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我答应你(1/2)

    映像:

    门铃一响,素球知道是妹妹来了。

    打开门,果然是她。

    素珊手中大包小包,更夸张的是,还有一辆手推车,上面放满箱子盒子。

    素球骇笑,「都是些什么?」

    「小穗的生日礼物。」

    素球帮著把手推车拉进来,「你太破费了。」

    坐定了,素珊喝杯热茶,然后拆开箱子。

    紊球讶异,「咦,是一副电脑。」

    「正是,小穗同我说,想要一副电脑做功课及游戏,我替她挑了这具。」

    素珊本身是电脑工程师,说完气定神闲在书房中把电脑装置起来。

    「才八岁的小女孩,用得著这种高性能电脑吗?」

    素珊微笑,「电脑这种工具,正属於普通人,大学教授、大作家、富商……用的全是人脑。」

    「你对她真好。」

    素珊把那具蓝绿色半透明的电脑插上插头,立刻示范。

    「小穗放学回来看到,一定高兴。」

    素珊又拆开一只盒于。

    「还有?」素球更加意外。

    素珊笑,「是一具数码摄录映机,精彩无比,通过打印机,可摄制硬照,几乎万能。」

    「大宠她了。」

    「小穗平日怪在家寂寞,这种启发性玩具算是正当娱乐,不过,每隔半小时,要让双眼休息一下。」

    「我会关照她。」

    素珊把空盒子收拾好,陪姐姐喝下午茶。

    「生活怎么样?」

    素球叹日气,「我最怕你问这个问题。」

    素珊说:「姐,人总要面对现实。」

    素球看著妹妹,「我同你,真不似孪生姐妹。」

    素珊笑吟吟,「我们分别是两名个体,我比你迟出生三分钟。」

    「长得也不像,你美丽爽朗,活泼潇洒,我沉闷胆小,顾前怕后。」

    「来,照照镜子。」

    两姐妹站镜前,端详一会儿,素球颓然,「自惭形秽。」

    「不,姐,你皮肤身段仍然一流,只不过发型化妆服装过份保守,缺乏神采。」

    素球不语。

    「还有,几时与王裕进摊牌?」

    素球不语。

    素珊说:「你要见他,几乎需要预约,你还不醒悟,难道一辈子过这种日子?」

    素球隔一会儿说:「他对小穗不错。」

    「离了婚,他一样可以对女儿好。」

    素球笑,「从未见过你那般苦口婆心劝人离婚的人。」

    「分了手可以从头开始。」

    素球说:「许多女人离婚后感情生活也就完结。」

    「你不同,你是名建筑师关耀昆的女儿。」

    素球大笑,「关耀昆另一个女儿还没有嫁出去呢。」

    素珊看一看表,「不同你说了,我还有事,明天来教小穗用这批器材。」

    素球送妹妹出门,看她开著欧洲名牌小跑车呼啸而去。

    那辆跑车素球也坐过,只觉透不过气来,空间狭窄,令她产生恐惧,素球自用车是辆四驱吉甫,高大得小穗可以在车厢中站起来。

    下午四时,司机接了小穗回家,小女孩一看见阿姨的礼物,高兴得跳跃,因在学校已经接触过电脑,立刻上手,运用起来。

    看到那部袖珍摄录映机,更加欢喜,立刻对牢妈妈拍摄,并且即时把映像接驳到电脑荧幕上。

    小穗是神童?不,发明这些器材的都是天才,用家只需会一二三即可操作。

    素珊还未来指点,小穗已经玩得不亦乐乎。

    小女孩并没有问父亲是否会来陪她过生日。

    这些日子来,王裕进不知忙些什么,好像也挣了一点名利,报纸财经版上常见他的名字及照片,小穗会指著说:「爸爸,爸爸。」

    一年只出现几次:素球及女儿生日、中秋、过年,难怪素珊捉狭地讥笑素球是个未亡人。

    其馀时间王裕进在甚麽地方?

    当然另外有一个女人。

    素球听说过,她叫冯妙屏,商业管理人才,长得十分秀丽,出身也好,所以会得含蓄低调地与人家的丈夫往来了数年而不招非议。

    她好像与王裕进有点真感情,同某些我户头的女子不一样。

    素球一直装作不知,涵养一流。

    父母的修养比她更好,只同素球说:「我们永远支持你。」

    是家人的关怀使她度过这苦楚的三年:房子、汽车司机、工人,全是嫁妆,她不愁开销。

    素珊真是好妹妹,一点不与姐姐争,一有好处,一定留给素球,甚至哪个家务助理会做好菜,都立刻叫母亲让给素球:「妈妈,你再训练一名好了。」

    因此,把素球婚姻失败的苦楚减至最低。

    王裕进不陪她们母女,素珊补足,暑假寒假,一定与小穗四出旅行,有时逼她男友同行,令他怪叫:「又是迪士尼乐园。」

    但是,素球总下不了决心离婚,王裕进不提,她也不提,彷佛还在期待甚麽。

    第二天,素珊未到,王裕进倒是出现了。

    看见他,素球一怔,不由自主说:「稀客。」

    王裕进有点不好意思,「我带了礼物给小穗。」

    是一整问玩具屋,有各式家具,还可以亮灯,一家三口三只洋娃娃。

    「她会喜欢?」

    素球点头,「一定。」

    其实小穗一早不玩洋娃娃了。

    王裕进穿著剪裁上佳的西装,外型一流,仍然英俊潇洒。

    素球问:「你今天来,可是有话要说?」

    「不,我特地来看小穗。」

    过片刻他也问:「你呢,你可有什么要同我说?」

    大家都希望对方先提离婚二宇。

    幸亏不久小穗放学回来了,不然真不知还有什么对白。

    小穗笑著取出录映机拍摄父母对话。

    王裕进问:「可要出去吃晚饭?」

    素球实在不想强颜欢笑,「不客气。」

    王裕进只得告辞。

    小穗看著豪华的玩具屋说:「爸爸忘记我已长大。」

    王裕进还记得有个女儿已经不容易。

    稍後素珊来了,教小穗用互联网络,两人玩得十分尽兴。

    她同姐姐说:「我有新消息。」

    素球跳起来,「你要结婚了。」

    「不,同你有关。」

    「咄,我的世界无新事。」

    「王裕进今天来过?」

    「是,什么事?」

    「江湖传说,他已与冯女士分手。」

    素球一怔,「关我什么事。」

    素珊笑:「可见你还有救,你莫希祈浪子回头,他另结新欢,是一名青春二线歌星。」

    「告诉我干什么。」

    「全然没有兴趣?」

    素球不出声。

    「离婚算了,你这样大方,一样可以与他维持文明友好关系。」

    素球抬起头。

    小穗正在露台拍摄猫儿打架,也许这具录映机会启发她将来拍电影做导演的**。

    「你想清楚,姐,还有几十年要过。」

    「我会。」

    天天晚上失眠,想足三年,不停检讨自己,日子久了,无限自卑。

    也许,已经到了自救的时限了。

    素球叹口气,这样懦弱,不知遗传自何人,父母都是勇敢的人,父亲苦学成功,白手兴家,母亲一边带大两个孩子,一边工作,鼎力支持丈夫……

    「妈妈,妈妈,笑一笑。」

    小穗拿摄影机对牢她。

    第二天下午,素球自外边回来,正与保母商量家事。

    「小穗的芭蕾舞鞋与球鞋都得买新的了。」

    「不见孩子大,一味见衣物缩。」

    保母说:「星期三就得用。」

    「我明早出去办。」

    「顺便买些内衣裤。」

    门铃急促地响了一下。

    连保母都奇怪,「谁?」

    素球亲自去应门。

    门外站著一个陌生年轻女子,衣著合时,化著淡妆,但遮不住憔悴之态。

    素球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可是她有第六感。

    那女子微微抬起头来,轻轻说:「王太太,我可以进来吗?」

    素球不得不问:「你是哪一位?」

    「王大大,我是冯妙屏。」

    呵,找上门来了。

    素球应该立刻说声对不起没有空才是,不过她踌躇了,考虑一会见,她说:「请进。」

    冯妙屏轻轻走进屋内。

    她整个人像一个影子,轻飘飘没有力,身形十分瘦削。

    佣人斟出一杯茶。

    素球吩咐:「做两杯咖啡。」

    冯小姐坐下来,一时不知怎样开口。

    素球问:「你来找我,有什么话要说,我可以怎样帮你?」

    如果素珊在这里,她会笑得落下泪来。

    什么,外遇找上门来,发妻还得问她需要何种协助。

    那冯妙屏精神十分困惑,她说:「我与王裕进分手了。」

    是又怎么样呢。

    「我不知道,」她用手掩住面孔,「我只觉得无助、绝望、羞耻。」

    素球说:「你是受过高深教育,有工作经验的女子,这一切都会过去。」

    怎么反而叫关素球来安慰第三者,她才是受害人呀。

    只听得冯妙屏说下去:「他有了另外一个人。」

    说到这里,突然哭泣起来。

    「五年了。」她泣不成声,似哀悼时间飞逝。

    什么,素球一怔,竟那么久了?还以为只有三年。

    「王大太,你会否叫他回来?」

    原来如此。

    素球答:「我要是叫得动他,一早就叫他回来。」还会有你这第三者吗。

    「你难道什么都不管?」

    素球冷冷看著冯妙屏,原来她是想假王太大的力量来除掉这个新欢。

    素球替冯小姐添一杯咖啡,闲闲道:「王裕进在外边的事,我管不著。」

    「多年来他都在外留宿,你不动气,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素球并不笨,她知道这是还击的时候了,她一宇一宇地说:「我与王裕进早已离婚,我俩已经脱离开系,他没同你说吗,也许不想再婚吧。」

    本来苍白的冯妙屏忽然面如死灰。

    素球心里说:是你自己送上门来,怪不得人。

    冯妙屏颤声问:「你俩早已离异?」

    素球点点头,「所以,我什么都帮不到你。」

    这时,大门打开,小穗放学回来了。

    保母迎上去,「小穗,妈妈有客人,快来跟我洗手吃点心。」接著吩咐司机去买水果。

    冯妙屏看在眼里,忽然说:「你的生活很丰足。」

    「我不是靠王裕进。」

    「他一直说你不肯离婚。」

    「他没有对你说出真相。」

    冯妙屏心死了,「他一直骗我。」

    素球轻轻说:「一个人不可能顺利一生,纵有挫折,也得尽力克服。」

    冯妙屏掩脸。

    小穗换上便服过来,手上还是拿著心爱的数码录映机。

    素球说;「还不去做功课。」

    小穗笑著走开。

    素球觉得是送客的时候了,她站起来。

    「冯小姐,我还有事。」

    那冯妙屏脚步有点踉跄,毫无方向地离去。

    剃人眉毛者终于也被人剃去眼眉。

    素球不能同情她。

    她把她喝过的茶杯丢进垃圾桶里。

    小穗走近,素球将女儿拥在怀中。

    「妈妈,那阿姨是谁?」

    「一个推销员。」

    「她卖什么?」

    「本来出售青春热情,现在已无本钱。」

    小穗没听懂,刚想发问,保母叫她做功课。

    晚饭时间,素珊来了,穿著珊瑚色缎裙,钻石项链闪闪生辉,分明是要去什么宴会。

    她说:「我还剩半小时,来陪小穗。」

    素球说:「将来你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时间就轮不到小穗了。」

    「谁说的,届时我们两家一起住。」

    「谁陪你疯。」

    素珊却说:「小穗,来,拍摄了什么片断,让阿姨看看。」

    刚接上电脑,手提电话响,主人家来催她赴宴,她只得匆匆离去。

    她答应明天再来。

    素球打一个呵欠,今日真忙真累。

    半夜,仍然醒了,孤枕独眠,醒来也没有人可以说一句半句话。

    她摸索看到厨房喝杯水,经过书房,一点睡意也没有,便走到电脑前坐下,她开亮了小小台灯。

    小穗拿著机器拍了好几天,到底拍了些什么?素球不禁好奇,看看也好。

    素珊说得对,电脑非常容易用,按下钮就可以看,荧幕出现小穗拍摄的家庭电影。

    咦,映像非常清晰,两只小猫打架,你追我逐,十分有趣,素球笑出来。

    忽然镜头一转,荧幕出现了两个人,男的正是王裕进,一派悠然地在说话。

    女的佝搂著背,双臂紧紧抱在胸前,是谁?

    哎呀,是她自己,是关素球,她一时间竟没把自身认出来。

    素球震惊得张大了嘴,似遭人掌掴,这么苍白憔悴的竟是她?

    可不是,镜头推近,特写中的她双眼充满恨意,怨懑之情毕露。

    素球按下凝镜钮,放大映像,这下子她可看清楚了自己。

    怨妇,只有怨妇才会有这样的眼神,一直以来,大家以为关素球看得开,她也以为自己是超人:冷静、镇定、置身度外。

    可是摄影机忠实的镜头出卖了她,看,她双眼毒得会放射利箭。

    原来她的真面目是这样的。

    素球跌坐在椅子上,她用手捧著头。

    半晌,鼓起最大勇气,继续看录影。

    啊,冯妙屏出现了。

    她的欢乐时光已过,轮到她尝试遭人遗弃的滋味,她异想天开,竟以为可以联合关素球的力量来对付别的女人。

    冯妙屏五官干涸,握紧拳头,有求而来。

    素球自己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她斜眼盯著冯妙屏。嘴角不由自主,微微歪到一边,似在冷笑,又像是幸灾乐祸。

    天啊,素球啪一声关掉电脑,两个可怜的女人,抛却自尊,被无良异性把弄而不自知。

    她终于看清楚了一切。

    天蒙蒙亮了。

    素球斟一杯冰水喝,看著窗外的曙光,她心中顿悟,就在晨曦中,她不费吹灰之力放下过去数年背得几乎精神崩溃的重担,抬起头来,一脸平和。

    「妈妈。」小穗叫她。

    小穗听见声响,起来探视,素球连忙打点她上学。

    然后,素球伸了伸四肢,保呼吸几下,打电话到王裕进办公室。

    「我我王裕进。」

    秘书间:「请间你是哪一位。」

    「王太大。」

    秘书好似不相信,也难怪她,根本王大大从来没有出现过,她有点为难。

    隔一会儿,王裕进的声音终於傅过来,「素球,真是你,这么早,什么事,小穗可好?」

    「你别担心,一切正常,是我有话要说。」

    「你有话说?」

    王裕进不置信。

    真的,那么些年了,一直沉默的素球会有话说?

    一向以来,她不是个哑巴吗。

    素球轻轻说:「麻烦你来我处,我想与你谈谈离婚的事。」

    王裕进一时不知怎样反应,有一段时期他非常希望妻子会自动放弃,今日,他又不想她如此撇脱。

    「我马上来。」

    「好极了,谢谢你。」

    王裕进半小时后就赶到。

    「小穗在学校里?」

    「是,你我可自由说话。」

    「素球,你要离婚?」他仍然要占嘴舌便宜。

    「是,」素球说:「我不得不同意离婚是没有选择中选择。」

    啊,她竟变得这样会说话了。

    「为什么会有这个决定?」

    「我看清楚了自己。」

    「什么?」

    「我只有一个条件:小穗跟著我直到成年,你随时可来采访,我不需任何赡养费,亦无其他要求。」

    王裕进对於妻子这样大方,十分意外。

    「我会请区律师做文件,届时你去签名即可。」

    他不出声。

    送给小穗的玩具屋放在书房门口,他走过去,蹲下来,把三只玩偶放在小沙发上。

    「看,父亲母亲一个小孩一家三口。」

    素球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像对著一个陌生人似。

    「我们也是一家三口。」

    素球不答。

    「我太忙工作,急急想摆脱岳父的阴影创业,忽略了家庭生活。」

    他还是想找理由替自己开脱。。

    素球问:「我所说的,你都同意?」

    「我没有意见,我会负责小穗生活费用,并且希望你将来即使改嫁,小穗也不会改姓。」

    「你放心。」

    王裕进吁出长长一口气。

    他原本可以告辞,但却一直坐著,茶都凉了,仍然不走。

    这曾经是他的家,只住了几个月,几乎连洗手间在哪个角落都已经忘记。

    他心里还有一件事。

    半晌,他问:「你可是有了别人?.」

    素球失笑,「你以为是励志电影或小说?失婚妇人一下子遇到更理想的人,过着比从前幸福百倍的生活,不不不,我打算独自抚养小穗。」

    「那么,你以后——」

    素球不想多说。

    各人有各人的命运,她今日纯谈手续问题,她不想诉苦,王裕进也不是诉苦的对象。

    「我的话已经讲完。」

    他忽然道歉,「素球,对不起。」

    素球嗤一声笑出来,送前夫到门口。

    王裕进离去。

    素球吩咐佣人收拾他的衣服杂物,装箱送到慈善机关。

    一个上午办妥许多事,素球对自己的办事能力另外有新的估计。

    中午,素珊得到消息赶了来。

    「姐姐,恭喜你。」

    「你又来揶揄我。」

    「我由衷替你高兴,区律师已把好消息告诉我。」

    「这还算是好消息?」

    「怎么不是,从此你可摆脱阴影重新开始。」

    素球感喟,「以后也没有什么事可做。」

    「噫,姐姐,人生充满意外,越是无心,越有奇遇。」

    素球不出声。

    「王裕进从此少了你这个挡箭牌,他可烦了,听说冯妙屏不放过他,搞得身败名裂也要与他同归于尽。」

    「你看你高兴得那样子。」

    素珊不以为然,「我干吗要大方,我看过你的眼泪。」

    「没事了,早就干了。」

    素珊说:「冯妙屏要求赔偿千万。」

    「真傻,钱有什么用。」紊球唏嘘。

    「忍声吞气是一门极高深的学问。」

    「拉扯著越坠越深,尸骨无存,真不值得。」

    「我们出去喝茶。」

    素球想起,「我要替小穗买鞋子。」

    「一起去,我陪你。」

    数天之内就办好所有手续,素球母女如常生活,素珊仍然时时来陪她们。

    她带来更多新玩意。

    「看,小穗,最轻便的卫星电话。」

    「阿姨有无线电脑鼠。」

    「这是一只知道你叫甚麽名字的洋娃娃。」

    那具摄录映机,已丢到一边,不大理睬了。

    她父亲送的生日礼物更放在一角从来不碰,她们对玩具的态度是「会做什么?」光是坐著不动的无声玩偶才不稀罕。

    素球自嘲:她之所以遭到淘汰,也是因为不够精采。

    玩具屋里一家三口永恒长相厮守,现实不是这样,现实比较残酷。

    素球取起摄录映机把玩,自镜头看出去,世界十分奇异,充满新鲜。

    玉手:

    所有的悲剧都在刹那间发生,周素亭教授遭遇的是一场车祸。

    并不是她的错,清晨,她约了学生在图书馆等,一个醉酒驾驶者刚回家,他超速切线,为著闪避迎面而来的货车,他驶到对面,与素亭的车撞个正著。

    已是两年前的事了,素亭却记得很清楚,偶然还会自噩梦中惊醒。

    她的车子翻滚两下,她被夹在表板与座位之中,安全袋已经弹出,但是她不能动弹。

    头脑十分清醒,忽然不甘心,「妈妈!」她大声叫,就这样完了吗,还有许多事未做,本来打算在明春做新娘呢。

    然後,油箱爆炸了。

    素亭不觉得痛,但感到热力直逼全身。

    这时,忽然有人发狂地试图把她拖出车厢。

    她夹得很紧,但是那人不放弃,用一支铁器大力敲击扭曲的车厢,终于,他喘息着不顾一切把素亭拉到马路中央。

    素亭失去知觉,她没听到车子爆炸。

    看,三言两语就把影响周素亭一生的意外交待过了。

    她在医院苏醒。

    睁开双眼,看见男朋友冯灼规的面孔。

    素亭放心了,「我还活著。」

    「是,你无恙。」灼规轻吻她的脸。

    「发生什么事?」

    灼规忽然落下泪来,「我永远爱你。」

    素亭恻然~想伸手出去替灼规拭泪,她的右臂打了石膏,只得伸出左臂。

    素亭瞪大了双眼,呵,她没有左手,左手齐肘之下,一无所有,裹著纱布。

    她尖叫起来。

    当值的苏医生抢进来替素亭注射。

    「周小姐,失去手臂已是不幸中万幸,请镇静下来,你很快会康复,可以过正常日子。」

    素亭迅速噤声,理智与修养教她接受现实,她叹口气。

    冯灼规与苏医生也深深吁出一口气。

    除出失去左小臂之外,素亭一头头发也全烧光,脸颊需要植皮。

    这些表面创伤在两年後全部痊愈,素亭也装上精密义肢,左手运作如常。

    婚礼只延迟了五个月。

    冯灼规仍然爱她,她也不觉自卑。

    不过,从此素亭再也没有开过车。

    她有极大恐惧,不能面对驾驶盘。

    冯灼规十分体贴,每日往返接送素亭上下班。

    心中有无阴影?当然有,但是周素亭一直以理智控制得好好。

    当日冒险救她出险的是一位当值的警察,他因此获得英勇奖章,并且,也成为周素亭及冯灼规的朋友。

    天

    肇事的醉酒驾驶人也获得法律制裁,事情似乎已经平息。

    素亭仍然在大学教书,她养成了戴手套的习惯,电子义肢戴著手套,更不易发觉。

    最介怀的人,反而是素亭本人。

    有时,独自在家,她会除下假手,不发一言,凝视伤臂良久。

    以後,余生,都得接受这个惨痛的事实。

    并且,得像无事人一般,感激上苍。

    一日,冯灼规提早下班,神情兴奋,声音几乎颤抖。

    「素亭,素亭,过来,我有话说。」

    素亭自电脑桌前抬头笑道:「升级了?」

    「你且听我细说。」

    素亭说:「洗耳恭听。」

    「今日,苏家杰医生来找我。」

    苏家杰便是当日诊治她的医生,素亭静了下来。

    「他披露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紊亭勉强地笑笑,「说来我听。」

    「苏医生说:断肢可以再续。」

    董亭一时不明白,「可是我的左手早已烧毁,不能保存。」

    「素亭,你看,」冯灼规取出剪报,「法国利昂医院一组国际医生成功续肢:经过一项历时十三小时手术,某纽西兰商人成功获得他人捐赠的手臂,运动自如,同截肢前毫无不同。」

    素亭呆住。

    她并没有特别留意这一段新闻,医学昌明超新,已达不可思议地步。

    「苏医生问你可愿一试。」

    「什么?」

    「素亭,该组医生愿意再作一次实验。」

    素亭觉得匪夷所思,「那我岂非成为科学怪人》.」

    「同移植眼角膜或心脏没有分别。」

    素亭忽然笑,「移植别人的手?」

    「是。」

    「谁的手?」

    「愿意在死后捐赠器官的人。」

    素亭骇笑,「不不不,我已接受事实,不作他想。」

    灼规沉默,轻轻把手放在妻子肩上,「素亭,我想你快乐。」

    素亭缓缓答:「我并非不快活。」

    「可是,连你的学生都说,周教授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活泼开朗。」

    「年纪大了,总不能蹦蹦跳跳老十三点。」

    「素亭,我知你耿耿於怀。」

    「终於嫌我了。」素亭微笑调侃丈夫。

    「你知道我永远爱你。」

    素亭感动,与丈夫拥抱。

    「为你,我会去看苏医生。」

    「不,」冯灼规说:「为你自己,因为我爱你直至海枯石烂,可是,我想你一如从前那样爱自己。」

    第二天,素亭去看苏医生。

    医务所的空气总是比别处冷冽。

    苏医生说:「你来了。」

    「是。」素亭的声音非常轻。

    「手术还在实验阶段,第一次失败,第二次成功,你是第三人。」

    「失败如何?」

    「吃一点苦,恢复原状。」

    「成功呢?」

    「若肌肉、神经、血管、骨骼都接驳成功,你可得回一只真正肉手。」

    「不可思议。」

    「是,」苏医生十分兴奋,「这是亚洲第一项类此手术。」

    ”为什么选中我?」

    「素亭,病人需要极度镇定及理智应变。」

    周素亭笑了。

    「你的意外多少已影响到婚姻生活。」

    素亭点头,她变得自觉、拘谨、紧张,灼规一定觉察到。

    从前,可以与他一头跃进碧波游泳潜水,留恋忘返,现在,她已放弃水上活动。

    淋浴也变成一件最私人的事,她躲起来偷偷进行。

    素亭黯然。

    「灼规说,他一点都不介意,可见是你狷介。」

    素亭轻轻说:「不,他会怕的,正如将来孩子们会害怕一样。」

    苏医生很温和地说:「假使你有这种心理障碍,很难生儿育女。」

    「你说,灼规是否对我失望?」

    「不要管他,他对你的爱不变,你只需为自己著想。i

    素亭笑,「彷佛我是整件事里的唯一小人。」

    「他说,他想重新欣赏你更衣。」

    素亭吁出一口气,沉思良久。

    她终于问:「在何处签名?」

    回到家,她躺在床上休息。

    会是谁的手呢?

    苏医生说,那会是同文同种同性的一只手。

    他又说,连心脏脾肺那样重要的器官都可以更换,一只手,算是甚麽呢,.

    将来目的,是换掉脑袋吧。

    她做了一个梦,断手已经续回,毛茸茸,是一只野兽的前爪,素亭尖叫起来。

    一头一额都是冷汗,她把义肢除下,趁丈夫不在家,松一松。

    像那些永不在男人面前卸妆的爱美大大一样,她不想灼规看到她的断肘。

    素亭哭了。

    一直忍著的眼泪汨汨流下,极之痛快地大哭一场,然後倒头昏昏睡去。

    冯灼规下班回来,轻轻敲门。。

    素亭醒来,头痛欲裂,连忙装上假手,披好外衣。

    「苏医生说你同意进行手术。」

    素亭点头。

    「甚麽时候,」

    「他会通知我。」

    「噫,这几天我或许要到纽约开会,可能需要改期。」

    素亭说:「不,你尽管动身,我会照顾自己,你在身边,反而增加我压力。」

    灼规凝视她,「我明白。」

    素亭苦涩地说:「祝我成功。」

    「苏医生说他非常有把握。」

    过了两日,素一早送丈夫出门。

    那天傍晚,她就接到苏家杰的电话:「令晚禁食,尽量睡好些,明朝八时正在医院见你。」

    素亭的心似要自喉头窜出,强自镇定。

    「灼规还未抵达纽约。」

    「我会派人通知他。」

    那一夜,素亭也不打算睡觉,她把书房收拾得乾乾净净,将银行存摺,保险箱锁匙都放在当眼之处,并且写了一便条给丈夫,想了半晌,不过写下永远爱你四个宇。

    她伏在书桌上盹了一会儿,收音机闹钟唤醒她,她梳洗更衣出门去。

    苏医生正在等她。

    素亭微笑,「我可以看看那只手吗?」

    「接驳成功,你自然可以看到它。」

    「它可是一只美丽的手?」

    「绝对是只玉手。」

    素亭豁达地将她自己交给医生。

    手术时间比预期较长,整整进行了十六个小时,七位专家聚集手术室,最终缝合皮层之时,苏家杰带头鼓掌。。

    素亭苏醒。

    苏医生同她说:「已经通知灼规,他一办完事立刻赶回来。」

    素亭疲倦地说:「手,给我看手。」

    她只可以看到纱布绷带下的五只手指。

    手指纤长,皮肤白哲细结,指甲形状漂亮,她想命令这只别人的手做简单的动作,却力不从心。

    苏医生安慰她:「需过几天才能活动,接著还得接受一连串物理治疗。」

    素亭觉得宽慰。

    三个月後,她已经可以穿短袖榇衫。

    接驳处有一条红线,加些化妆品,不是仔细看,根本不觉异状,素亭已可灵活运用这一截人工接驳成功的前臂。

    它是一只美手,比素亭自己原来的手还要漂亮,素亭本身的手呈长方形,指尖像圆锤,但是移植手却五指尖尖,十分细柔。

    谁,是谁的手?苏医生不允透露。

    手术成功,一点排斥现象都没有。

    周素亭的生活起了微妙变化。

    她恢复信心,放开怀抱,又做回原来活泼开朗的周素亭,她又重新用双臂拥抱丈夫,甚至在背后用双臂勾著他的脖子叫他背她走。

    冯灼规对苏医生这样说:「最快活的人是我。」

    夫妻关系终於完美得像恋爱时期一样。

    一日下午,素亭在厨房做点心,冯灼规正读报,忽然看到一则有趣新闻,便叫妻子。

    素亭走出来,笑嘻嘻间:「什么事?」

    这时,冯灼规忽然看到素亭伸出左手,拨了拨头发,侧著头,斜飞了一个眼神,无限柔媚。

    他看得呆了。

    素亭从来不曾如此娇美,她也没有搔首弄姿习惯,不过,忽然做来,出乎意表地动人。

    「叫我干甚麽?」

    灼规说:「再做一次。」

    紊亭莫名其妙,「做什么?」

    「再拨一次头发。」

    素亭尴尬,「你取笑我。」

    她爱娇地用左手掩住嘴,挤到灼规身边坐下。

    冯灼规在电光石火间忽然想起:左手。

    一切都是那只外来的左手。

    左手把它前生的习气也带了来,种入周素亭的生命里,但它的新主人却茫然不觉。

    他曾经握过这只玉手,只觉柔若无骨,与素亭的右手大有分别。

    现在,它又自作主张,频频做出一些可爱小动作。

    手的前主人,一定是个极之俏丽的年轻女子。

    隔几日,冯灼规去找苏医生。

    「请透露手臂捐赠人的身份。」

    苏医生只允咯说一二:「是位廿馀岁的美貌女子,不幸车祸丧生,脑部死亡,家人同意将全部器官捐赠。」

    「真豁达。」

    「姓名我不可透露。」

    「我明白。」

    「回去好好享受生活。」

    「她是学生、抑或是职业妇女?」

    苏医生推搪,「我不清楚。」

    冯灼规知道医生不会多讲。

    那天,他觉得颈膊酸软,分明是帮女同事搬臬子时伤了肌肉。

    素亭说:「我替你按摩。」

    灼规意外,素亭几时学会这一套?

    可是她双手一碰到他肩膀,已知是会家,用力恰到好处,无限熨贴舒服,紧绷扭曲的肌肉立刻松弛。

    「素亭,帮我按一下太阳穴。」

    「遵命。」

    冯灼规哗一声,「十指回春,从此我多一项私人享受。」

    他心花怒放,握住妻子玉手亲吻。

    素亭咕咕地笑。

    生活如此愉快,素亭的左手居功甚伟。

    这只手不但懂按摩,而且会做好菜;煎炒炖都是能手,冯灼规在家吃饭的次数渐多。

    他留意到妻子在处理大学工作之际,仍然用右手多,书写,打电脑,翻文件,全不用劳驾左手,但是在厨房就用左臂,让右臂休息。

    怪异?

    是,但冯灼规已习以为常。

    他已知道那不是一只普通女子的手。

    那么懂得服侍异性,可见是个人才,他独自到图书馆去找旧报上新闻来看。

    交通失事……妙龄女子……约在五个月前……

    他查了三天。

    有了。

    「名媛王绮兰雷雨之夜车祸身亡,富商挚友傅德峰裒伤欲绝」。

    她叫王绮兰。

    冯灼规连忙去我资料,他在报馆有朋友,中学同学张国泰现在是跑新闻的名记者。

    他问:「可需要用私家侦探?」

    阿张答:「王绮兰的资料十分丰富,我们编辑部就一大堆,你可以来看。」

    一个下午他就了解了王绮兰的一生。

    家贫,父一早失踪,母亲是一名售货员,由外婆带大,十三岁那年在街上被星探发现,加入影坛。

    阿张说:「我见过她真人,美人该是那个样子,她有一个特点,记性非常好,对人极之体贴:永远知道宇宙日报的张大哥爱喝威士忌加冰……」

    上帝是公平的,王绮兰没有温馨的童年,可是,她有异常的美貌。

    「她根本没有机会好好拍戏,富翁排队一个个想结交她,玩了好几年,累了,跟著傅某。」

    照片摊开来,各种阶段王绮商都是活色生香。

    「美人也有不如意之处,傅氏元配病逝,她想正式结婚,但是傅家子女坚决不允,不知怎地,傅氏也觉得不是再婚的时候,两人酝酿分手。」

    「然后呢?」

    「发生了车祸。」

    冯灼规沉默。

    阿张问:「为何对王绮兰这个人那么感兴趣?」

    「她的生命,有何目的呢?」

    「一颗灿烂的流星,装饰了都会的夜空。」

    冯灼规苦笑。

    他的目光落在一张彩照上,对牢镜头巧笑情兮的王绮兰左手搁下巴边,无名指上戴著一枚硕大的黄燕钻,这正是他所熟悉的玉手。

    不知怎地,冯灼规打了一个冷颤。

    那天,困到家里,看到妻子正在剪指甲。

    素亭举起左手,细细欣赏。

    灼规不动声色,轻轻握住她的双手。

    他需严密注意这只手。

    不知是否他多心,最近,素亭的手似乎有点轻佻,与同事或朋友说话的时候,总会拍一拍对方的肩膀,或是替人家理一理领带。

    也许,熟朋友之间不拘小节,但是,平日那麽端庄的周教授忽然多了这类亲昵的小动作,叫人迷惑。

    对於这一切变化,周素亭并不自觉。

    在一个慈善舞会里,素亭艳压全场,她一直掺扶著一位年近八十的校董,那老人忽然年轻起来,邀请周教授跳舞。

    半小时後,他宣布捐助大学建设一座图书馆。

    冯灼规十分震惊,他知道大学想要一座新图书馆已有十年,不料今夜老人一时欢喜,竟即时答应。

    周素亭一直陪在老校董身边,喁喁细语。

    终于散会了。

    素亭松一口气,愉快地抱怨:「累坏人。」

    灼规不出声。

    回到家,匆匆卸妆,素亭躺在床上,很快憩睡,她的左手放在胸前。

    冯灼规轻轻走过去,握住那只手。

    他低声说:「我知道你有灵性。」

    手指蠕动一下。

    「欢迎你来我家生活。」

    「我知道你向往婚姻生活。」

    手一动不动。

    「但你需明白,所有成功的关系,需双方体谅合作,素亭是大学教授,你要为她设想,投入她的性格。」

    说到这里,灼规叹口气。

    「我是否傻子?对牢一只手说话。」

    左手忽然抬起来,轻轻抚摸灼规的脸颊。

    「看,我一早知道你会明白。」

    手缓缓垂下。

    「多谢你与我们合作。」

    这时,素亭转了一个身,呢哺说:「灼规,你同谁说话?」

    「与你说话。」

    「明天再讲吧。」

    她又呼呼入睡。

    灼规放心了,他握著妻子右手直至天亮。

    也许纯是心理作用,这一晚之后,周素亭做回周素亭,一点异样都没有了。

    但是,她仍然煮一手好菜,有空替丈夫按摩肩膀,并且,用左手化妆。

    一年后,苏医生替素亭检查手臂。

    「感觉如何?」

    素亭说:「百分百正常运作。」

    苏医生点头,「手术成功,报告呈上,希望将来可以广泛应用,造福人群。」

    素亭伸出左手,细细端详,咕咕地笑,「我并没有辜负这只手,我学会许多从前疏忽了的技艺,改天,我还打算去学缝纫呢。」

    苏医生也笑,「我真替你高兴。」

    做了素描,发觉骨骼、肌肉、神经,完全连接生长,与右手无异。

    趁素亭更衣,苏医生问冯灼规:「为什么不出声?」

    「我觉得那只手似有独立生命。」

    医生笑,「我的四肢也一早全不听话,力不从心,明明想玩,却躺了下来。」

    「冯大哥,你的想像力太丰富了,手的肌肉细胞没有记忆。」

    「真的没有?」

    「医学上全无根据。」

    「人类的医学,其实还十分不足吧。」

    「我们一日比一日进步。」

    「但是,对人体了解有多少呢?」

    「最近英国有一少女患心肌炎,医生停顿了她心脏及脉搏,用仪器维生,人工做血液循环,六天之後,她苏醒过来,如今正常生活。」

    「可是,心脏为什么在休息之后会自动复元?」

    「我们不知道。」

    冯灼规笑了。

    「但是医生做得到的已经根多。」

    「我绝对尊重医学。」

    苏医生间:「婚姻生活如何?」

    「美满快乐,希望终生如是。」

    苏医生说:「羡煞旁人。」

    素亭更衣出来,两人离开医院。

    到了家,冯灼规说:「暑假我们到北欧度假。」

    素亭转过头来,轻轻说:「你无心工作,只想玩耍。」

    他握住妻子的手深吻。

    素亭的手轻轻抚摸他的眼睛眉毛,耳朵嘴唇,似要用触觉辨清他的容貌。

    手指轻柔曼妙地扫过他整张脸,然后,伸到他后颈,拨弄他的头发,无限爱恋欢愉。

    冯灼规长长吁出一口气,他低声说:「我们真幸运。」

    「是,失而复得,是天下最高兴的事。」

    两人紧紧拥抱。

    左手好像更紧一点。

    骗子:

    曾经一度,嗯,大概有一年左右吧,齐仲爱上了一个女孩子,她叫林长风。

    他连她的名字都迷恋,时时在心中默诵。

    秀丽俏皮的长风却有一个非常坏的习惯,她喜欢迟到。

    每次的会,不论是的谁,总得迟到,是长辈呢,迟十五分钟,的男朋友,迟半小时,例迟。

    上班也迟,天天迟足一小时,她在林兴国律师行做事,老板是她慈父。

    迟到的她一抵现场总是娇俏地道歉,大部份人都会原谅她,坐著等,又不累,算了。

    唉,打扮需时嘛,况且,漂亮的小姐,哪个不迟到。

    只有耿直的齐仲才会与女友正式讨论这个棘手的问题。

    「长风,守时是帝皇的美德。」

    长风笑笑,「我不是贵族。」

    「迟到真是坏习惯。」

    长风收敛了笑容,「我不想一个人坐著干等。」

    「没有人叫你早到,准时即可。」

    「我家没有钟。」赌气了。

    「听听这是甚麽话。」

    「你迭只钟给我。」

    「华人的规矩,钟是不能迭人的。」

    「那别怪我迟到。」

    齐仲选了一只钻表送女友,可是,美丽的长风仍然改不了迟到的习惯。

    都快论婚嫁了,齐仲的心温柔地牵动,也只得随她去,再说她,怕伤了和气。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

    一日,齐仲在办公室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

    「你姑妈来了,住宇宙酒店一三二房,你买份礼物去采望她,她怪想念你。」

    「遵命。」

    下了班,立刻去北欧著名银器店选了一条项链,赶到宇宙酒店。

    半途手提电话响,是长风找他。

    「想吃芒果芝士蛋糕?好,三十分钟後在宇宙酒店咖啡室等你。」

    齐仲的姑妈是国际著名的名画家,作风有点像乔治亚奥姬芙,略带商业性,十分受欢迎,生意做得颇大。

    白衣白裤中年的她迎出来与齐仲拥抱。

    「送甚麽给甚麽都有的国际名人呢?」

    姑妈说:「一个吻。」

    姑侄二人哈哈大笑起来,她送齐仲一幅素描,他们又谈了一会儿,齐仲才告辞。

    他准时到咖啡座等女朋友。

    呵,又迟到了。

    这次迟了很久,廿五分钟后还不见人影。

    齐仲有点不耐烦,目光浏览,被他看到邻座女客。

    不论有没有女朋友,男性总是喜欢看漂亮的女孩子。

    邻座女郎真的十分标致。

    傍晚,已经在喝香槟,穿便装,可是有股娇慵味道,五官特别,大眼睛配肿唇,与长风那种传统秀丽不同。

    她伸伸懒腰,站起来就走。

    侍者追上去:「小姐,账单。」

    她瞪一瞪大眼睛,「我住一三二号房。」

    侍者被慑住,「是,是。」

    女郎转头离去,留下一阵令人迷惑的香氛。

    齐仲这才想起来,他姑妈正住在一三二号房,何尝认得这个野性女郎,白请她大吃大喝。

    骗子。

    都会桌甚麽人都有,大骗子骗财骗色,小骗子骗吃骗喝。

    齐仲并没有起来叫酒店守卫抓住那女郎。

    想必是肚于饿了,才做这种事。

    长风终於来了,伸手在男友肩上一拍,「怎么,等得呆了?」

    齐仲一看表,发觉她迟了足足四十五分钟。

    假使她稍为准时,齐仲就不会看到刚才那一幕。

    不知怎地,齐仲有点反感。

    浪费别人时间,是非常自私的行为。

    他不出声,客观地打量女友,只见她若无其事的叫了蛋糕与饮料。

    晚饭的时间都已经到了。

    齐仲不想多讲,那晚,他很早送了长风回家。

    在书房埋头苦干时,不知怎地,老是想起那女骗子的大眼睛,真奇怪。

    长风打电话来:「你今天不高兴?」

    他淡淡答:「没有。」

    语气完全变了,叫他自己都吃一惊,缘起,缘灭,连当事人都控制不了,从前等她等得心甘情愿,每一分钟都是兴奋的期待,此刻,齐仲的想法完全不同。

    他不愿意每次约会都等上三刻钟。

    长风在另一头说:「明天一起去吃墨西哥菜。」

    「明天我有事。」

    「什么事?」

    「我姑妈自纽约来。」

    「是名画家齐玫丽?」

    「正是她。」

    「齐仲,介绍我认识。」长风语气兴奋。

    「让我看看她有没有时间。」

    一次,的了齐仲的外婆喝茶,她也迟到半小时,害得齐仲如热锅上蚂蚁,团团转,幸亏老人明白事理,不予计较,这次,不必了。

    齐仲说:「我还要写一份报告。」

    他挂断电话。

    第二天下午,他到酒店去替姑妈查账,果然,一瓶克鲁格香槟,一客白路嘉鱼子酱已打入账目。

    他想了一想,第六感告诉他,那女郎会再出现。

    他们那种人多数有胆色,无智慧,不知该何时收手,一次得手,尝过甜头,」定会再回头。

    差不多时间,齐仲到咖啡座去等。

    一样是等,且不知伊人会不会出现,但是齐仲不介意,人,有时候真怪。

    等了不久,目标出现了。

    女郎穿白衬衫,窄脚牛仔裤,却踏一双红色细高跟拖鞋,妖异中带些天真,邪气里见艳丽。

    她大胆地坐下,一点也没有惧色,依旧叫了香槟。

    侍者认识她,笑著说:「是一三二号房挂账吧。」

    她头也不抬,「正是。」

    齐仲笑,呵,故技重使。

    他站起来,走到女郎而前,轻轻说,.「一三二号房?」

    女郎冷冷抬起头来。

    呵大眼睛水灵灵,小肿嘴仿佛有千言万语,这样美貌女子,在都会中应吃得到大茶饭,何用学宵小骗一瓶酒?

    当下,她板著脸说:「走闭,不然,我叫护卫员。」

    贼喊捉贼呢。

    齐仲还来不及开日,一名护卫员已经走近。

    那大汉说:「这位小姐,请随我到办公室。」

    女郎脸色发育,僵坐著。

    齐仲立刻问:「甚麽事?」

    「先生,与你无关,这位小姐冒认住在一三二号房。」

    噫,东窗事发。

    没想到姑妈那么精明,每天都查账。

    「小姐,你不能不付钱。」

    齐仲开口了:「我姑妈齐玫丽住一三二号房,」他取出名片,「我们挂她账,不信,请你与她说话。」

    护卫员挤出一个笑容,「昨天——」

    「抱歉,昨日我与朋友喝了一瓶酒,忘了告诉她,是我错,由我负责。」

    护卫员立刻拨电话到一三二号房,讲了几句,笑容满面说:「齐小姐说,以後请你在单上签个名。」

    他说完就退下。

    齐仲对那骗吃的女郎说:「来,我们换个地方。」

    那女郎已没有适才那麽神气,不过大眼睛仍然无惧。

    她与他走出宇宙酒店。

    齐仲说:「以後,换个地头。」

    她嗤一声笑出来,「你不要以为你救了我。」

    齐仲答:「我没有那样讲过。」

    「大不了赶出去,明日挣到钱,一样照来。」

    「何必到这种咖啡座。」

    「游客多呀。」原来是伴游女郎。

    齐仲微笑,「那你又没人结账。」

    她露出沮丧的样子来,「东南亚经济不景气,日本人韩国人台湾人全不来了。」

    连她们都受影响,可见社会运作真是一环扣一环,有一个环节松脱,全民受罪。

    齐仲生性活泼大胆,可是这个时候,也知道女郎不是善男信女,不便与她大过熟络。

    他说:「再见。」

    那女子却说:「齐先生,谢谢你。」

    眼尖,刹那间已看到名片上的小字。

    齐仲暗暗佩服。

    「你不问我叫甚麽名字?」

    齐仲微笑,她们一定都有个可爱的,容易上口的名字,不是叫咪咪,就是叫珠珠,要不,叫明明,或是芝芝。

    「我叫杨云云。」

    果然,叠字,缠绵,像乳名,搬到公众场所来叫,已经掀开一层纱。

    齐仲觉得太危险,向她扬扬手,往停车场走去。

    事情完了吗?当然不。

    过两天,姑妈要回纽约,齐仲负责送行。

    临上飞机,她同侄儿说:「男人也有名誉,交朋友要小心。」

    齐仲微笑,「才喝你两瓶酒,话就多了。」

    「忠言逆耳。」

    把老人家送走,齐仲松口气。

    一转身,看到个熟悉的苗条的身型,不知怎地,他的心咚一跳,长腿细腰,那样婀娜,难道是——

    那女子看到朋友,回过头来,啊,不是她,是另外一个美女,整个城市都布满正在寻我机会的美人儿,长得好真是幸运。

    齐仲低著头回公司。

    长风已经找过他好几次,秘书说:「林小姐有急事。」

    齐仲知道她脾气,所谓大事,不外是心爱的时装被人捷足先登之类。

    他还来不及覆电,长风又找上门来。

    「我十分钟後到你办公室。」

    「长风,我有事要做,可否稍等?」

    「我有要紧事。」她的声音紧绷。

    「十一点半我才有空。」

    宠坏了,齐仲作为她的男朋友,也有责任。

    她铁著面孔上来,齐仲亲手替她斟一杯咖啡。

    「可是掉了一只心爱的耳环?」

    长风不出声。

    「我陪你去挑最新的款式。」

    「齐仲,你不忠。」

    齐仲吓一跳,明明是清白身,却无缘无故涨红面孔,「你说什么?」

    「许挺峰说在宇宙酒店咖啡座看到你与艳女卿卿我我。」

    哗,通天眼顺风耳,世人太爱管闲事。

    长风双目通红,「这麽多年来你目不斜视,我也不过贪你这点好,现在你人已变。」

    「那不过是点头之交。」

    「她是歌星王宝娟可是?」

    「不不不,她说她姓杨,我不知她是什么人,你请放心好不好。」

    「以後,每天下班,我都要你陪著我。」

    齐仲一听,不禁啼笑皆非,这岂不是比结婚更惨?此风不可长,不可让东风压倒西风,长风欺压齐仲。

    「长风,我有人身自由。」

    「你不答允?」

    「没有成年人会答应如此苛刻条款。」

    长风出言侗吓:「你可是想分手?」

    齐仲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不觉一愕,仔细沉吟,这倒是另一个选择,这样娇纵的女友,如何服侍她一辈子。

    这时,秘书来催齐仲开会:「业主在等呢。」

    「抱歉。」齐仲站起来。

    长风真不会挑时候,偏偏闹到人家办公室来,话没说完已经被打断。

    一小时後,齐仲自会议室出来,长风已经走了。

    秘书同齐仲说:「林小姐说,请你想清楚了答覆她。」

    齐仲啊一声。

    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像以往那样立刻赶了去道歉赔小心,那天晚上,他工作至深夜。

    累了,蒙头大睡,天未亮起来,神清气朗,淋浴後一个人去酒店吃早餐。

    八时未到,咖啡座没有甚麽人,一眼看到她在角落看报纸吃烟肉蛋。

    理智点,应该即时离去,换别的地方坐,可是齐仲身不由己,双脚自动走到她身边。

    「你好,这么早?」

    女郎抬起只眼,眯成一条线,「咦,真巧。」

    这才看清楚她身上还穿著灰紫色缎裙,分明一夜未寐,可是丝毫没有倦意,脸上仍闪著莹光,真天生该吃这行饭。

    她摺好早报,「请坐。」

    齐仲老实不客气坐下,「怎么老碰到你。」

    「也许,是我紧紧跟著你。」

    齐仲问:「环境好些没有?」

    「托赖,这两天有阔客,我们这种人,早已习惯三更富,五更贫。」

    「总也得有点节蓄。」

    她笑笑,「没想过。」

    齐仲正在踌躇是否要问她拿电话号码,女郎忽然看著他身後说:「唷,不好,

    那可是你的女朋友?面色如墨。」

    齐仲以为她开玩笑,一转头,却看见长风与朋友正站在门口。

    碰上了,真奇怪,像一场独幕剧,重要的角色全部聚集一堂,一决雌雄,在该刹那解决恩怨。

    长风走过来,盯著齐仲,「你还有甚麽话要说!」

    齐仲真不知说什么才好。

    那女郎却见义勇为,「这位小姐,你别误会,我们不过刚刚碰到。」

    长风怒不可抑,伸出手来,掌掴齐仲。

    齐仲原本可以挡得住,可是怕伤了女友,略一迟疑,脸上已经著了一记,十分响亮清脆啪地一声。

    长风的朋友立刻过来急急把她拉走。

    齐仲颓然坐下。

    女郎调侃:「你女友好凶。」

    齐仲觉得他有必要检讨感情前途。

    女郎又说:「都是我不好。」

    「不关你事。」

    女郎取出一枝笔,在齐仲手背上写下电话号码,「有空我我。」

    她站起来离去。

    齐仲叫结账,侍者过来说:「那位小姐已经付过。」

    「啊?」

    「她住二五○号房。」

    「不不不,」齐仲连忙说:「这一顿由我请。」

    这位杨小姐好像从来没有付账的习惯。

    当众吃了一巴掌,齐仲内心反而释然,已经赎了罪,再也不必解释什么。

    他回公司一直做到深夜。

    没有长风的电话骚扰,工作进行奇快,真不知是悲是喜。

    从前,那娇嗔的声音每隔一会儿便会响起:「还未下班?」「想不想我?」,「躭会可要来吃宵夜」,「一个人无聊死了」,「电视上一个好节目也没有」……

    他总想赶了去陪她,多多少少分心。

    隔了几天,他发觉齐仲与林长风分手的消息已经在亲友间传开。

    他一句话都没说过,那么,一定是长风张扬出去的。

    齐仲的生活经验比长风丰富一点,他知道这种事,越沉默越好,否则女方尤其吃亏。

    呵,还有一件事,那个写在他手背上的电话号码,他即日就洗掉了,他没有那样大胆,敢找上门去。

    年底,长风宣布结婚,没有请客,只在报上登了一则启事。

    齐仲瞪著那段启事很久,恍惚间老是觉得新郎应该是他。

    但是,朋友告诉他,那是富商梅景恒的长子梅立展,与长风堪称门当户对。

    那么快就从头开始,且修成正果,把齐仲丢到脑後。

    不过,齐仲反而松了一口气,喏,是她负他,不是他亏欠她。

    他们在伦敦举行婚礼,齐仲辗转看到了结婚照片,戴著钻冠穿著白缎的林长风犹如公主一般。

    朋友好奇地问:「有无后悔?」

    齐仲十分得体地回答:「我配不起她。」

    那天,假使长风没有迟到……

    还想来干什么,现在,专心一致痴痴等她的,已是另外一个人。

    接著的一年,齐仲在工作上有惊人优异成缜,一连替公司拿了好几个大奖,也赚到奖金。

    他是个低调的人,仍然勤奋办事,不过,总想把喜讯告诉某一个人。

    周末,他时时在人多的下午往大酒店咖啡座喝茶,没有空,也巡一巡,与熟人打个招呼。

    暗暗注意,有没有一双大眼睛。

    终於一日,有人叫住他:「齐仲,怎么一个人?过来一起坐。」

    那桌坐著同事老张夫妇,另外还有不认识的一位小姐。

    「齐仲,我替你介绍,我表妹卓永。」

    那卓小姐大方娴静,只微笑点头,神情可亲,齐仲立刻觉得是可以做好朋友的

    那种女孩。

    他与他们坐在一起,不舍得走,谈了一会儿,建议到一间新开的法国餐厅试菜,由他请客。

    张氏夫妇有点会意,立刻推掉其他的会,含蓄地同表妹说:「法国菜吃不胖人。」

    卓永连忙说:「我喜欢喝冻薯茸汤。」

    张氏夫妇暗暗欢喜。

    那一晚之後,齐仲开始独自的会卓永。

    他发觉她从不迟到,他准时,她只比他晚一步。

    齐仲深深感动,有这样美德的女子实在不多了,况且,她有高尚职业,经济与精神完全独立,有涵养,富幽默感,不爱交际锋头,优点甚多,齐仲保深敬爱欣赏她。

    冬日出差到钮约,他心血来潮,忽然走进第五街铁芬尼珠宝店,选购一枚钻戒,放在胸前口袋,带固家。

    卓永来接他飞机,在停车场,他取出小小淡蓝色盒子,打开来,结结巴巴求婚

    卓永戴上指环,一贯温和地说:「很漂亮,又合尺寸,我极之高兴。」

    他们紧紧拥抱,两个人都喜极而位,世人多如恒河沙数,芸芸众生寻找合适伴侣,谈何容易。

    齐仲与卓永都是化繁为简高手,只打算注册结婚,请亲友观礼。

    找新居才花了一个下午,是朋友介绍的宽敞旧公寓房子,装修齐全,两人看一眼就决定买下来,交装修师布置。

    他们到巴黎蜜月,乐而忘返,一住个月多,成为酒店熟客,房口部天天送酒送花。

    终於到了结账的时候,齐仲一看账单,不禁意外,知道不会便宜,却没想到会这麽贵。

    什么,每天都有一瓶香槟挂在他账上。

    这是谁?

    电光石火之间,他明白了。

    他冲下大堂。

    到了柜抬,他查询会计:「谁天天在咖啡座喝一瓶克鲁格香槟?」

    「齐先生,我立刻替你间领班。」

    领班特地出来见他,「是一位美丽的华裔女郎,说是齐先生的妹妹,挂账。」

    齐仲不怒反笑,「每天什么时候来?」

    「五时左右,齐先生,她是否你妹妹?」

    「是,是,账目没有问题,我现在付清。」

    他一脸欢喜回到房中,卓永纳罕,「甚麽事那样高兴?」

    「今晚几点钟飞机回家?.」

    「十时半,还有时间,九时到飞机场未迟。」

    还可以作最后活动。

    下午五时,卓永到罗浮宫买纪念品,齐仲去咖啡座寻人。

    一眼就看见她。

    头发虽然剪短,身型仍然诱人,正在喝齐仲请客的香槟呢。

    他走向前招呼,「杨小姐你好。」

    女郎笑吟吟抬起头来,「还记得我呢。」

    「一早就知道我在这里,为甚麽不打个招呼?」

    她笑说:「你来度蜜月,太不方便了。」

    「我们算老朋友。」

    「是呀,认识已超过一年。」

    才一年吗,齐仲讶异,发生那么多事,仿佛半生已经过去,怎么只有一年?

    「恭喜你。」

    「谢谢,生活还好吗,可是已在巴黎落脚?」

    她娇慵地答:「还不是老规矩骗吃骗喝。」

    齐仲笑了。

    「你太太狠娴淑,我很替你高兴。」

    「是,她十分成熟懂事,我很幸运。」

    「那打人的娇纵女对你无益,决非良伴。」

    「她嫁了一个条件胜我多多的好人。」

    「咦,每个人都有好归宿,只除出我。」

    「你并没有寻找归宿呀。」

    她朝他眨眨眼,「我有得喝就行,不与你说了,我约了人呢。」

    齐仲问:「喂,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吗?」

    「当心太太生气。」

    「她不是那样的人。」

    「那更不应叫她猜疑。」

    「是是,」齐仲唯唯喏喏,「多谢指教。」

    她似一只蝴蝶般翩然飞出酒店。

    刚巧卓永回来,看见刚才一幕。

    「那是你的朋友?」

    齐仲答:「是。」

    「从未听你提起过,是个美人儿呢。」

    齐仲笑,「所以不敢提呀。已

    卓永也笑,「你得解释一下。」

    「在飞机上我慢慢说你听。」

    卓永又说:「我看过账单,谁在这个多月内天天喝掉一瓶香槟?」

    「放心,我都会告诉你。」

    炫耀:

    柏芳在选购时装。

    售货员小姐笑容可掬地说:「粉红色毛线衣配铁灰色百褶裙,你看如何?」柏芳心中想:都快成为都会大学的校服了,每个女人都有一套,她摇摇头。她并不是急用,可是有空的时候选定一两套晚装,免得临时找不到衣裳头痛。多年来她穿著高贵但单调的黑色小小吊带裙,实在腻了。

    「柏芳!」

    谁,谁的声音那麽大?

    一看,是个粗眉大眼的年轻女子,好面熟。

    「柏芳,在挑衣服预备参加下月初的舞会?」

    舞会,甚麽舞会。柏芳茫然,但是她维持礼貌的微笑。

    「一班同学,数你最忙,大家都请不到你来参加聚会,听说还是因为刘仕明的缘故。」

    呵,想起来了,是旧同学张慧殊。

    柏芳立刻陪笑,唯唯喏喏。

    「这次舞会,你一定要来,欢迎携眷参加,你已找到新男朋友了吧,人家刘某都快结婚了。」

    柏芳无言,只是傻笑。

    「对不起,我男友叫我,舞会见。」

    那边真有一个胖胖的年轻人叫她,她速速过去挽著他的手离去。

    柏芳呆半晌,低下头。

    毕业已经两年,大家都还记得她与刘仕明那一笔账,坏事传千里,人们永远只记得他们要记得的事,好事不出门,柏芳是宇宙电子公司升得最快,最获信任的年轻职员,为甚么没有人提起?

    就坚持她是被刘仕明遗弃的女子。

    真不值,柏芳不是计较,亦非耿耿於怀,但是她也是人,不禁越想越气。

    这时售货员过来说:「柏小姐没看中甚麽?」

    柏芳抬起头,「有无性感一点的晚装?」

    售货员一怔,随即笑了,「这边,柏小姐。」

    每一个人都有权改变作风。

    柏芳试一套丝绒镶网纱短外套。

    「哗,危险。」

    旁边有另外一个艳妆的客人听见了转过头来笑,「就是要危险。」

    柏芳是聪明人,立刻明白了。

    售货员赞道:「柏小姐,真没想到你身段那么好。」

    柏芳出去付钞票。

    还没出门就後悔,这套衣服要来何用?

    回到家,看到帖子了,果然,电脑科技系举行旧生舞会,欢迎携春,或伴侣参加。

    去,一定去。

    为甚么不去。

    刘仕明再也不能威胁到她,干嘛要避著他,还要避到几时?

    她立即报名付款。

    不过,先要找个伴,这倒不难,有的是伴游公司,配一副首饰比较要紧。

    她跑到姐姐柏舜家去,噫,谁敢问兄嫂借贷,这就是有姐妹的人的福气。

    姐姐一听柏芳去旧生舞会,就拍著桌子说:「要炫耀,就索性做得好看一点。」

    柏芳连忙说:「我并无此意。」

    柏舜笑,「那是为著甚麽,叙旧?」

    柏芳没有答案。

    「我去年订制了一套晚装,只穿过一次。」

    柏舜把衣服拎出来。

    柏芳大奇,「是套男人西装礼服。」

    「人人穿低胸露背,你当然要与众不同,配大卷发,巨型吊灯钻石耳环,逢人一百公尺外就看见你,刘仕明在内。」

    柏芳泄气,每个人都知道那件事,她颓然道,「我不去了。」

    「找到伴没有?」

    「我不去了。」

    柏舜把那套礼服的外衣脱下,原来里头是一件小小白色背心,非常性感。

    她把那副大耳环也拿出来交在妹妹手上,「两年啦,该有一个了结。

    柏芳低下头。

    「有男伴没有?」

    「没有。」

    「到伴游社找一个最英俊的人。」

    姐妹同心,不禁大笑起来,不过柏芳笑声有点凄凉。

    她到伴游社订人。

    「高大、英俊、会跳舞,懂英语。」

    一小姐,你的信用卡的号码。」

    柏芳报上号码,但不想公布地址,「当晚六时,我在宇宙酒店的咖啡室等人!

    如何认识?

    柏芳忽然笑了,

    「胸前一朵白茶花。」多年前,母亲那一代,笔友相认,就是那样。

    当天,柏芳打扮得无瑕可击,姐姐亲自来帮她化妆梳头,事事完美。

    「多漂亮。」

    「谢谢你。」

    「晚会在甚麽地方?」

    「宇宙酒店。」

    「祝你有一个偷快的晚上。」

    到了酒店,柏芳发觉有人举行婚礼,新娘芽著仙子般的礼服,正在楼梯间拍照。

    柏芳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

    忽然听得有人在她耳畔轻轻说:「真热闹可是。」

    一抬头,先看到那人襟前一朵白茶花。

    呵,已经来了,很准时,柏芳放下一块大石。

    柏芳回答:「我自小喜欢看新娘子。」

    那男子虽无想像中那般高大英俊,胜在浓眉大眼,气质不俗。

    柏芳说:「来,我们走吧。」

    那男子纳罕,「去哪里?」

    「先晚餐,後跳舞。」

    「呵,呵。」

    「记住,看到我的朋友,光是笑,不必说话,对我要殷勤点,千万不可与别人攀谈。」

    那男子看著她不说话。

    「我们到三楼去。」

    「可是,」那男生说:「婚宴在二楼举行。」

    「我们不是去婚礼,我们参加旧生会。」

    「原来如此。」

    柏芳问:「对,你叫甚么名字?」

    「李立兴。」

    柏芳有点意外,他们多数叫阿普阿积,没想到这一位肯以真名示人。

    他一时没有离开之意,双眼仍然看著新娘子。

    她不是美人,但娇俏可爱。

    「你认识她?」柏芳奇问。

    那李立兴点点头,

    我的初恋情人。」

    柏芳立刻知道认错人了。

    她掩住嘴喊一声糟糕,马上向後退。

    「喂,」他却不放过她,「站住,往何处去?」

    「对不起,对不起。」

    他似笑非笑,「我们有约,还是你主动的呢。」

    这时,柏芳略为镇定,「我认错了人,抱歉。」

    他摊摊手,「反正你也不认识那个人,有甚麽分别?」

    这倒是真的,都是盲约。

    「不如将错就错,就是我好了,来,一起赴旧生会。」

    这时,柏芳的手提电话响起来。

    「柏小姐,我们是旅游社,对不起,彼得迟到,我们另外派约瑟给你,他廿分钟可以到宇宙酒店,你可否稍等?」

    柏芳不由得生气,「不用了,约会取消。」

    「可是,柏小姐」

    「我慢慢同你们算账。」她挂断电话。

    那李立兴佯装甚么也没听见,柏芳这时发觉他有一双会笑的眼睛,真可怜,饶是如此,也没留得住初恋情人的心。

    今晚反正已经乱七八糟,柏芳内心忽然平和,「来,」她说:「一起去旧生会,记住,别乱说话。」

    「你叫甚麽名字?」

    「伤心人。」柏芳索性开多一个玩笑。

    「咦,我还以为那是我的注册专用名字。」

    那娇小的新娘在众人簇拥下离去,李立兴吁出一口气。

    柏芳怪同情,「你想诉苦吗?」

    他低下头,「不,你呢?」

    「我也不。」

    她与他亲热地走进宴会厅,两人一般高大漂亮,许多旧同学为之侧目,转过头来看他们。

    已经成功一半,炫耀目的已经达到。

    「柏芳,稀客,欢迎欢迎,这位是你男友?过来这边坐,香槟还是马天尼?」

    李立兴忽然笑嘻嘻轻轻握住她手,真是,要装就装得好一点嘛。

    喝了一杯,柏芳情绪比较稳定,与男伴站在一角,静静看同学进场。李立兴轻轻说:「今晚你真标致。」

    柏芳微笑,「谢谢你。」

    「如此可人儿,怎会无伴,需要临时拉夫?」

    柏芳沮丧,「我也不知道,时也运也。」

    李立兴又忍不住笑,他许久没有这样开怀,今晚也算是良辰美景。

    「柏芳,过来这一桌。」

    谁叫她?原来就是张慧殊。

    「这位英俊小生是你今夜的男伴吗?」慧殊一向口无遮拦。

    李立兴笑笑说:我是她每一天的伴侣。」

    相芳瞪了他一眼:喂,叫你少说话。

    果然,张慧珠打蛇随棍上,「那多好,对,请问你干哪一行?」

    柏芳不由得紧张起来。

    「我是运兴建筑公司的合夥人。」

    柏芳暗暗好笑,真会吹牛,大名鼎鼎的运兴合夥人会追不到那女孩。

    为安全计,她轻轻同男伴说:「别炫耀。」

    意殊耳尖,立刻听见了,她说:「是事实就不算炫耀,那么,李创运是你甚麽人?」

    李立兴欠欠身,「是我表叔。」

    张慧殊表情完全不同了,肃然起敬,「呵,久闻大名。」

    「不敢当。」

    她马上把他俩搬到较好的位置去。

    柏芳说:「叫你别多嘴。」

    「人家提问,你不回答,没有礼貌。」

    「李创运是你表叔?」

    李立兴微笑,「可不是,刚才那新娘,就是我的表妹,一会儿到酒店二楼,我介绍他给你认识,他们也要到深夜才散席。」

    「你失了踪,不怕他们找你?」

    「他们根本没期望我会出席。」

    「发生了甚麽?」

    「她当我是大哥哥。」声音很低。

    「你有否把心事说清楚?」

    「是我错,我一直当她是小妹,然後有一日,她宣怖订婚,我感觉到晴天霹雳,为时已晚。」

    柏芳暗暗好笑。

    那边忽然有人说:「看,刘仕明来了。」

    柏芳的心咚一声,身不由主,抬头看去。

    是,是他,两年不见,他胖许多,人一胖就显得俗,可是,此刻刘仕明的庸俗又不止因为胖,他的西装太时髦,领带太花,头发太亮,笑容太假。

    同柏芳记忆中的刘仕明有颇大距离。

    奇怪,时间真是创奇者。

    他拖著一个小个子女伴,她打扮得花团锦簇,身上所有可以戴首饰全部挂满珠翠,连头上都扣著钻饰。

    李立兴问:「就是他?」

    「是谁?」柏芳还想否认。

    「令你成为伤心人的人。」

    他真精灵伶俐,柏芳只得点点头。

    「他不值得你伤心,他配不上你,那时你年幼无知,比较容易受到伤害,如此而已。」

    好话谁不要听,相芳感激莫名,「他配不起我?」

    「当然。」语气肯定。

    相芳微笑,「谢谢你。」

    刘仕明忽然看到了她,」脸惊喜,撇下女伴朝他们走过来。

    柏芳的笑容有点僵,索性抿住嘴,静观其变。

    那刘仕明一个箭步上来,伸长了手待握,嘴裹大声说:「立兴兄,怎麽会在这里见到你,加州理工同我们也有联系吗?」

    呵,原来刘仕明看到的不是柏芳,而是李立兴。

    看样子李立兴并无夸大身份,否则,刘仕明不会刻意过来捧著他。

    这时,李立兴不慌不忙把身後的柏芳拉出来,「我陪女朋友来叙旧。」

    刘仕明一看到柏芳,怔住,只见她打扮别致,秀发如云,模样可人,一只手紧紧握住男友的手。

    呵,她飞上枝头了,原来做了李公子现役女伴,土别三日,刮目相看。

    刘仕明身形顿时矮了三寸,忽然显得更胖,他问,「一起坐好吗,一起坐。」

    座位已经安排好,他们坐首席。

    李立兴帮柏芳脱下外套,只剩下小背心,相芳美好身段表露无遗。

    她悄悄同他说:「谢谢你。」

    「今晚已经第三次谢我,你好似口惠而实不至。」

    「我已决定报答你。」柏芳大胆非常。

    「真的,你打算怎样做?」

    「赠你一百支香槟。」

    「我有更好建议。」

    「不知我可做得到。」柏芳有点心惊。

    李立兴笑,一定没问题。」

    「说来听听。」

    「陪我到表妹的婚礼去走一圈。」

    柏芳松口气,「没问题。」

    他凝视她,「不准穿外套,要补一补胭脂。」

    「可以可以。」

    「来,」他拉起她的手,「我们去见一见列位长辈。」

    他带著她到二楼,婚宴刚开始,在上鱼翅,他俩迟到,可是一进场就受到欢迎。

    「立兴,到甚么地方去了,快来坐下,同叔叔坐还是同父母一起?」

    李立兴施著柏芳一一介绍他的至亲:「我爸爸妈妈,叔叔婶婶,表哥表弟,这.两位是新娘子新郎,各位,我女朋友柏芳。」

    「呵,相小姐,你一早该来了?」

    「请问柏小姐读书还是做事?。」

    「这麽漂亮,是否女明星?」

    「柏小姐坐这边。」

    柏芳坐下,喝了一碗汤。

    唉,与李立兴同是天涯沦落人,彼此帮忙扶持是正经。

    片刻,李立兴站起来,「我还有点事,早走一步。」

    「你看他,又嫌我们闷了。」

    立兴笑著告辞。

    走到门口,相芳松口气,「幸不辱命。」

    「彼此彼此。」

    她看著他,「要丢下你这麽有趣的人,也真不容易。」

    「我不该到加州升学。」

    「可以等你呀。」

    李立兴苦笑,「也许,人家心中从头到尾没有我这个人。」

    「新郎很老实。」

    「做我的表妹夫,还是乖一点的好。」

    柏芳见他说得那么权威,彷佛已经恢复大哥哥的信心,不禁替他高兴。

    「来,去跳舞。」

    回到自己的晚会,发觉刘仕明与别人换了位子,坐在他们一桌上。

    干甚麽?为著接近旧女友?柏方又错了一次。

    他是为著与李立兴,或是与李立兴的家势搭关系。

    刘仕明递上名片,「立兴兄,几时代我约令叔一起吃饭。」

    最叫柏芳欣赏的是,李立兴一贯诚恳,「好,好。」一点也没有骄傲的样子唉,柏芳想,她怎么一直没有机会认识如此优质的男子。

    她坐他身边,肩碰肩,旁人一定以为他俩是密友,却不知二人今晚初相识。摄影师过来拍照,李立兴大方地看著镜头微笑。

    刘仕明不放过任何机会,「立兴兄闲时喜甚么消遣?」

    「啊,」李立兴笑:「我旁骛甚多。」

    「打高尔夫还是玩互联网?赛车、潜水?我都懂一点,你不介意的话,可以结伴一起玩。」真是交际好手。

    他们那票人,坚持相信:你懂些甚麽不要紧,你认识谁才最重要。

    李立兴说:「这些时髦的玩意儿我倒不会。」

    刘仕明诧异,「难道你喜欢古董?」

    李立兴说:「我不过看看书或听听音乐。」轻描淡写地交待过去。

    柏芳越发欣赏。

    对刘仕明的纠缠,柏芳觉得讨厌,便拉立兴出去跳舞。

    两人自快到慢,痛快地在舞池跳了半小时,出了一身汗,非常尽兴。

    「许久没有这样高兴过。」

    李立兴加一句,「我也是。」

    两人忽然静了下来。

    他替她拨了拔头发,她轻轻说:「我去补妆。」

    近走廊有人叫住她:「柏芳。」

    柏芳当然认得这把声音,他的主人是刘仕明。

    她缓缓转过头来,看著他。

    刘仕明有点困惑,旧女友竟如此娇艳,可见运气来了人会额外光采。

    他搭讪,「好吗。」

    「托赖,还不错。」

    「柏芳,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柏芳没想到他会这样厚颜无耻,老著脸皮开口。

    「我很想认识李创运。」

    柏芳说:「我与李家不熟。」这是实话。

    「柏芳,莫非你对我仍有芥蒂?」

    她看著他,忽然根肯定地说:「没有,一点也没有。」

    刘仕明放心,「你看你现在多好。」

    「为甚么会那样说?」

    「听张慧殊说,你快嫁入李家。」

    柏芳笑得弯了腰。

    「柏芳,君子成人之美,拜托你了。」

    「你我错人了。」

    「我愿意向你道歉,请你原谅我。」

    太少、太迟,柏芳已经不在乎。

    这时,立兴我了过来,「柏芳,柏芳,呵你在这里。」

    刘仕明识趣地退下去。

    立兴问:「他对你说甚么,可是诉衷情?」

    「不,从头到尾,他只是要求我介绍李创运先生。」

    「噫,这不是难事,我可以做得到。」

    「不必了。」

    「假使可以叫你扬眉吐气,我乐意助一臂之力。」

    柏芳感激,「不,已不需要炫耀,我的心结已完全解开,我做回我自己已经很好。」

    立兴看著她,「这叫做顿悟。」

    「时间晚了。」

    「我送你回去。」

    「我自己有车,李立兴,今晚真高兴,谢谢你。」

    「我也是。」

    两个年轻人拥抱一下。

    柏方取过外套手袋,离开了舞会。

    那天晚上,她累极而睡,做了许多好梦,甚至梦见自己做了母亲,女婴长得很丑,但她发誓爱她,然後醒了。

    是姐姐来找她,一直按铃将她吵醒。

    「哎呀,我要迟到了。」

    「小姐,今天是星期天,你魂不守舍。」

    柏芳呻吟一声,再倒在床上。

    相舜惊叫:「你把我的晚装穿成一团烂布,发生甚么事,昨夜去打仗?」「赔你也是了。」

    「怎么搞的,自小到大,你都像个野小于,我的耳环呢?」柏舜抱怨。

    「幸保不失,在书桌上。」

    「净得书桌没有梳妆台的女子都有著奇怪的命运。」

    柏芳不出声。

    「看到刘仕明没有。」

    柏芳点点头。

    「感觉如何?」

    「年轻的我品味甚差。」

    柏舜大笑,「为你牺牲一套晚装也值得,你终於明白了。」

    姐姐兴高采烈的回家去。

    星期一照常上班,同事把日报社交版放在她桌子上。

    「柏芳,你看你多漂亮。」

    舞会里拍摄的照片刊登出来,是因为李立兴的缘故吧。

    「柏芳,你嘴巴真密,李立兴是你男友?」

    「普通朋友。」

    越否认越像真有其事。

    舞会散了,一觉醒来,人家也就忘记一切,不宜有甚麽期望。

    接著柏舜也拨电话来问:「李立兴是甚麽人?」

    报纸的功能不容小觑。

    柏芳如常生活,她时时在公司忙到晚饭时间。

    舞会已是个多星期前的事了。

    电话响个不停,秘书已经下班,相方亲自接听。

    才喂一声,对方已经认清她的声音。

    「柏芳,我是立兴。」

    相芳高兴得不得了,老实地说:「我还以为你去如黄鹤。」

    「我出差到三藩市去了一趟,脑海中全是你的倩影,怎麽都丢不下,故此一回来即刻致电,唉,一周不见,如隔三秋。」

    柏芳只是笑。

    「来接你下班可好?」

    「半小时後我可以走。」

    「一言为定。」

    挂了电话,柏芳欢呼三声,握紧拳头说:「YES!」

    我答应你:

    报上出现了这样的聘人启示。

    「微求女性护理人员一名,年龊二十至廿五,需刻苦耐劳,每天工作十小时,包食宿,薪优。」

    任雪虹失业在家,甚么工作都愿意尝试,即使是虎穴也得闯一闯,於是立即打电话去应徵。

    对方通知她第二天到宁静路一号李宅面试。

    雪虹并不是看护,她一向担任接待员工作,公司在经济不景气下结业,她闲在家中已有半年,狭小的居所,兄嫂孤寡的脸容,都催逼她早日离家谋生。

    宁静路在郊外,环境上佳,可是雪虹内心紧张,没有心情欣赏风景。

    女佣问明来意,开门让她进去。

    会客室内有几位年轻女子正等待面试,有两人还穿著看护制服,雪虹知道机会甚微。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

    主人相当体贴,叫佣人斟上一杯荼。

    雪虹在交通上花了个多小时,已经有点口渴,看到香茗,一饮而尽。

    她是最後一名,其他面试人一一离去,她等了的二十分钟。

    终於轮到她了。

    她跟著女佣到书房。

    究竟是服侍甚麽人呢?

    只见一个容貌艳丽的少妇正在吃点心,看见雪虹,伸手招她:「过来。」

    雪虹只得走近。

    「这里坐。」

    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太太咳嗽一声,「这位是李太太,我是顾姨。」

    雪虹连忙招呼。

    美貌的李太太忽然问:「任雪虹你几时可以开始工作?」

    雪虹一怔,没想到李家那么快聘用她,一时惊喜,作不了声。

    管家顾姨连忙说:「太太,她没有经验。」

    李太太笑了,「推轮椅何需经验,就是她了,我喜欢她的大眼睛,看了舒服。」

    雪虹张大了嘴,没想到眼睛会帮到她。

    李太太已经站起来,伸个懒腰,「你们谈细节吧。」她离开书房。

    在家,也戴著首饰,穿著极细的高跟鞋。

    管家无奈,登记了雪虹的身份证明文件号码,把月薪数目告诉她,确是优薪。

    「你负责推李先生轮椅,记住,少说话,听见甚麽,勿作回应。」

    雪虹点头。

    管家看著她,「太太的眼光不错,你的确比其他的女孩子沉默。」

    雪虹不出声,这李家有点神秘。

    「我带你看宿舍。」

    独立的员工宿舍在洋房後方,门一打开,雪虹就喜欢,环境比狭窄的家好多了,地方光洁、家具齐全。

    「来,去见一见李先生。」

    雪虹猜想李某是个八十老人。

    但是不,坐在园子里晒太阳的他是个年轻人,相貌英俊,笑容和善。

    他坐在轮椅上,全身瘫痪,脖子以下完全不能动弹。

    雪虹十分震惊,知道不能露出任何惋惜的神情来,故维持缄默。

    管家介绍:「李先生,这是雪虹。」

    他十分客气,「我叫李作荣,雪虹,欢迎你。」声音通过一具小小扩音器发出,有点不自然。

    「请你推我到荷花池旁。」

    管家低声说:「雪虹,你的工作开始了。」

    雪虹点点头。

    「有甚麽事,按动轮椅上这个红色掣,医生与看护立刻赶来。」

    雪虹说声明白。

    管家转身去忙别的工作。

    李先生对著荷花池很久,雪虹耐心站在他身後,看到他一头黑发,却动弹不得,不禁无限感慨。

    而她任雪虹,虽然穷,却有手有脚,值得庆幸,雪虹第一次觉得四肢健全竟是这么幸福。

    李作荣忽然说话:「是一次交通意外。」

    阿。

    「刹那间改变了我的命运。」

    雪虹内心恻然,却一声不响。

    「回书房去吧。」

    雪虹推善他回屋,由他领路,「向左转,从长窗进去,对了,当心窗帘。」像开车似。

    雪虹到底年轻,忍不住笑了。

    「会阅读吗?」

    「可以。」

    「随便读些甚么给我听。」

    雪虹在书架子上抽出一本画册,一看,是本生物书籍,她翻到某一页,读起来。

    「生物怎样分类?动物一共分二十多部门,其中主要的有原生动物如草履虫、变形虫,海绵动物,似海绵、腔肠动物,如海蜇、珊瑚……」

    李作荣说:「多麽有趣。」

    「还有扁形动物,像血吸虫,线形动物,像蛔虫。」

    「人呢?」

    「人是哺乳类动物。」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在书房门边出现,「谈甚么,那麽高兴?」

    李太太进来了。

    才一点点时刻,她已经换了衣服妆扮,紫色的胭脂配橙红窄裙。

    她闲闲坐下来,眼睛并没有看书丈夫,嘴裹却说:「李作荣,你看我对你多好,找到个小美人来替你推轮椅。」

    雪虹不自在,可是想起管家叮嘱,只装作听不见。

    李太太似笑非笑:「李作荣,你答应我的事,可一定要办到啊。」

    这对夫妇好不奇怪。

    只听得李作荣回答:「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的事,我一定做到。」

    李太太仰著头笑起来,「那太好了。」

    她忽然走近轮椅,恶作剧地按下一个钮,轮椅立刻打转。

    她笑著走出书房。

    雪虹非常震惊,急急接停轮椅,并且叫看护来照顾病人。

    李作荣十分镇静,「不用了,我没事。」

    雪虹不出声,内心气忿。

    「我累了,送我回房间。」

    一名看护已经迎上来接手,雪虹只得返宿舍梳洗。

    她正想吃午饭,忽然管家的电话到了。

    「李先生叫你一起午餐。」

    她下楼去大宅,刚好看到李太太驾著一辆红色开篷跑车离去,她又换了衣服,穿著黑色皮外套,鲜红的指甲更加夺目。

    这是一个不安於室的女子。

    李作荣根本不能进食,他只能自管子吸收营养剂。

    饭桌上放著精致的小菜,只得一双筷子。

    雪虹觉得李太太应该陪他多一点。

    李作荣彷佛明白她的心意,轻轻说:「对著我,她说吃不下舨。」

    雪虹不以为然,她痛恨所有凉薄的人。

    她肚子饿了,吃很多,添了两次饭。

    饭後,她推他到电视机前,选择了历史节目。

    看了一半,他问:「这场战争叫甚麽?」

    「世纪初奠边府之役,越南大败法国,争取到独立。」

    「你对历史很熟悉。」

    「我不过读电视杂志中节目简介。」

    李作荣笑了。

    雪虹忍不住说:「法国人强马壮,兵力充沛,怎么会一败涂地。」

    李作荣答:「轻敌。」

    原来如此。

    「告诉我关於你自己。」

    雪虹只得说:「父亲是教师,早逝,兄嫂当家,母亲和我与他们同住。」「嗯,还算和睦吗?」

    「世上很少真正融洽的家庭。」

    李作荣嗯地一声。

    雪虹立刻噤声,她实在讲太多了,再不住嘴,後果堪虞,她不再说话。

    片刻看读来接李作荣去注射。

    雪虹感慨万千。

    偏厅里有一张荼几,上面放著许多银相架,都是李作荣在受伤之前拍摄,他高大英俊、神采飞扬,朋友全是名人,他们一起打球、出海、跳舞、饮宴……

    今日,都不来了。

    开头,一定全带著鲜花来慰问,轮流陪伴伤者,但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渐渐把他遗忘,只剩轮椅、水远忠诚。

    管家走过看到她。

    「雪虹,休息的时候到了,明早还有许多事做。」

    「是。」

    她速速回宿舍。

    小小单人床非常舒适,差点睡过头。

    天蒙亮,她忽然惊醒,匆匆梳洗,走到大宅。

    顾姨正团团转,咦,是甚麽事叫她这老手为难?

    看到雪虹,她说:「你来就好了。」

    她拉著雪虹到二楼,才走近主卧室,已经听见摔东西的声音。

    谁,雪虹吃一惊,莫非病人手脚可以活动了?

    随即觉得没有可能,一定有别人在房里。

    果然,李太太的声音传来:「口说无凭,你给我打个指模。」

    声音冰冷,一点感情也无。

    顾姨说:「雪虹,你进去看一看。」

    她是新人,大不了丢掉工作,顾姨真聪明。

    雪虹却见义勇为,毅然推开房门,走进主卧室。

    只见睡房陈设一如医院,摆满仪器。

    李太太大约刚回来,身上仍然穿著黑皮衣皮裤,手中拿著一叠文件,一脸怒气。

    看到雪虹闯进,她吆喝:「谁叫你进来?出去!」

    雪虹一个箭步走到李作荣身边。

    可怜的他混身不能动弹,只有双眼可以转动,眼神震惊恐惧。

    李太太的手放到驳到他喉头的氧气管上。

    雪虹做了一件她不应做的事,她伸手把李太太的手格开。

    那艳女大怒,伸手来打雪虹,雪虹来不及闪避,脸上狠狠著了一记。

    还好,这时候看护已经急急赶到。

    李太太转身离去。

    雪虹也顾不得一边脸**辣发癌,松出一口气。

    只听到李作荣说:「我要求看护廿四小时轮更。」

    顾姨说:「是。」

    「还有,请区律师来一趟。」

    顾姨马上出去办事。

    这时,李作荣才说:「谢谢你,雪虹。」

    雪虹不出声。

    她合力与看护把李作荣搬上轮椅。

    看护替病人梳洗,雪虹到厨房斟杯咖啡喝。

    顾姨迎上来说:「幸亏有你。」

    雪虹忍不住问:「李太太要的最甚麽?」

    顾姨笑了,「钱。」只一个字。

    当然,不然,还有甚麽。

    「为甚么不给她呢?」

    「已经给她很多,不过,有人嗜赌,又有损友,还有其他癖好。」

    「为著钱,不值得吵。」

    顾陈讶异,「你这孩子好不天真。」

    雪虹微笑,「所以一定做不长,会被轰走。」

    顾姨欷嘘:「医生说,李先生的生命也已走到尽头。」

    雪虹都猜得到。

    「他的心肺已经千疮百孔。」

    所以那个妻子那么急著要他签署文件。

    女佣来报告:「区律师来了。」

    管家急急出去,过一刻她差人来唤雪虹。

    「李先生请你也来。」.

    雪虹看到一身鲜红的李太太得意洋洋以胜利者姿势出现。

    区律师轻轻代当事人宣:「我,李作荣,辞世後将一千万美元现钞,赠予雷翠云女士。」

    李太太仰起头大笑。

    区律师请顾姨及雪虹做见证人。

    雷翠云正眼也不看丈夫一眼,她得偿所愿,头也不回的离去,她没有再回来,大宅清静许多,临终的人花钱买到最後的宁静,贵是贵了点,也付得起,无所谓。

    雪虹仍然不多话,不过,那本生物妻成为好题材,每一篇内容都那麽有趣,她轻轻读出:「蜉游是朝生暮死的昆虫吗?这种说法,错,也对,蚌螺嘴部已经退化,不吃束西,早上变成的蜉游才活一天,可是幼虫在水里却生存两三年,这麽说来,生命又不是太短了。」

    隔了一会儿,李作荣问雪虹:「你最希望得到甚麽?」

    雪虹毫不犹疑答:「升学。」

    「为甚麽?」

    「学问终身享用,有本事,可以找到好工作,自力更生。」

    「说得好。」

    「可要再读一段?

    「不必了,我想休息。」

    日子过得根快,雪虹一直小心照顾李作荣。

    一次,陪他出海,轮椅推到甲板上吹海风,那日,他的精神相当好。

    「请握住我的手。」

    雪虹轻轻握住他那双没有知觉的手。

    「我的灵魂受**拘禁。」

    雪虹不语。

    「但根快会重获自由。」

    甲板前端有阳光,雪虹把轮椅推到那个角落。

    「你在我处服务了多久?」

    「不知不觉已两个多月。」

    李作荣含笑,「看到许多怪现象吧。」

    不料雪虹答:「我甚麽也没看到。」

    李作荣点点头,「下星期我会回到医院去。」

    「为甚麽?」

    「屋里设施不敷用,我需要多做一次手术。」

    雪虹急道:「我陪你去。」

    「那裹用不著你。」

    雪虹颓然。

    「我得辞退你了。」

    「为甚么解雇我?我可以帮你看头看尾。」

    「你不应做这些粗工。」

    「我不介意。」

    「倘若我有痊愈机会,再请你来工作。」

    还有那样的机会吗,雪虹依依不舍。

    第二天早上,管家给雪虹一只信封。

    雪虹无奈,只得告辞。

    管家说:「司机会送你回市区。」

    雪虹连道别的机会也没有,便黯然离去。

    回到家中,母亲兄嫂都没有问她去了甚麽地方,一看小小卧室,已经堆满杂物,看样子,这个家也不能久留了。

    幸亏雪虹很快找到工作,重操故业,做接待员,早出晚归,低著头,少看家人古怪面色。

    可是雪虹的脑海中一直浮现著在李宅经历的奇人奇事。

    一日,上头忽然传她,雪虹忐忑地走进老板房间。

    「请坐。」

    雪虹坐下来。

    老板和颜悦色,「雪虹你怎么不早说,原来李作荣是你表哥,我们是老朋友。」

    表哥?

    「他派人关照过,说你明年即往美国升学,想争取工作经验,故投考本公司,可是,做接待员岂非委屈。」

    「呵,不怕不怕。」

    「张小姐处有一助手空位,你去帮她吧,」他向对讲机吩咐数言,那张小姐立刻进来,把雪虹带走。

    一句话,只凭有能力的人一句话,雪虹便脱了苦海。

    隔一日,管家顾姨出现了。

    「雪虹,还好吗?」

    雪虹受宠若惊,「我刚想找你向李先生道谢。」

    「你且坐下,我有话说。」

    雪虹忽然醒悟,「李先生健康如何?」

    顾姨没有回答,她要说的是另外一件事,「雪虹,你的愿望是升学?」

    「是呀。」

    「李先生愿意无条件资助你学习及生活费用。」

    甚麽?雪虹霍一声站起来,泪盈於睫。

    「雪虹,恭喜你如愿以偿,好好把握机会,我们会帮你物色适合学校以及选择学系,明年一月可以成行。」

    雪虹声音颤抖,「为甚麽?」

    顾姨微笑,「人与人之间讲缘份。」

    「我想亲自向他道谢。」

    顾姨黯然,「他已不愿见人。」

    「手术结果如何?」

    「手术失败,他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

    「啊。」

    顾姨也十分沮丧,「世事有时真不公平。」

    不过,她随即振作起来。

    「雪虹,你好好学习。」。

    她告辞了。

    雪虹在工作岗位上学到许多,大部份同事对她忽然都变得诚心诚意,尤其是张小姐,完全没有私心,都叫雪虹感激。

    离走之前,她把薪水全部交给母亲,家人的面色也缓和了。

    「升学?奖学金?」兄嫂重现笑容,「去加州念管理科学?」

    真像做梦一样,可是开学日期一天比一天接近,雪虹渐渐知道是事实。

    同事替她办了一个欢送会,老板特地来参加,并且说:「雪虹,毕业返来有职位等著你。」

    雪虹好不感激。

    就在那天下午,顾姨又来了。

    「雪虹,请你明早十时到李宅。」

    宾虹兴奋,「可是李光生想见我?」

    顾姨沉默一会儿,「李先生已经故世。」

    雪虹头顶上浇了冰水,「甚麽时候的事?」

    「上星期三。」

    雪虹低下头。

    「明日宣读遗嘱,李先生希望你在场。」

    「是,顾姨。」

    「司机会来接你。」

    那天晚上,雪虹没有睡著。

    她清晰听见母亲咳嗽声,兄嫂絮絮商量家事,以及邻居的犬吠声。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雪虹松口气,起身梳洗,到楼下等车子。

    她又来到李宅,顾姨亲自来开门,大家都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手。

    书房里有几个人比雪虹早到,其中一位是李太太,雷翠雪女士。

    她穿著鲜艳的湖水蓝套装,浓妆,得意洋洋,目中无人。

    雪虹有点怕她,在门口找了一个位子坐下。

    雷翠云抬起头来看了雪虹一眼,她早已忘了这女孩子是甚麽人,不以为意。

    区律师咳嗽一声。

    「今日,我宣读李作荣先生的遗嘱。」

    雷翠云打断他:「先把一千万美元现钞给我。」

    「雷女土」

    「别噜嗦,」她嚣张到极点,「钱拿来!他答应过我。」

    「请你先坐下。」

    「咄,你命令我?」

    眼看要吵架了,跟著雷女士来的律师说:「我的当事人有权先要求她的一份。」

    区律师无奈,「好,我宣布李作荣於辞世後将一千万美元现钞,赠予雷翠云女士。」

    雷女土大喝一声:「拿来!」

    众人为之侧目。

    谁知区律师点点头,「好,顾姨,麻烦你拿来。」

    那该是一张银行本票吧,抑或,一只纸箱,里边全是现钞?

    大家屏息等候。

    连飞扬跋扈的雷翠云都暂时静了下来。

    雪虹心中凄然,是甚么缘故,使雷翠云如此憎恨李?这里头一定有个原因,不足为外人道。

    等了的五分钟,顾姨进来。

    奇是苛在她手里捧著一大块砖头似东西,足有一尺半乘一尺半丁方,不算太重,灰朴朴,像巨型泥砖,她把那一大块东西放在书桌上。

    区律师说:「雷女士,请过来须你的遗产。」

    雷女土大怒,「开甚麽玩笑,这是甚麽东西?」

    区律师忽然笑了。

    众人面面相颅,不知葫芦里卖甚麽药。

    「雷女士,这是你那一千万美金。」

    「胡说八道!」

    「一点不假,你过来验过,速速领了就走,我还得宣读遗嘱其他部份。」

    电光石火问,雪虹已经明白了,她哎呀一声,忍不住也微笑起来。

    可是雷翠云仍然糊涂,凶神恶煞般暴喝:「我的钱呢?」

    区律师说:「这就是你的千万美金,李先生著人把钞票捣成纸浆,压制成纸砖,我保证里头足一千万,一元不差,他答应你的事全部做到了。」

    是,李作荣答应付她一千万,可是,没说那一千万会以甚麽状态形式出现。

    呵!李作荣大获全胜,可是,外人也永远不会明白,他为甚么如此憎恨雷翠云。

    当时雷翠云脸色煞白,蹬蹬蹬边後三步,她喃喃道:「好,好,好。」

    然後,跟著她的律师,头也不回的走了。

    有人问:「那真是一千万吗?」

    「千真万碓。」

    「可以验得出来吗?」

    「当然可以。」

    雪虹也想问甚麽,却被顾姨制止,「你别理闲事,好好去读书,也就是回报了李先生的善意。」

    李作荣真是一个讲得出做得到的人。

    晚晴:

    大学公怖成绩,建筑系二年生郑有均被取销升级资格,换一句话说,他已被踢出校。

    父母的震惊不能以笔墨形容。

    全家都是优秀分子,郑家孩子是十顼全能:英语诺得像土生儿,中学起习法话,中文也会写读讲,又是运动好手,喜爱音乐。

    大哥大姐都以第一荣誉毕业,家长期待有均也循例照做。

    可是不,他竟然被系主任开除。

    郑先生特地自公司赶回家,叫有均站在他面前,尽量心平气和地与他对话。

    可是他双手在颤抖,「有均,发生甚麽事?」

    有均十分坦白,我没有兴趣。」

    「对建筑系失望,可以选读别的科目。」

    「不,我不想读书。」

    「不读乃,做些甚麽?

    有均伸个懒腰,「我不知道。」

    郑先生终於忍不住提高声音,「在疽问屋子里,由我包膳食住宿零用,由我立例,暑假後你给我到美国去读书,不然就别姓郑。」

    谈话就此结束。

    郑太太自己不开口,找了大女儿来同有均诋判。

    「到底是甚麽原因?旷课,不交功课,与同学打架,对教授无礼……

    有均用手捧著头不响。

    第一年读得好好,第二年变成这样,是甚麽叫你憧怒?」

    有均不出声。

    姐姐有群问:「是因为父母闹离婚的事影向情绪?」

    有均索性躺到床上。

    「大人有大人的意愿,与你无关,你把书读好即可。」

    有均一声不响,他不想分辨,也不想吵架。

    「你有你自己的前途,从此辍学,你想做信差还是售货员,发脾气也不能以前程作赌注。」

    有均双眼看著天花板。

    「自小你是比较敏感,老实说,看到秘闻杂志上大肆宣扬父亲与青春艳星的情史,我也有点吃不消。」

    有均忽然说了两个字:「羞耻。」

    有群按著弟弟的手,「傻子,那与你无关。」

    有均转过身去面对墙壁。

    「好好休息一个暑假,九月到美国去升学,我会替你找一间学校。」

    「我不去。」

    「脾气那麽僵,吃亏的是自己。」

    姐姐走了,大哥有祥来看他。

    他并没有教训小弟,对功课的事一字不提。

    他只是说:「在家过暑假至闷不过,大哥送你来回飞机票,这是我在温哥华英吉利湾公寓的门匙,你去渡假静思可好?」

    有均由衷感激大哥。

    「地址与零钱都在信封里,出了飞机场,租部车子,海阔天空,你一定喜欢。

    至少没有家长在耳边噜嗦,大哥救了他。

    有祥大力拍打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有均背著一只背囊就上了飞机。

    内心已平静不少,觉得过去六个月的行为也许是过激」点。

    他喜欢建筑系,也有能力读上去,可是情绪狂躁不安,根本无法集中学业。

    从窗户看出去二片云海,俗世事好似离得很远,他终於松口气。

    廿一岁的郑有均轻轻闭上眼睛。

    到了目的地,他用钥匙打开公寓大门走进去,电话钤已经在响。

    「大哥?」

    「是,还喜欢吗?」

    「很好,多谢你的安排。一

    「储物室有滑雪及潜水器具,脚踏车在露台上,你随便用。」

    有祥不多话,一下子挂了线,使有均舒服。

    他到附近意大利小饭店饱餐一顿,回来淋浴休息。

    不知睡了多久,耳畔彷佛传来母亲哭泣声,真似噩梦,明明是她,只得有均与她同住,知道她为婚变伤心欲绝,可是一到白天,母亲又比好浓妆,穿金戴银地出外交际,真可怕。

    他醒来,披上外套,到英吉利湾的海滩去散步。

    天阴,微两,有雾,沙滩上别有情调。

    一条浮木上有飘逸的影子,看仔细了,是个华裔女子,穿白衬衫卡其裤,头发挽在脑後,正在沉思。

    有均想与她招呼,又不敢,在不远处坐下。

    另一旁有个不住问问题的小男孩,一直缠住他爸问:

    [蟹为甚麽打洞?」[躲起来」,「躲谁?」「敌人」,「谁是敌人」,一也许是人类」,「人类为甚麽要伤害别的生物」……

    有均好久没有这样轻松过,不觉微笑。

    冰淇淋车子驶近,有均买了三色蛋筒请那小男孩。

    忽然听得有人说:「请我吗?」

    一抬头,正是那女子,没想到她容貌如此秀丽,有均一怔,连忙送她一客覆盆子。

    他搭讪说:「天雨都这么多人。」

    「今晚放烟花,市民都来霸个好位置。」

    有均意外,甚麽日子?」

    [国庆日,噫,你是游客?」

    有均落寞地点点头,不知怎地,同陌生人倾诉起来:「我被学校开除,到这里来面壁静思。」

    那年纪明显恍他大的女郎并不觉得是大新闻,淡淡说:「甚麽时候都可以读书。

    」

    有均的耳朵受用。

    这些日子来他听到的只有各式各样的责骂,很少这样体贴的话。

    雨忽然下得急了。

    女郎没有外套,有均脱下自己的外衣罩她头上,两人过了马路,回到公寓楼下。

    「你也住这里?」

    有均笑答,二楼,你呢?」

    「八楼,原来是邻居。」

    有均鼓起勇气,「可以问你的名字吗?」

    女郎非常大方,我叫周晚晴。」

    多么好听的名字。

    做人,早睛是有少年运,晚晴则代表晚年过得好,更加重要。

    周小姐有一股特殊慵倦亲切之态,郑有均不小了,廿一岁已属成年,为这名秀丽的异性吸引。

    「来,请到八楼来喝下午荼。」

    有均毫不犹疑接受邀请。

    八楼景致更为宽广,女慵人捧出荼点。

    有均不禁对她的身份好奇,是甚么人,富女、外遇、有夫之妇?

    她家里很舒服,乐声细细,红茶浓洌芬芳。

    「几点钟放烟花?」

    「十点正开始。」

    没想到一来就碰到这样盛事。

    喝完茶,年轻的有均盼望地问:「还可以见面吗?」

    周晚晴微笑,「每早我都在楼下泳池游泳。」

    「八点钟可以看到你吗?」

    「再早一点。」

    「明早再会。」

    有均在大哥的沙发上睡著了,忽然看见周晚晴婀娜地朝他走来,「咦,到底还是小孩子,你不看烟花?」伸手推他。

    有均惊醒。

    窗外恰巧蓬一声,红绿色烟花似一把流星雨般洒开,如一朵硕大的菊花,光彩夺目。

    看热闹的群众欢呼鼓掌。

    大哥的主意真好,现在他完全一个人了,可以静静想个清楚。

    用失学来抗议是多麽愚蠢的一件事,叫父亲痛心,吸引他注意力,他会因此与母亲重修旧好?

    不可能,他有他的**需要。

    有均忽然之间明白了是非。

    他深深叹息。

    接著,姐姐的电话也来了。

    都那么关心这个小弟,还想怎麽样。

    不过,他嘴巴仍然倔强,「我不回大学。」

    可是有群也学了有祥那套,再也不与弟弟争辩学业问题,只是问:「还开心吗?」

    「还好。」

    「替我买半打波比勃朗0三一号唇膏快速邮递寄返。」

    「还有无其他差使?」

    「会不会买女人内衣裤?」

    有均笑,为大姐,没问题?」

    [

    CK中码肉色紧身小背心六件。」

    「喂,只有这里才买得到吗?」

    「便宜一半你可知道?」

    「你会在乎差价?」

    「在这个事倍功半的世界裹,难得有便宜可拣,不亦乐乎。」

    有均都写了下来。

    「挂念你。」

    「我也是。」

    因时差的关系,该睡的时候反而睡不著,第二天有均一早出外跑步,自街头跑到街尾,喝一杯咖啡,回到公寓大厦,换上泳裤,跃进暖水池。

    他潜到池底,噫,永远躲在这裹,不再现身,倒也是理想的结局。

    至於生活费用……真棘手,不知是否可以叫母亲寄来。

    头几年没问题,老大了,廿六七了,还做伸手牌,怎麽过得了自己那一关。

    有均重新买出水面,深呼吸。

    他看到弹板上有一个窈窕人影,轻巧地跳进水中,只得噗一声,水花不溅,好身手。

    那女子游近,却是周晚晴。

    [起来了?她笑吟吟地问。

    有均把毛巾让给她。

    有几个游早泳的洋住客走过来与这个可人儿搭讪。

    周晚晴一一招呼,她似漫无目的,每一日都不需要做甚麽,有种悠闲的魅力。

    比起那几名魁梧的洋人,有均觉得自己像小羔羊。

    他不出声。

    「去逛过名胜没有?」

    有均摇头。

    「维多利亚有个达文西作品展览。」

    有均立刻说:「我陪你去。」

    她笑了,不知怎地,有均看到一丝苍茫。

    过一刻她轻轻说:「你似乎有点寂寞。」

    有均低头。

    周晚晴说:「维多利亚太远,我怕累。」

    有均鼓起勇气,「那麽,一起逛市区,我大姐托我买女性用品,你或可帮忙。」

    她微笑,「也好,两颗寂寞的心正好结伴。」

    这话由她说出来,一点也不过份。

    他俩的在大堂等,她下来了,头发仍然濡湿,穿小背心,三个骨裤一双银色拖鞋。

    有均坐上她的小跑车。

    周晚晴的驾驶技术奇劣,所有不应该犯的交通规则全部犯齐,惊险百出,有均用手遮住双眼抗议。

    到了市中心,她带他去吃广东点心。

    有均夹龙虾饺子给她,她却无奈地说:「我不能吃油,会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