

    “地球人类苦学向上,也很难得。”

    “可是我们也奸诈、残酷、自私。”

    “那是因为资源不足的缘故。”

    “你好似厚爱人类。”

    思颖笑,“爱屋及乌呀。”

    她来到窗前,看到苍穹里去。

    深蓝色丝绒似的天空里布满钻石般繁星。

    思颖说:“在宇宙深处,是我的娘家。”

    过去几年,她用尽了方法与家乡联络,均不得要领。现在,终于退而求其次,在地球上安顿下来。

    是,熊思颖不是地球人,她是天外来客,在一次旅行中,航天器失事,坠落太阳系第三颗行星,她侥幸生存下来,结婚生子,到了今天。

    她是不折不扣的过埠新娘,可以说是一位新移民,但适应得非常好。

    她聪敏、温柔、能干,每天只需要一两个小时睡眠,吃苦耐劳,毫无虚荣心,品质胜地球女性多多。

    这时她转过头来,“记得吗,我第一次向你透露,我并非地球土生的时候,你不信是事实,以为我开玩笑。”

    振球搔搔头,“真叫我大吃一惊。”

    “我真幸运,你没有举报我。”

    振球说下去:“后来我想,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这样好的女子,什么地方去找。”

    思颖笑了。

    他俩紧紧拥抱。

    地球上的科技,哪里难得到思颖,做电脑,她得心应手,把所学取出三成,已足够应付。

    那天晚上,在丈夫与女儿休息之后,思颖又独自工作至深夜。

    北美洲的同事在电子邮件中这样高度赞美她:“思颖,你是我们的灵魂,多次获奖,都因为你这个幕后英雄,可惜你不愿出面领功,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著名的大制片家S看中我们的表现,明日来与我们开会,开拓新领域。”

    思颖连忙去电,“预祝成功。”

    “还得借你的力,思颖,你不象是我们世界的人。”

    他们都那样说。

    思颖抬起头来,只见天空已鱼肚白,她一点也不觉得疲倦,立刻替孩子们准备午餐盒。

    人类每天需要七八小时睡眠实在是太奢侈了,以致所有工夫都来不及做,她这个贤妻与众不同。

    忽然听得有人按铃,思颖纳罕地去谷门,谁那么早?

    门外站着一个邮差模样的年轻人。

    思颖一怔,慢着,这人笑容好不亲切,可是——

    “熊思颖?”

    “是。”思颖狐疑。

    邮差的声线忽然低了下去:“我有你家乡的消息。”

    “什么?”

    “思颖,你的同胞并没有放弃你,一直在寻访你下落。”

    “你是——”

    “不错,我已与你父母联络,他们己知道你无恙。”

    “啊。”思颖鼻酸。

    邮差又笑了,“你生活幸福,我们也很宽慰,将来,说不定可接你返娘家探亲。”

    新生命:

    小梅极度失意,受到女性生命中最大打击,她与男朋友周新朝已经谈到婚嫁,他忽然掉下她,连电话都不听,也无解释,叫小梅手足无措。

    震惊过后,接着而来的是无比沮丧,她对人对己不再有信心,世上所有窃窃私语,都似讥笑她的无能。

    打那个时候开始,她下了班便喝上一杯,一杯变两杯,两杯变三杯。

    说来好笑,一个妙龄女子厨房里最多的竟是空酒瓶。

    一年过去了,情况并没有好转。

    半夜她时时自床上跃起,大声哭喊:“为什么那样伤害我,为什么这个人可以为所欲为而不获惩罚?”

    白天起来,也觉得自己荒谬。

    小梅体重减了十分一,皮肤干燥,脸容憔悴。

    可是,她是一个独居的都会女性,人家只会以为她熬夜超时工作,或是稍为不修边幅,没想到她精神己濒临崩溃。

    就是在那个长周末,她想到一共有四天无处可去,便喝了大半瓶烈酒。

    神智还在挣扎:“敖小梅,”她同自己说:“收拾行李到东京去走一趟吧,买些顶尖时装及化妆品回来送人,来”。

    行李夹与护照都放在柜顶,半醉的她搬了一张小凳子过来,站上去,摇摇晃晃,扯下箱子。

    一失足,她摔了下来。

    小梅觉得她是头先落地,像电影中慢镜头一样,咚咚咚在地板上敲了三下,并不痛,她失却知觉之前还来得及想:糟,摔死了也没人知道。

    可是没多久她就苏醒了。

    内心出乎意料之外平静,这是她所盼望的平和感觉,小梅不禁有一丝欢喜。

    接着,她发觉自己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那是一间雪白的房间,没有家具,墙壁散发着柔和晶莹的光。

    忽然有一把温柔的女声传来:“准备好了吗,我们出发吧。”

    “出发?”小梅莫名其妙,“去何处?”

    “跟我来。”

    “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

    女声笑了,“敖小梅,你真糊涂,资质比起其它同龄女子差好多。”

    小梅也忍不住笑,“被你猜中了,也好,反正闲着,跟你去看个究竟。”

    女声说:“记住,你只有三个选择。”

    小梅仍然大惑不解,“选什么?”

    女声轻轻吁出一口气,“跟我来。”

    说也奇怪,小梅觉得有人在她身后大力一推,她的身体便浮了起来,飘出墙外。

    这时,小梅心中明澄一片,电光石火间,她明白了。

    她有点凄惶,有点害怕,“我,我可是——”

    女声说:“你终于知道了。”

    “既然如此,我应得到安息,你还要带我到什么地方去?”

    “你应获得新生命,从头开始。”

    “什么?”

    “重新开始生活呀。”

    小梅意外,她握紧拳头,“呵,如果有这样的机会,我一定会做得更好。”

    “告诉我你会挑什么样的家庭。”

    小梅毫不犹疑地答:“富家。”

    女声嗤一声笑出来。

    小梅辩说:“我出身贫穷,父母视钱如命,长期扣克子女,我认为富庶家庭可帮我得到幸福。”

    女声说:“来吧,这家人姓刘,不算首富,可是也算是有钱人。”

    小梅跟着声音走,忽然来到一间富丽堂皇的客厅,只见地上铺着雪白的羊毛地毯,天花板垂下水晶灯缨络,华丽,但不俗气。

    大沙发里坐着两个女子,一老一小,长得十分相象,分明是两母女。她们脸上没有笑容,肃穆地不知在讨论什么。

    小梅诧异,她可以选择这户人家吗?

    只听得年轻那个说:“我同他讲,我已经不能再等,同他在一起,有名无份,已经六年,再不结婚,夜长梦多,我并无出路。”

    她母亲问:“他怎么说?”

    “他出外公干,索性不理睬我,想把我丢冷了才说话。”

    那母亲急了。脸色煞白。

    “六年来我己吃惯穿惯离不开刘家,这下子不下杀手锏,恐怕成不了事。”

    小梅在一旁听得发呆。

    她从没想过男女之间可以谈战略,工心计。

    那母亲说:“阿琳,你打算怎么办?”

    “我告诉他,我己怀孕。”

    “老掉牙的战略,行得通吗?”

    “他是长子,我怀的是男胎。”

    “他有什么表示?”

    “暂时没有回应。”

    阿琳的母亲大惊,“这事可不能拖,肚子会隆起,届时非生下来不可。”

    阿琳铁青着脸,“生下就生下,全世界都知道婴儿是刘家长孙。”

    “他不娶你,你也就身败名裂,拖着孩子,到什么地方去?”

    “一定要狠狠赌一记。”

    “阿琳,算了,退一步海阔天空。”

    “不行,我青春已尽,与他分手,即时沦落,非要歹毒地押上所有赌一铺。”

    “你未必赢。”

    “我知道,可是,我已没有选择。”

    小梅在一旁忍不住叫:“你为什么一定要嫁入这户人家,人要有自尊呀。”

    女声微笑,“说得好。”

    小梅问:“那个男婴,是我的新生命吗?”

    “你会选他吗?他的父亲终于屈服,在阿琳怀孕五个月的时候正式与她结婚。”

    “不!”小梅大为反感,“我不要做他。”

    “为什么?”女声大为讶异,“富家,长孙,将来是承继人,不是你理想的新生命吗?”

    小梅十分厌恶,“咦,我不愿有一个那样会耍手段的母亲,亦更抗拒父亲生性凉薄。”

    “太挑剔了。”

    “这种夫妻其实没有感情,各怀鬼胎,只有目的,在这种家庭长大,即使锦衣美食,有何幸福可言?”

    女声感慨,“你要求太高了。”

    小梅说:“或许是,不过,你说过,我还有其它选择?”

    “相信我,这是唯一的富家,记住,放弃了可回不了头。”

    小梅惆怅地说:“我明白。”

    她鄙视这种便利婚姻,买卖形式,她不愿意做这家人的孩子。

    “有志气。”

    “谁,我?”小梅笑了,“不是愚不可及吗?”

    她轻轻离开了豪华的刘宅。

    忽然好奇问:“那阿琳,会快乐吗?”

    女声解答了她的问题:“求仁得仁,从此穿金戴银,吃用不愁,当然快乐。”

    小梅说:“我们去别家吧。”

    “记住,尚余两个选择。”

    “帮我寻找真爱。”

    “好,真爱。”

    那是小小一间陋室,根本没有家具,一对年轻男女却无比欢愉,在谈他们的将来。

    小梅留神聆听。

    男的说:“我己考取法律系,秋季可正式入学。”

    女:“恭喜你。”

    男:“可是学费——”

    女:“我会找工作支持你。”

    男:“可是你的学业——”

    “不要紧,等你毕业后再供回我好了。”

    “佩芝,我不知怎样感激你才好。”

    “志荣,但愿你为我们将来努力。”

    听到这里,小梅已经不住摇手,“不不不不不。”

    “怎么了?”

    “快走快走。”

    “志荣与佩芝真诚相爱,你看不出来?”

    “走走走。”

    女声没好气,“喂,你这个人,究竟搞什么鬼?”

    小梅笑了,“你听我说,男女之间,最好不要牵涉到恩典,一方欠另一方太多,是报答好呢,还是不报答?背着那样大的包袱。感情会不变质吗?很难。”

    “你倒是看得很透彻。”

    “现在是挑自己的出生,能不小心?况且,旁观者清,自然看得一清二楚。”女声沉默片刻。

    小梅好奇心来了,“告诉我,志荣与佩芝的结局如何?”

    “他不负她所望,毕业后成为名律师。”

    “她呢?”

    “很快怀了孩子,因为兼顾工作及家庭,外型衰老不堪,人们不明所以,时时觉得奇怪,梁志荣律师怎么娶了个丑妇。”。

    “她快乐吗?”

    “不,她不能释然,她胸襟不得广阔,牢骚日多,使子女远离她,至于梁志荣,他也有外遇。”

    “哈,”小梅冷笑,“还说是真爱。”

    “他俩在陋室的刹那,你敢说不是真爱吗?”

    小梅无言。

    女声说:“你也恋爱过,你是过来人。”

    小梅间:“他为什么离开我?”

    “他觉得会找到更好的人。”

    “结果如何?”

    女声微笑,“这等始乱终弃的人会有什么好结果。”

    小梅意外,“会有报应吗?”

    “他终于娶了一个略有妆奁的恶女,事事叫他难堪,十分出丑,成为笑柄。”

    小梅不语。

    “有无好过一些?”

    “我已经不关心,好歹不关我事。”

    “好!”

    小梅嗒然,“来,帮我找第三户人家。”

    “也是最后一次机会。”

    “可能我是太挑剔了。”

    “希望这一户适合你。”

    “可否告诉我那是谁?”

    “不可以。”

    小梅一抬头,已经到了一户人家。

    一看就知道环境十分普通,小梅连忙同自己说:不要紧,一家人至要紧相亲相爱。

    只见一个朴素的家庭主妇捧出晚饭,小梅不由得生了一分亲切。

    小梅想问:你是我将来的母亲吗?

    只听得她说:“大妹还没有回来。”

    丈夫与其它孩子并没有回答她。

    “吃饭吧。”

    他们一涌而上。

    小梅纳罕,谁是大妹?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推门进来,低着头,脚步迟钝的是一个憔悴的少女,呵,一定就是大妹。

    少女一声不响走人房间。

    母亲间她:“肚子不饿?”

    少女摇摇头。

    她用手捧着头,不声不响。

    小梅忽然明白了。

    呵,不好,大妹才是她母亲。

    小梅战栗,不不,她才不要托世在那样的单亲家庭里做人,这个新生命没有出头的日子。

    “已经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这三次机会都太差劲。”

    女声忽然不客气起来,斥责敖小梅:“你无理取闹,嫌三嫌四,我老老实实告诉你,你若不去,一辈子做飘零的精灵。”

    “我不怕。”

    “你敢与我作对。”

    “我不怕。”

    “大妹的女儿出身虽然清苦,可是将来会成为社会赫赫有名的人物,还不快去。”

    “不。”

    “你会战胜出身。”

    “不。”

    “我毋需征求你同意。”

    小梅忽然聪明起来,“不,你一定要得到我的同意,否则你不会谆谆善诱。”

    女声冷笑,“咄,对周新朝又不见得如此精明。”

    小梅不出声。

    “对不起,我不该剌伤你。”

    “别担心,我不觉得痛。”

    “你不再愿托世为人?”

    “不,我只是想找一个理想家庭。”

    女声恢复平和,“世上没有理想家庭这回事。”

    “是,我也渐渐明白。”

    “一个人必需利用有限天赋,配合机缘,做到最好。”

    “是,知足常乐。”

    “那么,还在等什么?”

    “就让我做闲云野鹤吧。”

    “机会即逝。”

    小梅再三重复,“我不怕。”

    这时,小梅看到另外一个女子缓缓走进来,她向小梅鞠躬。

    “这位姐姐,你不愿的话,该轮到我了。”

    小梅十分讶异,“你可有看清楚?大妹未婚怀孕,你将会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那女子面目娟秀,笑笑说:“孤儿也可以出人头地。”

    “可是,那要经过多少挣扎。”

    “凭一己力量,战胜环境,必有成就感。”

    “哎呀,你是多么勇敢。”

    那女子说:“承让,承让。”

    小梅低下头。

    她已经没有机会。

    她走到屋外,坐在街沿,落下泪来。

    路人匆匆忙忙走来走去,没有一个人看得见她,与她说上一句话。

    小梅既渴又倦。

    女声问:“后悔?”

    小梅摇摇头。

    “从没见过如此固执的人。”

    “我还是人吗,我已经不是人了。”

    “其实,刚才你见过的三个孩子,都可以成为身心健康的人,胜过他们父母。”

    小梅感喟,“年轻不知道苦,回头想,直打哆嗦,不知如何熬过来。”

    “你有何打算?”

    “我己失去寻找新生命的机会,只得四处游荡,你可需聘用助手,我跟你可好?”

    女声啼笑皆非,“别开玩笑了。”

    小梅颓然,“这早晚,他们也该发现我的**了吧。”

    “你还在乎吗?”

    “到底用了这些年,当然有所眷恋。”

    “你并不珍惜,亦无好好保护善待它。”

    小梅叹口气,“这是我的错。”

    “不舍得旧躯壳?”

    小梅问:“爸妈会伤心吗?”

    女声反间:“你说呢?”

    “年轻生命无故终止,一定会引起伤感,像清晨绽放的水仙,未看到中午。”

    “形容得很好。”

    “他们要多久才发觉我倒在地上?”

    女声忽然冷淡起来,“谁知道,三五七天,甚至一个半个月。”

    小梅沉默。

    “你既然已作决定,恕我还有别的任务,我要走了。”

    “那我——”

    女声不耐烦,“一天到晚我我我,你是谁,谁关心,那么普通的一个人,却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所以有今日这种结局。”

    小梅一怔,觉得她说得也有道理。

    的确是,自我中心的她渐渐自慰自怜。

    “自杀的人还有那么多要求!”

    “慢着。”

    “什么事?”

    “你说我自杀?”

    “是。”

    “我可没自杀,你误会了。”

    女声失笑,“是吗,说来听听。”

    “我只是失足。”

    “过了廿一岁,失足也是你自己的责任。”

    “我是其的自高处摔下,碰到头部,不治身亡。”

    “可是你喝那么多酒。”

    “许多人都爱喝上一杯,罪不致死。”

    “你别狡辩,自杀与否,回去看个究竟。”

    “回去?”

    “跟我来。”

    “你可以控制时间空间?”

    女声不理她,“这事可不能搞错,我只管自杀个案,别的不是我职责。”

    刹那间小梅觉得她己回到熟悉的环境,抬头一看,正是自己的小公寓。

    哎呀,不知多久没开窗了,整个客厅有股霉味。

    然后,她呆住了。

    她看到自己倒在地上,后脑流出血来,小小一滩,已经凝固,变成紫黑色。

    小梅直嚷:“快唤救护车!”

    女声冷冷说:“谁去叫?你我又不是这世界上的人。”

    小梅急得团团转,“怎么没有人来扶我一把?”

    “所以做人要自己争气,敖小梅,人不自爱,谁来爱你。”

    小梅急得落下泪来。

    太糟蹋自己,太不懂得珍惜自己了。

    女声说:“让我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像电视上的回放片段,小梅看到她自己端了小棍子站上去取行李夹,失足跌倒在地,后脑先撞到玻璃茶几角,再重重堕地。

    鲜血立刻溢出。

    女声说:“嗯,的确不是自杀。”

    小梅恳求:“快,快叫人救我。”

    “对不起,”女声无奈,“你命中没有救星,能救你的,唯有你自己。”

    小梅急问:“我如何自救?”

    “要不要试一试?”

    “我都昏迷了,怎么试?”

    “努力挣扎,这是你的生命。”

    “好,给我一次机会,失败了,我一无所有,成功了,我做回自己。”

    “你愿意做回敖小梅?”

    “是。”

    “那又何必多事,你看你,自暴自弃那么长一段日子,不知所云。”

    小梅心境忽然之间明澈如镜,“让我回去。”

    “好好做人。”

    有人在她身后一推,小梅立刻恢复知觉,她的手脚蠕动一下,面孔上冷腻腻,她知道是血。

    她用尽了力气,才伸手取到电话。

    她按了紧急号码。

    “救命。”她声音微弱,“救命。”

    小梅再度失去知觉。

    这次醒来,眼前一片白,她放心了,这分明是医院,她无恙,她得救了。

    看护见她苏醒,立刻过来诊视,“医生马上到,别怕,头上缝了五针,休养数日可以出院。”

    小梅感慨万千,呵,再世为人了。

    “同事与亲友都来看过你。”

    小梅点点头。

    “幸亏你及时拨三条九召救护车。”

    小梅不语,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她便是新生命,想到选来选去,还是选回做自己。

    “医生说你血液中含过多酒精,这是你失足的原因?出院后千万把酒戒掉才是。”

    小梅微笑,唯唯喏喏。

    都是一场梦吗,可是女声是那样熟悉,喏,同看护的声音差不多:略带权威,可是不失体贴,象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医生进来了,问候几句,给了点鼓励。

    小梅知道她应该怎么做。

    她同别人说:“摔了一跤,没有别的事。”

    自此之后,她换了一个人。

    整个敖小梅都变了。

    她现在事事感恩、大方、不计较、体贴、忍让、愿意帮助人。

    随即她发觉,社会其实不需要天才或是奇才。最有用的,是刻苦又肯用功的人,处世做事,态度最重要,她把以前那种怀才不遇,愤世族俗的脾气全收起来,上司很快发觉她的优点,马上予以重用。

    生活日趋正常,她亦恢复约会,对象不是那么易找,可是至少她已重新展开社交活动。

    一日,在梦中,她又听到那熟悉的声音。

    “敖小梅,好吗?”

    小梅不胜讶异,“你是真的?”

    女声笑,“你说呢?”

    “我还以为我做梦夕”

    “很高兴看到你生活得比从前好。”

    小梅谦道:“还可以进步。”

    “幸亏活转来了可是?”

    小梅无限唏嘘,“只差那么一点点。”

    “今年年底,你会碰到未来伴侣。”

    小梅欣喜,“是个好人吗?”

    “不会叫你失望。”

    “富有吗、英俊吗、体贴吗?”

    “你并不是那么稀罕一个人的金钱与外貌。”

    “你很了解我。”

    “好好做敖小梅。”

    “知道。”

    她翻了个身,睡得很香甜。

    团聚:

    文慧又一次提醒大妹文佳:「一定要准时到。」

    「知道了,我已经出门,半小时后到飞机场。」

    「文锐会自新加坡来。」

    「届时见吧。」

    母亲六十岁寿辰,三姐妹虽然住在不同的城市,这次总得聚一聚。

    不像一些姐妹,她们三人不算亲厚,各有各的长相,性格也天南地北,生活中选择亦大有分别,所以平日也不大通电话,唯一相同之处,也许是大家都忙。

    文慧路途最远,自温哥华回去绕小半个地球,文佳其次,从雪梨只飞数小时便到。

    最方便是文锐,读完一本小说便可抵埠。

    可是见得最少的也是文锐,她永远马不停蹄忙忙忙忙,不是到伦敦去读一个课程,就是在南欧渡假,神出鬼没。

    文慧半年前便千叮万嘱:「九月廿五一定要抽时间给母亲,请记住十月怀胎之恩。」

    文锐这伶俐鬼忽然吟道:「可怜寸草心,难报三春晖。」

    该刹那文慧知道小妹不会爽约。

    三姐妹当中只得文慧一个人有家。

    她同丈夫马仲强说:「就去三天即返,你好好看住弟弟。」

    最不舍得三岁的儿子。

    「半夜哭叫妈妈怎么办?」

    「着他坚强点,真男人不哭泣,还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

    「其实最好带他一起回去。」

    「我怕他水土不服,再者,我一人回去,随便在哪个角落打地铺睡都行,省旅店费。」

    「那么,早去早回。」

    「知道。」

    「还有,家事,别对人说。」

    这次文慧没有回答。

    她独自挽着行李出门。

    上了飞机松口气,终于暂时离开洗熨煮,主妇生涯不易捱,有机会轻松一下,应当视作渡假,好好享受。

    正假寐,忽然听见幼儿啼哭:「妈妈,妈妈」,文慧立刻惊醒。

    片刻才知道不是弟弟,不禁失笑,她轻轻说:「可怜寸草心,难报三春晖。」

    大妹文佳结婚一年迅速分手,小妹一直只愿谈恋爱,可能都是聪明人。

    十二个小时一下子过去,有点累,可以支持,新飞机场大得无边无涯,无人接,文慧打算用公共交通工具,可省即省。

    但是一出信道就看见有人拿着大纸板,上写「文慧」二字。

    呵意外之喜,谁?

    那人也看见了文慧,立刻迎上来,「文小慧。」

    文慧立刻涨红面孔,「吴维元。」泪盈于睫。

    「欢迎回来。」

    「你怎么知道我行程?」

    「师母告诉我。」

    「怎么好意思,来回可得一个上午。」

    「我有假。」

    「听说你又高升了。」

    「文慧,你一点也没变。」

    文慧苦笑,「你气色大好才真。」

    「来,请欣赏沿途风景。」

    文慧称赞:「看,真正海阔天空。」

    「彼岸生活相当舒适吧,你们加藉公民最喜欢说:『加拿大地大物博,温哥华山明水秀。』」

    文慧微笑,过一会儿才说:「多谢你时时探访家母。」

    「文教授是我恩师。」

    文慧颔首,「也只得你一个人记得他。」

    吴维元的驾驶技术一直很好,同马仲强的笨拙不可同日而语。

    此刻,连文慧都开始觉得,当年的选择可能错误。

    她问:「有对象没有?」

    「时时约会,没有固定女友,」他笑,「女孩子一年比一年漂亮开放,乐得独身。」

    他也真坦白,本来就是师兄妹,无话不说。

    讲讲笑笑,很快到家。

    「我还有点事,不上去了,请代我问候师母。」

    到了家门,文慧有点激动,吸一口气,才伸手按铃。

    来开门的正是文佳,姐妹拥抱。

    「妈妈呢?」

    「在这里呢。」

    文慧马上去端详母亲,只见两鬓更加斑白,不由得心疼,紧紧搂住肩膀不放。

    「不如大家都搬回来陪母亲。」

    文太太连忙说:「得了,整日听你们诉苦,又得替你们打点家务,我实在吃不消,倒是现在清静。」

    「妈,你不寂寞?」

    「我有麻将搭子,还有旧同事茶叙,我怕什么。」

    文佳问:「文锐呢,几时到?」

    「让我打电话去问航空公司。」

    在这之前,文慧先与马仲强通话,他的声音十分怨怼:「弟弟哭得不得了。」也不问她累不累,岳母是否高兴。

    文慧轻轻放下电话去淋浴。

    卧室布置一直没改,三张小床,排成凹字,姐妹们早己离巢,可是感觉依然温馨。

    文佳在外头说:「父亲去世后,母亲老多了。」

    「嘘,别叫她听见。」

    「唯一比看着自己老更惨的事是看着父母老去。」

    文慧笑,「你的话真多。」

    文佳忽然问:「马仲强找到工作没有?」

    「高不成低不就,闲时帮当地广告公司做些散工。」

    文佳说:「那你太吃苦了。」

    文慧苦笑,「当初不知为什么挑他。」

    文佳提醒她:「因为吴维元不专一,一直不愿放弃约会别的女生。」

    「对,人人都有缺点。」文慧苦笑。

    「本来维元同你是最理想的一对。」

    文慧说:「算了算了,过去的事谈来作甚,对,你离婚后怎么样?」

    「惨淡经营。」

    「喂,才廿五岁而已。」

    「你见过十六岁的皮肤沒有,就是不同。」

    「你靠色相?我以为你是名记者。」

    文佳忽然侧起耳朵,「噫,文锐到了。」

    文慧穿着浴袍走出来,看到小妹哈哈笑着进屋,一脸金棕,既健美又活泼,她十分欢喜,真是,生活得好便是孝顺。

    文太太眉开眼笑,「人齐了。」

    文佳立刻打电话订房间酒菜。

    「文锐,最近搞些什么,从实招来。」

    「在槟城建住宅大厦,小意思。」

    文慧颓然,「三姐妹数我最窩囊。」

    文锐啧啧连声,「大姐你已是母亲,成绩斐然。」

    「真是,还申诉不如人。」

    文锐自行李里取出三件一模一样,在唐人街买的大红色织锦旗袍,「穿上这个同母亲大人祝寿。」

    文佳连忙找来照相机拍照留念。

    三姐妹高高兴兴陪母亲出去吃了一顿清淡可口的晚餐。

    文佳争结账,文慧不与她们抢,妹妹们环境想必比她高,一个是英文电视台记者,另一个是建筑师。

    回到家,才放下手袋,吴维元的电话到了。

    「我就在楼下,想与师母贺寿。」

    三姐妹连忙说欢迎。

    他左手一大盆罕见的牡丹花,右手一大篮名贵水果,掖下挟着巧克力糖,大家都笑了。

    「还有没有?」

    「祝师母年年有得吃有得穿有得看。」

    文慧问:「咦,穿的在哪里?」

    文太太笑着说:「够了够了,已经太客气。」

    谁知吴维元象变魔术似抖出一条宝光灿烂的大丝绒披肩,轻轻搭在师母肩上。

    文慧这才点点头,「算你吧。」

    女婿马仲强反而一点表示与心意都没有,唉。

    文太太不停说:「太周到了。」

    文佳问:「吴大哥你吃了饭没有?」

    他搔搔头,「开会一直到十点。」

    文锐说:「我去做个面给你吃。」

    吴维元陪师母说些社会上的趣事,一会儿面来了,他一边赞一边吃个精光。

    一切都像文慧尚未出嫁的时候,她又一次鼻子发酸,而父亲仿佛随时会自书房走出来似的。

    文佳说:「你累了,大姐,先去休息吧。」

    文慧点点头,走进卧室,却还听到妹妹说话。

    「维元永远精力无穷。」

    「不然怎么赚钱。」

    像马仲强,动辄在沙发上盹着,电视一味开着,叫醒他,他喝一杯茶,又再睡着,一天,一个月,一年就这样溜走。

    「维元对我们真好。」文佳有点感动。

    「他一生实施博爱,你吃得消吗?」文锐抢白。

    吴维元抬起头,「你们在说我?」

    「对呀。」

    「好话还是坏话?」

    「背着你说的,自然都是坏话。」

    吴维元笑问:「文慧呢?」

    「先睡了,带孩子的人要多累有多累。」

    吴维元说:「她好似有心事。」

    文佳答:「天下女子均背着心事。」

    他却说:「文锐就是个大快活。」

    文锐抢答:「我与你根本不是同一时代的人,你哪里看得透我的心事。」

    「哗,心事都有代沟。」

    大家都笑。

    文慧都听得一清二楚,原来与家人相聚是那么开心的事,真不想回去再为家用与家务烦恼,该刹那,她想做一个逃兵。

    吴维元终于告辞。

    「大姐,还没睡?」

    「又醒了。」

    「妈妈很高兴。」

    「她真伟大,父亲去世后,她哀伤但仍然振作,绝不放弃生活,一点不叫子女担心。」

    「要向妈妈学习。」

    三姐妹团在一间房间里。

    「好舒服的卧室。」

    「父亲特别加多一个卫生间供我们使用。」

    「但仍然争破了头。」

    「大姐好,肯让我。」

    「文锐,你为什么老霸占着镜子?」

    「啐,小时候的事,还讲来干什么。」

    文慧边笑边听。

    文佳忽然说:「大姐,如果真的不开心,分开也是良策。」

    文慧发怔,「爸妈维系幸福婚姻的秘诀,我俩并未学到。」

    「那是万中无一的好榜样。」

    文慧说:「我们只是受经济环境影响。」

    「你自己见机行事吧,家人永远支持你。」

    文佳伸手熄灯。

    文慧睡是睡着了,可是耳边老是有幼儿啼哭声,太阳照到脸上,也就醒了。

    妹妹们早己不在,她大声问:「人呢?」

    文太太进来,「文佳去找新型电脑,文锐去买时装,你呢,总不能空手回去呀。」

    「我也去买些玩具及儿童衣物才行。」

    这时,文太大给大女儿一只信封。

    「这是什么?」

    「妈给你一点心意。」

    「不,妈,钱你留着自己用。」文慧急了。

    「老是租屋子住不是办法,既然喜欢外国生活,置业也是时候了。」

    「妹妹们也许要用。」

    「我还有,不会亏待她们,这是你的一份妆奁。」

    文慧无地自容,「怎么好意思。」

    「母女之间客气什么,将来也是你们的,现在有需要,现在拿去用。」

    「我回来不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你是好孩子,来,收下,多给马仲强一些鼓励,雨过天青,很快就白头偕老。」

    「是,是。」

    「来,陪我出去喝早茶。」

    文慧陪着母亲逛衔,发觉老妈腿力上佳,十分宽慰,老人家买了许多礼物着文慧带回彼邦。

    到家,又看到一桌子的小衣服与玩具。

    「干什么这样客气,这些东西全体需要打税你们可知道?」

    文佳笑,「唉呀,难得一次,我替你付税。」

    「我们那边也都有。」

    「别自卑好不好,我们又没说加拿大是穷乡僻壤,不用忙着自卫。」

    「文锐你真刁钻。」

    「只剩这几年青春,不放肆对不起自己。」

    「不想结婚?」

    「三十五岁过后才作打算。」

    「听听,多聪明。」

    文慧捧着吴维元送来的牡丹花深深嗅闻,「真没想到牡丹色香俱全。」

    吴维元的电话跟到,「化妆更衣要多久?」

    文慧说:「我们三人马上可以出来。」

    「你同从前一般傻,我只见你一人,可以吗?」

    文慧诧异,「你有什么话要说?」

    「只想好好看仔细你。」

    「那么憔悴的一个旧友,别看痛眼睛。」

    他驾车来接,又是另外一辆跑车,可见脾气同从前一样,爱车,爱漂亮的异性,还有,爱玩。

    「明天晚上走?」

    文慧点头,「挂住孩子。」

    他把车驶上山,忽然降雾,吴维元夸张地用手拨了拨空气。

    「文慧,我有个建议你若不喜欢,也别骂我。」

    「我几时骂过人。」

    「文慧,带着孩子回来,我们结婚吧。」

    文慧脱口而出:「什么,我已是有夫之妇。」

    「你知道我爱你比爱任何人都多。」

    文慧摇头,「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当年我离开你的原因,你只能爱一个。」

    吴维元叹口气,「我看不得你吃苦。」

    「身为妻子与母亲总是辛劳忙碌的。」

    「你永远是我心目中天真可爱的师妹文慧,功课好,无机心,不食人间烟火。」

    「我已老大。」

    「才廿多岁,都是早婚害你。」

    文慧笑。

    「你不再爱我?」

    「我视你如手足。」文慧微笑。

    吴维元惆悵,「即是不再爱我了。」

    「一定有人抢着爱你,别担心。」

    「都不愿与别人分享。」他抱怨。

    「那么维元,你该自我检讨。」

    「你也认为我应当专心一注安顿下来?那么,文慧,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视孩子如己出。」

    文慧沉默良久。

    她看着他英俊的脸,这句话等足五年,终于由他嘴里说出来,却不似真的,太迟了。

    「我爱我的家庭。」

    「可是,他对你并不体贴。」

    文慧承认,「他的确不是大情人,与你不同,他亦不懂风度浪漫,我们真是柴米夫妻。」

    「那么,你还不回来?」

    文慧答;「已经落地生根,走不动了。」

    「你真是一个贞忠可爱的女子。」

    「华人女性最大优点是吃苦耐劳,牺牲自我。」

    吴维元叹口气,「我也累了,一倦便想起与你相处的好时光。」

    「是,」文慧笑着颔首,「女孩子们身段样貌一代比一代好看,但是,要求也一年比一年苛克,她们要的,是大量名利,已经没有真情意。」

    「文慧,你对市场很有了解。」

    「以物换物,十分公平,你有的是时间金钱,她们拿青春美貌同你换。」

    「我不能说服你?」

    文慧答:「不,我不能说服我自己。」

    吴维元黯然,「明日我送你到飞机场。」

    「麻烦你了。」

    文慧回到家,赶紧淋浴,把身上腻嗒嗒的雾珠洗掉。

    只见母亲一个人坐着整理照片。

    「她们人呢?」

    「约了朋友外出。」

    「噫,也不知是来陪母亲抑或来约会。」

    文太太笑,「文慧,来看你儿时照片。」

    文慧吃惊,「原来弟弟象我光光头,胖嘟嘟,不象是聪明人。」

    「多可爱,我最爱把你把在怀中,离家去上班时真想哭。」

    文慧不出声,只是搂着母亲。

    「明年带弟弟来探我。」

    「好的,我回去盘算一下。」

    文太太合上照片部,「时光飞逝,岁月流金。」

    文慧伏在母亲膝上。

    门一响,文佳开门进来,看到一幅慈母孝女依偎图,笑道:「大姐你怎么了,叫你住多几日又不肯,现在又来惹母亲伤感。」

    在她身后是文锐,她也说:「东南亚虽然患经济不景,相信还养得活你,要不要回来?」

    几乎所有亲友都向她招手。

    「吴维元有何表示?」

    文慧微笑,「我总不能自火坑跳到油锅里去。」

    「说得真好。」文太太称赞:「这样我就放心了。」

    「有娘家支持完全是一个不同的故事。」

    文佳在另一头叫:「姐夫电话。」

    文慧去听,「弟弟怎么样?」

    「晚上四处找妈妈,半夜醒来,看到卧室有亮光,便去寻人,真可怜。」

    「我傍晚便去飞机场。」

    马仲强松口气,「这个家没了主妇不象样。」

    文慧笑笑,「不会的,可以请保姆及清洁女工。」

    「知道你回来就放心了。」

    他叫弟弟听电话,幼儿听见母亲声音大叫妈妈,文慧巴不得马上插翅飞回。

    文佳说:「大姐真好,她可以回家,我同文锐只有一间空公寓在等。」

    文慧握住妹妹的手。

    「当年分手,也许太仓促。」

    「你一定有逼不得己之处。」

    文锐说:「每个人都想被爱,获得照顾,可是又不太愿意付出,不问耕耘,只求收获……」

    文佳瞪她一眼

    ,「你怎知我没有付出?」

    「我又不是说你。」

    又吵了起来,一切同从前一样。

    「你们几时走?」

    「星期天。」

    「我也是。」

    「明年我打算与弟弟回来探母亲,你们要不要一起归队?」

    「要想一想。」

    「看看有无时间,暑假,通常在欧洲。」

    文慧只得摇头。

    「大姐,你也许会怀孕,也一样回不来。」

    文太太走近她们三姐妹,「多点打电话给我。」

    「听到没有,文锐文佳。」

    吴维元提早来接文慧,他解释:「我先与她去吃顿好的,带孩子的人哪里有空吃清静饭。」

    大家都有点感动。

    出了门,吴问:「此行可有收获?」

    「有,一件行李来,三只皮夹走。」

    「我不是指这个。」

    「市容变了许多,人心比较浮燥,可是,仍然有无比亲切感,家人与朋友照样厚爱我。」

    「我会等你。」

    文慧笑,「我太明白你了,你一定会等至明早。」

    「我永远爱你文慧。」

    文慧答:「我也是。」这是真的。

    他与她静静吃了一顿饭,同她说,也许会到美国加州发展新生意,文慧倾耳聆听,十分享受。

    吃到甜品,忽然之间,有人走过来,一只手搭在吴维元的肩膀上。

    吴维元抬起头,怔住,接着露出笑容,「早红,你怎么也在这里吃饭。」

    那个叫早红的年轻女郎艳光四射,打扮入时,一看就知道是演艺界人物,所以一定要早早就红,晚了就来不及了,未红之前,就需要吴维元这种人暂且照顾。

    文慧连忙说:「请坐。」

    早红笑嘻嘻,「这位姐姐真客气,维元,是谁,也不介绍我认识。」

    文慧看看腕表,「时间到了,我要上飞机。」

    吴维元说:「早红,我送完朋友同你联络。」

    她也不缠住他,笑咪咪走开,身上穿着的是鲜红色大露背裙子。

    一路往飞机场吴维元比较沉默。

    文慧疲倦得打盹,心里一直盼望可以即时看见弟弟。

    「归心似箭。」

    「是。」

    在候机室吴维元体贴地借出电话,文慧向丈夫报告行踪:「十二小时后可抵埠。」

    「对了,宇宙广告公司决定聘请我。」

    文慧意外,「真是好消息。」

    他十分高兴,「也是振作的时候了。」

    「我也有佳讯。」

    「是什么事?」

    「恕我卖一个关子,回来面谈。」文慧摸摸母亲给的银行本票。

    她又拨电话给母亲:「妈妈,明年再见。」

    她大力拍拍吴维元背脊道别,这人,真的己成为她的好兄弟。

    裸照:

    丁月铃要结婚息影的消息一传开,几乎半个社会都沸腾起来。

    “嫁的是谁?”

    “太秘密太意外了,都没听说她有亲密男友。”

    “丁月铃的优点是静,从不扰攘,与那些掉了一条毛都要招待记者的女星有天渊之别。”

    “有你说得那么好吗?”

    “喂,那男人到底是谁?”

    光明日报的记者沈乃慈答同事:“美籍华裔医生陈学佳。”

    “可年轻英俊?”

    “过得去,一脸正气,在医学界甚有名气,在西奈山医院专治儿童血液病毒,救人无数,在一慈善晚会中认识丁月铃。”

    总编辑说:“乃慈,你去访问她。”

    “什么?”

    “这是一项命令。”

    “我是新闻版记者,我不是娱乐记者。”

    老总反问:“人家巴巴拉华德斯访问完国家元首一样访问大明星。”

    乃慈语塞。

    “我要一篇诚实、坦白、有独到见解的访问。”

    老总一走开,乃慈就自己掌嘴,“是我多嘴惹的祸。”

    大家都笑。

    娱乐版的刘曼娟笑说:“我们正束手无策,要靠乃慈这位名记者了。”

    “喂,少踩人,少说反话好不好?”

    “女明星是种奇怪的动物,一打算结婚上岸,就觉得从此用不着新闻记者,

    从前越亲密交往利用,今日越要疏远避忌。”

    “她拒绝采访?”

    “她哪有空回复我们,由她助手的助手冷淡地说她没有空。”

    “什么?”

    另一位负责国际新闻的同事林云英不耐烦了,“咄,一个女明星结婚与否又不影响民生,为什么要巴巴地去采访这种不是新闻的新闻?世上不知有多少重要的大事正发生中:印尼骚乱、阿富汗大地震、巴基斯坦核试、治癌医药有大跃进……”

    “可是,读者对丁月铃有兴趣。”

    “有时,我们要带领读者,导他们入正路,而不是一味投其所好,走人低级趣味。”

    大家哄然大笑,“乃慈,你太有理想了。”

    “快去找丁月铃吧。”

    电话接通,是一个录音:“丁月铃外游,返来会尽快回复你,请留下姓名电话。”

    如此欠缺诚意。

    得另寻途径了,她去找丁月铃的经理人马文慧。

    “咦,乃慈,什么风吹来?”

    乃慈开门见山,“想找丁月铃。”

    “呵,比较困难。”

    “不然还烦你呢。”

    “她与我们已结束关系。”

    乃慈亦诧异,“为什么做得这样决绝?难保以后不会复出,不少女星威威煌煌结婚去,不消一年半载,又垂头丧气宣布复出。”

    “她们目光的确比较短暂。”

    马文慧帮她打电话找人,半晌摇头,“不得要领。”

    乃慈光火,自公文包内取出一张照片,“把这幅照片传真给她,说沈乃慈要求访问。”

    马文慧一看照片,顿时变色,半晌作不得声。

    过了一刻,才问:“这张照片你自什么地方得来?”

    “由我亲手拍摄。”

    “乃慈,得饶人处且饶人。”

    “我要求一个专访。”

    “这不是勒索吗?”

    “我们做记者的也是为着饭碗逼不得已。”

    “算了,乃慈,人家已经打算结婚息影——”

    “一个专访。”

    “照片先收起来,我再托人搜刮她。”

    “谢谢你,马小姐。”

    马文慧苦笑,“真惹不起大记者。”

    那日下午,电话就接通了。

    “今夜十时,到丁月铃家见。”

    乃慈答:“我会准时。”

    丁宅在最好的半山住宅区,全海景,装修豪华,乃慈按门铃。

    没想到来开门的竟是丁月铃本人。

    她穿一套浅蓝色泰丝的衬衫三个骨裤子,明艳照人,笑容满面。

    江湖上说的: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已经赔笑,还要怎么样。

    “乃慈,”她亲热地说:“好久不见。”

    “还记得我吗?”

    “老朋友了,还说这种话。”

    她亲自斟茶给乃慈,招呼周到。

    “你不肯见记者?”

    “乃慈你是我的朋友。”真会说话。

    “我真怕你已经忘记。”

    “照片没有什么大不了,你只要说是沈乃慈,我立刻出来。”

    仍然是江湖儿女。

    “才廿五岁就息影,不太早吗?”

    丁月铃哑然失笑,“十六岁至今,酸甜苦辣,实在受够。”

    “可是名成利就。”

    丁月铃收敛了笑意,“泪与汗换回来。”

    乃慈颔首,“那当然。”

    “乃慈,我让你问十个问题。”

    “谢谢你。”

    “开始吧。”

    “我希望得到一张你俩的合照。”

    丁月铃合作地取出私人照相部。

    沈乃慈识趣地挑了一张侧面照,到底是医生,不适合抛头露脸。

    “你看他怎么样?”

    “很好,可是,与你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不错,所以,我不想他知道我世界里的事。”

    “你放心。”

    丁月铃长长吁出一口气,“乃慈,你是君子人。”

    乃慈凝视她。

    真是个奇迹,家境贫穷,少年时住天台木屋,据她自己所说:打风时全屋漏水,读到初中便辍学做女工帮补家用,可是仍然是个玉人,标准美女,身段发肤无一不美,姿势高雅,性格聪明大方,胜许多名门闺秀,是真正的陋室明娟。

    乃慈由衷称赞,“你气色好极了。”

    “托赖。”

    女佣人奉上宵夜。

    “你爱他吗?”

    没想到丁月铃会这样坦白:“希望可以慢慢培养出感情来。”

    “婚后不再工作?”

    “我有足够节蓄养儿育女以及负担自己生活所需。”

    “丈夫的收入可好?”

    “他整日蹲实验室,薪酬有限,况且,我从未想过做伸手牌。”

    “说得好,对伴侣有什么要求?”

    “陪我说心事。”

    “就这么多?”

    “已经够心足。”

    “婚后搬到美国加州生活?”

    “是,已经买妥房子。”

    “可以给我照片吗?”

    “一不做二不休,你拿去用吧。”

    “月铃,谢谢你。”

    “谁叫你是大记者沈乃慈。”

    乃慈几乎飘飘欲仙,唉,大会说话了。

    她替丁月铃拍了几张家居照片。

    “打算生几个孩子?”

    “最好一队足球队起码三四名。”

    “童年阴影没有坏影响?”

    “我都忘记了,努力将来最重要。”

    “对影圈毫无留恋?”

    “看穿了,已经得到我要的名同利,离去也是时候。”

    “你的智能从何而来?”

    她娇俏地笑,“我天生聪明。”

    “我会帮你写好这篇访问。”

    “是,我不擅说话,拜托你写得美一点。”

    丁月铃还算不会讲话,那世人都是哑巴了。

    她开了轻音乐。

    乃慈听出这首歌叫“当我们还是新人的时候”。

    丁月铃播这首歌有深意。

    她轻轻探过身子来,“乃慈,记得吗?”

    那双雪亮的大眼睛叫人眩晕,同性犹如此,男人恐怕会把持不住。

    乃慈颔首。

    丁月铃低声说:“当日,你是新人,我也是新人。”

    乃慈牵动嘴角,吁出一口气。

    “真不知如何熬过来。”

    乃慈承认:“想起来都打冷颤,我才不要回复十八廿二之际。”

    “我同你都是苦出身,观感相同。”

    “世上坏人多,总喜欢欺压他人,我是新人之际,被旧人推挤,当我做出成绩来,又受新人大言不惭批评,能够退队,也是好事。”

    “我代你高兴。”

    “乃慈,你也有点身家了。”

    “是。不瞒你,我明年打算移民再去读书。”

    “何必还写这种掀人私隐,皮笑肉不笑的访问稿。”

    真厉害,乃慈被她教训得涨红了半边脸。

    “什么年纪做什么事,我们不再是新人了。”

    “做一日尽忠一日。”

    “用到你这种伙计,是老板之福。”

    “也有人看不入眼。”

    “是,”丁月铃微笑,“一直想,怎么还没轮到他,挺胸凸肚,出尽百宝图出头。”

    乃慈说:“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丁月铃终于说到正题,“那张照片,你一直保存着。”

    “是。”

    “当日情形,历历在目。”

    “是。”

    “我时时做噩梦,看到自己,仍在做临记。”

    乃慈欠欠身。

    丁月铃笑了,“那是我唯一的裸照。”

    乃慈不语。

    “我记得很清楚,一排十来个年轻女子,在泳池旁表演歌舞做临记,本来大家都是布景板,应相安无事,可是偏偏有人推来推去,想争头位。”

    沈乃慈那时是见习记者,专被老总派做些花边新闻,吃力不讨好,叫人看轻。

    那日,她躲在片场一角,忽然听到一阵娇叱,停睛一看,原来一帮闲角发生争执,接着,惊叫一声,水花溅起,其中一个少女被人推落泳池。

    乃慈本能赶到泳池,只见那少女混身湿透,狼狈万分,身上纱衣浸水后完全透明,使她美好的身段统统显露。

    乃慈按下相机镜头。

    其它工作人员并没有把少女自水中拉起来,相反地,还不住嬉笑。

    乃慈忍不住,伸出双臂,把少女自池中救起。

    少女窘到极点,低头发抖,乃慈把外套借给她遮住身躯。

    太残忍了,大家都是人,大家在同一圈子里找生活,大家都穷,为什么不能仁慈一点?

    但是少女并没有哭,也并无露出怒意或是任何不满。

    服装师替她换过干衣,她又回到工作岗位。

    乃慈不想继续逗留,悄悄离开片场。

    那少女却追上来,“请等一等。”

    乃慈转过头去。

    “姐姐,贵姓名?”

    “光明日报沈乃慈。”

    “谢谢你,我叫丁月铃。”

    “不客气,举手之劳。”

    少女再三道谢。

    乃慈有预感,“你会红起来,你俱备一切条件:漂亮、懂事、忍耐、感恩,大红之后,请让我访问你。”

    少女笑了,“一定。”

    回到报馆,照片冲晒出来,是帧裸照,乃慈并没有用,收到档案里。

    之后,乃慈本人也甚有表现,很快为编辑部赏识。

    她被调去跑突发新闻,因为够拚搏,升得极快,受报馆重用。

    她几乎忘记那张照片,直至看到丁月铃在各大报章上的大幅彩照。

    呵,成名了。

    今日想起来,宛如昨日之事。

    丁月铃感喟,“时间过得真快。”

    “幸亏如此。”

    “我有过五日四夜不眠不休的记录,你呢。”

    乃慈笑答:“三日三夜而己。”

    “纯靠年轻,才挺过来。”

    “我们现在仍然年轻。”

    “乃慈,写些正经评论。”

    “我懂得。”

    丁月铃轻轻打一个呵欠。

    “我告辞了。”乃慈十分识趣。

    临走之前,她放下一只信封。

    丁月铃意外,“是那张照片吗?”

    “连底片在内,送给你。”

    丁月铃由衷地说:“是我最佳的结婚礼物。”

    乃慈笑。

    她取出照片看,“哗,那时身材多好!”

    乃慈很佩服她的镇定。

    “乃慈,再一次谢谢你。”

    两个年轻女子拥抱一下道别。

    乃慈松了一口气,好了,从此不再欠谁什么,也毋需替人保守秘密。

    她替丁月铃写了一篇极好的访问。

    老总拍案叫绝,“生花妙笔!”

    “照片也拍得有味道。”

    “沈大姐出手,马到功成。”

    沈大姐?几时她升格为大姐了,不久之前,她还是小慈。

    “这个招待会叫小慈去跑一次。”

    “大作家倪匡的小说稿叫小慈下午去取。”

    “小慈,到楼下买七碗云吞面。”

    岁月流金,忽然就成为大姐了。

    乃慈静下来,觉得感慨无限。

    同事们仍然议论纷纷:“丁月铃真是个美女。”

    “希望她安息。”

    “什么?”

    “喂,干吗诅咒人。”

    “真心祝福,既然息影,永远别再出现,才是最佳归宿。”

    “说得也是。”

    乃慈一直有计划升学,可是成年人想丢下一切,一走三四年,谈何容易。

    接着,她母亲身体有点不舒服,她便留了下来,这时,她决定离开光明日报,转到一间国际通讯社做主持,身份与薪水都提升一级。

    母亲身体渐渐复元,她愿意到著名学府做成人学生,写妥履历,又找名人学者推荐。

    通讯社拍档意大利裔的贝洛地闲闲地说:“谁会追究李嘉诚或是盖兹有无大学文凭。”

    乃慈瞪他一眼,“你自己是康奈尔新闻系博士,你有什么资格说文凭无用。”

    “喂喂,看开点。”

    乃慈吁出一口气,“原来重返校园是这样困难。”

    “因为你目前工作成绩与薪酬已经一流,放弃委实可惜。”

    “但升学是我毕生心愿。”

    “我的心愿是三妻四妾,你说如何实现。”

    “贝洛地,你的意思是,成年人追求理想不切实际。”

    “当然啦,牺牲那么多,一定会后悔。”

    沉乃慈忽然想起丁月铃,已经是电影皇后了,忽然嫁给一个儿童病理专家,他有繁忙工作,不可能时刻陪伴她,她生活究竟如何?

    乃慈不由得去打听丁月铃近况。

    有人摇头,“不知道,听说很写意,一个人求仁得仁总是开心的。”

    “丁月铃好象接了一个广告拍。”

    “真的?”

    “全部在外国拍摄,酬劳八位数字,唉,一个女人的名气竟如此值钱,真叫人羡慕。”

    “慢着,”乃慈问:“是什么商品的广告?”

    “好似是一种沐浴露。”

    “那岂非要出浴?”

    “小姐,她一定会穿着泳衣。”

    乃慈顿足:“失算。”

    “一千六百万演出三十秒钟还说不值?”

    发生什么问题?乃慈替她不安。

    一个星期之后的周五,沈乃慈经过熟悉的大报摊,看到一大堆闲人围住议论纷纷,争购一本杂志。乃慈讶异,咦,最近没有什么国际性大新闻呀,莫非有突发事件?

    报摊东主看见她,笑着大声叫:“沈小姐,你上了头条。”扬着一本杂志,递到她手里。

    乃慈吓一跳,连忙走到一旁细阅。

    只见封面上登的,正是丁月铃那帧半裸照片,呵,难怪那么轰动。

    乃慈呆往。

    谁,谁把照片交给杂志社?只见大字标题;“丁月铃复出,细说与名记者之间恩怨”。

    什么?照片竟由丁月铃本人提供?

    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

    内文中丁月铃娓娓地把她入行时的遭遇道出,感人肺腑,为复出铺路。

    她简直把传媒玩弄于鼓掌之上,这聪敏如人精的女子可知道她在做些什么?

    乃慈家中电话响个不停。

    “乃慈,你真够义气。”

    “乃慈,有那样好的照片也不给我们用。”

    “那张裸照起码值六十万,你竟交回她本人。”

    虽然人人都盛赞沈乃慈,可是乃慈却有被出卖利用的感觉,她如哑子吃黄莲。

    “原来记者与艺人也可成为真正朋友。”

    “我们对你们这两个女子另眼相看。”

    丁月铃复出,出奇成功。

    传媒并没有追究她的婚姻是否失败,一味集中火力报道她的新动向,并且认定丁月铃是记者之友。

    沈乃慈一声不响。

    这是她最好习惯:静,无论关不关她的事,她都以静制动。

    丁月铃的戏路风格大转,她开始主演一些艳情戏,但因剧本写得好,并不觉猥琐,其它女星纷纷效尤。

    又成功了。

    一日,乃慈阅读至深夜。电话铃响,乃慈似有预感,取过话筒,她说,“稀客。”

    “乃慈,听到你声音真好,仍在本市?多怕你已移民。”

    “月铃,别净说场面话。”

    “乃慈,仍然一句话,谢谢你。”

    乃慈苦笑,她问:“你的婚姻怎么了?”

    “太高估自己,一个月后就闷得发疯,想打道回府,原来,良家妇女不是我那杯茶。”

    “结果苦忍了多久?”

    “九个月。”

    “天长地久。”

    “我不怪你挪揄我。”

    “我不是故意的,还有,你的私蓄呢?”

    “投资失败。”

    乃慈担心得倒抽一口冷气。

    “不见了一大截,算是不幸中大幸,趁这几年还挣得回来。”

    “你转机得快。”

    “是,有人拖那么三两年,就不再有机会。”

    “裸照被刊登出来,你不觉尴尬?”

    “在今日,那算什么。况且,照片背后,有动人故事。”

    “从头到尾,你并不在乎裸照?”

    “乃慈,我不是不在乎,可是,我也并不觉得羞耻,我倘若不包涵自己,原谅自己,还有谁会那样做?”

    乃慈叹口气,“你说得对。”

    “我又回来了。”

    “你很成功。”

    “出来见个面好吗?”

    “不,我怕你约了记者,镁光灯闪闪,吃不消。”

    丁月铃哈哈地笑,“连记者都怕记者。”

    乃慈苦笑,“我记得你说厌倦。”

    “名记者,你也说过要移民读书呀。”

    要放下谈何容易。

    这时,有人敲门,这么晚,是谁?

    “改天再谈。”

    她挂上电话去开门。

    “丁小姐派我来。”

    来人放下小小包裹就走了。

    这精灵又搞什么鬼,乃慈拆开包裹,看到一只名贵金表。

    “乃慈,你又帮了我一次,衷心谢谢,月铃。”

    乃慈戴上手表,那正是她一直想要的款式牌子,丁月铃不知如何晓得。

    一个记者与一个女演员的纠葛,至此终止了。

    深夜电视上正在播放丁月铃初出道时的影片,她演不良少女,穿得十分暴露,演技拙劣幼稚,可是天生美貌与姣好身段战胜一切,观众完全接受她。

    乃慈也仍然喜欢她。

    她关掉电视,扭开收音机,听到的又是那首歌:当我们还是新人的时候。

    婚礼歌手:

    连璧是一个歌手,

    薄有名气,

    本来在小型夜总会表演,一次,经理人问她:“美联公司三十周年志庆晚会,三首歌,去不去?”

    为什么不去,连璧看得很开,江湖规矩她最清楚,有得做的时候,不欺场不失场,可一没有生意,悄然引退,享受悠闲,千万不可有客欺客,无客拉客,继而怨客骂客。

    赚回来的钱一定要节蓄,免得象若干前辈那样,晚景凄凉。

    那天晚上,她穿得很端庄,唱了三首歌之后,主人家希望她留下来一起吃饭,她见有空,随和地宾主共欢,接着,又多唱了两首。

    主人很高兴,给多一封红包。

    过了一个月,经理人又问:“连璧,唱不唱婚礼?”

    “谁结婚想到我?”

    “上次美联公司还记得吗?”

    “记得。”

    “对你印象好极了,三首歌,酬劳加倍。”

    连璧笑,“越来越讲排场了,婚礼上还要唱歌?”

    “整组乐队现场演奏,好让人客跳舞嘛,你挑些好兆头的歌唱。”

    “我明白。”

    美联老板姓叶,非常阔绰,还替连璧多做一件礼服,同伴娘的式样类似。

    连璧选的歌不外是“我爱你到永远”、“吾爱吾心”、“此心不变”之类的歌。

    之后,不知怎地,一传十,十传百,连璧良好的工作态度传开了,一年起码唱十多次婚礼,竟成了婚礼歌手。

    有时在豪华的游艇上唱,有时在酒店宴会厅,有时在主人家宽敞的后花园,真没想到市内有那么多豪华的婚礼。

    连经理人都诧异,“有无客人认真欣赏歌声?”

    “我想没有。”

    “太浪费了。”

    “喂,难道不赚吗?”

    “百就银行的千金小姐想邀请你演出。”

    “没问题。”

    “她要求比较复杂。”

    “酬劳也比人高吗?”

    “多三倍。”

    “那不成问题。”

    “她想先听你试音。”

    “试音需另外付车马费。”

    “她同意了。”

    “几时?”

    “明早十时去银影路一号。”

    “我会准时到。”

    “那位小姐叫甘绮丽。”

    多么好听的名字。

    第二天,连璧准时去到甘宅。

    佣人说:“小姐在会客室。”

    连璧发觉有人比她早到,啊,甘小姐在试穿礼服,只见一层层轻纱包裹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女郎,另外有两个少女蹲着把裙脚钉上去。

    连璧不禁脱口说:“宛如仙子。”

    甘小姐转过头来,一脸笑容,“你一定是连璧,请坐。”

    连璧本来以为甘绮丽会很骄傲,但是没有,她十分随和。

    “这么早请你来,起得了床吗?”

    “我昨晚没场子,早睡。”

    “这件礼服好不好?””

    “是维拉王的设计吧?”

    “正是,你好眼光。”

    甘小姐像是累了,坐在沙发上。

    这时,有人把一顶钻冠轻轻戴在她头上。

    连璧呵地一声。

    她一直以为钻饰不过是一种奢侈的装饰品,没想到它真可使一个女子容光焕发。

    甘绮丽说:“是我的嫁妆。”

    她看上去像个公主。

    连璧由衷赞美:“甘小姐是我见过最美丽的新娘。”

    “谢谢你。”

    “我可以开始试音吗?”

    “这边有琴。”

    连璧决定自弹自唱。

    她开口唱:“山盟海誓,此心不渝……”

    “不不不”甘绮题说:“请唱情人的眼泪。”

    连璧一愣。

    “不怕,我喜欢这首歌。”

    连璧只得清唱两句。

    甘绮丽鼓掌,“就唱这首,我喜欢你声音中隐隐无奈之意。”

    连璧说:“这歌不适合在婚礼上唱。”

    “为什么?”

    连璧微笑,“有时,我们总得随俗。”

    “那么唱‘爱你在心口难开’。”

    连璧讶异,“这也是一首惆怅的歌。”

    “我已经决定了,第二首是‘当时光逝去’。”

    连璧不出声。

    “第三首是‘如果爱你是错’。”

    “甘小姐,前两首还勉强可以,这首万万不可。”

    甘绮丽不悦,“是我的婚礼。”

    “可是人家会以为歌手发疯,以后我什么地方都不用去。”

    “你好俗气。”

    连璧失笑,“本来就是。”

    越豪华越铺张的婚礼越是庸俗,不过连璧没有说出口罢了。

    甘小姐说,“你这个人很有趣。”

    连璧回敬一句:“你也是。”

    “第三首唱什么?”

    连璧答;“十二个永不。”

    “也好,—直至十二个水不,我仍然深爱你。”

    连璧凝视这个美丽的新娘子。

    不知怎地,连璧觉得闪烁的钻冠及晶莹南洋珠装饰下的甘绮丽并不快乐。

    怎么可能,一定是她多心了。

    连璧轻轻唱出指定的三首歌。

    甘小姐赞叹:“好嗓子。”

    “谢谢。”

    “应当大红大紫。”

    连璧微笑,“可以生活已经满足。”

    “是怎么样开始唱歌的?”

    连璧很坦白,“家贫,来不及读书,急于找一门生计,碰巧表姐在乐团工作,由她介绍。”

    “啊,生活浪漫吗?”

    “我不是一个潇洒的人。”

    甘绮题说:“请到花园来喝一杯茶。”

    她脱下礼服,原来里头穿着T恤短裤。

    这个新娘子真特别。

    花园里搭着鸽灰色大帐篷,工作人员正在摆放台椅及布置花束。

    甘绮丽轻轻说:“明天就结婚了。”

    “恭喜。”

    不料新娘反问:“喜从何来?”

    连璧怔住,不敢搭腔。

    甘绮丽挑张椅子坐下,斟茶给连璧。

    连璧四顾说:“舞台在那边,背光。”

    甘绮丽说:“这是一宗买卖婚姻。”

    什么,百就银行的千金还需寻求买主?

    连璧不相信双耳,于是瞪大眼睛。

    甘绮题忽然笑了,“你我萍水相逢,无牵无挂,有话不妨直说,我也乐得出一口气,实不相瞒,我虽然姓甘,却是庶出,换句话说,我母亲不是大太太。”

    连璧轻轻说:“你仍是甘小姐。”

    “是二等小姐,上头还有两个姐姐。”

    呵一家有一家的难处。

    “她们金睛火眼那样留意我的一举一动。”

    “真是生活中的荆棘。”

    甘绮丽笑了“你很了解。”

    没想到如此锦衣美食的人儿也有烦恼。

    她的声音低下去:“所以我母亲一定要我争口气,非要我嫁到高家不可。”

    连璧点点头。

    嫁得好不纯是虚荣,日后生活省却多少辛劳,世上每个女子,不论丑妍年纪,都盼望拥有一位具经济能力,强壮的男伴。

    “母亲兴奋得说不出话来。”

    “你很孝顺。”

    “一半也是为自己,自幼看惯了白眼,一直想扬眉吐气,出人头地。”

    连璧微笑,“那多好。”

    “可是,”甘小姐忽然用悲痛的语气说:“我爱的是另外一个人。”

    “什么?”

    “我不爱高松基。”

    连璧发呆。

    “我爱的人叫宁子杉。”

    连璧看着新娘子,不知如何回答。

    花圃里有成群的蜜蜂嗡嗡地扑来扑去采蜜,不,甘绮丽不爱任何人,她最爱自己。

    她低下了头,“我不开心。”

    “那么,听从你的心。”

    “我的心早遭摘除,被名利取代。”

    连璧轻轻说:“那也没有什么好怨的了。”

    她也笑了起来,“你说得对。”

    正在这时,有位太太走了过来,一看就知道是绮丽的母亲。

    她长得与女儿一模一样,只似大十来岁,化妆亮丽,衣饰名贵,身段保养一流。

    她客气地打过招呼走开。

    “我妈妈请了三百名客人。”

    “你今晚记得早点睡,养足精神应付客人。”

    甘绮丽却笑,“我今晚约了人呢。”

    连璧看看表,“我要走了。”

    “明天请准时。”

    “一定,请放心。”

    “下午我会把你的礼服送去。”

    连璧颔首。

    她驾着小车子离去。

    什么人都有烦恼,连璧并不特别同情甘小姐。

    论社会地位,她高她十倍,在世人眼中,一个是千金小姐,另一个是小歌女,势利人心里高下立分。

    可是,连璧心中感喟,娶到这种没有贞节观的富家女,也不知是幸是不幸。

    她的工作只是明日把歌唱好。

    不但新娘要趁早休息,歌手亦需有职业道德,脸容枯槁,精神不振,令人望之生厌,对生计大有影响。

    下午,礼服由管家送来了。

    打开大盒子一看,连鞋子都在内,因是芭蕾舞鞋式样,大些小些无所谓,纱裙尺寸则刚刚好。

    有钱好办事。

    颜色式样划一比较好看,免得你红他绿,眼花瞭乱。

    她不爱他还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