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五官秀丽而忧郁,大眼睛里充满盼望,长发纠缠不清地垂在肩上,像谁?像拉菲尔前派画家罗塞蒂笔下人物。
接着一段日子里楠楠没有再去探访大哥哥。
一个学期才三个多月时间,很快,林栋又返回加拿大。
暑假,楠楠回家探父母。
妈妈问:“听说你见过林栋?”
小楠抬起头,轻描淡写地说:“见过一两次。””
她母亲是那种“乖女儿不急不急有对象妈妈即时去办嫁妆没有对象呢在家陪妈妈”的好母亲,她观女儿面色,知道事情没有瞄头识趣地噤声。
楠楠已经到了适婚年龄。
生女儿就是这点令母亲担心,总希望女儿婚姻生活愉快,偏偏这是件难事。
“妈妈,我想升硕士。”
“什么?学士衔还不够?”
“满街都是,找不到生活,我又不喜教书。”
楠楠转到美国加州念管理科硕士。
骤然间从阴黯的伦敦转到阳光普照的帕萨典娜,楠楠有睁不开双眼的感觉。
在那里,她遇到来度假的**头。
呵,**头已经十九岁了。
林家兄弟英俊一如电影明星,一见林梁,连楠楠都有种“我老矣”的感觉。
那小子有发挥不尽的精力,双目炯炯有神,他笑着擦擦鼻尖,“你便是小姐姐?”
楠楠发呆。
他便是那个洋囡囡似被她搂着玩的**头?
好几次妈妈都警告小小楠楠说“不要亲吻**头的嘴巴,对婴儿来说,不卫生。”
可是楠楠还是搂着他拥吻,而**头一边咕咕笑一边欣然接受。
幸亏幼婴完全没有记忆力。
楠楠笑了,“我还存着你的照片。”
“让我看。”
楠楠翻开皮夹子,那是一张她背着他的小照,两个幼儿都笑得合不拢嘴来。
呵,人人都曾经过那样的流金岁月。
“我们看上去好像很快乐。”
楠楠也笑,“真是难得。”
“长大后还有没有同样的机会?”林梁凝视她。
楠楠伸手拧一拧他的面颊,“**头,你永远是我钟爱的小**头。”
林梁在她的小公寓借住了一整个暑假,楠楠百忙中耐心地服侍他衣食住行。
林梁惋惜地说“谁要是有你那样的女朋友,才叫万幸呢。”
楠楠卖嘴乖,“可惜我只爱你一个。”
忽然想到一件事,又不好开口,憋在心底。
谁知林梁却说了出来:“我哥哥拿到博士学位了,不日将应聘返港工作。”
楠楠随口问:“成了家没有?”
**头摇摇头,“他同女友分手了。”
楠楠想起那个美女。“为什么?”
真没想到**头还有惊人的智慧:“爱得不够。”
楠楠点点头。
林梁忽然说:“只有我们三人的爱永恒。”
楠楠说:“你讲得对。”
拿到硕士文凭回家,楠楠母亲的语气比较急,“楠楠呀,有意中人没有?”
楠楠咧嘴笑一笑。
只有意想中的职位、年薪、跑车、公寓……那有意中人,想都没想过。
楠楠没有刻意地去寻找林栋,只知道他已被城中的好事之徒标榜为独身的贵族。
地方那么小,行头那么窄,楠楠还是碰到了她的小哥哥。
两个人不约而同喝声彩。
双方都没有失望。
楠楠觉得林栋还是那么朴素大方,以气质取胜,姿态优雅含蓄,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林栋一眼看到楠楠,便觉得她与城内其余女子不同,楠楠刚健婀娜爽朗,而且最重要的是,她有幽默感。
长大了。
他们都长大了。
已经走到人生阶段的巅峰。
两人叙旧。
“伯伯伯母好吗?”
楠楠指指头顶,“爸头发稀薄,看了怪难过。”
“还有更难过的事呢。”
楠楠苦笑,“我知道,我们的头发有一日也会稀薄。”
难得的是,大家都知道大家的心意。
“生活如何?”
“过得去,”楠楠侧侧头,“还可以。”
林栋忽然把楠楠拥在怀中,紧紧地抱一下。
楠楠笑了,心情灿烂一如儿时。
楠楠父母夜半谈天。
“她又升级了,年薪超过百万,一个女孩子赚那么多干什么?快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了。”
“老妻,稍安毋燥,现代女性的构造与你我不同。”
“为什么还不结婚生子?我渴望抱外孙。”
“你老了。”
“你不老吗?”
年底,林梁也回到香港来发展,他们三人常常一起吃喝及交换情报。
女同事问楠楠:“林家那出色的两兄弟全是你的朋友?”
“老朋友与好朋友。”
“啊!羡煞旁人,他俩向时追求你?”
“没有的事。”旁人不会明白他们的关系。
他们关系亲密到已肯透露公司机密去成全对方生意的程度。
只不过做得技巧,利己,却不损人。
三人也各有私生活,楠楠把男朋友介绍给他俩认识,遭到反对。
“那人不是好人。”
“你怎么知道?”
“他没有事业基础。”
“你口气像我妈。”
“楠楠,那人不理想,配不上你。”
楠楠愤慨地说:“如果我真的那么好,你们两兄弟其中一人应当娶我。”
林栋林梁两兄弟沉默下来。
稍后楠楠与男友分手,天天黄昏,借威士忌消愁。
林栋与林梁轮班陪她。
楠楠不好意思,“**头,你女朋友会多心的。”
“我们已经分开。”
“什么?”
“再平常没有的事,何用大惊小怪。”
楠楠稍觉不安,“为着什么原因?”
“我不能拨太多时问给她。”
楠楠狐疑,“可是你却花那么多时间在我身上。”
“在这里?宾至如归,怎么同,一套旧衫,一杯啤酒,躺在沙发上聊天抒发情绪,累了大可盹一觉,不知多自由,在她那边,可是要西装笔挺陪伯母搓麻将的,我吃不消。”
“或许你该结婚。”楠楠笑,“听上去你似希望有个家。”
林梁突发奇想:“三个人可以结婚吗,或许我们三人应该结婚。”
楠楠不出声。
一年之后,他们之间,最先提出结婚的,还是楠楠。
女孩子对婚姻大事到底心急些。
林栋问楠楠:“是真的?”
楠楠被他这样一问,不禁犹疑起来,十分心虚。
过半晌答道:“是个好人,但,我可没有触电的感觉。”
“呵,那个,那个不提也罢,结婚对象可靠即行,你把他叫出来我们看看。”
这时楠楠狡侩地笑笑,“不!我不打算把他介绍给你们。”
“什么!”两兄弟跳起来,表情一如被人在背脊上插了一刀。
“看,”楠楠无奈,“你俩一出现,任何人都会生疑心,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明白我们三人的关系。”
“楠楠,”**头惨痛地叫:“我对你太失望了。”
楠楠耸耸肩绝不退缩。
她说得出做得到,只把未婚夫叫出来与父母吃了一顿饭,随即旅行结婚,没有惊动亲友。
楠母说:“幸亏程君还是个人才。”
楠父:“我们只得信任楠楠的目光。”
“我是希望她嫁给林栋的。”
“他们的感情已经升华成为兄妹了。”
“不知算不算可惜。”
“兄妹式感情更可以长至一世。”
出乎许多人意料,包括楠楠的父母以及林氏兄弟,甚至是楠楠本人,她与程君居然有机会庆祝结婚三周年纪念。
那一天,她才请齐亲友来聚一聚。
程君说:“我抹着一额汗。”
楠楠的笑容有点恍惚。
林栋先到,大力与程君握手,“好小子,原来是你,记得对我妹妹一天好过一天。”
他带着女朋友。
是一个高大硕健的混血儿。
程君悄悄同妻子说:“唏,幸亏他只把你当妹妹。”
楠楠看一看天花板,是吗,只是兄妹那样的关系吗,那一年在伦敦,只差那么一点点……少女的心失望之后没有再追踪可能发展的感情,后来,后来事情更急转剧下……
林梁稍后也到了,他的女伴是城里新进歌星,异常活泼可爱。
楠楠对母亲说:“你看他们兄弟的眼光,挑的女伴一等一。”
楠楠的母亲但笑不语,过一会才说:“到底是生女儿好,还在身边,林阿姨两个儿子都不肯留在加拿大。”
林梁走到楠楠身边来,开玩笑说:“程君一表人才,我愿赌服输。”
楠楠温柔地说:“**头,**头,你胡说些什么?”
高大英俊的林梁忽然红了眼睛,“楠楠,在我极之寂寞失望的时刻,我常想起幼时你把我搂在怀中,亲爱地叫我**头,安慰我的情景,我没同你提过吧,那段回忆无数次照亮灰色的天空。”
楠楠呆住了,“你记得?”
“我怎么会忘记,你是个极之美丽的小女孩,长得像洋娃娃一样,你的脸似有一团光晕,我太乐意亲近你,再顽皮吵闹的时候,只要你叫一声**头,我立刻静下来。”
的确是这样。
林梁叹口气,“太过相爱,只得保持距离,太过珍惜,只怕破坏原先的美好记忆。”
楠楠只得握住他的手摇晃两下。
林梁苦笑。
“呵**头,我们终于都长大成人了。”
林梁忽然一把将楠楠抱起来,就好像楠楠小时把他抱起一样。
他转了一个圈才把楠楠放下。
这时,林栋走过来,看着楠楠温柔地说:“这个小女孩是谁,衣裙婆娑,全身都是花边蝴蝶结。不小心碰到她,立刻又哭又投诉。”
楠楠笑得流下泪来,:“是我,正是我。”
她拭一拭眼角,走到一个角落,面壁,不出声。
程君过来说:“我不知你有那样要好的朋友。”
楠楠这才缓缓转过头来,“你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很多。”
“你会不会慢慢告诉我?”
“会。”
程君放心了。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送客的时候,林栋紧紧握住楠楠的手。
“你会有孩子吗?”林栋问。
“会。”
“好极了,”他笑,“我也喜欢孩子,这样吧,我介绍我的儿子给你的女儿认识。”
“不,”楠楠更正,“我介绍犬儿给令千金才真。”
“不都一样吗?”
林梁插口:“不,不一样,也许楠楠喜欢做祖母多过做外婆。”
“咱们一言为定。”
楠楠微笑,她的儿子,会比林氏兄弟的女儿大三几年,届时,又是一个三小无猜故事。
希望他们的缘份,会比上一代的深。
客人告别了。
楠楠有点累。
程君说:“快去休息吧,怀了孕要懂得保重身体。”
楠楠躺在沙发里,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极之幼小幼小,一手牵看比她更幼小的**头。
**头赤着小小胖胖的脚,跟着她走,忽然之间,她为他的服从感动了,蹲下去,搂住他,亲吻他的嘴,她清晰地嗅到**头嘴角有牛奶的余香。
在梦中,楠楠都知道那是一个梦,她为逝去的岁月落下泪来。
程君没唤醒她,只轻轻为妻子盖上一床被。
温情:
秀文每朝上班第一件事便是看看办公桌上私人电脑有什么消息、指示、以及记录。
萤幕上打出来的,先是当天新闻头条,然后才是公司内部消息。
营业部生意额增加多少,谁谁谁荣升副经理,甲共丙将于下月结婚……
忽然之间,秀文看到一行小字。
它这样说:“电脑部控制员程可明病重入院已有三周,其家人深感苦恼,同事们,盼望你们有空前去探访,赠送温情。”
秀文一怔。
噫,没想到大公司会这样富人情味。
该日下班,她没有约会,回家也不过是看电视,故问人事部取过程可明医院房间号码。
同事齐迈过来问:“秀文,可要去喝杯咖啡?”
“我去探病,要不要来?”
“呵,可是电脑部程君?”齐迈问。
“你可是在电脑上看到这则消息?”
“是,”齐迈说:“奇怪,该段消息由谁发放?公司政策一贵报喜不报忧。”
“也许公司决定输送温情。”
“我们一起去看看。”
平日秀文对齐迈并无太大好感,他长得太老实,也不十分会说话,虽然明显地对秀文表示好感,秀文只是佯装不觉,但探病不同跳舞,秀文乐意与他结伴。
两人买了一篮水果以及一束鸢尾兰,到医院去探望程君。
到了病房门口两人才发觉他们不认识程君。
不过不要紧,程君双目紧闭,半睡半昏迷,根本不能开口说话。
看护同他们说:“你们是头一对来探望他的人。”
秀文为之恻然。
程君睡的是大房间,环境还过得去,秀文把花插好,程君缓缓醒来,呆呆地看着两个陌生的同事,鼻端插着管子,呼吸困难。
秀文冒昧地握住他的手,轻声而温柔地说:“很快就好了,大家都牵挂你,少了你,电脑部一塌糊涂,等你复工呢。”
说也奇怪,程君抽紧的五官松弛下来。
秀文自果篮取过一只西柚,给病人握在手中,“先嗅嗅香味,明日来剥给你吃。”
程君颔首。
这时,有人怯怯问:“两位是谁?”
秀文一转头,看到一个少妇,脸容憔悴,背着一个幼婴。
她连忙站起来,“是程太太吧,我们是程先生同事。”
程太太瞪着秀文,“呵,那就好了,我们申请的救援金,怎么还没下来?”
秀文心酸,“文件来往需时,所以公司派我们来看看两位有何需要。”
这时齐迈立刻把身边所有的现金掏出来,折好,塞在程太太手中。
秀文即时对齐迈刮目相看。
程太太接过现款,嚅嚅说:“谢谢两位。”
秀文说:“我替你抱着孩子,你且陪程先生说话。”
程太太把孩子交给秀文,疲倦地擦汗。
那婴儿有点邋遢,但胖胖的十分可爱,并不怕陌生。
秀文与齐迈走出病房。
半晌齐迈说:“太羞愧了,偌大的公司,福利搞得如此糟糕,真需要好好检讨。”
“我们回去就提出来向上面请一下。”
“不过暂时也得私底下先做点工夫。”
秀文完全同意:“我立刻叫女佣到程家去帮忙,程太太需要休息及营养。”
齐迈点头。
秀文主动提出来:“去喝杯咖啡详谈可好?”
齐迈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他终于得到秀文的约会。
稍后,秀文发觉齐迈为人机智,热诚,聪敏,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秀文有点羞愧。
回到公司,他俩立刻着手组织呼吁,恳求同事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帮助程家。
不消半天,已有成绩。
同事们不是冷酷,而是根本不知道有这件事,当然也有人表示“不关我事”,可是大部份愿意轮流抽出牛膳时间去探望程君。
秀文为他们排时间表,届时再提醒他们前往医院,一看,在两个星期内都会有热心的同事前往探访。
秀文放心了。
秀文的上司奥哈拉说:“让我也出一份力。”他亲自到人事部施压力促使成立紧急福利金。
稍后他问:“秀文,你是这件事的发起人?”
秀文一怔,“不,不是我。”
“是谁,那个好心人是谁?”
秀文到这个时候才想起来,“我不知道。”她在电脑萤幕上看到消息,没留意署名是谁。
下班后她问齐迈:“你有没有留意由谁发起这件好事?”
谁知细心的齐迈也呆一呆说:“我没留意。”
“不管了,”秀文爽朗的笑,“我们去探程可明吧。”
齐迈心中一股暖流自顶流至踵,“我们”,她说“我们”,齐迈笑了。
出乎他们意料之外,三五天不见程君,他病情大有起色,身上管子拆掉一半,正与宣传部的小陆下象棋。
秀文惊喜地说:“你太好了。”
程君一见她,即时泪盈于睫,“谢谢你,谢谢你。”
病房摆满鲜花时果小小礼物以及闪候卡,现在每天中午有人送营养汤上来给程君。
“不客气,好同事嘛。”
秀文顺手剥开一个柚子给程君吃。
程太太来了,脸上有笑意,精神好许多,孩子也打扮整齐,一见秀文,居然认得,伸手要抱。
程太太忙着要还钱,给秀文按住。
她与齐迈很快告辞,走之前与医生谈过。
医生说:“程先生患急性肺炎并发脑膜炎,不知恁地,拖了这些日子,幸亏一大群同事日日赶来看他,他顿时振作起来,奇迹般驱走病魔,人是心理动物,信焉。”
那天晚上,秀文对齐迈说:“施比受有福,信焉。”
齐迈凝视秀文,“原先,我只以为你是一张漂亮的面孔。”
秀文拍拍他的肩膀。
经过这件事,他俩开始时时约会。
秀文越来越发现齐迈的优点。
他不但弹得一手好钢琴,且是烹饪专家。
噫,秀文想,好心有好报。
那是另一个晴朗的清晨,秀文回到公司,按亮了电脑,读过新闻之后,忽然看到另一段启事。
它说:“会计部郑容美乳癌入院割治,情绪低落,望诸同事如支持程可明般支持她,谢谢。”
秀文霍一声站起来,谁,这好心人是谁?
正在这个时候,齐迈在她房门口出现。
他也问:“这会是谁呢?”
他也在案头电脑上看到了。
秀文说:“那真是一个最可爱的好事之徒。”
“谁说不是。”
他们刚想坐下研究这一次该怎么做,同事安娜进来说:“秀文,这次采访郑容美的工作,由我主持如何?”
“好极了。”秀文拍手说。
秀文已经把温情成功地传出去。
中午秀文与齐迈共同选了一件漂亮的丝浴衣给郑容美,另加一只干花瓣枕头,好让病人心情好些。
“我们以往真的太粗心,只愿看到自己的需要。”
“现在我们比较懂得体谅别人。”
郑容美见到他们,开头不住哭泣,经过劝慰,慢慢平静。
秀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安慰她,只是把她楼在怀中。
郑容美比程可明更需要他们的支持,她的病要长期抗战。
不幸中的万幸,郑女家庭环境小康,她可以放心疗养。
“你们会一直陪我说话?”她问。
“会,”秀文肯定的说:“直到你痊愈。”
“你们抽得出时间?”
“我们轮流来,每个人每隔数星期总抽得出一小时。”
“秀文,太感激你了。”
秀文看齐迈一眼,但是,这项善举的主催者另有一人,有待现身。
离开医院的时候,一位看护追上来。
秀文转身问:“找我?”
白衣天便笑,“正是。”
“什么事?”
“从没见过你们这样热心友爱的公司同事,可否为我们雪中送炭?”
“请讲。”
“医院六楼是育婴室,有若干弃婴急需温情,他们生活没有问题,但是护理人员工作繁忙,无暇拥抱及与他们说话,你们抽得出时间吗?”
秀文立刻答:“可以。”
“太好了。”看护松口气。
齐迈叹曰:“世间不幸人何其多。”
回到办公室,秀文很含蓄地在公司电脑发出告示,征求同事到医院做义工。
刚在担心上头也许会反对,谁知她老板说:“嗨,宇宙公司也跟我们学习呢,他们也举行了温情行动。”
“是吗?”
“好像比我们更彻底,他们成立了福利组,并且毫不讳言,灵感来自敌对公司。”
秀文笑开了颜。
“秀文,你此举对公司形象有好大帮助,该记一功,不过,助人为快乐之本,我明日将去看望有需要的同事。"
秀文笑说:“会不会有人说敞公司温情泛滥得有点肉麻?"
上司亦笑。
“查到谁是主催没有?"
“还没有。”
很快很快,同事间互助已成了他们办公室生活一部份。
何乐而不为呢,每个月只须抽出一两个小时,即可帮到别人。
而齐迈与秀文已经公开成为一对。
安娜同秀文说:“真替齐迈高兴,他喜欢你已经有一段日子。”
秀文笑笑。
安娜说下去:“他进公司来第一天就打听那个穿白衣白裙的女孩子是谁。”
秀文呵地一声。
“齐迈就是在外型上略为吃亏。”
秀文忍不住帮他说话,“当然,他长得不像电影明星,不过总还算端正。”
安娜笑容渐浓,“谁说不是。”
“我不知道他留意我。”
“我们旁观者清。”
“他有许多优点有待发掘,”秀文说:“有些人的性格似宝藏,认识他越久,得到也越多,又有一些人,所有好处已写在一张卡片上,除出若干衔头,一无所有。”
“秀文,你真会形容。”
秀文暗暗地查探好事的发起人。
她问电脑:“三月十七日发出的启事由何部门发放?请予来源。”
电脑回忆:“请稍候,搜查资料须时。”
秀文等候片刻。
答案来了:“由机械工程部电脑提供资料。”
秀文笑,原来那位善长在工程部门。
“请问,是哪一位仁兄?”
电脑又查资料。
“对不起,不知名,启事由工程部总电脑发出。”
秀文一怔。
每一个部门只得一架总电脑,管的是大事,文件必须由总管审阅批准后才能经过电脑发放。
秀文踌躇了。
她终于到工程部查询。
那边的同事十分合作。
“让我来帮你查一查,啊,噫,三月十七日果然有一则启事发出,关于程可明君患病的消息,奇怪,这则新闻无人签署,照说无法通过电脑。”
他也觉得跷蹊了。
“我来替你追溯来源。”
他是电脑专家,立刻按动键钮,半晌,抬起头,向秀文说:“原来消息不是我们这边发出去的,整段启事由人事部电脑直接输入。”
秀文抬起头。
呵,原来好心人是人事部同事。
当然,只有人事部才知道谁请病假,谁申请福利金。
秀文恍然大悟,“我到人事部去查。”
同事说:“秀文,也许,那位先生不想人知道他是谁?”
说得很是。
“恭敬不如从命,他要逸名,便随他逸名好了。”
秀文又坐下来。
照说,这是最好的办法,但是,她稍后同齐迈商量:“大家都以为发起人是我,我不敢掠美呢。”
齐迈十分了解女友性格,笑答:“况且,谁没有好奇心?”
秀文也笑。
“这样好了,”齐迈说:“查管查,查到了,我们别声张。”
“好好好。”
隔两日,秀文找到人事部去。
人事部电脑管理员笑道:“我们从来没有发布过这样的启事。”
“可不可以再核对一下?”
“当然可以。”
她查了半晌,“三月十七日有关程可明那段无记录,四月一日关于郑容美的亦无记录,可是电脑带上却明明有这两段启事,奇怪。”
秀文大惑不解。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如非不经人手,否则我们一定有纪录。”
不经人手?怎么可能?
“我们的手续严格,不可能有不署名启事漏网。”
看来那位无名氏神通广大。
无论他是谁,肯定是位电脑专家。
只有专家才能突破种种手续发放消息。
秀文隐隐觉得不妥,那人刻意隐瞒身份,那,就随他去吧。
到此为止算了。
星期一通常最忙。
秀文选择吃一只苹果当午餐。
安娜过来找她闲谈:“容美出了院。”
“听说了。”
“人却已经残废。”安娜唏嘘。
“真爱她的人,必不会计较。”
安娜笑笑,“话是这么说,可是这年头,又叫人到什么地方去寻找真爱。”
“如果是真爱,不必寻找。”
安娜说:“自己会找上门来,可是这样?”
秀文也笑了。
她已决定与齐迈订婚。
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她几乎失去认识齐迈的机会。
是一段启事把他俩拉在一起。
这就是俗语说的所谓缘份了。
齐迈陪她去挑选指环。
秀文是那种一向知道她要的是什么的女孩子,走进蒲昔拉蒂,不消廿分钟,便选好戒指。
她喜欢学英国人,订婚与结婚指环一套地戴在手上,订婚戒指镶宝石,配纯金结婚指环。
付帐时秀文说:“我这里有。”
齐迈瞪她一眼。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不客气,也是最后一次。
“登一段启事吧。”
“在公司电脑里发出去好了,外人不认得我们,没有必要通知他们。”
“好。”齐迈唯命是从。
启事登出当天下午,同事们已经送上礼物。
秀文按着电脑,看到这一段:“恭喜齐迈与秀文这一对热爱生命热爱工作热爱邻居的伴侣,祝你们永远愉快地生活在一起。”
这口气像足一个人。
是,是秀文一直在寻的那个人。
齐迈敲敲秀文的房门进来,他说:“这次连我都忍不住了,非要找到他不可。”
秀文把追踪的最后一段过程告诉齐迈。
齐迈沉吟:“这么说,那个人,分明匿藏在人事部。”
“不该用匿藏这两个字。”
“对,似乎有点不敬,他肯定在电脑部工作。”
“去找他?”
“去找他!”
电脑部的主管见到他俩,笑嘻嘻说:“一对壁人,有何贵干?”
齐迈老实不客气地说:“借电脑一用。”
秀文笑,“别害怕,把重要档案先锁起来。”
齐迈坐下来,神色凝重,看牢电脑莹幕。
秀文到这个时候才发觉他是电脑控制能手。
齐迈飞快地按动键钮。
“欲查询一件小事。”
电脑答:“请输入密码。”
齐迈报上他在公司的工作证号码。
“查实无误,”电脑答:“但恕我不能泄露人事部机密。”
“不,我不会要求你那么做。”
“欲知何事?”
齐迈抬起头来,神情更加严肃,这时的他,五官虽然普通,但有一种持重的美态。
他转头向主管说:“我想与电脑独处。”
主管笑,“那我尽管回避一下。”
秀文问:“我要不要走开?”
齐迈说:“你请过来。”
主管笑意更浓,“我三十分钟后才回来。”
秀文坐到齐迈身边。
她看到齐迈打出三个字问电脑:“你是谁?”
秀文大奇。
可是电脑的回答令她更觉诡秘:“你已知道了,齐迈。”
齐迈又问:“你是如何发动这件事的?”
电脑回答:“我每日处理人事部档案,时间久了,十分唏嘘,今日你来,明日他去,有人升上去,有人降下来,有人请病假,以后不再复职……大机构内人事变迁,一一都记录在我脑海,上千个职员的动向,我了如指掌……”
秀文读到这里,手足冰凉,目瞪口呆,活过来了,电脑活过来了。
只见它继续说下去:“你们每日在同一大厦内工作超过八小时,却那样冷漠,不理他人死活,于是我想,可否策动温情,使你们团结起来?”
秀文实在忍不住,“啊”地一声,站了起来。
电脑,是一具电脑使得他们关怀比他们不幸的人。
秀文与齐迈面面相觑。
“于是,我发出告示,果然,你们没有令我失望,你们团结起来,组成力量,现在,本公司同人已不是一盘只顾个人利益的散沙。”
秀文忍不住在键盘上按:“你只是一具电脑,你竟比我们更具人性!”
电脑回答:“是秀文吧,世事往往令你出奇,因为你阅世不深,人尚天真。”
秀文顿时词穷。
齐迈告诉它:“我们会替你保守秘密。”
“谢谢你,不过我装置有自动清洗系统,不久我会把这件事在记录中完全剔除,我不会承认有这件事发生过。”
齐迈答:“我明白。”
“再见,齐君,再见,秀文。”
齐迈按熄电脑,缓缓站起来,有点晕眩。
他紧紧握住秀文的手,走出电脑室。
他们一直走到有阳光之处,才肯定刚才的事不是一场梦。
隔很久很久,齐迈才说:“真没想到电脑会发动温情。”
秀文只觉羞愧。
“可惜我们时间精力有限,否则真应多多帮助他人。”
秀文仍然不知说什么话才好。
齐迈拉一拉她的手,“我们要筹备婚礼了。”
秀文这才露出一丝笑容。
“来,我们先去陪退了休的林伯喝下午茶,问问他可适应悠闲生活,然后到保良局去办助养孤儿手续。”
要做的事太多了。
安娜迎上来,“喂,你俩还在卿卿我我?公司五十五周年庆典,推举你俩搞活动呢!”
秀文大叫,“我没空,我要结婚。”
安娜说:“小姐,行行好,时间还不都是挤出来的。”
齐迈说:“不行,我们实在没空。”
安娜悻悻说:“真没人情味。”
也许她说得对,但是安娜永远不会知道,大公司内最有人情味的,会是人事部的一具电脑。
齐迈与秀文会保守这个秘密。
无缘:
桂芝一直冷眼旁观。
但见回俊不停的喝。
在人家的婚礼上,趁着人多、热闹,借故喝得酩酊,大抵比较容易原谅自己。
新娘子轻轻对桂芝说:“你替我们看着回俊。”
桂芝替新娘拉好裙裾,牵牵嘴角,“怎么看?那么大一个人,要是醉倒,谁扶得动他。”
“叫他少喝些。”
“最讨厌的女人,是站在男人背后叫他少喝点的女人,就算身为妻子也不可以那样,人各有志。”
“桂芝,”新娘凝视她,“你会是个好妻子。”
桂芝挪揄新娘:“你才是超级太座。”
新娘的父母不算富有,小康而已,但是这次嫁女儿,妆奁丰厚,一层两房两厅地段高尚的公寓,一部轿跑车,以及这次喜宴的费用。
新娘子特地跑到名设计师处挑礼服,家长拍胸口,“没问题”,连新郎西装金表也送过去,还没口价说“女婿是娇客,重话说不得。”
桂芝生母一早与她父亲离异,母女合不来,同后母太客气,根本没有娘家。
无论什么年代,什么身份,一个女子没有娘家,总比较孤苦。
新娘见桂芝沉思,忙笑着开导,“多吃点。”
“得了。”
“看见哪个小生配得起你,告诉我。”
桂芝笑了。
全场,她最喜欢的男生,便是回俊。
像世上其他的事一样,要多不巧就多不巧,回俊所爱的,却不是桂芝,另外有人。
那么,又像言情小说的情节一样,那位女生,正是今晚的新娘子。
香槟夹杂着拔兰地喝至容易醉。
醉酒也分文醉与武醉。
回俊幸亏是文醉。
远看,他似坐着沉思,实则已经醉倒了。
谁,谁送回俊回去?
他一定不能驾车了。
散席时众人双双对对散去,不是看不见回俊,而是故意不要去看见他,免得麻烦。
忙了一天,谁不想匆匆回家休息,谁耐烦拖着个醉汉听他胡言乱语。
新娘子急了,“怎么办?”
桂芝瞪她一眼,“别露出马脚,当心你那一半不高兴。”
桂芝做好做歹,到楼下,找到一部计程车,付司机数百元,叫他上去,把回俊抬上车,送回家。
大家才松一口气。
桂芝独自驾车返家,在红灯前停住,把下巴靠在軚盘上,十分后悔她永远扮演着一个众人皆醉她独醒的角色。
醒的人自然得收拾残局。
桂芝冷笑一声。
那一晚,无线电通宵广播伴她睡去。
第二天一早,人人都得起床上班。
出乎意料之外,回俊若无其事地坐在会议室主持大局。
桂芝不由得有点佩服他。
除出一对老大的黑眼圈,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现代人,必须有这样的本事吧。
所有的伤均是内伤,不能在人前显露,统统内出血。
桂芝见他无恙放心,回去自己那组做事。
中午时分,有人敲房门,是回俊找她。
搭讪说“真想回去睡觉。”
“还有三数小时你便可达成愿望。”
“这就是我喜欢办公的原因,除出午膳时间,只做七小时工作,偶尔开一个通宵,老板几乎感激流涕,相反地,做人家伴侣或是父母,就永无休假,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一天廿四小时地做做做,累坏人。”
桂芝笑一笑,“听你的话,谁还敢结婚生子。”
回俊把手插在口袋内,“对,昨天晚上,谢谢你。”
“谢什么?”
“把我送返家。”
“并不是我。”
“是你安排的司机与车子。”
“不必客气。”
桂芝以为他会邀请她午膳,等他开口,但是没有,他靠在门框上一会儿,讪讪地告辞。
桂芝把手中的铅笔掷到对面墙壁上,啪地一声,她的情绪又渐渐剥落,十分低潮。
三年了,始终只是同事关系。
桂芝把一面镜子放在面前,研究一下五官,自己看自己,当然是满意的:眼睛有神,皮肤细嫩,鼻子挺直,十分端庄。
但男人似乎比较喜欢轻佻点的异性,像昨夜那个新娘子,桂芝就觉得那张小圆脸十分俗气,不知恁地,她却连走在路上都有星探来问要不要做明星,可见入俗眼。
放下镜子叹息一声。
又半天过去了。
时间过得那么快,简直催人老,要是觉得时间过得慢,度日如年,更糟糕。
秘书进来,笑着同桂芝说:“桂小姐你还不去吃午饭?”
桂芝答:“我不饿。”她取出一只苹果。
“回先生约安娜去吃日本菜,”她非常羡慕,“回先生好似打算追求安娜。”
桂芝连那只苹果都吃不下了。
她根本不知道回俊打什么主意。
安娜也是那种浓妆大耳环的艳女郎。
学识修养均一流的回俊品味尚且如此,夫复何言。
桂芝利用那一小时午饭时间逛了名店商场。
都会人的双眼早已被宠坏,什么样名贵的东西都司空见惯,桂芝拉长着脸,吊儿郎当,并不投入。
她渴望成家立室,辛苦点无所谓,对方必需体贴细心。
找到好对象,赶快告三年假,生三个孩子,三个都是女孩最理想,养大了,站出来,三朵玫瑰花一样。
桂芝叹一口气。
那天下午,她得知俊告假回家休息。
睡完那一觉,他也该忘记前尘往事了。
桂芝却不能够,因她已等了他三年。
星期天,同事间有聚会,桂芝打算兜个圈子即走。
到了现场,发觉大家正在聚赌,桂芝心一宽,她从来不赌,更有提早离去的理由。
一看,俊也在,手中握一架电子游戏机,与同事的孩子斗分数。
桂芝恨自己不争气,双腿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接近他,内心却抱怨自己你实在太寂寞了桂芝,你别太露痕迹才好。
回俊连忙斟杯饮料给她。
桂芝惨澹地微笑,他一直把她当太婆般尊敬,恐怕不是好事。
“谁赢?”
回俊笑,“当然不是我。”
他让座。
这个时候,桂芝又不想走了,他难得陪她说两句。
不知恁地,她喜欢听他敏感的声音,他说话总是婉转动听,从不叫人难堪,永远熨贴舒适,这是天赋本领。
桂芝语带双关地说:“真不知道你是怎么输的。”
回俊一笑,“我也不知道。”显然他是听懂了桂芝的话。
桂芝坐下来,考虑了好一会儿,才说“人夹人缘罢了。”
回俊看着啤酒杯子,没有回答,像是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
桂芝在他面前抛下一个机会,就好像三十年前那些女郎放意遗留一条手帕,她站起来说:“我且出去走走。”
他可以跟她出去另寻节目。
但是回俊并没有拾起手帕,他只是说“自助餐七时开始。”
桂芝呆住。
他接着同那些小朋友说:“来,我们来举行世纪大战。”又拿起了电子游戏机。
桂芝脸色发青。
他对她竟一点意思也无!这么大的侮辱!
桂芝不出声,取起手袋,默默离开现场。
她的左耳一直发麻,竟夜不褪,到第二天仍觉尴尬。
过了两个月,猎头公司邀她跳槽,条件其实并不十分理想,但是她应允了。
并没有通知任何人,悄悄过档,十分低调。
换一个新环境也好。
空气的确清新得多,公司派桂芝去纽约受训三个月。
桂芝心情还是老样子,不知恁地,每个陌生街角都似看到回俊,他略带疲乏但温柔的笑脸,他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以及高挑的身型。
桂芝多么希望他会在她面前出现,在大都会美术馆、在格林威治村、在唐人街、甚至在热狗档侧。
希望理所当然地落了空。
桂芝看着灰色的天空,觉得人生没有意义,一生能有多少好时光?她却将之浪费在一个没把她看在眼内的男人身上。
三个月过去,她的学识丰富了,人胖了一点,姿态洒脱一点,回到冢,升了级。
侧闻回俊已找到新朋友。
桂芝在茶座侧碰到他,那笑容仍叫桂芝心酸,新女友在他身侧,狐疑地看桂芝一眼。
那是个娇小玲珑的女子,背着全银行区约莫有五万只的香奈儿手袋其中一只,名牌标志犹如巴掌般大,金光灿烂,十分恶俗。
桂芝立刻想找路走。
回俊叫住她:“桂芝,听说宇宙公司十分重用你。”
桂芝摊摊手,意思是不过如此。
他女友已经不耐烦,抬起下巴看着地。
仍然是那种讨好的小圆脸,橘红色的口红,黑眼圈。
桂芝轻轻说声再见,低着头往停车场走去。
半晌,才觉得路人步伐特别忽忙,抬起头,发觉原来下雨了。
桂芝衣履尽湿。
有人递一把伞过来,一看,是好心的新同事。
同事纳罕问:“想什么?桂芝,你永远有心事,恍然若失,为什么?”
桂芝一直陪笑,一直笑。
找到自己的车,坐上去,发觉一双新鞋已经泡了汤,她终于伏在軚盘上,轻轻哭泣。
一个洋人开车经过她,停下来,好心地问:“小姐,没有事吧?”
桂芝擦干眼泪,“呵没事,灰尘掉进眼中。”
洋人同情地说.“这个城市是越来越污染了。”
桂芝为免招致更多的同情,连忙把车开走。
回到家,淋一个浴,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周末,表姐给她介绍异性朋友。
人家学识家构职业外型都属甲组。
表姐一直朝桂芝眨眼,不知就里的人当误会她患了眼疾。
桂芝不作表示,但是那位蒋先生却向桂芝表示了应有的好感。
桂芝有预感.也许就是这个人了。
蒋永远不会在她梦中出现,但不相干,他会是个好伙伴,这已经足够。
桂芝问自己:你会满足于温吞水式感情吗?
一辈子的事呢。
桂芝苍茫地微笑了。
蒋君不是那种分得出微笑层次的人。
他们开始约会。
桂芝与他去看戏、吃饭、听音乐,她玩得很高兴,自得其乐,与蒋君似无太大关系,但如果不是蒋君来约,桂芝又不会出去。
所以她对蒋君的感觉有点矛盾。
八个月过去了。
蒋君是那种实事求是的人,求婚不外是一句“我们看样子似适合组织家庭”。
他已到了结婚的年龄,他又遇到了桂芝。
桂芝考虑了很久。
表姐发话了:“要嫁人呢,是个好机会,好歹有个可靠的人商量着过日子,世界虽大,到头来,陪伴你的,不过是他,将来生了孩子,家更像一个家,外人,不管用,你叫救命叫破喉咙,人家只说夜深了对不起,请将声量降低。”
表姐说的都是实话。
“你有经济能力,房子车子都买得起,钻石皮裘哪一样不缺,不过是找个伴,此刻这个伴就在你跟前,莫错过才好。”
桂芝点点头。
办嫁妆时是隆冬。
他们打算到欧洲观雪景,桂芝一向怕冷,到专门店去买羽绒大衣。
挑来挑去,不甚合意。
正低头踌躇,有人叫她。
是回俊,桂芝呆呆看着他,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与他陌路相逢。
他似乎更英俊更潇洒了。
“许久不见,桂芝,我们好像失去联络似的,还以为你不在这个城市居住了。”
桂芝的嘴唇蠕动一下。
“打算移民吗?”这题材竟成了社交口头禅。
桂芝不知如何回答。
蒋君持加拿大护照,这个,应该告诉他吗?
“可有时间喝杯咖啡叙旧?”
桂芝愕然,多么不巧,她太想与他由衷地聊天,但是已约好未婚夫八时在家中见,失一次约好似无所谓,但桂芝对自己要求一向严格,失信等于失贞,见异思迁,完全不可行。
她清一清喉咙,“我约了人。”
回俊耸耸肩,“呵。”
桂芝忽然告诉他:“我下个月结婚。”
回俊听了这个消息,猛然抬头,似无限吃惊,“你,结婚?”
桂芝既好气又好笑,“是,我居然也有人要。”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桂芝,那人会对你好吗,他了解你吗,他欣赏你吗,他可懂得珍惜你?”骤然问了好几个难以作答的问题。
桂芝笑,笑得泪盈于睫,“不,我不知道。”可是他愿意同她结婚。
“结婚,真的那么重要?”
桂芝点点头。
回俊喃喃说.“我不明白。”
桂芝只得笑:“我没期望你明白。”
时间已到,“我该走了。”
她胡乱挑一件大衣,待售货员包好,结帐。
“我送你。”俊忽然无限依依。
桂芝说:“不,我路远,不劳相送。”
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到了家,未婚夫已经先在,全神贯注地看电视新闻,根本没有注意到未婚妻心底暗涌如潮。
到这个时候,桂芝也明白到他们二人将永远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互不干涉,河水不犯井水,有大事的时候才打开门出来坐好商量,事完之后立刻站起来躲回自己的角落去。
有这样的夫妻关系吗?有,怎么没有,他们两人便是最佳例子。
悲哀吗?并不,因为事前完全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早有心理准备,所以桂芝并不难过。
没同旁的异性去喝茶谈天,不是为未婚夫,而是为她自己的人格。
这时,蒋君抬起头来,“要不要出去吃饭?”
桂芝摇摇头,“我吃三文治得了。”
“那我先告辞。”
他就是一个那样的人,不会说半句好话来劝诱一下什么事,胃口不好?吃点鲜活些的菜,暹罗菜比较酸辣醒胃……
但那是回俊的作风,不是蒋君。
桂芝有一刹那的失神,她后悔没跟回俊去蹓跶,她对自己的要求,也许太高了一点。
之后,她还要同他度过无数如此乏味的黄昏,即使外出,也永远没有惊喜,由她选地方,由她点菜,坐下来吃,吃完就走。
什么都办齐之后,桂芝建议把婚期押后两个月。
蒋君无异议,自然也不追究原因。
这时表姐也不便出声了,私底下与丈夫说::“真不知道桂芝在寻找什么。”
“爱情,也许。”
“世上其实没有这样东西。”
“她年轻,她不信邪。”
“反反覆覆,把蒋某给耍甩了,后悔莫及。”
“桂芝条件不错,不愁没对象。”
表姐说:“也许是我庸俗,女子结了婚,安了心,好努力事业。”
桂芝也这么想。
成日挂住恋爱,情绪忽上忽落,一时欢喜莫名,一时伤心落泪,神经兮兮,怎么做事?
不如先结婚,跟着养两个孩子,扔给保姆,出去好好闯一番,等事业有眉目了,孩子又比较懂事之际,再另作打算。
到时,换房子、换车子、换伴侣,都悉听尊便。
为什么不可以?
男性中心社会已经实行了好几百年。
桂芝把飞机票换了船票,决定坐豪华邮轮度蜜月。
行李箱已经取出,收拾过好几次衣物,不知恁地,尚未出发,已经意兴阑珊,有许多次因公外出,情绪还略为高涨些。
那边蒋君也照常办公,一切如常,处变不惊,他们堪称是情绪最稳定的一对新人。
冬季已经过去。
春寒料峭,桂芝已经穿上短袖。
一日,同客户吃完中饭,步行回公司,抄近路,顺带到书店去找一找常阅的杂志。
同店员说:“可能是二月份那期国家地理,有一篇报导香港近况的。”
店员为难,“桂小姐,不知还有没有。”
背后传来一把熟悉的声音:“我有,赠给你,不过该文写得并不精彩。”
是回俊。
桂芝看着他,笑。
“回来了?”他问。
“不,还未出发。”
“呵?”他提起一条浓眉。
“忙,还得把房子布置好才出门。”
“船到桥洞自然直,事事排演一次,也不保证万无一失,反而浪费时间。”
桂芝唯唯诺诺。
有无数次,桂芝都想伸出食指,去顺着他的浓眉抚捺一下,好像已经做过,但桂芝清晰知道,没有,她是个守礼的人,她从来没有接触过他身体。
“我把杂志寄到你公司去。”
“我快要转工了。”
“什么,又升级,这次衔头是什么?”惊且喜。
“老朋友,不谈这些。”
她与他走出书店。
下午她有会开,但还是作出建议:“咖啡?”
刚在此时,有人叫他:“俊,俊!”
两人齐齐回头,来人是一个长发女郎,模样儿精彩,衣服像是小了三号,九公分高跟鞋,一见到回俊,手臂便圈入他的臂弯,娇嗔地说:“一转眼不见了人,原来钻到这里来。”
桂芝一怔,看样子他同她午餐,他在玻璃窗看见故人入书店,是以跟了进来,他对她,不是没有感情的。
现在女郎又再一次逮住了他。
桂芝看到回俊双眼里去,他的眼神与她的同样复杂。
桂芝道别。
她一直没收到那期国家地理杂志,后来,她在邮轮的阅读室里看到那篇文章,回俊说得对,写得并不好。
桂芝决定不再拖下去。
他们的婚礼由船长主持。
不出一年,桂芝随蒋君移民到加拿大。
第一个孩子出生,人仰马翻,一切以那小小人儿为重,每日喂五次洗两次,蒋氏伉俪异常合作,感情突飞猛进,在旁人或他们自己眼中,百分百是标准模范夫妇。
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所有闲情,均已抛却。
孩子一岁多的时候,表姐来探望他们。
“好得很呀,二人均有优差,孩子由褓姆照顾,花园洋房、平治房车,诚属优质生活。”
“你不知道细节,柴米夫妻,生活苦闷。”
“还在想念过去的人,过去的事?”表姐挪揄。
桂芝感叹,“没有缘份。”
“是吗?”表姐的看法略有不同,“抑或他与你都太过爱自己?”
桂芝一怔。
“你爱自己多过爱他,自然错过机会。”
“我应当怎么样,趴在地下求吗?”
表姐不语。
“那样不自然得到的缘份,不算数,有一日我会觉得后悔与不值。”
表姐顾左右:“这屋子多少尺?”
“地皮一万平方尺,居住面积三千尺。”
“唉,真舒服,后园花过一点心思的吧,世外桃源一般,光是那列樱桃树就羡煞旁人。”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樱桃得樱桃,种苦瓜得苦瓜。”桂芝似恢复当年俏皮。
这时,小女儿蹒跚地走过来靠在桂芝膝上。
“真可爱。”
可爱?是,但是十三个月来,无数个夜晚,被她吵醒,不得安眠,这笔帐,又不知向谁算。
世上没有事不必付出代价。
想到这里,桂芝心平气和地说:“来,我陪你去看看地牢的游戏室。”
仙岛:
卜求真兴奋地走上豪华游轮伊莉莎白二号的甲板。
多年的夙愿了,终于储蓄到一笔不错的数目,作为期四天的假期,从横滨出发到新加坡,再乘飞机返回香港。
求真买的是头等舱位子。
老总取笑:“记者出游,还需出钱买票?拿不到赠券吗?”
求真笑:“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写出来的报到如何会得真确?”
老总竖起大拇指:“说得好。”
求真从来不吃免费午餐,怕只怕需付出的代价更高更大。
头等舱房间不多,侍应生认得每位人客,殷勤地称求真为卜小姐。
求真安顿好了行李,忙不迭四出观光。
碧海、蓝天、白云,求真站在甲板上,重重吁出一口气。
忽然之间,她听得身边有一把声音说:“这就是俗语说的吐净一口鸟气了。”
呵人生何处不相逢。
求真转过头去,“小郭先生!”十分惊喜。
小郭看住她微微笑。
“琦琦小姐呢?”求真问。
“她的行李过多,正在收拾。”
求真说:“你们这次是作长途旅行吧。”
“我到新加坡就折回,琦琦,她一直航行出去,到北美每一个港口游览,最后抵达南美巴西的里奥热内卢。”
多么风流。
“你应当陪伴她。”
小郭笑笑,不答。
“一个人乘个多月船没有意思。”
小郭说:“你何尝不是一个人。”
求真忽然呶呶嘴,“她也是一个人。”
小郭早就留意到那位人客了。
是位老太太。
真实年龄已不可估计,白发如银丝般,修剪得整整齐齐,脸上全是皱纹,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薄薄嘴唇还抹着鲜红的胭脂,为什么不呢,并没有哪条法律规定老太太不能打扮。
她穿着整齐时髦的套装,坐在甲板上,正同船上职员谈话。
“她有多大年纪?”
小郭答:“肯定超过七十岁。”
求真耸然动容:“呵。”
“可能八十岁,九十岁,但是看她灵活的身型,又仿佛只得六十岁。”
求真啼笑皆非,“您在说的,可是几近三十年的差距呀。”
小郭颓然,“女性的真实年龄越来越不可估计。”
求真笑了。
老太太这时站起来,瘦削的身型笔挺,证实小郭所言不差。
求真好奇地想,大抵不是一位普通老太太。
小郭看出她的心思,“去呀,去与她攀谈,一次生两次熟。”
求真决定等一个比较好的机会。
说时迟那时快,机会来了。
求真叫的咖啡被送到老太太处,而老太太那杯可可,却落在求真面前。
求真立即移座。
老太太一点也不糊涂,“谢谢你。”
求真连忙介绍自己,然后问:“老太太贵姓?”
“我姓符,”她笑笑,“我从来没有结过婚,老是老了,却不是太太,而是小姐。”
“呵,”求真笑,“符小姐。”
符小姐也笑,“你与你的朋友,适才可是在猜我的年纪?”
求真一怔,陪笑道:“逃不过你的法眼。”
这时有人来解围,“符小姐你别见怪,记者有记者的职业病。”
求真抬头一眼,来人却是琦琦。
符小姐笑,“原来你们是一起的。”
这时,有人来邀请符小姐打桥牌,符小姐不用任何人扶持,爽健地站起来离去,并且礼貌地向三位新朋友告别。
求真凝视她的背影,“活到那个年纪,不知感觉如何。”
琦琦怅惘地答:“我们大概不会知道。”
小郭在一边打趣:“说不定呵。”
求真问:“她独个儿在船上?”
琦琦答:“是,她没有亲人。”
小郭点点头,“你都打听清楚了。”
“船上的公共关系人员告诉我。”
求真问:“符小姐目的地是什么地方?”
琦琦说:“她没有目的地。”
“最终是要返家的吧。”
“不,”琦琦说:“她住在伊轮上已有两年多,伊轮就是她的家,她不打算下船了。”
“什么?”好新鲜的新闻!
船已驶出港口,一望无际的太平洋就在眼前。
小郭说,“伊轮设备豪华,整艘船如一幢酒店般,应有尽有,每停一个站,又可以下船观光,我若富裕,我也选这艘邮轮作为终老之处。”
“是,且有那么多工作人员陪伴,不愁寂寞。”
“还有我们这班客人呢。”琦琦笑。
“多么奇突的一位老小姐。”
琦琦说:“她已经八十八岁了。”
八十八!求真从来没有用过那么多的惊叹号。
“可是她一点也不噜嗦,比许多五六十岁的人爽朗活泼。”
“喂,”小郭说:“背后这样议论人家不大好吧。”
琦琦说:“符小姐已成为一种现象,但说无妨。”
“是吗,”小郭说:“这倒是讲人是非的好借口。”
琦琦白他一眼。
求真暗暗好笑,他俩打情骂俏已经有一段颇长日子,不知几时愿意作进一步发展。
那天下午,求真在日记本子上写:“照说,人的灵魂、永远不老,躯壳则不过百年即坏,每见老人,均有此感,如能更换皮囊,则可与宇宙同寿。”
晚上,睡不着,走到甲板小坐。
一天空灿烂星光,船只已经驶进大海,自高空看下来,定如沧海一粟,人类多么渺小。
“卜小姐,你好。”
求真转过头来,“符小姐。”她意外了。
“年轻人与老年人所需要的睡眠不多。中年人睡得最好,但最缺乏时间。”
求真笑,“世事古难全。”
“你很懂事,卜小姐。”
“我已经过了十八岁了。”
“时间过得真快。”
“谁说不是。”
她俩在藤椅上坐下。
符小姐问:“对于生活,你有什么期望?”
“我希望多看一点,多写一点,身体健康,精神愉快。”求真的愿望很实际。
符小姐颔首,“成家呢,立室呢?”
“呵那个,那个是注定的,不用担心。”
符小姐抬起头想一会儿,“你说得对。”她看上去忽然疲倦了。
过一会儿她说:“我已叮嘱船长,假如我在他船上故世,请他将我海葬。”
求真不由得一阵难过。
“大海多么浩瀚美丽,这样的结局,实属幸福。”
求真吞下一口涎沫。
“上帝是公平的,我也做过幼婴,可惜一点也不记得孩提时的事情。”
求真笑,“我也对三五岁之前的事毫无记忆。”
符小姐笑说:“看样子父母白对我们好了。”
求真一阵歉意,“我送你回舱房。”
“不用,你请继续欣赏夜色。”
待小姐的脑筋一点不老,求真不介意与她谈一整个晚上。
求真在甲板坐到晨曦降临。
年轻,一夜不寐,等闲事耳。
琦琦来找她游早泳。
“符小姐富甲一方,承受了她父亲整副家产。”
“她没有后人?”
“无子无侄,亦无堂兄弟姐妹,只有很远很远的亲人,她大抵不打算同他们来往
了。”
“她有无恋爱过?”求真问。
琦琦抬起头,吸一口气,“总有吧,一个人一世中,总曾经深爱过吧。”
这时,天色忽然阴霾密,将下大雨的样子,服务员劝喻泳客转到室内泳池玩耍。
雨点随即似冰雹般打下来,落在面孔上,居然有点痛。
琦琦说:“我们进去吧。”
她俩披上毛巾衫走进室内,发觉符小姐端坐沙发看窗外雨景。
那么早,她已经一丝不苟地打扮定当,琦琦怀疑她根本没有卸过粗,她已经修炼到不眠不休阶段,时间日夜对她已不起作用。
看到两个年轻女子迎面而来,符小姐笑,脸似胡桃壳子那么皱。
符小姐说:“若干年前,我亦喜欢游泳。”
求真鼓励她,“天色一晴,我们立刻去游。”
“没有游泳衣适合我了。”
这是真的,世人只为中年与青年设想,老人没有消费能力,谁理他们。
符小姐说:“我曾有位男友是游泳健将呢。”
她思维这样清晰,语气似少女。
琦琦与求真都震惊了。
符小姐接着说下去:“家母不喜欢他,因他不务正业。”十分无奈及悲伤,“家里已经有那么多精明能干的人,家母仍排斥他……家母不知道快乐千金难买。”
求真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握住符小姐的手,“你仍然想念他?”
符小姐轻轻点头,“他使我笑,后来我才知道,那真是难得的。”
求真难过,“也许你们还可以见面。”
符小姐唏嘘,“早三十年他已经故世。”
呵,原来长寿到这种地步是十分寂寞的一回事。”
琦琦说:“我们去换了湿衣再谈。”
一边走琦琦一边同求真说:“老人缅怀过去细节,不是好现象。”
“可是老人一向喜欢话当年。”
“你有没有发觉,符小姐不是话当年,而是已经进入当年。”
琦琦真是细心,她发现了其中的分别。
求真不禁有不祥之兆。
琦琦看她一眼,“生老病死乃自然现象,同祥与不祥无关。”
求真改变话题,“这只船真是豪华舒适。”
相传蓬莱、瀛州、方壶等仙岛,位置并不固定,神话传说他们由巨龟托着四处游走,踪迹神秘,大概就是像伊轮这样的度假游船吧。
“确系人间乐园,”琦琦吁出一口气,“最适合度蜜月,对,你想不想在船上终老?”
求真忽然叫出来:“不不不,我只想四平八稳地躺在家里,子子孙孙围绕着我,唱歌给我听,送我仙逝。”
琦琦拍拍她肩膀,笑道:“看你吓得那个样子。”
真没想到此行会变得有点不愉快,求真的感触太多了。
小郭来接她们午餐。
他摇摇头说:“你看你俩,胡思乱想,胡说八道。”
说也奇怪,头等舱范围那么大,她们却走到哪里都看见符小姐。
每次看见她,求真总身不由主地与她攀谈几句。
目光浏览了餐厅,不见符小姐。
不过船上有十来处用餐的地方,她也许在别处。
船上的总务过来与他们打招呼。
“三位是符小姐的朋友?”
琦琦笑说:“谁不是符小姐的朋友?”
总务笑,“说得很是,每一个码头都有符小姐的手下上船来同她商量公事或是私事,符小姐忙不迭避开他们,只叫我们说她失了踪……返老还童这等事是有的吧。”
琦琦与求真交换一个眼色。
这正是至高境界的避世方式。
总务说下去:“可是他们非缠着她报告数字不可,富人也有烦恼。”
他很健谈,大抵是困在一只浮岛上久了,有点寂寞,故追究问:“你们是她的客人?”
小郭欠欠身,“我们自费。”
“呵,历年来她邀请的客人可不少。”
求真不语。
该夜,月明星稀,她又遇上了符小姐。
她穿着一袭纱衣,全身珠宝灿烂,像是去什么地方跳舞来。
“卜小姐,你在何处上岸?”
“新加坡。”
“呵,那是后天。”
“是。”
“卜小姐,如果我请你留在船上,并且预支你一年丰富的酬劳,你会不会陪着我?”
求真很抱歉地说:“岸上有亲友有工作等着我呢。”
符小姐很谅解的样子,“我明白。”有点失望。
“我相信你一定找得到人。”
“可是我喜欢你的眼睛,”符小姐说:“你的双眼有感情。”
求真笑了。
她忽然说:“我总是偷偷出去跳舞,母亲不原谅我,我们吵得很厉害,她去世时,我廿三岁,忽然没人管束了,我才知道母亲的好处……”声音低下去,又微微提高,“最近老是梦见她。”
求真当然听得懂她的话。
符小姐改变话题,“住这只船上,真不愁没事做,夜夜笙歌都行。”
“真是一座欢乐仙岛。”
“你舍得离开它吗?”符小姐问。
求真不出声,世上有许多事,强求无益,不由人不舍弃,这个时候,求真发觉符小姐仍在游说她留下来。
她笑笑,“很高兴认得你。”
符小姐说:“我也是。”
“请告诉我,符小姐,世上最珍贵的是什么?”
符小姐肯定地答:“你爱的、以及爱你的人。”
求真把握机会,“如何争取他们?”
“为他们牺牲,爱惜他们,忍耐。”
代价是那么昂贵,求真颓然,“那我得求上帝赐我爱心、耐心、力量、力气。”
“卜小姐,你很聪明。”
“再请问:人生路这么艰难,气馁时应当怎么办?”
“每一天很快会过去,明天风光统共不一样,圣经上说,今天的忧虑今天当已经够了,明天且莫去理它。”
求真低下头,“谢谢你的忠告。”
符小姐温言说:“年轻人的要求总是太高太远太过苛刻,这样对己对人都没有益处。”
“是,符小姐。”
“不要寻烦恼,要找快乐,切勿为未来担忧,享受今日。”
求真紧紧握住她瘦削的手。
符小姐戒指上的金刚石戳痛了求真手指。
忽然之间,符小姐凝视甲板另一端,脱口而出,“你看到没有?”
求真朝那个方向看去,渺无一人,只见碧海青天,“看到什么?”
“我看到家母。”符小姐揉揉眼,“她朝我招手。”
求真没有紧张,“我送你回舱房。”
老人家眼花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第二天她去敲琦琦房门,是,琦琦与小郭当然各占一个舱房。
求真同琦琦说:“我明天中午就上岸了,你多陪陪符小姐。”
“她四周围都是人。”
求真说:“可是,你有没有发觉,很多时候,我们四周的都不是真人。”
琦琦微笑,“是,他们只是有企图的机械人。”
说得真好。
“你在船上个多月,又可会寂寥?”
“我将尽量享受这昂贵的寂寥。”
求真突然说:“不如同小郭先生结婚算了。”
琦琦一呆,“你如何说出这等话来?”
“因为世上最珍贵的是爱你的,以及你爱的人。”
琦琦淡然说:“那是可遇不可求的一件事。”
求真太息一声。
琦琦与小郭先生真不知搞什么鬼。
求真轻轻说:“切莫阴差阳错走失了好婚姻。”
琦琦嗤一声笑出来。
求真因自觉口气似八十八岁的太婆,故此也跟着笑。
“相信我,”琦琦说:“符女士的处境会令我们惆怅,但不足以使我们产生同情——世上尚有许多可怜的人用得着我们的同情心。”
琦琦的头脑永远清醒:太清醒了。
那一整个上午,求真都没有看到符小姐。
求真冒昧敲门求见。
舱门打开,求真大开眼界,那不是一间套房,而是两房两厅面积同公寓一般大小的一个单位。
符小姐占一间房,她的私人看护占另一间。
“请进来,卜小姐。”
符小姐卧床,求真走近她,床头几上放着累累珠宝,对符小姐来说,它们的价值已无意义,不过是一串串好看的玻璃珠罢了。
符小姐叹息,“我有点疲倦。”
求真笑,“玩得太疯了。”
符小姐颔首,“你可是要下船了?”
求真点点头,“我是尘世间人,自然要上岸。”
“说得好,”符小姐转动瘦小的头颅,“我们要道别了。”
“后会有期。”
“卜小姐,祝你幸福,快乐,心想事成。”
“谢谢你。”
符小姐似乎真的很倦,她轻轻闭上了眼睛。
求真识趣地告辞。
看护送求真出来,告诉求真:“我们已通知医生,船一到新加坡便把她送进医院。”
“要不要召直升机?”
“尚未到那般紧急关头。”
求真自返舱房收拾行李。
小郭问她:“旅途愉快吗?”
求真:“余暇永远使人胡思乱想,惆怅万分,我比较喜欢忙忙忙忙。”
小郭笑了,他搔搔头皮,“我也不习惯,巴不得立刻投入工作,做个死去活来,忘我,忘记这个世界。”
“看来只有有福气的人才能享福。”
小郭忽然佻皮地笑,“我同你打赌,船还未驶离马六岬海峡,琦琦已经喊救命。”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琦琦推门进来,“两位,符小姐去世了。”
求真心底咚一声,手上的杯子落地。
他们三个人默哀了一分钟。
小郭忽然说:“琦琦,去什么劳什子里奥热内卢,同我们一起上岸吧。”
琦琦立刻点头,“我这就去收拾行李。”
求真松一口气。
小郭说:“你是见符小姐最后一个人。”
琦琦说:“是,看护告诉船长,她送求真出门,折回头,符小姐已很安祥地逝世。”
这时有船务人员前来敲门,“卜小姐,船长想见你。”
求真不知何事,只得随船员去见船上最高统领。
船长取出一只信封,交给求真,“符小姐在昨日嘱我交给你才让你下船。”
求真当着船长面,打开信封,落出一只戒指,上面的金刚石如白果大小。
“给你留作纪念。”
求真怕失落,顺手套在手指上。
符小姐最多是珍饰,这只戒指好比沧海一粟。
求真在该刹那已决定将它变卖捐到孤儿院去。
他们一行三人一起在新加坡上岸。
脚踏实地之后,大家都松一口气。
求真说:“试过方知什么叫做无福消受。”
“待我们年纪大一点时再来试一试吧。”琦琦说。
求真不那么想,她希望在年纪老大之时,儿孙绕膝大哭小号,热闹地过。
回到家,求真大声喊“我回来了”,然后埋头写她的仙岛四日志。
故事还有一个尾巴。
求真把戒指拿到相熟律师处要求变卖。
律师见好大一块钻石,于是郑重地拍了照片,寄到苏富比拍卖行去要求估价。
答覆快如闪电似的来了,那枚钻石,有个名字,叫依稀他,天然的黄色白燕钻,世界名钻榜上有名,在市场上销声匿迹已近半个世纪,此刻出现,必定引起震惊云云。
律师问求真:“捐到孤儿院?”
求真点点头,更加要捐到孤儿院。
求真闲闲地问小郭先生:“你怎么会在豪华游轮上出现?”
“度假呀。”
“你?小郭先生,明人眼前请说亮话。”
小郭笑,“你这个鬼灵精,同你说老实话吧,有人嘱我打探一颗钻石的下落,想买来送给情人。”
呵,便是这颗依稀他。
“现在看样子,他要到拍卖行去竞投了。”小郭笑。
什么样的人都有。
小郭问:“你以什么名义捐赠?”
“符氏基金。”
“太好了。”
由一个什么都有的老人捐赠给一群什么都没有的儿童,是最适当的事。
至于卜求真,她此行至大的收获,便是做了这件善事的中间人。
依稀他:
求真坐在拍卖会里。
她虽是当事人,却不一定要来,但她有强烈的好奇心,故此来看看投得依稀他这颗钻石的究竟是什么人。
小郭的好奇心比她更强,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
他们坐在第三排侧边的位子。
可以看到全场,但又不会惹人注目。
依稀他在是次拍卖目录上占第十三项。
钻石拍卖所得,将捐助本市孤儿院。
同场拍卖的还有若干古董瓷器以及一套翡翠首饰。
小郭悄悄在求真耳畔说:“如果外地买客以电话竞投,你就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了。”
求真笑,“本地客也可以叫代表来竞投。”
小郭也笑,“本地客比较好名。”
拍卖进行到一半,有人推门进来,立刻吸引了小郭与求真的目光。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与美貌少女。
小郭与那中年男子四目交投,轻轻颔首。
求真立刻机伶地醒觉,该名男子,便是小郭的委托人,由他托小郭四出寻找依稀他钻石的下落。
求真记得小郭说过,宝石最终会拿来送给他的情人,这么说来,这个美貌少女,便是那个幸运的、备受宠爱的女子了。
少女一亮相,求真便觉得她标致,是有原因的,离远一瞄,便觉得她身段高佻,皮肤白皙,三围的比例非常好,且秀发如云,姿势曼妙。
上帝造人的外型,有时不太公平,故此时时有美女出现。
少女坐在那男子身边。
拍卖行主持人这时宣:“第十三项,依稀他钻石,净重四十二卡拉,全美,天然白燕钻,一九二二年在南非约翰尼斯堡狄啤尔斯矿场发现。”
求真希望那中年男子激烈竞投,抬高价钱,使孤儿院得益。
“他姓什么?”求真问小郭。
“姓石。”
“她呢?”
“不知道,也没有必要知道,他叫她莉莉。”
莉莉,百合花。
石氏是老手,开头并没有举手。
到了中段,他才加入战团,淡淡的伸出右手,轻轻举起食指。
求真当然知道,每举一次,便代表五十万现款。
求真只觉胃液搅动,有点痛,不觉掩住胸口。
小郭低声说:“不要紧张。”
求真问:“那么多钱,从何而来?”
小郭看她一眼,“钻石原本属你所有,你也可以做一个有钱人。”
求真笑了,“几百人得益,胜过我一个人发财。”
“说得好。”
竟投开始激烈,价格一直上升,直至八位数字,有人退出。
小郭说:“那个穿深色西装的年轻人代表蒋华隆太太。”
求真听过这位女士的名字,也见过她在报纸社交版的照片,娇小、略胖,爱出风头,听说丈夫有外遇,但任由她挥霍,她所配戴的珠宝过重过多,压在她脖子上,旁观者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没想到她还觉得不足。
还要购买更多。
求真大惑不解,“干吗要占有那么多?”
“她有人没有呀。”
求真笑了。
套句陈腔滥调,正是再多的物资也填不满空虚的心灵。
到这个时候,石先生忽然戏剧化地将价格抬高百分之五十,他已不耐烦慢慢同蒋夫人的代表耙下去。
那代表乱了阵脚,连忙拨无电手提电话请示,接着弃权。
场内一阵轻微骚动,石先生顺利投得钻石。
求真凝视那少女,她至少应该雀跃地报石先生一个香吻吧。
没有。
石先生神色淡淡,少女端坐不动,真似一尊白玉雕像。
求真讶异,少女那碧清的美目亮晶晶,直勾勾地看着前方一点感情也无,四周围的事物似统共与她无关,她完全不入戏。
求真忽然想起钻石主人符小姐同她说过的话:“我喜欢你,因为你的眼睛有感情。”
求真第一次看见双目一点表情也无的人。
而且是那么美的一个少女。
石先生目的已达,即时偕女伴离去。
求真松一口气。
小郭向求真说:“恭喜你,那是一个很高的价钱。”
求真点点头。
世上最苦的人苦不过孤儿,能为他们做一点事,真是荣幸。
求真与小郭先生一起离去,琦琦的车子在外头等他们。
在车上琦琦就说:“名钻配美女,相得益彰呀。”
求真忍不住说:“美女好似不在乎。”
琦琦笑,“她越不稀罕,他越是要急急讨好她。”
求真大奇,“是吗,有那样的事?”
琦琦感喟,“男人,都是蜡烛,不点不亮。”
这句话,稍微透露了琦琦的风尘味。
求真问:“百步之内,必有芳草吧。”
琦琦不再言语。
小郭伸一个懒腰,“事情到此为止了。”
求真笑,“小郭先生,对我来讲,故事才刚刚开始,我希望能够认识莉莉小姐。”
小郭马上作出反应:“我不方便为你介绍。”
“请为我们制造一个机会。”
小郭看求真一眼。
他似欠这位年轻女记者一个情。
“我想想看。”
求真知道小郭先生做得到。
为什么要认识莉莉?
求真天生好奇,她想知道一个女人受宠到那个地步的感受。
小郭安排得很好。
求真在一家著名时装店里见到莉莉。
她几乎买下所有新到时装,除了求真手上挽着的一件。
莉莉的目光留恋得不到的东西。
求真双手一递,“给你。”
她俩便成为了朋友。
当然,这样的友谊并靠不住,但,今时今日,又到什么地方去寻找靠得住的友谊。
她们相偕喝下午茶。
使求真诧异的是,莉莉随和得很,一点架子也无,她也很寂寞,一顿茶拖了很长的时间,可见没有事做,倒是求真建议先走。
求真失望,对小郭先生说:“美则美矣,毫无灵魂,一点倾国倾城的感觉都没有。”
小郭笑,“你的要求比石某还高。”
“她配不起那颗成了精的名钻。”
琦琦取笑:“你妒忌了。”
求真自嘲:“我连个送花的人都没有。”
“可是你有一双手。”
求真伸出双手端详,自豪复自卑。
小郭说:“真不知卜求真讲些什么,钻石原来明明属她所有,还说什么连送花的人也无。”
琦琦说:“你懂什么,女人送给女人,不算。”
小郭举手投降。
他压根儿不了解女人。
第二次见面,由莉莉主动约求真。
电话打到报馆,求真十分意外。
莉莉坐着司机驾驶的大房车来接她。
莉莉戴着墨镜,下半截面孔雪白,像画中人。
“求真,我知道你是个忙人,多谢你抽空。”
这么客气,更不似叫男人颠倒的野玫瑰。
求真笑笑,“我自有目的。”
“我知道,你是位记者,你想知道我的故事。”
求真一听,暗吃一惊。
人不可貌相,果然厉害。
求真表面上不动声色。
莉莉又说:“不过只怕我的故事平凡得要令你失望。”
求真要是再不把握机会,也不好算是记者了,立刻打蛇随棍上:“你要是放心的话,尽管讲给我听听。”
莉莉忽尔笑了,露出编贝那样的牙齿,“求真,你的身份更不简单,原来你是那颗钻石的原主人。”
既然这一点已经披露,求真不妨直说:“原主人姓符,是一位孤独的老小姐。”
“可是听说她与你萍水相逢,非常投契,故将名钻赠你。”
求真答:“我猜想她的意愿是叫我做中间人,帮助孤儿。”
莉莉叹口气,“符小姐与卜小姐都了不起,至于我莉莉,你也许早知道了,我是一个靠美色吃饭的女人。”
俗云秀色可餐,歪曲一下,可能就是这个意思?
求真说:“看得出石先生是真的钟爱你。”
莉莉嗤一声笑出来,“你们好出身的人,阅世永远不深,十分天真趣怪。”
求真不语。
身为记者,已算见多识广,没想到还是给莉莉挪揄。
莉莉说:“我同那颗钻石一样,是石某人的收藏品,只不过巨钻年年升值,我则年年贬值。”
求真看她一眼,“你有脚,你可以随时离去,钻石没有生命,价高者得。”
莉莉苦涩地笑,“卜小姐,你有无听过人性枷锁一语?”
求真笑笑,“你指坐大车,穿华服,住豪宅?”语气已经很不客气。
莉莉不出声回答。
“在现实势利的社会中,追求物质也不为错。”求真说:“但是求仁得仁,你应该开心才是。”
莉莉摘下墨镜,一双美丽的眼睛黑白分明,忽然露出悲哀的神色来,黯然地说:“我也以为我会快乐,但是我不。”
世事就是这样,莉莉拿她所有的,去换她所没有的,结果,她发觉失去的比得到的宝贵得多。
“我也想往回走,可惜已经太迟。”
太迟只是意旨力薄弱者的籍口。
莉莉又说:“回头路太苦太黑了。”
这也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这时,莉莉美目中的忧伤隐去,回复了空洞的神色,眼珠犹如玻璃珠一般,没有生命感,看上去,她标致的脸,也更似洋娃娃。
半晌,她说:“求真,同你说话很有意思。”
求真笑笑。
“我身边虚伪的人太多了。”
“猜得到。”
“我一个朋友也没有。”
小郭先生听了她俩交谈的经过,十分诧异,“没想到莉莉小姐要求这么繁苛,我以为她镇日逛逛公司打打麻将陪石某外出旅行已可算一辈子。”
琦琦在一旁说:“绝对不会是一辈子,直至年老色衰才真。”
“那也还有很长的一段日子吧。”小郭说。
求真这次不天真了,“或是到石先生厌倦为止。”
琦琦感慨地说:“都会中年年均有新鲜美女待沽。”
小郭笑了,“是吗,我们居住的城市竟这么罪恶吗?”
琦琦与求真给他老大的白眼。
连求真自己都没想她同莉莉会成为经常约会的朋友。
莉莉对她倾吐心事,她耐心地聆听,一个记者必需是个好听众。
莉莉有时问:“求真你没有心事?”
有,当然有,但是两个人不能争着一起说话。
一日,求真迟了下班,一出报馆门口,便有穿制服的司机迎上来,[卜小姐,石先生等了你好久了。”
求真一怔。
“卜小姐,请上车来。”
上陌生人的车?那么大胆?
石某人已经亲自下车来请。
求真犹疑一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做全套新闻,便得冒这最低限度的险。
她上了石氏的车。
石氏非常客气,“卜小姐,你好。”
求真朝他点点头。
两人静默一会儿。
石氏开口:[卜小姐,我不再浪费你的时间了,听说你是莉莉的朋友,所以想与你谈谈,我想知道,莉莉为什么不开心,她从来不笑,亦很少说话。”
他竟问出如此天真的问题来。
求真好想同这名大商贾开一个玩笑:因为你买得到她的人,却买不到她的心。
但是求真旋即看到石某认真的表情,可见他的忧虑是真的。
他说下去:“她所要求,我都替她办到了。”
求真不出声。
“她要求有房子,她要求父母也有恒产,她要求弟妹出国留学,她要求未来五年的生活保障……她全部得到,为何尚不快乐?”
求真终于忍不住问:“她付出的是什么?”
石某人大惑不解,“不过是时间罢了,。小姐,你应当知道,时间没有人买,一样会得过去。”
求真既好气又好笑,“石先生,我们生命中宝贵的时间是用来消遣享受的,不是用来卖的。”
石氏一怔,“是吗。”他随即笑了,“卜小姐,你不是也得把时间卖给报馆吗?”
好一个卜求真,牙尖嘴利,立刻说:“我喜欢我的工作。”
石某人缄默。
过一会儿他问:“你是说,莉莉不喜欢她的职业?”
求真不出声。
没想到一个成功的商人会这样困惑,“莉莉把我当老板看待?”可见他对莉莉不是没有感情,“她视整件事为一项交易?”
求真立刻为莉莉说话:“她从未作过如是表示,一切只是你的推想。”
“我还以为我们之间有感情存在。”
“石先生,”求真劝道:“你做生意时挥洒自如,得心应手,无往而不利,也许对感情也应该放松点。”
石氏沉吟,“。小姐,你给我很大的启示。”
求真微笑,“我想下车了。”
求真在家门口下车。
停车场有一个少年在等人,手中持一枝玫瑰花。
就在这个时候,他要等的人来了,那漂亮少女接过鲜花,给少年一个最最甜蜜的笑,眼睛里有说不出的柔情。
求真莞尔,原来这个世界上果然有金钱买不到的东西。
过几日,反应来了。
莉莉忙不迭向求真道歉:“他来烦过你是不是?他不放过任何人。”
“没有啦,他不过同我谈谈。”
莉莉很颓丧,“他跟踪我呢。”
求真说:“我不介意,你别放在心上。”
莉莉抬起头,“他不算对我不好,可是对我非常坏。”
这是什么话?
求真笑了。
“我要什么他给什么,二十一岁生日那天,他硬要我挑选生日礼物,我烦透了,顺手取过一本杂志,打开某一页,用手一指,你猜我指到什么?”
求真笑笑,“依稀他钻石。”幸亏没指到天上的月亮。
“是,结果他千方百计派人追寻它的下落,买下来,送给我。”
“太慷慨了。”
“但是却不肯给我一点点自由。”
“有没有同他谈过?”
“他是老板,我是婢仆,有什么好谈?”
求真很吃惊,“你这样看自己?”
太自卑了。
求真问:“你对他总有好感吧。”
“有,他那么能干、果断、精明,我十分佩服他,但我们之间有一道非常大的鸿沟。”
“是年龄上的距离?”
“不,”莉莉摇头,“我比我实际年龄成熟,这不是问题,主要是身份上的差距,他是主人,我是仆人,我处处得听他命令,没有意思。”
求真不出声。
“求真,我们仍是朋友?”
“当然。”
莉莉忽然笑了。
同是女性,求真都为她美丽的笑脸发呆,最贴切的形容,是好比一朵玫瑰花展开它嫩红的花瓣。
但是石先生不常看到,也许根本没有见过这样的笑容吧。
求真问:“那颗依稀他钻石呢?”
“在保险箱里,与它的同伴在一起。”
“你一点也不喜欢它?”
“听说钻石有个不祥的兆头,所有拥有它的女性,都会寂寞终老,你看符小姐就是个例子。”
求真惊曰:“啊。”
“它一代一代的主人均属女性,均有同一命运,看样子,我也难逃噩运。”
“别沮丧,一定有办法。”
“办法是有,”莉莉说:“不知石先生肯不肯。”
“说来听听。”求真好奇。
“我想他把钻石捐出再重新拍卖一次,把款子捐到老人院去。”
求真呵地一声,耸然动容。
真的,为什么不呢?
莉莉说下去:“我在想,这种钻石一年至多戴一次,也不见得是全城最大,配着它,我亦不会比现在更快乐,何必呢,不如东施效颦,学你,将它拍卖,做件好事。”
“石君已经送给你,你大可同石先生商量。”求真鼓励她。
莉莉苦笑,“我从来没有跟他详谈过。”
“这是机会了。”
莉莉不出声,双目看着远方。
“跟他说话呀,他也是人,你不应把他当怪兽,他不肯,拉倒好了,石先生不见得会为这样的小事恼怒。”
“我怕他以为我贪得无厌。”
啊,她在乎他怎么看她,可见两个人是有感情的。
“怎么开口呢?”
求真献计,“向他预支廿二岁生日礼物。”
莉莉但笑不语。
过没多久,她随石君出发到欧洲旅行。
这样的生活,不知羡慕煞多少人。
琦琦问求真:“莉莉的愿望会不会达成?”
“一定会。”求真肯定。
“因为她是个美女?”
“是,实在长得美,性格也可爱。”
他俩在欧洲逗留了一段颇长的日子。
一日,求真在小郭侦探社喝下午茶,忽然之间,听见小郭噫地一声。
琦琦探头过去问:“什么事?”
小郭在看报纸,摊开来,给她们看报上一段启事。
求真读出来。
“我俩情投意合,谨订于公元九二年十月三日在伦敦圣安得鲁教堂举行婚礼,石少雄林莉莉启。”
求真打心底笑出来。
结婚了。
他们一定得到了新的了解。
“咦,还有另一段新闻。”
求真再读一次:“名钻依稀他将于本年度十一月公开拍卖,得款将捐助本市老人院。”
好呀!求真拍起手来。
小郭大奇,“这是什么世界,钻石没人要!”
琦琦笑,“我要,我要。”
求真完全明白了。
依稀他钻石成全了这一对男女。
不是因为得到它,而是因为失去它。
求真觉得无限宽慰。
琦琦说:“莉莉终于向石少雄证明她不是纯拜金者。”
小郭喃喃道:“多么聪颖的女子。”
“莉莉是以退为进吗?”求真问。
“你猜呢?”
“我想他们是有真感情的。”
拍卖依稀他的日期又到了。
求真与小郭先生自然在场。
他们看到本市各贵妇的代表严阵以待。
到了中场,主角出现了。
莉莉挽着石先生手臂,笑着进场,引起轻微的骚动。
石少雄一脸陶醉,小心翼翼聆听新婚妻子说话。
求真笑了。
即使莉莉利用了卜求真,求真也不介意,大家为做善事,何乐不为?
莉莉看到求真了,忽然佻皮地向她眨眨眼。
求真朝她颔首。
钻石再一次成功地以高价售出。
而林莉莉之后再也没有约求真会晤。
她现在已是石少雄的正式妻子了,石夫人社交繁忙,又要参予石氏企业事务,哪里有空。
求真当然明白到极点,也根本不计较。
求真在想,要不要追踪钻石的下落?
“你猜,”她问小郭:“女人是先寂寞才拥有钻石,还是在拥有钻石后才觉得寂寞?”
小郭先生莫名其妙,“钻石同寂寞如何挂钩?”
琦琦却听懂了,她代答:“先寂寞,才以物质填充空虚,然后发觉无效,并且更加寂寞。”
恶性循环。
小郭问:“你俩寂寞吗?”
琦琦答:“寂寞,且没有钻石。”
求真又笑。
小郭说:“我有个朋友,新开一家珠宝店,也许可以有折扣,我介绍你去看看……”
婴梦:
医生问:“你发觉她不住做梦?”
“是。”华苓回答。
“晚上时常惊醒吧?”
“对,她自噩梦中醒来,往往惊怖地喊。”
“过多久才能重新入睡?”
“不一定,有时半小时,有时一小时,有时要到天亮才能入睡,睡得这样差,真是磨难。”
“嗯,”医生说:“家人也不好过呢。”
“可不是。”华苓擦一擦疲倦的黑眼圈。
医生极表示同情,“多久了?”
“就这一两个月。”
“所以,你想知道,她做的是什么梦。”
“是,”华苓说:“听讲你这里有详梦的仪器。”
“不,”医生纠正她的说法,“仪器绝对不懂详梦,梦境是不能解释的一种现象,仪器只能把梦境演绎成映像。”
华苓点点头:“我明白了。”
医生语气又温和起来,“偷窥他人梦境,是妨碍他人私隐的一件事呢。”
华苓无奈,“我何尝不知道,但是她夜夜噩梦,总要寻找一个解决的办法”
医生微笑,“我很同情你。”
“况且,她那么幼小,大抵不会计较私隐吧。”
医生又笑笑,“她可以说是我们这里最小的病人。”
华苓警惕,“这是一种病吗?”
医生摊摊手,“凡是来看医生寻求帮助的人,统称病人。”
华苓点点头。
“你带她来检查好了。”
“我同看护去约时间。”
华苓向医生道谢,告别。
相貌标致的看护过来招呼华苓,安排下次诊症时间。
华苓十分疲倦,靠在静寂的候诊室沙发上,不愿离去,她也想好好睡上一觉,做几场好梦。
终于她拖着重重的脚步离去。
回到家中,丈夫林子程迎上来,“医生怎么说?”
“医生那里没问题。”
子程松一口气,“希望找到原因,大家可以睡上一觉。”
华苓苦笑,“她呢?”
“刚睡着了。”
华苓苦笑,“人家的婴儿养到七八个礼拜已可一觉睡到天亮,这小家伙到七八个月犹自一晚醒三次。”
“这就叫做异于常见了。”
亏林子程还有心情与精神说笑。
是。要看医生的是他们七个半月大的女儿幼苓。
子程打一个阿欠,“你放心,廿一世纪医学发达,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子程——”
华苓才转过头去,发觉丈夫已经扯起鼻鼾。
可怜,倦成这样。
她自己也好不了多少。
趁婴儿睡着,和衣倒在床上,忽然之间,眼前一黑,已堕入黑甜乡。
没过多久,华苓被幼儿哇的一声叫醒,连忙睁开酸涩双眼,看看钟,原来才睡了廿五分钟。
她叹口气,实在起不来,但又怕孩子吵醒丈夫,只得苦苦撑起,双腿如踩在云里,不切实际。
婴儿见到母亲,胖胖双臂不住划动,示意要抱抱,华苓心一阵酸,连忙将她拥在怀中。
“宝宝,”她轻声问:“你梦见生,还是梦见死,到底为何惊怖?”
婴儿不懂回答,只是饮泣。
“不怕,不怕,妈妈在此,妈妈服侍你。”
婴儿渐渐平复,华苓已经疲倦得将倒地不醒,觉得人生没有意义。
一定要携婴儿到医生处看好她。
老人家大力反对。
“带孩子自然是最辛苦的事,孩子一夜醒转三两次亦是常事,到医生处用那种最新仪器,怕只怕有不良影响。”
华苓向长辈解释,“不会的,医生保证百分百安全。”
“医生只懂得赚钱!”
华苓还是决定去找出因由,她是孩子的母亲,她有权这么做。
她只希望孩子与父母都能好好睡一觉。
多年来老式父母带孩子都只会忍耐忍耐忍耐,忍到孩子长大,或是忍无可忍,索性把孩子交到托儿所,由专人打理,不闻不问。
华苓想寻根究底。
婴儿到底做什么噩梦?
他们不会说话,不能表达心意,唯有借助仪器。
幸亏已经廿一世纪了,科学昌明。
依约来到医务所。
看护迎上来,笑道:“真是个可爱的宝宝,同爸爸一个印子印出来。”
婴儿看到陌生人,不让抱,躲开。
母女两人见到医生。
医生温和地安慰华苓:“也许只是消化不良。”
华苓有点紧张。
“你放心,这项实验完全安全。”
医生轻轻替婴儿注射。
幼儿哭泣数声,昏昏入睡。
华苓真希望沉睡的是她。
医生用仪器搭在婴儿身体各个部位。
华苓叹道:“真是奇妙。”
“可不是,上个世纪,发明超声波扫描已经算是了不起,你看,现在科技多进步。”
医生打开荧幕。
一片灰蒙蒙,没有画面。
医生问:“孩子的父亲呢?”
“忙着上班。”华苓简单地答。
这时,幼儿的胖手忽然挥动一下。
“呵,”华苓关注。
医生摇摇头,太紧张了。
静候片刻,终于荧幕上出现一个模糊的影子。
华苓一看,兴奋起来,呀,这正是她自己,原来宝宝做梦看见母亲。
映像渐渐清晰,不妙,华苓看到的是双目圆睁,正在大发雌威的自己。
华苓不由得辩道:“我从来不骂孩子。”
可是荧幕上的她的确在发脾气。
声音也慢慢清晰。
只听得华苓高声说:“我真的累坏了,如果再无援手,真怕倒下来,你们林家有的是闲人,为什么不来帮帮忙?”
华苓呆住。
她刷一下涨红了脸,没想到令幼婴做噩梦的人,竟是她自己。
宝宝在梦中咿呀出来。
医生转过身来,微笑道:“林太太,以后讲话,请降低声线。”
“是是是。”华苓没声价答允。
原来妈妈是罪魁。
这时孩子又平静下来。
华苓落泪。
医生关掉机器,“我们已经有了端倪,”他安慰华苓,“今日的孩子比上一代敏感得多了。”
原来是妈妈发脾气令她不安。
医生说:“今天到此为止,下星期再来吧。”
华苓轻轻抱起女儿,泪流不止。
医生说:“哭是宣泄紧张情绪最佳办法之一。”
那一整天,华苓特别讨厌自己的声音,她一句话都没讲,牢骚全部吞到肚子里,有看不顺眼的事,也绝不出声。
她决定收敛脾气。
那一夜,宝宝在清晨三点还是醒了,哗一声叫,华苓赶紧去抱起女儿。
她没有怨言,因为使婴儿做噩梦,感到害怕的,正是她自己。
华苓在幼儿耳畔呢喃:“对不起,宝宝,对不起,是妈妈把你带到这寂寞又荒谬的世界来。”
她的眼泪又落下来,忽然心平气和了。
第二天早上,林子程问:“宝宝昨夜没醒?真难得。”
“只醒过一次。”
“呵,有进步。”
华苓不语。
“医生找到宝宝惊醒的原因没有?”
华苓感慨地说:“原来那么小的幼儿也做噩梦。”
“唉,”子程说:“他们也是人呀。”
真的,他们也是人,不是洋娃娃,不是小动物,他们是小人儿,小人儿长大变成人。
夫妻俩齐齐到婴儿房探头看女儿,小人儿笑了。
一星期之后,华苓又抱着女儿去看医生。
医生说:“最好是两夫妻一起来。”
华苓据实说:“最近我们二人感情不大好,我看他不顺眼,他亦看我不顺眼,一碰头就吵,我情愿一个人出动,乐得清静。”
医生不出声,只是微笑。
华苓说下去:“人家说孩子可以增加夫妻感情,大抵是指那种褓姆佣人司机一大堆的夫妻吧。我们事事亲力亲为,都快精神崩溃。”
医生摇摇头,又不好意思开口取笑顾客。
“医生,”华苓要求,“不注射可以吗?”
“此刻注射又不用针,孩子不会觉得痛。”
医生照例将药物用压力针挤进幼儿皮肤里去。
孩子忽然开口叫“姆妈”一声。
“哎呀,”华苓紧张地过去抱住女儿,“她叫我,她为何叫我?”
“现在她还没有意识,那不过是偶然发音。”
荧幕上出现小人儿脑中的映像。
仍然是妈妈,可见妈妈在婴儿心目中多么重要,这次妈妈手中捧着一大盆食物,狞笑着,说:“囡囡多吃点,快高长大,来,我们十分钟内把糊糊吃光!”然后华苓看见自己手势飞快,一匙一匙喂过去,那种速度好比电影中的快镜头,婴儿没有可能够时间吞咽食物。
华苓既歉意又好笑,终于神经质地咕咕笑出来,眼角沁出泪水。
她记得好几次,宝宝拼命摇头,她仍然不理,一直逼孩子吃,当然是出于爱,但是未必对幼儿有益,华苓真正羞愧了。
医生也忍不住笑,“原来如此,吃得太饱,的确会睡不好,大人亦然。”
以后什么都要适可而止了。
华苓取出手帕印眼角泪水。
正打算多谢医生,忽然听见医生说:“慢着!”像是有新发现。
华苓连忙看着荧光屏。
只见荧幕上出现蓝天白云,迅速飞过,有声音温柔地叫“阿囡,阿囡”。
这该是好梦吧。
妈妈的声音在好梦里也出现,对华苓来说,是一种安慰。
可是接着出现的映像使医生与华苓都震惊,他们看到一个圆脸的、三四岁的小女孩子正张口说:“妈妈,到动物园去,我们到动物园去。”
电光石火间,华苓的第六感告诉她,这小女孩正是她的囡囡,未来!婴儿梦见了未来,他们竟有这种超能力。
医生也明白了,他按动几个钮键,“这是第一次,我替许多三四岁大的幼童做过实验,都没有未来映像。”他异常兴奋,“这是珍贵的新发现。”
婴儿仍在熟睡,小小嘴巴不住啜动,似在吸奶。
医生又说:“在她的梦中,你也可以知道你的未来。”
华苓深深震荡,原来婴儿竟是预言家。
医生搓着手,“真没想到他们会梦见将来。”
荧幕上映像又变了,小女孩长大成为七八岁,面孔已没有先前那么圆,但可以辨认仍是同一个孩子。
这次她正哭泣,华苓脱口而出:“囡囡,何故流泪?说给妈妈听。”
小女孩说:“我也要安琪那样的纱裙。”
“一定,一定。”华苓在一边回答。
渐渐什么声音都消失了,沉寂一片。
幼婴已经睡熟,不再有梦。
医生关掉仪器,说道:“我将提出报告,与医学界详细研究这个发现,难怪!我们的潜意识就是从婴儿时期遗留下来。”
“可是现在我们做梦,已不再梦见将来。”
“这种能力可能在一两岁时已告消失,我会做更多实验,证明这一点。”
华苓沉默一会儿,才说:“他们的梦,如果没有时空限制,岂不是可以梦见自己耄耋?”
难怪会惊怖得半夜再三惊叫出来。
呵,宝宝,妈妈原谅你。
医生兴奋得脸都涨红了,“这可能是佛洛依德之后,人类对梦的最新发现.”
华苓问:“法国人说的似曾相识,就是这样来的吧,梦中的未来在脑海中残留,直至与今日重叠,梦境变真,似曾相识。”
“说得好!”
华苓叹一口气,“我们告辞了。”
“下星期覆诊。”
“不,医生,我不想再来。”
“为什么?”医生错愕。
“我们不想知道未来。”
“婴儿不会记得梦境内容。”
“我会,”华苓说:“但我会。”
医生沉默下来,他不想强人所难,况且,他大可以征求志愿者做实验。
华苓抱着婴儿离开医务所。
一连三日,囡囡晚上都睡得很好。
子程松一口气说:“呵,捱出头了。”
就在此时,婴儿哇一声叫出来。
华苓去看她,只见小小孩儿正张大嘴哭,一张面孔只剩一张嘴,煞是可怜。
华苓把她紧紧拥在怀中,“梦见什么,可是梦见妈妈去世?”
子程大大不以为然,“你怎么对孩子说这种话。”
华苓连忙噤声。
“她可能已经听得懂,孩子在一岁时已开始牙牙学语,我们讲每一句话都要小心。”
子程说得对。
“莫哭莫哭,妈妈抱抱。”
囡囡沉沉睡去。
一星期后,华苓接到医生电话。
“林太太,我们在过去七天内同五十名婴儿做过一连串实验,结论很奇怪,无一人梦见未来。”
“呵,只有我的女儿有此能力。”
“可能一百人之中有一人,可能千人之中有一人,此刻还不能确定,实验会继续下去。”
“啊。”
“在所有噩梦中,原来婴儿最怕儿科医生以及妈妈发脾气。”
华苓莞尔。
“林太太,我们希望令媛可以再来一次。”
华苓不出声。
“只此一次。”
华苓知道医生很少这样求人,但她还是不愿意,“她现在已经睡得比较好了。”是变相婉拒。
医生说:“我现在怀疑婴儿这种超自然力量只能维持三至六个月左右,过了这段时候,他们多数一觉睡到天亮,因为不再受噩梦骚扰,而令媛生性特别敏感,故此一直持续到七个半月。”
华苓沉吟一会儿,终于说:“我们明日下午来。”
医生松一口气。
第二天,华苓抱着女儿上医务所。
囡囡看见护土,已经认得,并且会皱皱鼻子偷偷地笑。
看护逗她:“林幼苓,林幼苓。”
华苓笑,“在家她叫囡囡,取什么花巧别致的名字都不管用,到头来还不是阿女阿女地喊。”
这时医生出来,“贵宾来了。”
这样隆重,华苓反而有点不大好意思。
医生向华苓建议:“如果你不愿意看到未来,大可以留在休息室。”
华苓笑笑答:“我不会离开我的女儿。”
“请一起进来。”
华苓轻轻把女儿放在床上。
婴儿已有点懂事,不舍得妈妈,要拉住妈妈的手。
没到一刻,小小身躯放软,她进入熟睡状态。
医生照常开动仪器。
华苓密切注意荧幕。
他俩听见轻轻的哭泣声。
荧幕上线条渐渐组成有意识的画面。
病房,是一间设备先进的病房。
医生与华苓交换一个眼色。
一个老妇躺在病榻上,一名少妇伏在一角哭泣。
谁,她们是谁?
华苓欠一欠身,呵,还有谁,这当然是她们母女二人。
华苓战栗,这也是人类必然命运,生老病死,人人都躲不了。
她在小女儿梦中,已变成老妇。
也好,至少知道自己可以活至耄耋,华苓并非贪生怕死,而是做母亲的都希望能够看到子女成家立室。
囡囡结了婚没有?
华苓双目中充满盼望之情,那个时候,林子程还在吗?
就在那时,华苓看到老妇微微睁开双眼,牵牵嘴角,低声说:“宝宝为何哭?莫哭莫哭,妈妈拍拍抱抱,呵妈妈累了,宝宝莫哭。”华苓鼻子一酸,眼泪直奔出来。
荧幕上那少妇呜呜不住痛哭,宛如幼儿。
这时,床上的囡囡哗一声亦哭起来。
华苓要去抱起女儿。
医生不便勉强,只指着荧屏,“看。”
那老妇微微笑着,在她眼中,也许女儿同婴儿时期没有什么分别。
梦境中断了。
医生关掉仪器。
婴儿并无即时醒来,但豆大、晶莹的泪水自眼角滴下。
华苓轻轻说:“不要伤心,宝宝不要伤心。”
紧紧拥抱女儿。
隔一会儿,华苓叹息,“我终于知道她为何惊怖,为何睡不好了。”
医生点点头,“肯定不是因为顽劣。”
“天下没有顽劣的婴儿吧。”
“是呀,他们又不知道时间,受到骚扰,自然醒来,请父母忍耐。”
华苓轻轻在女儿耳边说:“忍无可忍,重新再忍。”
医生笑了,“谢谢你们协助,林太太。”
华苓抱起女儿,“不客气。”
走到门口,她又回头,问医生:“这些梦,就快会消失?”
“快了,估计到了一岁左右,小孩受世事纷扰,会失去一切超能力。”
华苓困扰地问:“那么说来,人类岂非越大越笨?”
“可以那么说,”医生也感喟,“因为我们沾了红尘,要转移心思去学习世俗的聪敏。”
华苓苦笑,光是一信箱的帐单已叫成年人花尽精神时间。
“医生,再见,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明白,林太太。”
抱着囡囡回家,华苓再也没有怨言。
林子程觉得医生治愈的是母亲,不是婴孩。
男人一贯粗心,见妻子忍耐,便得寸进尺,“一早就应该这样。”
华苓不去理睬他。
她对女儿的梦有了充分了解。
她懂得安慰幼儿,在女儿耳畔说:“不怕,妈妈在你身边,妈妈等你长大后才离开,不用哭,不要怕读书考试,妈妈会帮你做功课,怎么,梦见失恋?不要紧,人生总有一两次失意,你终于会碰到理想伴侣,再说,独身生活也不赖呀,一个人有一个人好。”
宝宝有时接受安慰,有时不接受。
婴儿即是婴儿,没有一个婴儿不半夜醒来,但不要紧,即使夜夜醒转,哭叫妈妈,一夜一夜也很快过去,幼儿飞快变成大儿、一下子上学去、露营去、升中学、交朋友、读大学,很快很快,许就搬出去住,届时妈妈呼唤她,她未必回应。
何必烦恼。
一切都会过去,信赖时间大神好了,他打理一切。
于是华苓学会了迁就婴儿。
而婴儿日渐长大,渐渐忘记了她的梦。
母女平安无事。
一日,林子程下班回来,发觉女儿扎着一条小小冲天炮辫子,正蹒跚学步,兼牙牙学语,忙得不得了,看见父亲,抬起头,忽然笑了,吐出一个“爸”字。
林子程喜极,将女儿抱入怀中。
华苓在旁静观,知道一切噩梦已成过去。
囡囡已脱离婴儿阶段,一学会说话,能够表达自己:“水水”、“饱饱”、“怕怕”、“睡睡”……噩梦也就难不倒她。
她会忘记所有的梦。
华苓也做过婴儿,她最终也忘却所有的梦。
她连少年时的梦想都已遗忘。
子程转过头来笑道:“太太,我们已经煞出头了,你说是不是。”
华苓不语,为人父母,哪来出头的一日。
她接过女儿,看到小小孩儿碧清的双目里去,轻声说:“囡囡,将来,你也会有孩子,届时,医学或者有医治所有噩梦的能力。”
孩子静寂地看着母亲。
华苓知道囡囡听懂了。
她喃喃说:“妈妈抱抱囡囡,妈妈抱抱囡囡。”已经觉得女儿大得好似太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