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他人的梦(1/2)

    挨骂女郎:

    谁会忘记第一次见江映珠的情形呢。

    我不会。

    那是一个除夕,当时我正在加拿大多伦多留学。

    是夜我没打算出去轧热闹,为自己包了饺子,饱吃一顿,准备静静地周年,正要开香槟,电话铃响了。

    听,还是不听?谁会在这种时候来骚扰人?

    它响了近十下我才去接听。

    这人一定有急事。

    “于子中,谢天谢地,你在家。”一把气急败坏的声音。

    我诧异,“王少良,是你吗?”

    “是的,子中,我马上来你处,你别离开。”

    “什么事?”

    “吐吐叫车房门轧伤了。”

    我一听,啼笑皆非,吐吐是王少豆的爱犬,是只一岁大的沙皮,“少良,我是人医,不是兽医。”

    “这种时分,哪里去找兽医,少说废话,我立刻来!”

    他啪一声挂断电话。

    我只得放下香槟瓶子,取出医疗箱,前去等门。

    他住我家附近,平时不疾不徐驶车,约廿分钟车程,可是这次他十分钟就到了。

    吐吐包在一张毯子里,我听到呜咽声。

    我自他手上接过那只狗,发觉他的手是颤抖的。

    这家伙,恁地婆妈,我暗暗好笑。

    “进来,喝杯拔兰地定定神。”

    我把吐吐放在书桌上。

    它的前左腿有点血肉模糊,我连忙用药水替它洗净伤口,为它注射止痛剂,详细检查之后,发觉只是皮外伤,筋骨无恙,敷上抗生素,包扎妥当,叫吐吐服一颗安眠药,它沉沉睡去。

    我对王少夏说:“新年快乐。”

    这才发觉他穿着西装衣服,像是要出发到一个舞会去。

    少良喝完手上的拔兰地,感谢地对我说:“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许多家长都希望子女做医生。”

    又一次啼笑皆非。

    我笑问:“你打算到何处去庆祝新年?”

    “我未婚妻及其父母到多伦多来了,”他看看表,“我刚出门赴约,就遇上这件意外,不过我已知会过他们,说我会迟到。”

    少良英俊、纯品,家境富有,又是建筑系高材生,真是要人有人,要才有才,谁嫁给他,真是福气。

    我给他杯子斟满,“来,干杯,吐吐得我,把它留在我处好了,你且速速去见未婚妻。”

    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听见门铃急骤响起。

    谁?

    我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俏女郎,可惜面色铁青,她里着件鲜红色大衣,肩膀上沾着雪花,呵,下雪了。

    她一开口便喝问:“王少良在吗?”

    这么凶!

    少良连忙扬声,“我在这里,映珠,你怎么来了?”

    我大吃一惊,这个恶女便是少良的未婚妻?天!少良有得苦吃了。

    少豆还没来得及介绍,那女郎已经大发雷霆,“你敢叫我爸妈等?你是什么东西?与我有那么重要的约会,却跑来这里同猪朋狗友喝得醉醺醺。”

    我发火了。

    “这位女士!”我冷冷的说:“您说话小心点,谁是猪朋,谁是狗友?”

    她哗的一声炸起来,“我自同王少良说话,你是谁?”

    “好说,我是这间屋的主人,王少良是个品学兼优的高材生,教授视他为建筑系天才,你为何对他呼呼喝喝?”

    还得了!

    女郎两道眉毛马上竖起来,“王少良,马上跟我走。”

    少良苦苦哀求,“一人少一句好不好,子中是我好朋友。”

    女郎顿足,“我要你同这种人断绝来往。”

    “少良,”我大声说:“这种女人要好好打一顿,不然你会后悔一辈子。”

    她一听,脸色煞白,转身就走,少良急急跟着她出去,连门都没关好。

    雪花随风吹进来,一阵寒意,屋内恢复静寂。

    我的气平了。

    怎么会同一个女子吵起来,我平时都不是这样的人。

    太失风度了。

    可是那恶女,竟然上我家门来侮辱我,还把我所尊敬的朋友骂到狗血淋头,也值得教训。

    故此我并不后悔。

    这是我认识江映珠的过程。

    那一年,我才廿二岁。

    年少,气盛。

    新年开始,吐吐恢复健康,王少良在一月五日来把它领回去。

    “谢谢你,子中。”他抱着爱犬向我道谢。

    “你的未婚妻回去了?”

    “映珠不再是我的未婚妻。”他怅惘地说。

    我吓一跳,略觉内疚,不是因为我的原因吧。

    “家母不喜欢她,觉得她太霸道。”

    “你呢,你可爱她?”

    少夏避重就轻地说:“再过几年吧,待毕了业再说,这两年功课忙得要命。”

    这是他最后一次提到江映珠。

    不多久,少良另结新欢,那女孩子非常温柔可爱,似个小公主,如少良一般天真驯良,不谙民间疾苦,她怕狗,少良把吐吐送了给我。

    后来,后来我们就毕业了。

    少良在多伦多举行婚礼,不知恁地,观礼那一日,我忐忑不安。

    我想起了江映珠。

    假如我没有某年除夕当着少良的睑与她吵起来,新娘,会不会是她?

    我把少良拉到一角,与他说起这件事。

    “谁,你说谁?”

    “江映珠。”

    “呵她,我们才认识几个月就订的婚,作不得准,事后发觉性格上有很大的矛盾,于是同意分手,老友,同你有什么关系?我早就把那夜的事浑忘了。”

    他说完便撇下我去招呼其他朋友。

    随后,他带着新婚妻子到香港发展事业,开头,还有书信来往,一两年之后,变成一年一度圣诞卡。

    可是,没想到我会再次见到江映珠,那个在年轻的我口中,该捱一顿揍的女郎。

    她没把我认出来。

    我却一眼看到她就知道她是谁。

    没有人会忘记那样的大眼睛。

    朋友介绍:“映珠博士,于子中医生。”

    她与我握手,样子一点也不凶。

    我真想马上与她说:“你好吗,这些年来,我时时想起你,你有对象没有,你还怪我吗?”

    我当然没出声。

    那一夜,她也穿着大红大衣。

    我小心翼翼伺候她,坐她身边,像是赎罪。

    最后,还坚持送她回家。

    过两日,特意找到我们共同的朋友,打听她的事。

    朋友笑,“你打算去马?”

    “我?噢,呵,呀。”

    “她独身,是内子远房表妹,没有固定男友,样子标致,学识一流,廿五岁拿博士文凭的女孩不多吧,要追直追。”

    “她有没有订过婚?”

    朋友一怔,“没听她提过,重要吗?”

    “不,当然不重要。”

    忘了,还是视为奇耻大辱,不愿再提?

    其实在过去数年间,我时时想起她,对她印象深刻。

    满以为她捱了一顿骂,也会记得我,但是没有,我制造气氛的手段还不算厉害。

    “这是她的电话号码与工作地点。”

    “谢谢。”

    我考虑了一天,终于在下班时分,拨电话给她。

    我直率地说:“江博士,我叫于子中,你还记得我吗?我想约你出来喝杯茶,多么不幸,许多有趣的约会都要以这种乏味的电话作为前奏。”

    她笑,“什么时候.。”

    我看看手表,“半小时后我过来接你如何?”

    “今日下雪。”

    “我知道。”交通会挤逼。

    所以我没有开车在城里兜兜转转,我步行到她那里,接到她,再与她经过地下商场去喝啤酒。

    她见到我,报以我和煦的微笑。

    没有记忆。

    我们开始无聊的闲谈,不幸所有男女都得经过这个俗套。

    “为什么不回家?”我问。

    “你呢?”

    我答:“我的家在这里,父母经已过世,香港只余兄嫂,距离越远越是客气。”

    “有无想过回去发展?”

    “没有,我选择比较宁静的生活。”

    她点点头。

    “你博士修什么?”

    “化学。”

    “啊。”

    “我们一组人正研究碳原子的第三种基本形态。”顶尖科学,回港并无发展机会。

    我拍拍额角,“我听说过,那叫圆球封闭原子组合,对医学有帮助,它可以制成新心脏科药物。”

    江映珠笑,“正确。”

    “做那样的研究,会不会寂寞?”

    “不会比专职做家庭主妇更寂寥吧。”她微笑。

    “婚后,你会继续事业?”我问得相当冒昧。

    她一怔,随即答:“当然,我认识事业在先。”

    呀,所以王少良的父母不喜欢她。

    “况且,”她说:“双份收入胜一份吧。”

    可是这样的拍档对我来说,绝对是一项资产。

    她看到我脸上赞许的神色,嫣然一笑。

    我看看表,“肚子饿不饿?”

    “呵,实验室同事今晚请客。”

    “那么,明天。”

    “明天我到华盛顿开会。”

    我把脸挂下来,“你看,约会事业女性多艰难。”

    她笑,“一回来我立即致电阁下。”

    “一回来是几时?”

    “两天。”

    “自今天起计?”

    “今天已算过去了。”

    “好,明天星期五,你星期天会回来,我最迟应在礼拜一接你电话。”

    她大笑。

    我们旋即分手。

    我独自返冢。

    大学毕业后我已搬过好几次家,好些旧家具已经丢掉换新,只剩一张斑驳的旧书桌仍然在书房中占着重要的地泣。

    吐吐听见锁匙声轻轻走出来。

    它早已长大,且并非善男信女,见到陌生人喉头不住呜呜作声,表情可怖,万圣节家长不准孩子到我家讨糖,害我买了成打成打的糖果饼干发不了市。

    “来,吐吐。”

    它走过来招呼。

    王少良把它送给我之后甚少提及,开头还在圣诞卡上提一句“吐吐可好”,最近这几年,已把吐吐丢在脑后。

    “来,吐吐,我们是两颗寂寞的心。”

    吐吐呜呜作声。

    王少良一日有了孩子,更会浑忘这头爱犬。

    我一直等江博士的电话。

    星期一,她影踪全无。

    到了星期二清晨五时,醒了,就再难入睡。

    世上充满吊儿郎当,讲了话不算数的人,江映珠博士会不会是其中之一?

    清晨思维特别清晰。

    忽然之间,我向自己坦白,于子中,干脆承认吧,当年除夕,你一见江映珠就为她深深吸引。

    只不过她是别人的未婚妻,只不过她当时的表现奇差,你才没有进一步表示,现在,现在情形不同了,现在大家都已经比较成熟。

    现在,一切可以重新开始。

    星期二我自上午等到傍晚,黄昏比较紧张,那是她下班的时分,无论如何,应该抽空拨个电话给我。

    到了下午六时,我开始灰心,她出差之后,已经忘记我这个人了。

    江映珠同王少良一样,记性奇差。

    我等到晚上八时,内心忐忑,完全似恋爱中人,然后,电话铃声响了。

    我浑身松弛下来,像得救一样。

    “于子中?我是江映珠,你忘记把电话号码给我,我忘记向你要,电话簿里又没有登记,结果要劳驾朋友。”

    我只会在电话另一头傻笑。

    “我到府上来如何?”

    我还没来得及作任何表示,她已经说:“我先去买些炸鱼薯条。”

    “我有啤酒,加半打炸蚝。”

    “是。”她爽快地挂线。

    我身上每一个细胞都重新活转来。

    可怜,这分明就是恋爱了。

    我怔怔地想,这是几时开始的事?

    我半掩着门等她,寒风飕飕自门缝钻进,我吃尽了西北风,吐吐不悦地满屋游走。

    幸亏不到半小时,她就到了。

    她穿着红大衣,下雪了,雪花沾在她肩膀上。

    “请进来。”

    “嘘,好冷。”

    吐吐对牢她呜呜声。

    她看牢它,“好丑好凶的狗。”

    “到这边坐,且暖和暖和。”

    我开一罐啤酒,斟进玻璃杯。

    “别给我太多,一则要驾车,二则要上班。”

    我听了温和地说:“你这呆子,今日是除夕,明天是新年,谁同你上班。”

    江博士呆住,“除夕,”她喃喃道:“我竟忘了。”

    “整个实验室的人都不记得?”

    “我独自关在房内死做,难怪出来时人人都已走光了。”她耸耸肩。

    吐吐缓缓走近,露齿,表情狰狞。

    江映珠忽然放下酒杯,“等一等,我在何处见过这只狗?”

    我心打一个突。

    糟糕,我怎么没想到这个纰漏?

    “这只沙皮左耳上有一搭黑记,我曾经见过这样的一只狗,嗯,在何时,在何处?”

    正在此时,吐吐忽然发难,作势欲扑。

    我不得不喝止:“吐吐,不!”

    它马上伏在地毯上,吐吐是只好狗。

    太迟了,江映珠已经抬起寒星般双眼。

    “吐吐!我当然认识它,不过,你又是谁?于子中,现在我觉得你挺面善的。”

    “我——”

    “啊,我想起来了,也是除夕,也是吐吐,我现在知道你是谁了!”

    映珠霍一声站起来,瞪看我。

    我预备接受惩罚,我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我在王少良家见过你!”

    “不,映珠,那是我的家。”

    她冷笑,“你无故把我骂一顿。”

    “的确是我有失风度,我向你郑重道歉。”

    “但凡女子不听话,就得捱一顿揍?”

    “对不起,我当年少不更事。”

    “这样年轻,如此学养都救不了你,你是一只沙文猪。”

    “我都改过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她取过大衣,再次在除夕夜怒气冲冲离开我的家。

    我追上去,拉住她,“请听我说。”

    她摔开我的手。

    我受了委屈,男子汉大丈夫如此拉拉扯扯算什么,“请听我说。”这是最后一次哀求。

    冷风一吹,雪花沾额,大家都静下来,正当我以为事情可以有挽回的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两个警察来,他们显然是巡逻经过这一区,因见一男一女争执,故问:“小姐,有事吗?”

    他们总是帮女性。

    映珠一怔,登上车,“没事,警官们,我没事。”她像是忘了为什么生气,镇定地把车子开走。

    那两个警察居然有胆子对我笑笑说:“新年快乐。”

    我回到大门前,发觉忘记带门匙,吐吐站在门里向我吹叫。

    “难怪王少良要把你送走。”我喃喃道。

    我转到屋背后,自厨房的气窗爬进屋,落地时扭到足踝,痛入心肺。

    什么样的除夕!

    我把冷却的炸薯条喂了吐吐。

    它吃得非常开心。

    这是狗的世界,它们总比人活得高兴些。

    我躺在床上,一生人最失意算是这一天。

    许多晚上,功课与工作上的挫折合使我失眠伤心,但都没有那样难过。

    午夜,朦胧睡去,因为有心事,做起梦来。

    梦中见到妈妈。

    妈妈年轻而漂亮,温柔地对我说:“子中,你好吗?”

    我趋向前去,开头是欢喜地笑,“妈妈,我毕了业,此刻是心脏科医生呢。”

    “那多好。”妈妈抚摸我头发。

    忽然我饮泣,身型渐渐缩小,回复到只有一两岁那样大,坐妈妈膝上,妈妈把膝盖轻轻摇晃,我非常舒服,但仍然不住哭泣。

    妈妈柔声问:“我儿子中受了什么委屈?为何不说?”

    小小的我,我号淘痛哭。

    然后醒了。

    十分怅惘。

    看看时钟,是深夜一时半。

    已是新年了。

    长夜漫漫,如何打发?

    我到厨房热了一个罐头汤,吃到一半,站起来,把吐吐叫醒,“来,我们去实践新年愿望。”

    我换过外出服,发动车子引擎。

    我对吐吐说:“成败得失,就看你我这一次的表现了,请念及这几年我对你养育之恩,多多合作。”

    我知道映珠住址。

    一起程,天空便飘下鹅毛大雪,十五分钟的车程好比横跨西伯利亚平原。

    她住在一列优雅的小洋房其中一间。

    我带着吐吐下车轻轻敲门。

    敲半晌,有人来开门,是一个外国小老太太,“找谁?”凶霸霸地,半夜二时被吵醒,佛都有火。

    我一看门牌,噫,忙中有错,这不是十二号,这是十四号。

    “讨厌的支那人。”

    “是是,对不起,对不起。”

    门蓬一声关上。

    吐吐大是愤怒,往门上摸了几次。

    我又带看它往十二号。

    伸出手去,还没来得及敲,门已经打开。

    映珠站在门后。

    我瑟缩一下,傻笑,“哈罗。”

    “不想冻死就进来。”

    吐吐忽然驯服地伏在地上,呜呜作声。

    映珠对它说:“你也进来吧。”

    我搓着手,“请给我一杯热可可。”

    “你俩把整个约克区都吵醒了。”

    “呵是是,对不起。”

    “有什么话快说。”

    “映珠,事实是这样的,见过你一面之后一直念念不忘,这些年来也没有固定女友,我总是盼望与你重逢,如果我所犯不是不可弥补的错误,请给我一次机会。”

    映珠皱起眉头,“你不但是沙文猪,且喜肉麻当有趣。”

    “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捧着头叹息。

    “为什么不待天亮才来解释?”

    我苦笑,“等得到天亮就不必上门来了。”

    “我从来没有给人那样骂过。”

    “我知道,我也从来没有那样骂过人。”

    映珠叹口气,“说真的,少年的我,脾气真是不敢恭维。”

    “现在好多了。”我安慰她。

    “是,好多了。”

    大家坐下来,话题就那样展开。

    我们谈到天亮,误会也就自然冰释。

    后来?故事一定有个结局?

    第二年冬天,我们就结婚了。

    我把帖子寄给王少良,少良的反应奇突,他拨电话过来恭喜我,“新娘的名字有点熟,是熟人吗?”他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一对孪生儿是女孩。

    吐吐一直跟着我们。

    它好像从来没属于过王少良。

    某一个除夕夜,要不是它老人家贪玩,被车房门轧伤了腿,也许江映珠此刻已成为王少良太太。

    也许不,映珠同少良性格合不来。

    不过,那件意外促使他们迅速分手。

    所以对于吐吐,我与映珠都十分锺爱,它是我们的爱犬。

    除夕则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我仍有梦见母亲,并且告诉她,我已结婚,但是没有再哭。

    我心满意足。

    赐衣:

    香浩明那日到琴瑟酒廊去,完全是因为做成了一单小生意,赚了六个位数字的佣金,有点欢喜,便先跑到酒廊,打算叫一瓶香傧,等朋友前来一起庆祝。

    浩明一进酒廊,便发觉气氛有点异样。

    是的,人客的欢呼声好像太热列了一些。

    停睛一看,浩明明白了。

    只见一个身栽苗条的女郎穿着非常单薄的纱衣,踢去了鞋子,正在酒吧长台上款摆跳舞。

    她一定是喝醉了,要不,就是服了药。

    浩明走近,刚好那女郎背着腰弯下身子,呵,是容貌秀丽的一个年轻女子,化妆已经糊掉,额角不知是汗是油,卷发一丝一丝搭在脸上与肩上。

    她身上的衣服薄如蝉翼,只能遮住重要的部位,每当她一踢腿,一扬臂,众人便报以热列的欢呼与掌声,立意把好戏看到底。

    女郎兴奋地回报以更豪放的舞步。

    她扭近一个洋汉,那外国男子猥琐把手伸过去,想捉住女郎的手臂,她一缩,他只抓到一只蝴蝶结,用力一撕,女郎的肩膀露出来。

    够了。

    香浩明这样对自己说,够了。

    他推开状若禽兽般的几个客人,跳上台去。

    他大声叫:“莉莉,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我们等你呢。”

    他一边脱下外套,裹住她半稞的身体,紧紧把她拥在怀中,不让她挣扎,“莉莉,彼得在家等你,我们走吧!”一边把她拉下台来。

    宋人见好戏散场,报以嘘声。

    浩明把女郎拉至一个角落,“坐下来。”

    那女郎犹自舞动双臂,“不要拉住我,不要拉住我。”

    浩明把香槟桶里冰水住她睑上泼去。

    女郎醒了。

    她先呆了一阵子,然后颓然垂头。

    浩明温和的说:“回家去吧。”

    女郎怔怔落下泪来。

    “哭什么,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女郎抬起眼来,幽黯的光线下,她记住了香浩明的睑,“你是谁?”

    浩明扶起她,“我姓甚名谁并不重要,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女郎不住落泪。

    “振作一点,切莫糟蹋自己,记住,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扶她到门口,叫了一部计程车,掏出一百元,付给司机,“送这位小姐回家。”

    那女郎紧紧抓住浩明的外套,用来遮丑,不肯归还。

    对于浩明来说一件外套亦不算什么,他摆摆手,目送计程车载着女郎离去。

    一阵冷风吹来,浩明感觉到寒意。

    那,已是三年前的事了。

    浩明没有把赐衣之事放在心上。

    他是单身汉,很有点风流韵事,衬衫,外套,领巾……被女性牵走的机会是很多的。

    他的生意越做越大,风险跟着上升,钱赚到名下,还未能暖手,又随即花出去,或继续投资,外债巨大,每月背着的利息惊人,香浩明的精神一直很紧张。

    就在年初,他所害怕的事终于发生。

    美国那边的总公司倒了台,牵连到全球分行,投机生意失败,需要大笔资金来盖住纰漏。

    大都会中遍地黄金,可是,人情比纸还要淡薄,香浩明倒处奔走,父兄叔伯寻遍,无人肯援手。

    浩明对镜自顾,发觉额角上冒出来的不是汗,是油。

    他颓然坐下。

    完了,官司是吃定了,从此身败名裂,前途尽丧。

    电话铃骤然响起来。

    香浩明整个人弹跳。

    “浩明,我是杰克,这是最后一线生机,十五分钟后我来接你,我们上温家去。”

    浩明根本不知道温家是什么地方。

    他已麻木。

    稍后他的朋友杰克赶到了。

    “浩明,快,换件干净衣服,漱漱口,跟我出去,世界末日还没到呢,放下酒杯,振作起来!”

    不管过不过得了这个难关,浩明都会感激杰克。

    其余的朋友早已假装不认得香浩明这个人了。

    当下,他似一个木头人似跟着杰克跑。

    杰克把车子开到郊外一幢精致的小洋房门口停下。

    他悄悄说:“这是我姨父的小公馆。”

    浩明这才猛地想起,杰克的姨父是顶顶大名的温氏,专擅投资地产。

    绝望的他不由得抱着一丝希望。

    进了温宅,很明显,主人正在宴客。

    男仆安排两个年轻人在偏厅等。

    这一等,便是三十分钟,主人并没有出来见他们的意思,茶,放在玻璃几上,已经渐渐的凉了。

    杰克咕哝:“好大的架子,自己外甥,还这么着。”

    浩明灰败地低下头。

    又三十分钟过去。

    浩明如坐针毡。

    这时,他们听到一声咳嗽。

    杰克如星恩大赦,立刻恭敬地迎到门口去。

    浩明此时反而豁出去了,静待事情变化,他真感激杰克为他受这种委屈,若有翻身机会,真要好好报答此人。

    只听得杰克在走廊与他姨父轻轻交谈几句。

    浩明没看到温氏,只闻声不见人,但是稍后,他鼻端闻到淡淡一阵幽香。

    然后杰克进来了。

    浩明一见他忿忿不平的表情,就知道事情失败。

    浩明反而要拍拍他的肩膀说:“走吧。”

    “走,”杰克说:“我们另外想办法,天无绝人之路。”

    就在这个时候,男仆忽然满面笑容地进来,“两位请留步,两位用过饭没有?请到这边来,老爷一会儿与两位商量生意。”

    两个年轻人呆住。

    什么意思?短短十分钟,怎么会有这种变化?

    只见下人脸色都不同了。

    他们随即被安排到小饭厅去,有精致的三菜一汤在等他们,茶被撤下,换上葡萄美酒。

    杰克大乐,立即干杯,大吃大喝。

    浩明却纳罕了,是什么使温氏改变心意?

    他静静喝了半碗鸡场。

    随即有一位中年人进来,亦系满面笑容:“香先生,小姓张,是温先生的秘书,明日上午九时,请香先生到温氏企业来签合同,温先生觉得你在鲤津郊那廿五个单位值得投资,决定接手,由我们与利通银行接洽,香先生你约可赚百分之五左右,你并无异议吧。”

    浩明一听,几乎没落下泪来。

    还有得赚,他被银行逼仓,都几乎要跳楼了。

    那姓张的秘书说:“那么我们明早见,温先生说,不送了,两位慢用。”

    香浩明好比死囚获释,身上亿万个细胞逐个又活转来。

    他叹一口气,真想好好痛哭一场。

    温氏把廿五个单位接过去,浩明就可以用这笔款子去补其他的纰漏,骨牌原理,一牌救一牌,暂时可喘气了。

    这时,杰克按住他的手,“浩明,那百分之五的赚头,怎么算?”

    浩明自然上路,“全归你。”

    “不,”没想到杰克真是朋友,“一人一半。”

    两个年轻人紧紧握手。

    离开温宅,回到家中,浩明还疑幻疑真,他没打算休息,他怕一睡会起不了床,还有,也怕机会从此溜走。

    他一个人坐在客厅中沉思。

    这次灾劫过后,生活中许多老习惯要改一改了。

    生意中冒险范围要缩小一点,学习脚踏实地,以后,设法弄点节蓄,免得小船遇风则沉。

    要检讨的地方多着呢。

    还有,那几百个猪朋狗友的名字,可以全部自通讯录上划掉。

    天渐渐亮了。

    浩明松口气,起来梳洗。

    把胡髭刮掉,淋个浴,换上雪白笔挺衬衫,香浩明又是一条好汉。

    他准时抵达温年机构三楼,一名秘书立刻迎出来招呼,待他一如上宾。

    浩明纳罕不已。

    张秘书一早已在会议室等他,把合同摊出来,笑容满面。

    整宗生意十分钟就成交,香浩明得救了。

    他不卑不亢地道谢。

    那位张秘书叫人斟了咖啡上夹,忽然问:“香先生有没有做股票?”

    浩明知道他有话要说,立刻洗耳恭听。

    果然,下文来了,“据温先生说,宝利通会升上去,此刻买一点,待上到八块四角放掉,会有进帐。”

    浩明即时说:“我明白了。”

    张秘书笑,“祝你幸运。”

    浩明告辞,赶回自己写字楼去办事,一路上想破脑袋都不明白何以会获得温氏礼待。

    绝对不是杰克的功劳。

    温氏根本没有见这个外甥的意思,他俩坐在冷板凳有一个钟头,温氏才前来打发他们,在那个时候,不知发生了件什么事,使老温回心转意。

    浩明此刻才明白什么叫做千钧一发。

    温某支持香浩明一说很快便传开。

    债主们立刻改过自新,把恶形恶壮的嘴脸收起来,讪讪地重新上门来称兄道弟,朋友们则意气风发,因已证明他们眼光不错。

    杰克自浩明处拿到佣金,立刻买了一部名贵跑车,招摇过市。

    浩明把他那一份买了宝利通。

    一直等它上去,不到半个月,市场传出收购消息,宝利通涨到八块四,浩明即时脱手,发觉赚了三倍。

    第二日,突然又有新消息说收购不实,宝利通又往下跌。

    浩明已经翻了本。

    他决定不再赌了。

    本钱逐点回来,他选了一只美国家具来做代理,决意改邪归正。

    与美国人谈条件时有点棘手,几乎告吹,但隔了一天美人自动来电:“呵,原来是温先生的朋友,为什么不早说,我们为前途计,此刻退让点实无所谓。”

    谁?

    谁这样帮他?

    这背后的大力神究竟是谁?

    不是老温,老温是大鳄,怎会细眉细眼无微不至地来照顾小子香浩明,但那个人,一定与老温有关系。

    那么,到底是谁?

    因为那个人的缘故,香港明做人办事忽然顺利起来。

    环境稍微安定,浩明想替父母搬个公寓。

    正讨价还价,对方电话又来了,“呵,原来是自己人,温先生吩咐过了,八五折优待。”

    浩明忍不住,“真是温先生吩咐?”

    “温老派张秘书来关照的,香兄,你面子真大,哈哈哈哈哈。”

    为什么待他那么好?

    浩明思前想后,有点糊涂,商场如战场,敌人多过朋友,他香浩明几时有这么一个恩人?

    百思不得其解。

    江湖风险大,浩明守住他的小生意,无风无浪,居然还有盈馀。

    他动了成家正室的念头,渐渐不去留恋歌台舞榭,特意结交良家妇女。

    朋友为他介绍了方绮慧。

    人是万物之灵,两人甫见面,就意料会有发展。

    绮慧比他小三岁,少年时随父母移民,并且已取得护照,才返来发展事业。

    她性格独立,谈吐幽默,是个可人儿。

    浩明是真心喜欢她。

    一日在银行区最繁忙的餐厅午膳,浩明忽然说:“绮慧,缘分来了,我向你求婚。”

    绮慧满心欢喜,“浩明,我答应。”

    霎时间挤逼嘈吵的咖啡室只剩下他们二人。

    浩明知道他会幸福。

    是杰克先起哄,叫浩明摆订婚宴。

    浩明只摆了一桌,请十个八个好朋友吃一顿。

    上了苗翅,忽然有人推门进来,拍手道:“这样的喜事不告诉我。”

    浩明一看,急急放下筷子迎上去,来人正是温氏机构的张秘书。

    张秘书拱手,“打扰打扰,温先生嘱我送礼来。”取出一只平扁的丝绒盒子放下,立刻告辞。

    浩明打开盒子,竟是一条晶光四射的钻石项链。

    浩明不动声色替绮慧戴上。

    绮慧诧异道:“谁送这样的大礼?”

    浩明低声说:“长辈。”

    第二天,浩明找上门去。

    他没有预约。

    但是秘书一听他的名字立刻安排他进会客室。

    张秘书马上出来,“什么风把香兄吹来。”

    “张兄,明人眼前不打暗话。”

    “什么事?”

    “谁送那么重礼给小弟?”

    “咦,是温先生呀。”

    “张兄,温老哪里认得在下。”

    “香兄何出此言?”

    浩明笑,“我们不要讲文言文了,请张兄代为多谢那个人,并且说,我想见一见他。”

    张秘书搔搔头皮。

    “拜托拜托。”

    “喂喂——”

    浩明已经笑着离去。

    已经到揭盅的时候了。

    他想同那个人说:“小弟何德何能,蒙阁下错爱。”

    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

    过两日,张秘书的电话来了。

    “香兄,我当事人的意思是,何必见面呢。”

    “不行,一定要当面答谢,否则的话,我把礼物退回。”

    “这我再去说。”

    “麻烦张兄了。”

    “香兄,你简直存心与在下过不去。”他苦笑。

    “我请喝酒。”

    张秘书唉声叹气。

    浩明暗暗好笑。

    又过两日,张秘书通知他:“后天晚上九时半,温公馆。”

    “谢谢张兄。”呵,终于可以见面了。

    “请在老板面前替我美言几句。”

    “是是是。”

    安排在温公馆会晤,可见此人真与温老有关。

    是谁,这样一路眷顾他?

    浩明紧张了两日。

    他挑深色西装穿,表示慎重,又特地去理发。

    绮慧取笑他:“见我爸妈还没那么紧张。”

    “呵,这位长辈是我的恩人。”

    “是使你浪子回头那一位吗?”

    浪子?浩明不禁有一丝骄傲,他过去曾是一名浪子?过誉了,不敢当。

    “他帮了我好大的忙,而且一直照顾我。”

    “方便的话,代我问候他。”

    “一定。”

    浩明驾车独往。

    准九时三十分到达温宅。

    男仆招呼他在那在同一个偏厅里等。

    浩明感慨万千,上一次来时是失魂落魄的一个倒运汉子,今时今日,他已翻身,并且打算成冢立室。

    他吁出一口气。

    刚呷了一口茶,他鼻端闻到一阵幽香。

    浩明一怔,这香氛,似幻似真,又不陌生,在什么地方闻到过?

    然后,一个苗条的身型在门框处出现。

    “香先生,你好。”

    浩明马上礼貌地站起来,咦,怎么出动到女眷来招呼他,会不会太亲热了一点?

    “香先生,请坐。”

    那位女士轻轻摆一摆手。

    浩明不着痕迹地打量她,只见她廿余岁年纪,容貌娟好,淡妆,素雅的打扮,脖子上戴着淡粉红的珍珠项链,衬得她十分高贵。

    浩明不敢乱说话,室内有一阵沉默。

    那位女士忽然轻笑起来,“果然不出我所料。”

    料,料什么?

    “香先生已经忘记我了。”

    唐明有点尴尬,欠欠身,他应该记得她吗?他在何处见过她?

    “所以,当张秘书说你要见我,我认为不必了。”

    浩明张大了嘴。

    她?他的恩人是她?

    他诧异到极点,站起来,又坐下,极度不安。

    “香先生真是一个好人,好人有好报。”

    浩明实在忍不住,咳嗽一声,“这位女士,尊姓大名。”

    女郎又笑一笑,“我是这间毛子里的温太太。”

    呵,原来如此。

    浩明恍然大悟,讲得真好,等于说,别的地方,也许还有其他的温太太。

    “香先生真的忘记我了。”

    浩明搜索枯肠,总不记得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年轻貌美的温太太轻轻说:“也许,我该提示一下。”

    浩明陪笑。

    “一个晚上,在一间酒廊里。”

    浩明茫无头绪,他经历过无数那样的晚上,叫他如何回忆。

    “有一个女子,喝醉了酒,非常失态。”

    噫,这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

    “她半裸地跳到酒吧台上去跳舞——”

    浩明把头抬起来,呵,想起来了。

    “约是三年前的事了,我记得,那夜,你把外套脱下来遮着我,免我出更大的丑,并且,温言安慰我。”

    是她?浩明诧异,这便是她?

    “我一直留着你那件郎凡的凯斯咪上衣,”温太太轻轻的笑,“于于有一天,我再度见到你,竟然就在自己家的客厅里,你说世事巧不巧,我终于得到报答你的机会了。”

    浩明膛目结舌,像是在听一个故事。

    要过很久,他才听得自己问:“温太太,你帮我那么多,就是为着一件外套?”

    “不,不止一件外套,是你的爱护。”

    “任何人都会那么做。”

    温太太笑了,“会吗?我不相信。”

    浩明嚅嚅地说:“举手之劳耳。”

    “那是我最失意的一年,我为一个男子还债,欠下大笔金钱,逼住到欢场寻外快,可是那男子随即与另一名女子私奔结婚,我变得人财两空……是你鼓励我好好生活下去的。”

    浩明不语。

    “翌年我便认识了温先生。”

    浩明松口气。

    “他对我极好,我此刻有馀力可帮助他人。”

    “我是特地来向你道谢的。”浩明说。

    “不,我才要面谢你。”

    浩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终于他说:“我很高兴你已度过难关。”

    温太太微笑,“可不是,柳暗花明。”

    但,浩明是聪明人,知道此处不宜久留,他站起来告辞。

    “请等一等。”

    温太太唤人,一个女佣进来,拎着件男装外套。

    她笑说.!“原璧归赵。”

    浩明笑了,他接过外套,搭在手臂上。

    温太太送他到门口,“好事近了吧。”

    想到绮慧,浩明甜丝丝,“是。”

    “祝你早生贵子。”

    浩明与温太太紧紧握手话别。

    登上自己的车子,浩明觉得恍如隔世,他想喝一杯停停神,于是往不夜天驶去。

    好久没到这种地方来。

    老马识途,找到张小圆台坐下。

    才喝半杯啤酒,就听得有人饮位。

    转过头去,看到一个女子伏在桌上痛哭。

    衣衫单薄,肩膀全露在外。

    是一个伤心人,流落在此,借酒消愁。

    都会中永远有说不完的传奇。

    忽然她呕吐了,呛得直呻吟。

    香浩明实在不忍,叫待老取湿毛巾与热茶来。

    他扶起她,替她拭干净,灌她喝热茶,“醒醒,回家去,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记住,生活得好才是最佳报复,不要糟蹋自己,切切要留住青山。”

    那女郎一怔,伏在香浩明身上,大哭起来。

    她醒了。

    浩明把外套除下,覆在她身上,扶着她离开酒廊,在门外,替她叫一部计程车,掏出一百元,塞给司机,“送这位小姐回家。”

    车子开走了。

    浩明回到酒廊,喝完他的啤酒。

    他拨电话给绮慧,“我三十分钟后上你处来。”

    “吃鸡场面好吗?”

    “垂涎三尺。”

    又做了件好事。

    从头到尾,浩明不知那心碎女郎叫什么名字。

    正如从头到尾,他都不知道温太太姓甚名谁。

    太不重要了。

    家事:

    卫剑虹去采访同事简少梅的时候,已经作出妥当的心理准备,可是一到她家,还是暗暗吃一惊。

    只见屋子里倒处都是纸盒子,打了包的行李,箱子,两个孩子在客厅追逐鬼叫,乱成一片。

    那么热的天气,也不开冷气,剑虹一进屋,就热出一身汗。

    少梅迎出来,更无一丝打扮,蜡黄的脸,焦虑的神情,“剑虹剑虹,我快要精神崩溃了。”

    剑虹吃惊地说:“你怎么搞的,辞职半月,怎么变成一名难民?”

    “不要讲了!”少梅头然坐下。

    “喂,闲话休提,开开冷气好不好?”剑虹以熟卖熟。

    “客厅冷气坏了。”

    糟糕。

    “五年前筹备移民,已经停止置新家具电器,前两个月洗衣机坏掉,不得不添一部,这冷气机嘛,我是不会买新的了。”

    真的,尚有半个月即要走了,还花五个位数字大兴土木?不如住酒店。

    “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吧。”

    “茫无头绪,乱来一通。”

    “尊夫呢?”

    “上班去了。”

    “什么,这种关头还上班?”

    “他是去逃避,早上穿戴整齐了一溜烟到写字楼,把所有杂务丢到我头上。”少梅叹口气,“剑虹,时穷节乃现,这句话错不了。”

    剑虹把两个男孩子叫到身边来,“喂,你们两位静一静可好,去去去,带弟弟去吃汉堡,阿姨请客。”

    那七岁的大儿欢呼一声,领着弟弟下楼去了。

    剑虹于是劝:“你此番去住大屋,开大车,并非没有节蓄,姚永标又已经找到工作,简直羡煞旁人,还皱眉头?”

    少梅用手托着头。

    “菲律宾人呢?”少梅张望,“叫她斟杯茶来。”

    “见工去了。”

    什么?

    “我已给她一个月通知,她索性每日下午出去找新工作。”

    真正乱如战场。

    “乘人之危谁不懂得。”

    “你算好的了,公司里董太临走,佣人敲竹贡要补一月薪水,硬说没接过通知,否则报警。”

    “怕她才怪!”

    “不是怕不怕的问题,董太那早要上飞机,警察一上来,必定延误。”

    “那么厉害?”

    剑虹说:“社会繁荣,资方完全吃瘪。”

    “况且讲出去都失礼,同下人闹起来,写省那几千块,还说不是扣克穷人?只得忍气吞声,赔钱了事。”

    “拍桌子拿菜刀出来恐吓董太呢。”

    “真是刁民。”

    说半晌,看得出少梅松一点了。

    “还有许多难关要过呢!忍完必须再忍。”

    “谢谢你,剑虹。”

    “老同事了,还那么客气。”

    少梅握着剑虹的手不语。

    剑虹忍不住说:“其实把两个孩子送到外婆家去小住,你们好方便收拾。”

    少梅嗤一声笑出来。

    剑虹立刻知道她估计错误。

    果然,少梅过一刻轻轻说:“我哪里有娘家。”

    剑虹不语。

    “我母亲信教,一早不问世事,她说她罪孽已满,十四个孙儿一个不理。”

    “咄,耶稣还医麻疯呢,又替门徒洗脚。”

    “很明颠,她误解教义,而且,两老钱银方面一点不放松,直讨上门来。”

    怕女儿走了无人照应。

    少梅用手搓一搓睑,“说起来,同老人斗气,又是我们不是,我老哥说的:‘你呢,也不用买东西给他们,也不用同他们吵’,那也只有他那般雄才伟略才敞得到,两老烂死了同他无关。”

    剑虹本想谈些开心的事,但恭敬不如从命,只得让少梅自由发挥。

    “算了吧,”少梅开解自己,“只有没出息的女儿才会动辄寻回娘家去。”

    剑虹说:“来,我去冲杯茶。”

    “真待慢你了。”

    “公司没你,一塌糊涂。”

    少梅不信,“胡说什么,谁没谁不行。”

    剑虹叹口气,“老板至懂得随机应变,你一个人做个贼死,你不行?不怕

    不忙,找两个能干的助手帮你。”

    少梅被她逗笑了。

    “气氛怎么样?”

    “意兴阑珊,已近尾声那种感觉罗。”

    “过了年会好的。”

    “过年你已经身在异乡了。”

    “悲秋也需要时间,像我们这一家,到了那边,姚某要上班,我要做家务,一定忙得要命。”

    “多好。”剑虹笑。

    少梅拍拍她肩膀,“多亏你来看我。”

    她情绪大有进步。

    “要不要我帮你整理?”

    “岂敢岂敢。”

    门铃响。

    剑虹说:“好了好了,菲律宾人回来了。”

    少梅冷笑,“才怪。”

    她去开了门,一位老人家巅巍巍走进来。

    少梅介绍:“这是我公公。”

    剑虹便知道那是姚家的老太爷,孩子们的祖父。

    她识趣地告辞:“我改天再来。”

    那老人挥舞手中的拐杖,轻蔑地拨弄纸箱,“移民?有什么好移?”

    卫剑虹不敢抬头去看简少海的表情,忽忽离去。

    傍晚,她同丈夫李日诚说:“真可怕,简少梅举目无亲,独自挣扎。”

    “个个成年人都一样啦。”

    “可是我们家少了那些无聊的亲戚串门。”

    李日诚咭一声笑出来。

    “咦,有什么好笑?”

    “你忘了府上的嫂子了。”

    卫剑虹当场噤声。

    那日她嫂子笑得两颊肥肉不住颤抖,特地来到她家,指着她鼻子说:“蠢婆,这种钱你就赚不到啦。”

    那嫂子不知同娘家什么人合伙炒卖楼宇,据说赚了七八万港币,“我老公都称赞我能干。”

    剑虹那日刚自公司会计部领到近三十万的花红,她端的好涵养,只是笑,“我的确比较笨。”

    事后李日诚问:“你为什么不把支票给她看看?”

    “我才没有那么无聊。”

    “好堵住她的嘴呀。”

    “人家会笑我的,我是在外头做事的人,无端端同家中村妇争风,不管谁是谁非,也都是我不当。”

    “可是你明明生气。”

    “我在奇怪大哥怎样同这样的女子作伴。”

    李日诚倒是很豁达,“到头来,也只有她为他生儿育女,主持家务,你这个妹妹再能干,不见得会为他斟一杯水吵一碟菜,在这世上,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

    卫剑红有点凄凉,说真的,半夜有什么病痛,也不过是夫为妻找医生,妻为夫递药丸。

    既然如此,何必理别人怎么说。

    这个时候,李日诚问:“简少梅几时动身?”

    “下个月初。”

    “他们在多伦多有无亲戚?”

    “没听她说遇。”

    “谁接飞机?”

    “包一架白牌好了,六十元加币一个钟头,一家四口连八件行李都舒舒服服。”

    李日诚点点头,“真的,何必欠人人情。”

    “一定会活下来。”

    李日诚说:“当然,且活得很好。”

    剑虹却不能忘记那老人用拐杖去挑行李的情形。

    对他来说,移民当然是多此一举。

    他有几岁?八十,八十五,九十?一脸寿斑,已老得不能再老,老得一颗牙也没有了。

    移民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当然只希望儿孙近在咫尺,好吃吃茶聊聊天,自私?他已经耋耄,自私也似乎是一种权利,还剩下多少日子呢!子孙如非不孝,理应陪着他。

    可是他们要走了。

    他们也许不能回来送终。

    那是多么令老人悲愤的□件事。

    他根本不要去体谅儿与媳。

    那么,简少梅又怎么想呢?

    卫剑虹叹一口气。

    过一年半载,她也要学少梅那样动身,届时,她家中的四个老人不知怎样想。

    一位同事同少梅说:“旅途中牵挂老人,巴巴的算准了时间打长途电话回家,老人反应冷淡,只是问:这种电话打回来,要不要五十块港元?当然,他们心想,你们到哪里都带着不懂事的孩子,把父母撇家中看门口,一两个电话算什么?”

    李日诚见妻子怔怔地想心事,不由得提醒她:“太太,别浪费休息时间,明天一大早,不知多少事要做。”

    真的,每早闹钟一响,少梅下床,双脚落地,工作即开始,为两个孩子打点早餐校服书包……忙得作小跑步扑来璞去,又得打扮自己,这里抽一分钟扑粉,那里借十秒钟添些胭脂。

    听到早上的惨况,她婆婆淡淡地反问:“你不是有佣人吗。”丝毫不表示同情。

    可是有佣人不表示太太可以得道成心。

    佣人也忙,忙着替他们做早餐,忙着替孩子准备三文治,忙着打扫洗衣。

    婆婆接若轻描淡写加一句,“一家三个大人管两个孩子还一头烟,难为我那个时候一个带五个。”

    你苦,她比你更苦。

    剑虹又不能同她说:“老奶奶,你一天可不必花十个小时在工作上赚月薪贴补家用。”

    更加不得了,这变成影射丈夫无能。

    剑虹从来没想过放弃工作,她在家中排行最小,李日诚也是,夫家娘家一共十多个不做事的女性,日日无所事事,时间一样浪费,家用涩,便克扣老人零用,家庭聚会,见剑虹手段略阔绰些,便拍手讽刺剑虹曰:“生女好,还是生女好,哈哈哈哈哈!”

    剑虹望之生厌。

    她发誓做到五十五岁才退休。

    有收入才有尊严。

    可是老人嫌她太忙,忙得无暇斟茶递水。

    剑虹问丈夫:“为什么他们不体谅我们?”

    只听得一声大大的呵欠,“谁?快睡吧。”

    剑虻笑出来,“真是,管谁不孝敬谁呢。”

    一个翻身,立刻熟睡。

    第二天中午,接到少梅电话,“我出来取飞机票,有没有半小时共进午餐?”

    “我马上去订位子。”

    一见面,少梅便点着一支烟。

    “喂,人家戒还来不及呢。”剑虹提醒她。

    “压力大,抽支烟,轻松点。”

    剑虹十分了解。

    少梅低头说:“真的要走了。”

    “才十六小时飞机,别噜苏。”

    少梅说:“人总有别离情绪。”

    剑虹顾左右言他,“你记得公司里的姬丝汀娜许?”

    “谁会忘记那样巴辣的人,她是公司里第一个移民到多伦多的先锋。”

    “她的移民理由才新鲜呢。”

    “说来听。”

    “前夫不住挽人向她要钱,她索性一走了之。”

    少梅点头叹日:“有笑有泪。”

    “我们算是幸福的了。”剑虹感喟。

    少梅答:“我很明白这个道理。”也只余叹息。

    “切记到了那边,先好好休息一个月,然后开始新生活,明年才大展鸿图不迟。”

    少梅用手抹一把睑,“姚永标夜夜失眠。”

    “紧张嘛,那是必然的事。”

    “孩子们却很兴奋,他们十分现实,喜新嫌旧。”

    “要不要我来送飞玑?”

    “不用了,场面混乱,无暇招呼。”

    “还需要些什么,我帮你办。”

    “都买得差不多了。”

    “那你还有什么难言之隐?”

    简少梅苦笑,“尽在不言中。”

    剑虹把甜品吃掉。

    “我妈听见我要走,大吃一惊,对姚永标叫:‘到了那边没佣人怎么办?’好似我一直享惯福,笑死人,我十二岁开始就替父亲熨衬衫了。”

    “老人健忘。”

    少海说:“等我们老了,也尽量展示人类劣根性可好?”

    “展览给谁看,我们的子女才不要看。”

    剑虹看看手表。

    少梅马上会神,“上班去吧。”

    简少梅走的那日,剑虹正开会,她看看壁上大锺,心中祝福:飞机起飞了,一路顺风。

    好友走了,难免恍然若失。

    虽然说长途电话廉宜,到底也是一笔开销,传真方便,但是谁耐烦先长篇大论写出来?渐渐一定疏远。

    一年后剑虹移民的目的地是温哥华,一东一西,离多伦多有五小时航程,也不一定能时时飞去见面。

    自去年开始,剑虹已开始把身边的杂物送的送,丢的丢,留恋也没法,孩子们第一双小鞋子,历年来积聚的杂志书本,她自己大学时期的功课本子……都不再留存。

    也根本不想添置新衣服新家具。

    不知道那边合不合用,免得老远带了去,搁着用不到。

    心态是完全不一样了。

    散会后上司叫住她:“卫,你到底几时走?”

    “约明年八月左右。”

    上司居然呼出一口气,“要找人替你也难。”

    “怎磨会。”

    “你是我们可靠的副手。”

    “舵手不变不就行了。”

    上司只是苦笑,谁知道,说不定他已至递了申请书。

    有些人愿意公开资料,有些人不肯多说,均无可厚非。

    那日,剑虹很想与少梅说几句,可是人家还在飞机上,无法联络。

    成年后,剑虹很少挂念人,这次是例外。

    少女时与男友分手,简直心如刀割,哀哀哭泣,一日长如一年,她微笑,都过去了。

    与少梅的感情又不一样。

    少梅是个好同事,肯帮人,热心,但不多事,她手段疏爽,绝不占人便宜,人又聪明,分析能力强,剑虹有事网与她商量,她这样一走,剑虹怕会患自闭症。

    第二天,剑虹听见有人在公司里议论简少梅。

    “两夫妻不知有多少节储。”最喜替人计算财产,结论却永远是憎人富贵嫌人贫。

    “买掉公寓,恐怕筹得到两三百万吧。”

    “那也不算什么。”

    “省吃省用,车子都没有,平日乘地下铁路,怕也剩不少吧。”

    “嗤,这里一元,那里八角,弄不好了。”

    剑虹咳嗽一声。

    但是那班人只朝她看一眼,丝毫不为所动,继续讲人是非。

    “住在哪一区?”有人问。

    “当然不会是北约区,嘻嘻嘻。”

    “哈哈哈,会不会掉头就回来找工作?”

    剑红本想说一两句公道话,后来一想,简少梅又听不到,不痛不痒,而她,她可是要朝夕对着这班恶人的,得罪了他们,有啥好处。

    衡量轻重之后,卫剑虹放弃了正义感。

    她大大的叹息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最后她听到同事们说:“还有人要走呢。”

    “有身份证的都走光了。”

    “外国真有那么好吗?”

    “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大家又笑起来。

    什么都是笑柄,他人结婚、生子、移民,都是题材,直到他们也成为他人笑料。

    可是一日离了他们,还真寂寞得要命。

    简少梅从来没表示她是富女,众人不知凭什么硬是要逼她住到多伦多最豪华的地区去,且要因她做不到而耻笑她。

    荒谬极点。

    不住讽刺人的人,此刻也不过住在中下住宅区。

    双重标准之尤者也。

    那日回到家,发觉李日诚在实验一台微型电视机。

    剑虹一开口便说:“还买这个?省点吧,将来可是要用钱的,七块才算人家一元呢。”

    李日诚被扫了兴,没好气地说:“那你还吃不吃饭!睡不睡觉,不如都省省吧。”

    剑虹本来还想开口,不知恁地,忽然气馁,独自回房休息。

    就那样闷了一个晚上。

    呵离乡别并的压力非比寻常,李日诚开始表现得不耐烦,而她,她何尝不一样,从前,她可不理会对方的薪水花到什么地方去,也从不问他要家用。

    李家知道他们要走,十分诧异:“又没有孩子,走来作甚?有下一代,还说是为他们打算,美加教育制度到底齐全些,空气也好,适合孩子。”

    剑虹不知如何回答。

    “如果在本市住闷了,大可出来旅游,一年半载后才回来不迟,何必连根拔起,需知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剑虹觉得他们的意见是好意见,只是不适合她。

    “父母年纪大了,不希望你们远游。”

    剑虹只得缓缓解释:“本市什么都贵得不像话了,渐渐住不起。”

    “胡说,那么多人还不都安居乐业。”

    “可是,在本市过中下生后者,到了温哥华,同样费用,可以过中上生活。”

    李老太太忽然厉声说:“那是别人的地方,给你做皇后娘娘也不管用!”

    剑虹立刻胄气痛。

    沉着、沉着,她同自己说,千万要沉着。

    连李日诚都说:“都快要走了,以后,至多一年见一次,随便他们说什么罢了。”

    实在不便与李家的人闹意气。

    最后,李家的姑奶奶说:“你们去了之后多拍些照片寄来,我们也会拍照给你们。”

    这话好不熟悉,你们是你们,我们归我们。

    卫剑虹忽然想起她嫂子有一次说:“你们卫家都是臭脾气。”

    同样地你们是你们,我们归我们。

    夫家娘家的人,都没把卫剑虹当自己人,卫剑虹是外星人。

    失败?当然,一星期工作超过九十小时,根本没有时间精力同家人联络感情,渐渐便成为陌路。

    倒是公司里的后生小明知道她喝咖啡只加一颗糖与三数滴牛奶。

    她在等简少梅打电话给她。

    要在三天后才接到音讯,“把号码写一写。”对方说。

    三天便装妥通讯系统,不算坏了。

    “好想念你们。”

    “我也是。”

    “不适应新环境吗?”

    “还没知道,震央尚未达到。”

    剑虹骇笑。

    “等你们来会合呢,快了吧,明年八月可是?”

    剑虹说:“孩子们可喜欢那边?”

    “四点锺天就漆黑,不习惯。”

    “下雪没有?”

    “彤云密布。”

    简少梅的声音很疲倦。

    “替我问候尊夫,保重。”

    电话喀一声挂断。

    李日诚过来问:“是少梅?她怎么说?”

    “报个平安而已,没说什么。”

    “身边粮草充足,则一定渐渐会习惯。”

    “多少才算充足?”

    “两幢房子,一自住一出租,两笔现金,一收利息用一利叠利不动。”

    “我的天!那我们还走不走?”

    “我才不会过早担心,待通行证出来再说吧。”

    剑虹亦附和说:“不去,人家政府也不会逼我们上路。”

    李日诚打开报纸,沉醉在副刊中。

    卫剑虹也自觉得今天的忧虑今天已经足够,叹口气,且先回房去休息。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坐在风景怡人的公园里,身边有几百只觅食的鸭子,清风徐来,花香扑鼻,她却一点也不快乐。

    醒来,也不能解释心情为何恶劣,走不走,全权在她,作出选择之后,应当开心去应付新的环境,新的选择才是。

    但是她也知道离乡别井的牺牲巨大,故此郁郁不乐。

    李日诚看完报纸,进房来,看到妻子犹自怔怔地想心事,不禁动道:“不去亦可,去了回来,更加方便,你靠的是自己,何必理别人说些什么,还有,无论怎样,我支持你。”

    剑虹露出一丝笑。

    “明天又是另外一天。”李日诚向剑虹挤挤眼。

    也许明天加拿大公署就寄移民护照来。

    且留待明日再说吧。

    镜中花:

    吴储新搬了新家。

    三房两厅,一个人住。

    装修好了,储新一脚踏进去,就深深吸一口气,呵,终于有一个像样的家了。

    他是一个拿奖学金的苦学生,没有家庭背境,没有人事关系,全靠实力,才在公司里占一席位。

    今日,总算置下一个家。

    储新有丝自豪。

    其中一间房间,被辟为书房。

    除去书架子,就是一张书桌,案上放着私人电脑,储新时常工作至深夜。

    桌子上还有一面镜子。

    这面镜子,是某一年,储新在公司圣诞舞会中抽奖得来的礼物。

    他一直将它放在案头。

    工作越来越忙,偶而抬头,在镜中看到自己,都几乎有陌生感。

    镜子真是一样奇妙的物件,利用玻璃背后涂上水银折光,把映像清晰照出来,左右互调,但上下却不倒置。

    这面镜子,陪伴吴储新已有好几年了。

    地方大,收拾起来挺费工夫,储新雇用了一个钟点女工。

    不多久,做熟了,女佣便嘀咕:“这样宽大的公寓,怎么没有女主人。”

    吴储新当然不搭腔,一开口,女佣人便会顺着竿子上来,以老奶奶自居,她们下人就是作兴这样。

    不过他在心底下叹息:什么地方去找伴侣?

    他要求一个能吃苦愿意并肩作战的女友。

    可惜现代娇滴滴的女性一听见要吃苦立刻退避三舍。

    储新因此并没有刻意去物色女伴。

    一日中午他没出去午餐,听到女同事如此谈论人生。

    甲:“真不想搬出去住,在父母家虽然不那么自由,但一切现成,老实说我连电话费多少钱一个月都不甚了了,每日下了班脱了外套鞋子就高叫‘妈妈有什么好充饥的’都成了习惯。”

    乙笑,“怎么结婚?婚后就变贱人了,还要煮给对方吃呢。”

    “做多错多,人家不一定表示欣赏。”

    “还要上夫家去请安呢!哈哈哈哈哈。”

    “同老板斟茶还图加薪水,侍候公婆有什么好处?”

    “有家私的公婆倒不怕,给大屋大车珠宝股票,我辞了工天天服侍他们又如何。”

    储新听到此处,只觉背凉飕飕的。

    女孩子们大大的聪明了,那么辛苦赚来的薪水怎度肯贴补家用,当然要花在自己身上打扮得漂漂亮亮。

    不好怪她们,精打细算,也份属应该。

    储新只怪自己没有能力照顾这样娇滴滴的女友。

    他益发里头苦干起来。

    照说,吴储新的样貌、学历、环境都不差,也在适婚年龄,应是受欢迎的王老五,但是女孩子们很少提到他的名字。

    她们对他没有兴趣。

    “吴储新这个人嘛……”乏善足陈说不下去。

    有位小姐肯定地说:“是好人。”

    “是,是,是个好人。”仅止于此。

    大家想了又想,没有别的评语,众人对于吴储新知道得太少了。

    只知他辛勤工作,乐于助人,沉默寡言。

    其实,储新也有懂得生活的一面。

    闲时他喜欢打一局网球,与电脑奕旗,还有,他酷爱喝香傧,并且对牢镜子自言自语。

    他也喜欢花香,露台上种满米蔺,傍晚,太阳落山,打开长窗,那香气直扑进客厅里,弥漫一室,他便独自坐着等天黑。

    不是没有情调的一个人。

    可惜不为人知。

    今夜,像以往数夜一样,吴储新在他的书房内做夜课。

    忽然遇到一点疑难杂症,他决定拨电话到同事家去问个究竟。

    他万分不愿意打扰同事,但急事例外。

    储新的电话在沙发边,他自书桌前的椅子站起来,坐到沙发上去。

    电话拨通了,他抬起头,恰恰看到书桌上那面镜子的反映。

    镜中映像,是后边一幢大厦的窗户。

    储新定睛一看,呆住了。

    镜子虽然不大,但他眼利,他看到窗户里有一个年轻女子。

    储新留意起来。

    偷窥,不是他的习惯,但是他正在等对方来接电话,他眼光无可避免地落在镜子上。

    那女郎走近窗户,往外看。

    外边是海景,风景甚佳,储新他有时在震台一站也好些时候。

    那女郎有整齐的短发,穿白衬衫,配一条塔型珍珠项练,非常俏丽淡雅,正是储新喜欢的类型。

    他探前一点,想看得更清楚。

    电话没人听,同事一定是出去寻欢作乐了,储新把线挂断。

    他立刻伏到窗前去看那女郎。

    但是奇怪,隔邻大厦层层叠叠的窗户,并没有人。

    一定是进去了。

    储新怅惘地走回书桌,继续工作。

    可是一抬头,在镜子中又看到了那女郎。

    储气大气都不敢透,立刻取出透明胶纸,把镜座黏牢固定在一个位置上,他怕镜子一移动会失去女郎的影踪。

    然后,他再回头望,希望在大厦的窗户里看到她。

    但不,没有人。

    储新一定是闲得慌了,他竟取出望远镜逐个窗户寻人。

    没有女郎。

    他放下望远镜,对自己的行为吃惊。

    他再看镜子时,那女郎已经不在。

    储新记得她浓眉长睫,非常漂亮,脸上且带些少沉郁。

    怎么会看得那么清楚?

    吴储新自己也不明白,照说那映像不会比芝麻更大,但他似乎连那女郎的眉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着魔了。

    第二天晚上,储新又在镜中看到她。

    她洗了头,用一方大毛巾包看头,手中拿着杯子一边喝饮料,一边观景。

    是郁金香型的香摈杯!

    她也喜欢独自喝香槟。

    储新有无法抑止的惊喜。

    他再一次到窗前去找她。

    再一次失望,吴储新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他只能在镜子中看到她。

    可能镜子照到的角落不是他在窗前可以看到。

    那夜,她只出来一会儿。

    小小房间有一角亮光,那灯光在九时许即告熄灭。

    女郎有早睡早起的好习惯。

    在繁华怪诞的都会中,任何好习惯都会受人讥笑,像节俭,像勤奋,像不管闲事。

    在公司的例会中,同事们照样唇枪舌箭,充满弹药味,你不放过他,他也不放过你,尽量在老板面前表现得英明,努力贬低其他人等……

    他们那一组的上司总是“唔唔唔”地聆听,到最后,老爱问:“储新,你觉得怎么样?”

    他重视储新的意见,其他人当然不敢小觑他。

    可幸吴储新深谙中庸之道,从来不伤害他人,以和为贵,同时又以公司利益为重。

    也难怪众人尊重他。

    会议之后,老板宣布:“下星期六公司的游艇出发到离岛作一日游,欢迎参加。”

    储新不打算出席。

    可是上司特地对他说:“你一定要来,储新,我要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储新心中咦地一声,又一个周末给牺牲掉了。

    有什么女孩子会对他有兴趣呢。

    那天回到家中,他一进书房,即惨叫一声。

    镜子还是被移动过了。

    这间屋子里除了他,就只有打扫的女佣,一定是她。

    储新开头十分气恼,随即讪笑自己,小事耳,何用怪罪动气,下次同她说一声也就是了。

    他看到镜子里去。

    那女郎恰恰站在窗前。

    这次,她穿一件豹纹的丝衬衫,十分俏皮,头发两边用发夹夹起,显得好不精神。

    储新微笑。

    他好欣赏她。

    他看见她手中拿着一本书。

    在间读吗?

    如今不大有人肯静心读书了。

    他想同她说:你在看什么,诗篇、小说、抑或漫画?也许,我们喜欢同一个作者。

    还有,他想问:尊姓芳名?

    可是隔着一面镜子,无从问起。

    他读过一些科幻小说,人可以走进镜子里去,那里是另外一个世界,进去了不一定可以再出来,蛮可怕的……

    储新又想,女郎的家里有没有镜子,在她的镜子里,有没有他?

    阿真是相入非非。

    星期五的晚上,储新已经开始抱怨,阿明日那种应酬,能不能不去?

    困在一支船上,除了跳海.躲都没处躲,一天就那样牺牲掉了,居然还有人以为是高尚娱乐。

    储新又窃笑自己,其实是不高兴敷衍同事吧,假如船上有一个人,而那人又是他所仰慕的异性,那么,在船上因十日十夜都不算一回事吧。

    他入睡前,还到书房去看看那面镜子。

    对邻的灯光已经熄灭,伊人已休息?

    第二天清早,储新往水果店去细心挑选大量罕有美味果子,停好车,挑着篮子到码头。

    同事们见了,大声欢呼:“小吴真是出钱又出力。”

    是,小吴确是一个好人,止于此。

    他上了船,在上层甲板最角落,挑了张帆布椅,舒舒服服坐下,用一顶破草帽遮住睑,假寝,做白日梦。

    白天做梦,据说最不实际,实现的机会不大,是句讽刺语。

    储新微笑。

    自破帽丝丝空隙中,他可以看到人们向他走近,又识趣地走开。

    船开动了,引擎噗噗噗,离开了码头。

    同事们似乎非常高兴,这里组了牌局,那边闻歌起舞,另一头小组讨论……各由各玩,还有人带了孩子们来。

    一个岁多两岁穿着救生衣的幼儿走近储新,含看手指向地凝视更久,发觉不是爸爸,忽然大哭着跑开。

    储新又不后悔来参加这次聚会了。

    他渐渐入梦。

    “储新储新,醒醒。”

    是老板的声音。

    储新不得不睁开眼睛。

    “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他身后站着一个高而苗条的人影,背着阳光,头发、面孔、肩膀都镶着金边似。

    为着礼貌,储新立刻除下帽子站起来。

    他呆住了。

    只听得老板说:“储新,这便是我要你认识的朋友基莉,基莉,吴储新是我们公司的怪人,但我有神秘的第六感,你俩会成为好友。”

    那叫基莉的女郎笑,“是因为我也怪对不对。”

    吴储新像吸气的金鱼船张大嘴。

    是她!

    是镜中的女郎。

    直发拨在耳后,一件白衬衫配卡其百慕达裤,脚上穿草鞋。

    呵,她比镜中影高大硕健,而且更加漂亮自然,储新不相信自己的运气,他的鼻子有点发酸。

    老板说:“你们俩谈谈,我到那边去招呼客人。”

    白日梦,他吴储新夜有所思,日有所梦,一定是做梦了。

    真凄凉。

    他连忙把目光转移到海上去。

    蓝天白云,风吹过来带着盐花香,阳光和暖,这又不大像一个梦。

    储新伸手去拧拧自己面颊,不,不是梦,是真的。

    他定了定神,“基莉,请坐,我替你拿杯饮斗。”

    他发觉自己的手在抖。

    半晌回来,他同她说:“对不起,没有香槟,但我替你找到矿藏水。”

    那女郧错愕地抬起头,储新看到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呵错不了,她的确是镜子里的女郎。

    她讶异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白天喝香槟?”

    储新笑了。

    他的手也停止颤抖。

    他在她对面坐下来,“我也有第六感。”

    基莉笑,“那多好。”

    吴储新再也不肯离开她的身旁。

    那女郎敏感伶俐,怎么会不发觉这个事实。

    储新忍不住问:“你住在诗歌路吧。”

    女郎一怔,“有人告诉你?”

    储新笑笑说:“是,我有资料,我住琴瑟街。”

    “噫,就在我家前边。”

    “我们是邻居。”

    “真巧。”

    储新笑,“你也一个人住吧。”

    “嗯,我父母已离异再婚,我一早就搬出来。”她异常坦率。

    “你自己打理家务?”

    “自己料理居所,份属应该。”

    好,肯动手做粗工,不娇纵。

    “听说,你习惯早休息。”

    基莉笑,“你消息来源正确。”

    “我还以为我是城内唯一十时前休息的人。”

    “不不不,我好几个朋友都已经谢绝夜生活,没意思,日日带着黑眼圈上班,等于自虐。”

    “基莉──”

    他还想说下去,只听见有人喊:“船到翡翠岛了,我们上岸吃午餐去!”

    储新伸手出去紧紧握住基莉的手。

    他怕在上落甲板慌乱间失落她。

    基莉笑,“我认得路。”

    储新涨红了脸。

    但是他绝对没有松开手的意思。

    同事们都看见了。

    年纪大的觉得宽慰:呵吴储新终于带女朋友亮相,年轻的也代他高兴,好人是该得到那么一个标致的女友,少女们却迟疑了:呵我们会不会粗心大看错过了一个最佳伴侣?

    储新却不理那么多,他一直甜丝丝站在女高身边。

    那天傍晚,船泊岸,储新蓦然发觉时间竟过得那么快。

    他问基莉:“你倦吗?”还想有下集。

    “有点累了,改天吧,改天再约。”基莉很明白他心意。

    “什么改天,”储新急急争取,“明天。”

    “明天我有事。”基莉说的是实话。

    “后天,后天六时,我到你公司楼下接你。”

    基莉想一想,“我散会马上下来。”

    “一言为定。”

    储新跑到家,第一件事,便是去找那面镜子。

    一进书房,他狂叫一声。

    镜子被打破了,碎片整整齐齐放塑胶袋中,袋边有字体歪斜的便条日:“吴先生,对不起,我打烂了镜子,愿意赔一百元,阿笑字。”

    储新恨得直叫:“早该开除你!”

    他扑到窗前去,可是他从来没在窗前看到过伊人。

    他坐下来,幸亏他已经认识她真人,不然他会扼死那粗心的女工。

    星期一,储新在公司里被老板叫住。

    “基莉怎么样?”

    储新立刻郑重地说:“谢谢你把她介绍给我。”

    “她是内子表妹的同学,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且自费留学,能吃苦,了不起。”

    储新说:“我有种感觉,她会是我生命中一个很重要的人物。”

    “那多好。”

    “谢谢你。”储新再次道谢。

    “储新,我看你这些年来也挺寂寞,所以──”

    储新低下头,他的落寞,原来每个人都看得出。

    老板又向他提供了一些关于基莉的资料,换句话说,她正是他等候了若干春天的理想伴侣。

    吴储新并不笨,他当然知道这样的缘分来到不可轻视。

    第二天的约会他一早就到了。

    见到基莉睑上同样有期待盼望的表情,他知道一切已经落实。

    那日下毛毛雨,两人都没有带伞,行人道挤,他们一前一后拉着手直往前走,漫无目的,也不讲话。

    他喜欢拉着她的手,他不能失落她。

    他又体贴地为她留一点点呼吸余地,“后天我再来接你。”

    基莉点点头,她又何尚不是等待了若干春天。

    自该日开始,吴储新身边所有的人都看到了他的笑容,他像是忽然释放了,储新首次发挥了他活泼与幽默的一面。

    女同事真正懊悔了。

    “原来他那么慷慨热情。”

    “听他的秘书说,他送给女朋友的礼物,都是亲手挑选,昨日,他买了一面水晶玻璃框的镜子。”

    “啊。”

    “为什么送镜子?”

    “女性照镜子的时间是很多的。”

    “传说在镜中可以照到未来伴侣的样子。”

    大家笑,“迷信。”

    “那是一个传说嘛!午夜在镜前削苹果,果皮不断,就可以看到他或她的面孔。”

    “我不信。”

    “不信?谁又会相信吴储新原来那么风趣可爱?”

    “真是,本来我们是近水楼台。”

    “白白损失一次机会。”

    “还做了三年多同事呢。”

    她们大大的唏嘘。

    吴储新当然没听到这番话。

    他已暗暗筹备婚事。

    现代青年,却有着老式男人的美德;要爱惜女性,对她们好。

    首先,他挑选了婚戒,然后,他静静装修新房,这些琐事,应该都是男方的责任,基莉有事业,她也够忙的,要体贴她多些。

    约会了这些日子,基莉却从来没有请他上过她家。

    那么谨慎,可见是个聪明女。

    那是一个星期六下午,他微笑问她:“不请我上去喝一杯茶?”

    基莉沉吟半晌,抬起头想清楚,点点头,“可以,我有克鲁格香槟。”

    储新欢欣,一如求婚已被接纳。

    他又握住她的手。

    基莉的公寓比他的略小,方向甚佳,背山面海。

    储新进屋第一件事便是伏到客厅的窗前去。

    咦,这个窗,看不见他的家。

    他又走进她的书房。

    这扇窗,更不对了,只看到小公园。

    他又找到卧室去。

    睡房的窗,位置更偏,对着山坡。

    储新呆住。

    他怔怔坐下来。

    这证明无论从哪个角度,吴储新都可不能自他书房的镜中反映看到基莉。

    可是,他明明在镜子里见过她。

    这时,基莉走进来,诧异的说:“你在这里。”

    储新说:“基莉,原来我的家看不到你的家。”

    基莉笑,“一前一后,当然看不见。”

    “可是,如果有一面镜子反折──”

    “镜子看到的,我们肉眼也看得见。”

    “不一定,”储新说:“潜水艇的潜水望镜就可以看到肉眼看不到的景象。”

    “潜望镜有两面镜子。”基莉提醒他。

    他只得一面。

    而且已经打破。

    这时他听得基莉说:“今天天气真好,且到客厅来坐。”

    那个下午,吴储新向她求婚,她答应了。

    储新听见她说好该刹那,别转了睑,泪盈于睫。

    她也是。

    他们旅行结婚。

    女佣仍然一星期上吴家三次敞清洁工作。

    她嘀咕:“地方整洁多了,吴太太是好妻子。”

    书房外有一面镜子,水晶框,十万华丽别致。

    女佣听吴太太问:“镜子干吗放这里?”

    吴先生答:“看你呀。”

    “放这里,哪里看得到我?”

    “从前看得见,这面镜子不行,看不见。”

    吴太大笑,“我不知道你说些什么。”

    “不重要了,让它搁那里吧。”

    “吴储新,你的怪脾气不止一点点呢。”

    吴储新马上抬起头,作狼号声。

    女佣摇摇头,笑着退出。

    吴先生是个好人,上次打烂他书桌上的镜子,赔出去的一百大元,他并不肯收,而且,也没有责怪她。

    不是每个东家都有这样的雅量。

    这样的好人,是该娶到好妻子。

    那个男人与那封信:

    梁太太一早已经把房间收拾干净,专等女儿宝熙回来度假,同时又督促佣人做了几个清淡可口的菜,忙得团团转。

    梁先生与司机早已去了飞机场,梁太太犹自不放心,每隔一阵子便打手提电话问个究竟。

    宝熙已有两年没回家了。

    梁太太只得飞过去伦敦看女儿,每次回来,均同亲友抱怨吃不消,“那种鬼地方!日日天昏地暗下雨,住久了,想自杀。”

    但是宝贝女儿却喜欢那个阴暗潮湿的雾都,奈何。

    今年春节,她总算肯回家了。

    一听得门铃声,梁太太便扑将出去。

    见到女儿,连忙握住手。

    宝熙笑着叫声妈,脱衣除鞋,接着洗把睑,喝一大碗桂圆汤,然后打个哈欠,回到自己房间,倒头便睡。

    梁先生笑说:“放肆。”

    梁太太叹口气:“女孩子也不过这几年流金岁月,老大之后,嫁了人,又得做事业,待生下孩子,更加猪狗不如。”

    “大悲观了。”

    “嫁得好不好,不是我同你可以控制,父母的宝贝,到了夫家,也不过是贱媳。”

    “宝熙一岁开始你就这么担心。”

    “我说的是实话。”

    “你放松点好不好。”

    梁太太笑容又回来,“宝熙气色真好。”

    “可不是,难怪人说,美妈生美女。”

    梁太太笑说:“啐!”

    其实宝熙并没有睡着。

    她仰着面孔看牢天花板沉思,能够回到自己家来真好,有娘家的女孩子是天下最幸福的女孩子,这张单人床她自十四岁便已拥有,熟悉而温馨,躺在上面,又像回到少女时代。

    宝熙一直觉得自己幸福,家境小康,父母钟爱,她的前半生过得无忧无虑。

    童年时,宝熙不小心摔了一跤,便是梁家的大事。

    受了什么委屈,梁爸总是微青着脸去替她出头。

    她的生活顺利,丰足,可说是没有瑕疵。

    只有一点阴影。

    宝熙叹口气。

    事过情迁,还去讨论它作甚。

    可是思维不受控制,加油丝般钻人脑袋。

    是那个男人。

    她浑身不自在地翻一个身。

    “宝熙,你的电话。”

    是母亲的声音。

    “谁?”

    “文珠表姐。”

    宝熙明知文珠迟早会找她,但是忍不住打个突,勉强地应,“我在房里听。”

    梁太太丝毫没注意到女儿脸色与声音已变。

    她当然也不会知道,宝熙两年不回家,就是为着避这个文珠表姐。

    这时宝熙打醒精神,咳嗽一声,清清喉咙:“表姐,长远不见。”

    “哟,你还记得我们吗?”

    “天天记着呢。”这倒是真话。

    “你且休息,明天我们出来喝茶好好谈。”文珠仍然那样识趣温婉,善解人意。

    “一言为定。”

    梁太太进来,“文珠说什么?”

    “约好明天见。”

    “这个孩子,难为她了,”梁太太叹口气,“她的事,你知道吧。”

    “你好像提过。”

    “文珠婚姻不如意。”

    “妈,婚姻不愉快是很普通的事,婚姻愉快才难得呢。”

    梁太太不语。

    “况且,文珠手头上有点钱,不会吃苦,你放心。”

    “可是,她多寂寞。”

    “妈妈,我也寂寞呀,人生本来孤寂。”

    “好好,难为你看得开。”

    “文珠还有小女儿作伴,生活不难打发。”

    “你们新派人另有一套见解,不同你说了。”

    真的,殷文珠大可学城里其他名媛,隍7d一片时装店,搞几个慈善舞会,同时看看有什么更好的对象。

    “可是,”梁太太转过身子来,“那个人,问文珠要钱呢。”

    “妈妈,”宝熙不得不再一次安慰母亲:“朋友尚且有通财之义,给得起给,给不起拨三条九,无所谓。”

    “咄!”梁太太出去了。

    母亲一走,宝熙的脸就挂下来了。

    文珠在两年前忽忽结婚,希望不是因为她梁宝熙的关系。

    话该怎么说呢。

    这件事,是宝熙心头上的一条刺,是她生活中的阴影。

    她用手捧着头。

    往事如尘那样,纷纷落在她心头上,成为一桩桩细节。

    那一年,她才十七岁。

    文珠比她大四年,二十一。

    文珠在中学毕业后曾经到美国加州读过一年书,功课一向不算出色的她不喜留学生涯,打退堂鼓,回家过完暑假没有再回去,成日游荡。

    跟着一班中年太太喝喝茶,逛逛街,很快便是一年,宝熙还挺羡慕文珠那种生活。

    她问父亲:“爸,要是我学表姐,你怎么说?”

    “爸爸巴不得你留在爸爸身边天天陪着爸爸,可是什么都不做,一个人会闷的。”

    看,回答得多技巧。

    第二年暑假,梁先生鼓励女儿学打球。

    “出身汗,不知多愉快。”

    教练是梁先生手下一个年轻人,刚刚读完管理科硕士回来,聪敏勤力,梁先生十分欣赏他。

    宝熙兴奋地说:“叫文珠也一起学。”

    “你自己先学两课再说。”梁爸很有深意。

    那人一出现,宝熙已明白父亲的意思。

    他是那种英俊得令女孩子脸红的青年。

    他叫王兆基。

    也就是文首提到的那个男子。

    天真的梁宝熙马上倾心了。

    人且是父亲介绍的,更不必有任何顾忌。

    不到一个月,就有亲友看见宝熙与她的网球教练手拉手进出。

    还有些更亲密的动作,只不过时代不一样了,众人不愿做好事之徒,所以略去不提。

    少女谈恋爰,毫无保留。

    现在宝熙想起来,只觉好笑。

    要到出来留学,眼界大开,才知道,像王兆基那样的人才,是很多很多的。

    但是十七岁那年,王兆基的一举一动,都足以影响她一整天的情绪。

    暑假过后,宝熙觉得王兆基已是她的人了,不断他拿出来招摇。

    呵,少女浅薄虚荣的心。

    她把他介绍给所有同龄的友人认识,包括表姐蒋文珠。

    女同学们很为之骚动了一阵子。

    “梁宝熙真是什么都有。”

    “那个幸运女。”

    “嗳,她的确比别人多得一点点。”

    “男朋友漂亮得令人心跳。”

    “同她非常合衬。”

    “她什么都有了。”

    宝熙就是喜欢听这种浮面的笼统的赞美。

    即使引起嫉妒亦在所不惜。

    那一段日子,真是她生命中最愉快的几个月,时至今日,宝熙都不能不承认,王兆基曾经使她快乐过。

    后来,后来就不一样了。

    开头是不令人疑心的“临时多出一张票子来,把文珠也叫出来好吗?”

    接着是“先叫文珠陪你去,我稍后即来。”

    宝熙为着照顾文珠,有时说:“兆基,你陪文珠跳一个舞。”

    文珠总是低着脸不出声,微微笑。

    换了个稍有经验的人,都会认为事有跷蹊,但年轻的宝熙充满信心──对人性的信任。

    那是她的表姐,她们自幼一起长大,文珠的母亲是她母亲的姐姐,她们一直谈得来,怎么可能疑心到文珠头上!

    可是不该发生的事往往最易发生。

    王兆基渐渐由一星期出现七次减至五次、三次、一次,甚至一整个礼拜都看不见他一次。

    梁太太同丈夫说:“暑假时宝熙整天哈哈哈笑,面孔如只苹果,这阵子好似沉默了一些。”

    梁先生不以为意,“少女情绪的上落是很激烈的。”

    “听说青春期最难搞。”

    梁先生搔搔头皮,“我同你有什么青春期?还不是照过,有什么不对,父母一顿板子下来,即时摆平。”

    “时势不同了,老头。”

    渐渐,王兆基完全不来了。

    宝熙仍不明所以然,天真的她先是用电话联络王兆基,找不到他,她竟然没有知难而退,她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她居然找上门去。

    这绝对是梁宝熙生命中最不可饶恕的错误之一。

    唯一的安慰是她以后都未曾再犯同样错误。

    那天王兆基来开门,见到宝熙,先是一怔,然后堆满了笑容,迎她入屋。

    他招呼她坐下来,但是对她说:“我稍后有一个约会要出去,我只有十五分钟。”

    宝熙觉得他似换了一个人,他好像不认得她了,他在玩什么游戏?

    “我好久没见到你,”宝熙焦急地说。

    “我工作忙,小女孩,大人要兼顾的事是很多的。”

    这是什么语气?宝熙一怔住了。

    “宝熙,我一向把你当小妹妹看待,我们相处了一个愉快的暑假,可是现在暑假过去了,你一定有功课要忙,我不便时常来找你,你明白吗?”

    宝熙并不笨,他把话说得那么明显,宝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耳畔嗡一声,少女受到打击,并不懂得应变,只会手足无措。

    王兆基只怕她没听懂,补一句:“我们势必要疏远了,但,大家还是好朋友,对不对?”

    宝熙仍然发呆。

    “来,我送你出去。”

    王兆基几乎没用双臂把宝熙推出门外。

    宝熙忽然明白,王兆基不要她了。

    她站在王家门口,背脊凉飕飕,不知自己怎么会伦落到这种田地。

    她只想速速回冢,在自己床上好好痛哭一场。

    宝熙欲急急□

    “7d步走,但是一双脚不听使唤,她只得退到一边去定了神。

    她靠着墙,伸手去拨开脸上爬着的一只昆虫,这才发觉,面颊上全是她的眼泪。

    她鼓起勇气想开步走,无论如何,先回家再说。

    谁知就在这个时候,王家的门咯一声打开,一双俪影踏出来。

    宝熙不相信双眼,那两个人,一个是王兆基,另外一个,竟然是她的表姐蒋文珠。

    适才,蒋文珠原来一直躲在房中。

    她听到了王兆基说的一切。

    他们搂着腰亲热地离去,并没有看见躲在一角的宝熙。

    宝熙擦干了眼泪。

    不能再哭了,再哭就辜负父母,对不起自己了。

    宝熙双腿忽然恢复了力气,叫了部街车,回了家。

    从那日起,宝熙生活得似没事人一样。

    是梁太太先提起:“我听说文珠同一位王先生走,那王先生,不是你的网球教练吗?”

    “呵,”宝熙轻快地说:“是我介绍给文珠的,他俩年纪相若。”

    “那王先生不是对你有意思?”

    “我?”宝熙看上去似吃一惊,“我才十八岁,我不想这么早有固定的异性朋友。”

    梁太太完全放心了。

    毕业后,宝熙积极搞留学手续,心无旁骛。

    吃亏之后的梁宝熙学了乖,比从前沉默,她忽然之间长大了。

    成长真是一件痛苦的事。

    回忆到这里,宝熙沉沉睡去。

    啊,关于那个男子,已经交待得差不多了。

    可是,那封信呢?

    那封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知睡了多久,宝熙睁开眼睛。

    她看到母亲的笑脸。

    “妈妈。”她拥抱母亲。

    不是每个人拥有这样慈爱的母亲,这是梁宝熙的福气。

    “我替你炖了燕窝鸡汤,起来喝一口。”

    “妈妈,应该由我来孝敬你。”

    母女又紧紧拥抱。

    梁先生在一旁看着笑。

    待女儿饱餐一顿之后,梁太太问:“宝熙,你有对象没有?”

    宝熙摇摇头,“我陪爸妈一辈子可好?”

    “不不不,”梁先生笑说:“你先结婚生子,待外孙陪我们好了。”

    宝熙只得骇。

    那夜,父母都睡了,宝熙失眠。

    她想看小说,听音乐,但是两年前的旧事不放过她。

    记忆一丝丝全勾了起来。

    是赴英的前一日。

    王兆基忽然出现。

    梁太太唤她:“宝熙,有朋友找你。”

    宝熙迎出来,看见是他,呆住。

    但她随即感激他的出现,因为四目一交投,她立刻知道,她已获释放,她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听说你要到英国读书。”

    他胖了点,仍不失英俊,但街上那么多漂亮的男子,与梁宝熙何尤哉。

    “是。”

    “祝你学业进步。”

    宝熙笑笑,“你这次来,是什么事?”他绝对不是来送行的。

    “宝熙,你真聪明,同你说话,确是赏心乐事,我这里有一封信,请你交给蒋文珠。”

    呵,那封信终于出现了。

    “谁?”

    “你表姐蒋文珠。”

    宝熙站起来,“信由你亲手递交比较好。”

    “请你帮一个忙。”王兆基的声音是那么诚恳。

    嘿,好笑不好笑,他叫宝熙转信给她。

    宝熙当然知道信里有个重要的讯息。

    她忽然牵牵嘴角,“放下吧。”

    王兆基如释重负般走了。

    那封信。

    宝熙并没有把那封信交给文珠。

    临走之前,她把信丢到书桌的抽屉里。

    她恨恶这两个人。

    他们真以为她没有血性?他真当她是小白兔,挥之即去?

    宝熙的怒气,要待今日才消。

    信,还在抽屉里吧。

    宝熙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果然,它还在。

    文珠没有收到这封信。

    一年后,她同另外一人结婚,怀孕的时候,她又决定同那人分手。

    与这封信有没有关系?

    怒气平复之后,宝熙有许多内疚。

    这是她两年没回家的原因。

    而那封信,洁白无瑕地躺在抽屉里,像昨日才收到似的。

    宝熙轻轻用两只手指夹起信封。

    里边到底有个什么样的讯息?

    她又轻轻放下信封。

    可以想像的是,文珠一直在等这封信,也许就是因为等不到,她才与另外一个人结婚。

    这样说来,宝熙也许要对文珠失败的婚姻负责。

    宝熙把脸伏在书桌上,深深后悔。

    她为自己的幼稚后悔,在那个时候,她认为你不仁,我不义是天经地义行为,还有,以牙还牙实属应该。

    何必呢。

    王兆基从来不曾属于她。

    即使是,人生中不是得就是失,有胜必有败。

    现在,这封信成了她的包袱,这次鼓起勇气回来,宝熙就是想一次过把它处理掉。

    把它还给文珠,向她道歉,说:“文珠,你抢了我的男朋友,我恨你欺骗我,所以把握机会报复,我现在知道我错了,为了心之所安,我坦白一切。”

    向人认错,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天已经蒙蒙亮,宝熙深深叹口气,终于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她把日夜统统颠倒了。

    宝熙在梦中听到一阵格格格的娇笑声。

    “还在睡!难怪小时候我们管你叫猪宝。”

    文珠来了。

    宝熙苦笑。

    “两年多音讯全无,该当何罪。”

    宝熙微弱抗议:“我有寄礼物给婴儿。”

    “看这点份上,饶了你。”

    文珠气色很好,一点不似失婚人。

    这年头,婚姻好,固然是福气,但人们已变得十分现实,不大祈望奇迹出现,故此婚姻失败,一于公事公办,宝熙根本没见过这个表姐夫,他已经被解决掉。

    “孩子好吗?”

    “极顽皮。”

    “是你生命中的虹彩吧。”

    “当然,她的小脸有宇宙那么大,充塞了我整个世界。”

    标准的痴心妈妈。

    书归正经,“宝熙,你走了之后,我们都寂寞了。”

    “怎么会。”

    文珠叹口气,“于是便忽忽结婚,以为我对人仔,人也会封我好。”

    宝熙不语。

    “你走之前那个暑假,大家玩得多高兴。”

    宝熙略觉不安。

    “我还记得你把王兆基介绍给我。”

    宝熙抬起双眼,她没想到文珠会那样轻描淡写地把那个人的名字提了出来。

    她唯唯诺诺。

    “那个王兆基,相当讨人喜欢。”

    宝熙不搭腔。

    “这人,现在怎么样了?”

    宝熙听到她自己这样回答:“我不十分记得有这么一个人了,异性朋友越来越多,不大搞得清楚。”

    “你看你多风流!”

    宝熙陪笑。

    文珠完全不知道宝熙曾为此事恨她。

    也难怪,有几个对不起人的人会记得他们的错误?

    那封信,那封被没收的后仍然在抽屉里。

    “说来好笑,”文珠说:“那一年,王兆基向我求婚呢。”

    宝熙若无其事说:“是吗,那么年轻就论到婚嫁?”

    “可不是,多傻。”

    “姨父姨母也不会答应。”

    “我们约好了私奔。”

    呵,宝熙今日才得知此事,虽然事过情迁,她仍然张大了嘴。

    文珠在亲友面前一向温柔驯服,没想到她会有此惊人之举。

    “我们约好九月八日晚上七时在港湾码头等。”

    宝熙把头转过一边,王兆基叫她转信那日,是九月七日。

    那封信,究竟说些什么?

    宝熙问:“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

    文珠耸耸肩,“我失约了。”

    “嘎?”

    “我没去。”

    宝熙跌坐在椅子上。

    “年青人一时玩笑耳,怎么当真?暑假过后,热情冷却,说真的,我也是个娇生惯养的人,私奔出去,何以为生?”

    “那他怎么办?”宝熙冲口而出。

    “谁知道,也许浪费了一个晚上,白等了几个小时,不过相信我,他的失望很快过去,因为自此之后,我没有再接过他的电话或是信件。”

    宝熙怔怔地听着别人的故事。

    “总而言之,那是个愉快的暑假。”

    “是,是。”宝熙盲从着。

    “不知恁地,才隔三两年而已,感觉比从前不知老了多少。”

    宝熙已没有心思听下去,她坐立不安。

    趁文珠出去与梁太太闲话家常,她把卧室门锁上,再一次拉开抽屉,取出那封信,宝熙终于鼓起勇气,撕开信封,抽出信纸。

    她读出信的内容:“文珠,私奔一事,不过是我一时冲动下的建议,回家深思,马上觉得不可行,对不起,文珠,明日之约取消,我不会去,希望你也不要去,兆基。”

    宝熙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落下来。

    原来她白白责怪了自己那么些年。

    原来不仁不义的并不是她。

    她把信搓成一团,丢到字纸箩,拍拍手,如释重负,浑身轻松。

    宝熙打开门,大声说:“文珠,来,我休息够了,让我们出去逛街购物喝茶。”

    文珠也点头说:“是,我们姐妹俩也该好好聚一聚了。”

    梁太太笑说:“好好享受这个暑假。”

    宝熙答:“我还剩两个暑假耳,不好好利用简直对不起自己。”她说的是真话。

    SARAISINSARDINIA:

    莎拉在沙甸尼亚。

    要是你在小学上地理课时曾经留意老师所说,那么,你该知道,在地图上,意大利像一只皮靴,西西利似一只足球,而再往西边过去一点,有两个岛,小一点的叫高斯嘉,大一点的,就是沙甸尼亚了。

    沙甸尼亚在地中海。

    地中海气候很特别,夏季明朗炎热,冬季温和多雨。

    不,我没有到过沙甸尼亚,最远,我去过那不勒斯港,远远朝维苏维斯火山打了一个招呼,已有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感觉。

    我不是莎拉,我只是一个城里所谓高薪的白领人,我旅行的地点,多数是北美洲东西两岸的大城市,或是伦敦、巴黎,不是因公出差,就是探亲。

    在时间上,怎么可能奢侈地去到沙甸尼亚。

    不过我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下午午睡醒来,二话不说,先喝半瓶契安蒂白酒定定神,在园子里坐着,接受满串满串紫藤花的颂赞,空气中有盐花香,柠檬与橙花的芬芳扑鼻,放下酒杯,出城去。

    坐小小的机器脚踏车噗噗地离开农庄。

    买材料回来做馅饼、做云吞、做饺子。

    然后到广场,坐在喷泉边,吃冰淇淋,与友人聊天、唱歌。

    啊,西方的极乐世界。

    莎拉年年都到南欧度假,有时是冬天,有时初春,从不与一般游客争风。

    她曾与我说:“隆冬时的伦敦……你要不要与我同往?”

    我只是这样答:“爱尔兰人专爱于圣诞前后在伦敦放炸弹。”

    那等于是“不”了。

    被拒绝得多,莎拉当然失望。

    “子淳,我那样爱你,为什么你不能也爱我一点?”

    我问:“爱是什么?两个汗渍的身体在床单下纠缠?”

    “当然不!”

    “那么,莎拉,我也爱你。”

    “不不不不不,子淳,我感觉不到。”

    “有一日你会知道!没有人会比我爱你更多。”

    莎拉是我富有的表妹。

    莎拉富有,是因为她爹妈富有。

    她母亲是我父亲表妹夫的表姐,一表三千里,我称莎拉的母亲为表姑妈,她父亲是表姑丈。

    莎拉姓区。

    区家富有、低调、有教养、待亲戚极之和善亲切,一点都不嫌人家穷。

    当年,家父因为事业上有个小挫折,精神很受困惑,终于由家母出面,去求区太太帮忙,区太太同区先生说了,第二天由区先生亲自告诉家父,事情已经摆平。

    这项善举,使家父少吃三两年的苦。

    我们阖家感激得说不出话来。

    到今日,父亲还说,“当年麦当奴做我上司,那样百般为难我,人前人后,都扬言十年内都不会升我,彼时我在政府已做了八年,不想辞职,幸亏区兄人面广,摆了一桌酒,请麦当奴及其顶头上司出来,嘱他们关照我……唉,没齿难忘。”他第二年就升上去了。

    少年的我忽然想,噫,没有照顾的公务员,是否到老仍做小书记?

    忽尔想到我家靠父亲薪水生后,顿时噤声。

    过节时候,母亲提了水果去谢区太太。

    区太太诚恳地说:“我有件事求你,小女碧倩的功课一塌糊涂,七八科不及格,想让你家的子淳来同她补习,不知可以不可以?”

    我就这样被送到区家和番。

    碧倩就是莎拉,说她似红番,还真是客气了。

    那年她十二岁,已有双滴溜溜的大眼睛,穿戴似个小公主,用的文具,比成年人还考究名贵,可惜对她的成绩一点也没有帮助。

    我到她府上第一天便厉声说:“好好坐下!听我讲书。”

    她扁扁嘴。

    “不准哭闹,已经是少女了,你以为你是小孩?”

    后来,据表姑妈区太太说,莎拉只听我一个人的话。

    补习到下午三时,她家的女佣会用阿华田与夹心饼干招呼我。

    呵那杯香甜的阿华田。

    弟妹众多的我家哪里能喝这种东西,一罐开出来,半天就报销了,还是省省吧。

    莎拉的功课一个月就进步了。

    三个月内,她已科科及格。

    没有人要求她考第一,七十多分已经够好。

    区太太感激得不得了,一直道谢道谢。

    她付我丰厚的补习费,让家母退回去,再给,再退回去,后来由我私自收下,因为我实在需要一双球鞋,还有,新的参考书,以及书包。

    而我喜欢莎拉。

    她拥有我所见过至精致的小面孔。

    区家的园子里有一对人头形花盆,花与叶垂下,便成为人头上的头发,莎拉的脸,

    与花盆少女文艺复兴型脸型相似。

    她长得美。

    莎拉长大后由娇纵变为娇慵,什么都是懒懒的不起劲,但脾气本性都不坏。

    “子淳,你为何老责备我?”

    “因为你不长进。”

    “你可爱我?”

    “我们是兄妹,我当然爱护你。”

    “圣诞节请来做我的舞伴。”

    “我要替人补习。”

    “放一日假都不行?”

    不行,因为那一日,一样要付水费电费,因为那一日,一样要穿衣吃饭。

    我一直没有放过假。

    我根本不想放假。

    多做一天,弟妹可以添多件玩具,或是买多件衣服,何乐而不为。

    “你那么忙,不累吗?”莎拉问。

    “你一天到晚闲着,闷不闷?”

    区太太说:“子淳的爹妈不知几生修到,孩子们个个勤力读书,孝顺父母。”

    上天是很公平的,爹妈除了我们几兄弟,也并没有其他资产。

    莎拉一个人拥有的物质,比我们一家七口加起来还多。

    我升上大学的时候,弟妹也都大了,母亲较为轻松,人也长胖了。

    也比较有闲心。

    她同我说:“子淳,区太太那么喜欢你。”

    “区家待人,真是没话讲,值得学习。”

    “碧倩也对你那么好。”

    我只是笑笑。

    “但是子淳,你要记得,齐大非偶。”

    我小心翼翼说:“我还要读五年书与做五年事呢,十年内不论对方门楣大小。”

    母亲放心了。

    那天下午我见到了莎拉,十多岁的她已戴着钻石手表与宝石耳环,我想到母亲的话,忽然之间,忠言一点都不逆耳。

    莎拉是区家的独生女。

    区先生与夫人像是不打算叫她吃苦,故此凡事只要莎拉不高兴,他们就不勉强。

    我一直替她补习到十八岁,她的事,我全知道。

    她每天总得花十来分钟向我报告那日发生的大小事宜。

    像“裘表姐拿了一个钢琴奖,妈妈朝我看了一眼,我知道她的意思,裘表姐与我同时在六年前学弹琴,至今我只会‘闪闪闪闪小星星’。”

    又如“可是无论把什么事做好都是要吃苦的呢,我就是怕熬长。”

    “我看到莫丽芬的男朋友了,他爱她吗,抑或,只是吃冰淇淋看电影呢。”

    “你有空,会不会陪我出去玩?”

    “爸妈年底在加勒比海度假,带我同去,这些邮轮一月游真正闷死人。”

    “子淳,你日常生活好似很热闹,你们兄弟相爱吗,告诉我。”

    像是月里仙子打听凡间疾苦似的。

    对她,真是好气又好笑。

    不吃苦,当然不长大,人家十三四岁的女孩子都比她懂得多。

    “罗志明约我听音乐,你反对我去吗?”

    我说,如果她做好功课我不反对。

    “功课有那么重要吗?”

    我黯然。

    当然重要,我们家先天环境那么差,能去到那里,就看后天努力了,赤手空拳,能帮我们打天下的,不过,是优秀的成绩耳,一定要做好功课!

    “子淳,你真严肃,为什么?”

    莎拉,因为我们没有游戏人间的条件。

    莎拉毕业时,我送她一管钢笔。

    她钟爱万分地收藏好,“谢谢你,子淳。”

    “款式还喜欢吗?”

    “正是我最喜欢的式样。”

    我就是喜欢莎拉这一点纯真。

    中学毕业后她暂时休学,倒处旅游,增广见闻,隐约好似也有人陪着她倒处寻欢作乐。

    我则靠奖学金升上大学。

    同学见到莎拉,惊为天人,“子淳,那穿白衣白裙,足踝戴条金链的女孩子是谁?”

    “我远房表妹。”

    “呵,她美如小仙子。”

    我微笑。

    可是仙子从不理会衣食住行,通货膨胀,世道艰难,朋友,小心。

    “那么美!”

    世上也没有偶然之事,所有的美,都要花时间金钱栽培,我们之所以粗枝大叶,因为精力要用在正途上。

    呵我爱莎拉,当然我爱她。

    大学二年级,表姑丈请我吃饭,在席中,他对我如此说。

    “子淳,我看着你长大,时间过得真快,令尊明年好像要退休了,配合得很好,那时你刚出身,有什么计划呢?”

    我恭敬谨慎的答:“打算找工作做。”

    “念的是经济吧,子淳,如果家里允许,不如多读一个管理科硕士。”

    我笑笑,“家父的意思是,让我吸收几年经验,打好基础,再作别的打算,换句话说,我要帮家了。”

    区先生笑,“好孩子,”他停一停,“那,到我公司来怎么样?”

    “我一定考虑。”我诚恳地说。

    这是违心论。

    连父亲都说:“现在还流行黄马褂吗?早不兴了,他有财,哪愁请不到人,你有哪怕找不到工作,何必牵丝攀藤,投亲靠友。”

    父亲说得很是,如非必要,请勿求人。

    那一年,是我最少见莎拉的一年。

    但是我记得她的生日,五月七日那样的好日子,送她什么好呢,她是一个什么都有的女孩子。

    往年我生日,她父亲总是送我一枚小小的,八分一安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