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譬如朝露(1/2)

    譬如朝露:

    离婚之后,家也不大去了。

    总要避着嫌疑,父母老觉我一离婚就连累了他们──没面子,中国人最讲究面子,因此样样都要比:我女儿的婚姻比你家女儿成功,我女婿赚得多,我的家面积够大……炫耀之下,争足了面子,皆大欢喜。

    而因我的缘故,他们失了面子,因此对我忽然冷淡起来,而且即怀疑我在外生活不端,时常以一种暖昧的口气问道:“一个人还寂寞时...”

    我也不晓得如何回答。因此渐渐的就疏远了。

    父母也不过是如此。

    结婚的原因不外一种!情投意合,离婚的原因许有一千种。

    而我与忠华的婚姻,从来没有发出过灿烂的光辉,我俩在一起走了半年,大家都觉得对方还可以,太多人问:“几时结婚?”为了交待社会的压力,也为了实在到了结婚的年龄,于是两人就结婚了。

    一切不重要,感情是可以培养的。

    婚后生活异常沉闷,他不是一个懂得照顾自己的男人,而我在下班后往往有太多的劳累与委曲,连开口都懒,两人没有共同的兴趣,渐渐生疏。

    然而我数不出忠华的缺点。他甚至不是一个值得恨的男人。

    可恼的许是他的父母,婚前原本打算津贴我们一所房子,婚后一年尚若无其事,忠华住在我的公寓久了,亲友们大乐,多了个说闲话的题材----朝露要贴了公寓才嫁到丈夫之类。然而事实确如此,我只好一笑置之。

    也不是每个人结婚都有父母送一间房子,可以搁着十多层……而忠华并没有为我争取,很多事情加在一起,千丝万缕,我不愿意做一个每天抱怨的小妇人,也不需要一个丈夫来做挡箭牌,因此很平静的提出离婚。

    他并没有生气,大概也觉得有这个需要,仍然问:“为什么?”

    “因为,因为下班回了家我不想再开口说话。”

    他想了一想:“是没有什么好说的。”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他又问:“不离婚不可以吗?”

    “离了婚比较有诚意,何必拖泥带水。”

    “说得也是,无可挽回了吗?”他仍然很平静。

    “可是可以的,但是两人需要牺牲许多,没有这种必要。”

    “我要改变什么,才可以挽回这段婚姻?”他很有诚意。

    “没有什么需要改变。”我答。

    “一切都太迟了?”他很难过的问。

    我笑了。如果提出他的缺点,不免牵涉到人身攻击,引起大吵一场,有失风度,现代女性至要紧的是风度

    就这样离婚了,自结婚第一日起,到最后一日,他都住在我家,搬出我的公寓,他又搬回父母那里,从头到尾,他并未曾有过自己的窝。这是主要原因,不消细说:原本想丈夫照顾我,结果反变成背着个大包袱,日子久了,体力精力不支,赶快在未曾崩溃之前放下负担,明智之举。

    在要紧关头,每个人爱的都是他自己,我也不例外。

    据说最难复合的是这种自然死亡的婚姻,也最得不到大众的同情。

    但是谁需要大众的同情呢?

    喧闹了这些日子,我静下来。下了班倒一杯十七年百灵酿加冰,看电视新闻,一切像没有发生过一样,我嗟叹了。

    闲时也约往日的女友出来喝杯茶,闲聊一下。

    丽丽跟我说:“朝露……都说咱们时代女性越来越难,也是事实,像你跟忠华的事,我是明白的,男人没有斗志,那简直…女人谁不想略享清福,在家养儿育女呢,没有钱是行不通的。”

    我不出声。

    后来我们去观光时装店,东西贵得下巴掉出来,然而也买了两件毛衣,都是两千多三千元一件的。

    丽丽慨叹的说:“女人一双手能赚多少?还企图置洋房游艇吗?还不如穿在身上,也不枉这半辈子。我才听说的,江玲玲--你总记得HH洋行总经理那个出名美丽的女秘书?现在被著名富豪赵胜收起来了。生日他送她一只方钻戒子,价值七百万!”丽丽的语气不是艳羡,而是不置信。

    我皱上眉头,“七百万?这么贵?只要江玲玲满意,七万块也已经够了。”

    “我也这么想,”丽丽说:“而且也根本不知道钻石竟贵成这样了。”

    “是全美的吧。”我诧异。

    丽丽叹口气,“后来我就想穿了、七百万!现在月入一万的女人都可称女强人有余,七百万要做七百个月,朝露,那是六十年呀,我顿时觉得英雄气短,立刻跑出来买衣服,哉斯诗韵也顾不得了,还省什么鬼呢。”她心灰意冷,“钱的声音最大,不是我没志气,而是实在累了,月初到月尾,朝九晚五,天天挂个面具讨好人,还有大学文凭傍身呢!一万块钱一个月,唉。”

    我很苍白,我完全明白这道理,不见得丽丽会得与我为了一块钻石去卖身,但是听了这种消息,难免有点感慨。

    我自架子上取出一条半截呢裙子,“这是华伦天奴,可以穿上三季,价钱辣点也不妨。”

    我说:“就是它吧,改短两寸。”

    可是我十天八天也没有去公司把它拿回来,一则天气还暖,二则没兴趣。

    另一个女友敏仪的想法又自不一样,她觉得离婚是不必要的,一则男人本性都差不多,二则夫妻关系最好像同学一般,同舟共济。

    “──除非他有了第二个女人,那就太没面子了。”

    我微笑。有很多太太非常懂得容忍丈夫外头的女人,道行之高,匪夷所思,各人有各人的天才,这年头做谁都不容易,还不如做自己──做生不如做熟,各人有各人的包袱,各有各的痛苦。

    敏仪问:“你有没有想到忠华?”

    “呵有,他是一个非常可爱的人,永远长不大,怪像小飞侠的,但是你知道……”我永远不晓得评论忠华,说说就说不下去。

    敏仪说:“昨天晚上,读鲁迅的华盖集,他在序中大约这样写:我小的时候,也以为自己会飞,可是到了现在,仍然留在地上,时间都用来补小疮疤……我读了之后,忽然就哭了。”

    可是在说这话的时候,她却是微笑的。

    她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我很难过,“别这么说哩。”比起那些盲人跛人,我们应当庆幸。我说:“孟子说:人有三乐,父母俱存,兄弟无恙,一乐也。”

    “你相信吗?”

    我说:“我不相信虚无飘渺的不乐。”

    敏仪说:“你是越来越现实了。”

    “那是因为我吃苦比你们多,在事业与工作的道路上都没有你们顺利。”

    “离婚是不必要的。”敏仪说。

    我终结这一次谈话:“有头发的谁想做癞痢。”

    在家静了一两个月,就有男生约我出去。

    邹尔斯是可人儿,我同他说:“我很想与你约会,但是一个月卅天当中,陪你吃中饭的妞有卅名,资格略高,可以陪吃晚饭跳舞的又是卅名,我何必在群雌粥粥中占一份子?”

    邹尔斯问:“那么,朝露,你陪我去曼谷如河,咱们痛痛快快玩两个星期,我不是要动坏脑筋,你知我一向喜欢你。”

    “曼谷?”我笑咪咪的答:“巴黎我还不去呢。”

    “朝露,很多女人愿意呢。”

    “是,我知道,所以很多女人都比我快乐。”

    “朝露,婚也离了,你还这么想不开。”

    我正颜说:“邹尔斯,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女人离婚,是因无法与丈夫共同生活,与伊之人格无损,你不是想告诉我,离婚妇人等于跳楼货,平卖贱卖,任人拣拾吧?”

    他有点惭愧相。

    我叹口气,“世人的想法与你大约相同吧,所以很多女人不肯离婚。”

    “对不起。”

    “邹尔斯,算了。”

    “出去旅行一下,你会高兴一点。”他劝我。

    “我没有什么不高兴呀。”真的。

    我并没有强颜欢笑,我没有比谁更不愉快,我心中是没有如刀割的感情,不火躁不失眠,我也没有加以压抑自己,我活得很枯燥很正常。

    晚上看电视,默默然,是,我也能常自慨叹,只是一向反对无病呻吟,有些女人喜作敏感柔弱状,动不动要咯血的,我有那么多血,早捐给红十字会了,不作无谓的浪费。

    忠华这块茅圆砖头,又臭又硬,离开后就很少来电话,近况不知怎么样了,像他那样可爱的男人,原本人见人爱,现在白白为我蒙上污点,贬为离婚男人,真是……

    晚上坐在床上半晌,也就睡了,并没有失眠。

    我只是想:其实我们两个人都没有过错。

    后来我认识了梁亨利,是因丽丽的原故,丽丽对亨利相当有意思,因此想尽办法拉他出来,为了避免太露痕迹,叫我与敏仪作陪客。

    敏仪那晚打扮得好漂亮,险些抢了丽丽的镜头,丽丽就不悦,第二次再聚会,就没有敏仪的份,独独挑我。

    我很幽默地说:“长得丑也有好处,可以大饱口幅。”

    她说:“死相。”

    旁观者清,我认为梁亨利对丽丽并没有太多的兴趣,他是一个很有礼貌的王老五,答应出来不外是因为无处可去,跟我一样。

    这一顿饭由丽丽付账,我顿时有凄凉的感觉.我看到了两年前的自己;万事俱备,独欠东风,见到条件略好的未婚男人,立刻找机会展露自己的独立、潇洒、能干,还有另一方面的温柔、懂事与美貌,务必把那个男人俘虏过来,作为一种最佳陪衬,骄之亲友--我既有事业,又有佳婿。

    因年纪已经不小,心急了,只要男方相貌过得去,人品不错,最主要是有一份高贵的职业──洋行职员或公务员就不必了,最好是专业人士,马上一拍即合。

    我怎么会不知道?我跟忠华就是这么结合的,后来才发觉性格根本合不来。

    他事事靠机缘,温吞水,无冲劲,得过且过,两袖清风,一贯宗旨是“大不了回家靠父母”,而在外靠的当然是朋友,我便是那个倒霉的朋友。

    一场好梦落了空,失望袭胸,那种痛苦是不用说了,于是只好离婚收场。

    当其时操之过急。

    若不急呢,亦行不通,好的男人那么少,手快还有,手一慢就飞了,左右为人难,所以你看丽丽,焦急之情容于色。

    我整晚什么都不说,独自神伤。

    张大眼看仔细呵,虽然表面条件好,不一定适合你呢,丽丽。

    我们连恋爱的时间也没有。

    我苦笑,小时候为一个男生失眠、心跳、脸红,现在?为自己的前途失眠,为加薪水心跳,为失责而脸红。

    做梦?我们也做梦,恶梦居多,梦境又与现实生活相同,要不就梦见珠宝皮裘……

    粱亨利忽然问我:“朝露,你在想什么?”

    我吓一跳,“我?”怔怔的,“我--”

    丽丽满意的笑,“朝露、永远是这样慌慌张张的。”于是她有机会显示了她的大方得体。

    太难了,这么长久的朋友都要利用,我感叹,这顿饭吃得不容易。

    但我也没有生气,丽丽若不为她自己,还为谁呢?

    不遇我看得出梁亨利与她不会有进一步的发展。

    没想到梁氏搭错了线,转到我这边来了。

    他说:“你不会拒绝我的约会吧?”

    我犹豫了一刻,“喝茶是可以的。”

    他说他喜欢我的随和及含蓄。我有点高兴,我早忘了自己尚有优贴。

    喝过三次茶之后,我俩成为普通的朋友,他喜欢美术,我们有时可以谈很久,进一步就去吃晚饭。

    丽丽知道了是要生气的,我想。

    于是与敏仪商量。

    敏崴说:“活该,开头她就没安好心肠,一心要以你的平凡衬托她的不凡,而其实她自己才是最平常不过的女人,香港起码三十万个。”

    敏仪也在气丽丽。

    女人的友谊说穿了就是如此。

    丽丽终于知道我与梁亨利在喝茶吃饭。

    不一定她没有亨利活不下去,差远哩!可是她自然就不服气。

    她跑去亨利处说我的坏话,最有力的证据就是:朝露离过婚。

    亨利很震惊,他特地跑来问我:“你离过婚?”

    “是。”

    “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没问呀,我也没告诉过你我穿几号衣服。”

    “那不同。”

    “什么不同?”我问:“你以为我是处女?”

    “这……”他失望。

    “你打算娶我?”

    “不……”

    “何必多追究呢?”我问:“我们只是朋友,你不会介意男朋友离过婚吧?”

    他楞着。我既好气又好笑,居然很想安慰他几句。

    终于我说:“亨利,如果你觉得不方便,我俩的友谊随时可以终止。”

    “但你是这样一个可人儿。”他很惋惜。

    我笑,“太可惜了,你的可人儿比麻疯病人还不幸,伊的绝症叫‘离婚妇人’。”

    他还是呆着。

    我觉得可怜的不是我,而是他,这样的人有什么快乐可言?耿耿狷介,怕吃亏、小心翼翼、斤斤计较。

    从此之后,我没有见过亨利,自然也没有再见丽丽,她头一个要避开我,因为心虚,她还在外头说:“是呀,她约会梁亨利,但是梁亨利父母最怕女人身家不清白……”

    踩女人的往往是女人。欺侮女人的也往往是女人。

    我没有想过可以嫁给亨利,从此就一劳永逸。嫁人如果可以一劳永逸,解决问题,女人的烦恼就会逐渐减少,但没有这么理想的事,不可能。

    所以丽丽实在还是天真的,世上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我苦笑。

    手边多了余款,去买衣裳穿,有一件芬蒂的皮大衣,黑色的皮面上写:罗更.伊大利亚.翡冷翠…领子上镶一朵朵的皮花,可是穿到什么地方去呢?穿来上班吗?

    我呆呆的坐在家里。

    忠华终于摇电话来问:“好吗?怎么不出去玩,在家干什么?”他真是一个好人。

    我很难过,我说:“没人约我呵。”

    “我约你好吗?”

    “别开玩笑,忠华。”

    “真的,我也想看电影,亦无人陪。”

    “我不能与你出来。”我说。

    “为什么?”

    “徒惹亲友耻笑而已。”

    “朝露,你实在太要面子,你就是嫌我没给足你面子。”

    “忠华,我们别吵架好不好!”

    “你的工作如何?”

    “很好,升职了。”我说:“闷管闷,可是你说没有它怎么办,我的一切喜怒哀乐都发泄在工作上,还有衣食住行全靠它。”

    “你也很能干。”

    “能干什么?我并不是好妻子。”说的也是实话。

    “不,我们在一起很高兴。”忠华说:“你们这一帮女孩子,在外头做事野惯了,不想耽在家中过沉闷的生活,说真的,我又不中用,一不能带你到舞会去,二不能赚钱给你用,那段日子你过得很劳累,上下班不算,又得装扮自己……真是的…”

    “忠华──”我语塞。

    “我常惹你生气,连驾驶执照也考不到,从结婚到离婚,我始终是住在你家中,一切大小事情,都由你一个人办妥…”

    我并没有感动,我只是说:“不要提了,忠华。”

    那一段时间,做得我体力不支,时常病倒,一大早出门,天黑了才下班,到了家还要做家事,忠华一概不理,任得我风吹雨打,中午吃个三文治,嫁了丈夫,一切义务仁尽义至,丝毫享受不到一点点权利,我受够了。

    但一切都成过去,多说无谓,我也懒去自怨自艾,忠华也不必忏悔,一切已成过去。

    忠华问:“你是不会原谅我的了。”

    我想说:我原不原谅你,还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之间已经完了。

    “有什么计划没有?”

    “换一幢新房子,比现在这憧大一默。”

    “你真能干。”

    “我们改天再说吧。”我不想再扯下去。

    换房子有什么稀奇,有了一点积蓄打底,当然可以换房子,只是一个女人这样子出钱出力,真没味道。

    忠华是永远不会明白的,永不。

    我照旧将所有房间打通,三百尺大的睡房在香港来说简直不可思议,大得可爱,我置了新的家私,一张白色贝壳型的双人沙发专门要来看电视用,一尘不染,异常整洁。

    但这又有什么乐趣呢。

    为了新房子,忙得不亦乐乎,倒也有一番精神寄托。

    沙发是古式的,罩着白色的套子,复古的荷叶边灯罩,一只大花瓶中插着许多白色的花,幽幽的发出香气,我坐在这么美丽的客厅中,忽然哭了。

    各人有各人的快乐,我却没有。

    我又买了一整套的毛巾、浴衣,最好的肥皂与爽身粉,从新开始做一个女王老五。

    我变得异常沉默,在写字间中简直无话可说,回到家中也没有打电话的习惯,有时候寂寞彷徨,真想要大叫出来,闷久了要发疯的。

    我想到忠华在的时候,两人各管各的睡,各管各的出门上班,也跟女王老五没有什么分别。

    我的生活一直很痛苦,根本没有什么阳光普照的机会,小时候家境是困苦的,有一个很噜嗦暴躁的母亲,在她家中讨生活很不容易,没有什么是使她高兴的,每天洗衣服的时候便抓了我过去,指着洗衣盆说:“看,看,为了你们,要每天洗三竹竽的衣裳。”兄弟们多而挤,都堆在一块儿长大,都抱怨这个穷困的家,也没来得及培养感情,就各自匆匆飞走,去寻求温暖与理想,都似陌路人一般。

    我于是缺乏交通的能力,见到陌生人巴不得可以躲起来,没有自信心,亦不重视社交活动,因此迟到三十多岁尚无对象,自己都放弃了希望。

    初遇忠华,头一个感觉便是:唉呀,机会终于来了。他家底好,又比我大几岁,学问有大学学位证明,脾气与品德无瑕可击。

    我心花怒放了。

    错不了,等了这么些日子…牺牲一点也是值得的,于是结了婚,但这竟是我毕生中最大的失望。

    我不喜见他的家人,生他们的气,总觉得他们看着忠华出丑,并没有扶持他一把,把他交给我就完了。

    而母亲呢,我不要忠华见到她,太小家子气了,简直丢人,什么都要分你的、我的,为了几百块钱,她可以翘起腿坐下等儿子媳妇。

    母亲爱自牙齿中发出声音:“他还住在你家吗?”唯恐我一死,产业就会留给忠华。

    不如意的事像针一般剌着我们。

    忠华终于赌气的说:“我知道,你嫌我没有钱罢了。”

    完了,我立刻想,这样一句话,就轻易的把所有罪名移交到我身上,本来我是一个得不到丈夫照顾的妻子,现在变成虚荣的女人。

    这是不负责任丈夫们的杀手钢:“她嫌我没钱。”

    真要命。

    现在整个香港不知有多少离婚少妇,都有怨言,诉不尽的衷清。

    与敏仪出来喝咖啡,刚坐下,就听到席旁有两个女人在那里说话。

    长头发一个说:“……后来他就同我说,他不再爱我,我把心一横,我问他要钱,房子本来是我的名字,不成问题,再向他拿赡养费!不是我现实,活在世界上,没钱怎办?”

    我忍不住转头去看这个女子,她长得很端正,穿的戴的都属一流。

    敏仪问:“我们换个位子吧?”

    我点点头。

    敏仪真懂事。

    叫了咖啡,她问我:“忠华怎么没给你钱?”

    “他没钱。”

    “他怎么没钱?”敏仪不服气,“家里是著名的商家。”

    “我的地位不重要,他没有为我争取。”

    敏仪这才不出声。

    我赶紧说句笑话:“专门拿赡养费也好,不必上班,最靠得住。”

    敏仪问:“你那份工作如何?”

    “十分劳累,我不喜上班,与人相处我最觉得累,我是天生做少奶奶的,要不当人家情妇,不知怎地,上班竟占去我前半生大部份时间,对我来说,‘不用做’是最大的引诱。”

    “放一两个月假吧!休息一下也好。”

    “不管用,我一身懒骨,要不躺一年半载,索性辞职休养,要不捱下去。”

    “薪水那么好,还抱怨。”

    我掩嘴而笑,想到那只七百万的成子。

    “有没有见丽丽?”敏仪问。

    “没有,”我惋惜,“她不肯再见我。”

    “听说她要结婚了。”敏仪摆摆手。

    “嫁梁亨利?”我奇问。

    “不,另外一个人。”

    “谁?”

    “家中做生意……不清楚,有机会结婚总是好的。”敏仪说:“我也希望结婚。”

    “我希望恋爱。”我老实的说。

    敏仪摇摇头,“恋爱太累了。”

    我们离开茶座的时候天下起雨来,两人都没有带伞,敏仪说:“你站在这里等着,我去把车开过来。”

    我点点头。

    雨越下越急,毫不容情地落下来。我想:我是经不起风雨的了。

    但是我还有那么大一段路要走。才三十岁出头哩,青春不再,然而还没有老,去日苦多,譬如朝露。

    敏仪不知在什么时候已把小房车开到我面前,推开了车门,笑道:“在等什么?,进来吧,远远看来,还真觉得你漂亮。”

    我坐进车子里,忽然之间鼻子一酸,哭了。

    萍水:

    吕光棋上飞机的时候,就没打算休息,公司今次选拔她、派她出差开会担重任,意思是叫她更加卖命,她带了一大叠资料,预备消磨这十二个小时。

    反正在飞行途中,从来没有好好睡过。

    她选不吸烟的座位。

    光棋早已养成对邻座客视若无睹的习惯,有些人喜欢说话,有些人不,她不,她怕隔壁滔滔不绝。

    可是邻座上机的时候,光棋不禁看她一眼。

    因是位小女孩子,只有十二三岁左右,单独一个人。

    而且像是常客,姿势熟练。

    一排三个座位的经济客位,女孩近窗,光棋坐走廊位,当中空出一格,留了余地,光棋摊开文件,细细阅读批注。

    小女孩取出小小电子游戏机,玩了起来。

    光棋莞尔:真是消磨时间的好办法。

    三小时过后,她似乎有点闷,看着窗外白云,叹口气。

    光棋犹疑一下,放下手中资料,打量她。

    美人胚子是有的,虽然年纪小小,已经一脸清秀,五官隐隐透着艳光。

    她穿着褪色牛仔裤,大毛衣与球鞋,但一头长卷发却轰轰烈烈垂在肩上。

    光棋本人也是天然卷发,不过剪短了,她对这小女孩子有好感。

    光棋主动开口:“请问尊姓大名?”

    女孩大喜过望:“我叫杨欣培。”

    光棋自手袋中取出一张卡片给她,“很高兴认识你。”

    “请叫我欣欣。”

    光棋与欣欣握手。

    “你也是一个人?”欣欣问光棋。

    光棋耸耸肩,“早已习惯。”她看出女孩比同龄儿童成熟,不怕她听不懂。

    果然,欣欣感喟的说:“单独飞行,无限寂寥。”

    “抵达温哥华,可有人接你?”

    “我前往多伦多,还要转机。”

    “我相信航空公司已经替你作出妥善安排。”

    “我已熟悉所有步骤。”欣欣苦笑。

    光棋有点好奇,但没有追问,小孩也有权保留他们的私隐。

    过一会儿欣欣说:“每年我要这样往回五六次。”

    “我的天。”光棋说。

    “可不是。”

    光棋再也忍不住,“为什么?”

    欣欣说:“我父亲住多伦多,母亲住在香港。”

    呵,光棋有点明白了,“你们是新移民。”

    “才不是。”欣欣低下头。

    光棋很想听这个故事,社会光怪陆离,什么样的事与人都有。

    “我们都有护照,不用来来往往。”

    光棋问:“花这么多时间在旅途上,你怎么读书?”

    “没有办法,有四天假就要飞一次,他们离了婚,双方都不肯罢手,都怕对方霸占了我。”

    欣欣摊摊手,重重太息,活像中年人。

    光棋非常非常同情她,“你父亲不能去探访你?”

    “他们不能忍受对方。”

    光棋摇摇头,听罢这种实例,还有谁敢结婚。

    “你过这种飞人生涯,已经有多久了?”

    “自六岁开始。”

    光棋也禁不住叹口气,“今年你多大,十二?”

    欣欣点点头。

    “往好的方面想,你已经是航空专家了。”

    欣欣苦笑,“可不是,再过两年,航空公司说不定给我八折优待。”

    光棋没想到她有这样强烈的幽默感,笑起来。

    欣欣问:“我不妨碍你阅读?”

    “还有许多时间。”

    “你要不要躺下睡一会儿?”她好像要照顾光棋的样子。

    光棋问:“你呢,你要不要休息?”

    欣欣点点头,闭上眼睛假寐。

    到底是小孩子,一下子就睡着了。

    穿的戴的都是好货色,但光棋不认为这小女孩是个快乐的小女孩。

    简直是人球嘛。

    布餐的时候,欣欣没有醒来,光棋也没有胃口。

    从上飞机到抵达彼邦旅馆,光棋可以减掉一两个公斤。

    真是非人生活。

    难为若干人硬把长途跋涉视作享受,骄之亲友。

    最近公司业务扩展,三两天便派职员与总公司联络,同事们叫苦连天,都说成了坐飞机的信差。

    有家室的更惨,每月出门两三次,有点似海员生涯。

    不过比起这位小朋友,又不可同日而语。

    小孩根本没有选择。

    这样的孩子也越来越多了吧,父母分手,子女两边走,这杨欣培不过是其中一名。

    她的父母,会是怎样的人?看情形,不会没有受过教育,也绝非粗俗之辈,他俩肯定也有说不完的苦衷,但是,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

    抑或不想做,不肯做,不屑做?

    光棋叹口气。

    她看完了资料。

    欣欣睁开眼睛,“你不用休息?”

    光棋摇摇头。

    “母亲说她从前也可以不停的做,直至倒下来为止,现在不行,她学会惜身,再说,垮了也没人会感激照顾她。”

    “她一定很能干。”

    “是的,”欣欣露出一丝满足,“她有自己的公司。”

    “你可带着她照片?”

    欣欣掏出皮夹子,“这是妈妈,这是爸爸,还有,这是他们的结婚照片,他们不知道我藏着它。”

    不出所料,欣欣的母亲长得非常漂亮,骤眼看,简直似个电影明星。

    “我父亲很英俊吧?”

    光棋点头,“高大潇洒。”

    “很多异性追求他。”

    “那是一定的。”

    “但他说他不会再结婚。”

    光棋心想,大概是吓怕了。

    “他们两个人都忙得不得了。”

    光棋很明白,忙忙忙忙,从这里扑到那里,那里又应酬到这里,会不会都因为无胆面对现实?

    光棋看看表,“还有三个小时就到了。”

    “时间好像越过越快似的。”

    光棋笑,“这话不是小孩子说的。”

    “我已经十二岁了。”

    “渴望长大?”

    欣欣点点头,“十八岁便可以独立,我想到欧洲念大学,叫他们分头来看我。”

    光棋笑,这也是个办法。

    说说笑笑,是次旅途殊不寂寞。

    下了飞机,杨欣培因为拿护照的缘故,很快过了关,光棋朝小朋友摆摆手道别。

    回到酒店,当地时间才早上十点,光棋并不觉疲倦,稍作梳洗,她要去总公司报到开会。

    电话铃响。

    光棋苦笑,来催了。

    她去接听。

    “吕小姐?”声音是陌生的稚嫩的焦急的。

    这会是谁。

    “我叫杨欣培,记得吗?”

    “咦,你在什么地方?”光棋吃一惊。

    “我在飞机场,转多伦多的班机因罢工延误,最早要等明早才到。”

    “我的天,航空公司怎么安排?”

    “酒店都客满,他们叫我在待机室等空房,我……”小小的欣培哭了。

    光棋只得大声的指示:“没有问题,你放心,我马上来接你,不要怕,不要同陌生人说话,不要乱走,欣欣,听到没有?”

    “知道。”

    “站在计程车站等我,知道吗,我三十分钟内就到。”

    “是。”欣欣的声音是颤抖的。

    光棋接着拨电话到公司询问。她松口气,会议改在下午二时正,她有充份的时间。

    她飞奔下楼去截计程车折回飞机场。看到小小的欣培鼻子红眼睛肿呆在车站,光棋忍不住一把将她抱在怀中。

    “不要紧,不过是生活中小插曲而已,先随我回酒店去吃点东西。”

    欣欣伏在她怀中,这个陌生的阿姨成为她唯一的依傍。

    “我们这就与你父亲联络。”

    到了酒店房间,光棋叫人送食物上来,一方面着欣培去淋浴。

    欣培已把她父亲的联络号码给光棋。

    光棋拨到多伦多去。

    那位杨先生应该在上班。

    果然,秘书回话说:“彼得杨先生在开会。”

    “你同他说,我有要紧事,请他听电话。”

    “小姐,他在开会。”

    “告诉他,他女儿在我这里。”

    女秘书害怕了,“你是谁?”

    “放心,我不是绑匪,速速叫彼得杨来,我同他说。”

    “你等一等。”

    光棋心里既好气又好笑。

    开会开会开会,一天到晚钻营钻营,错过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湖光山色,虹彩星光,统统视若无睹,还自以为有出息,煞有介事认为一柱擎天。

    光棋太熟悉这种人。

    “喂,喂──”他来了。

    光棋问:“是彼得杨先生?”

    “你是谁,我女儿在什么地方,说!”

    光棋吓一跳,彼得杨不问青红皂白,向她审问起来。

    “先生,请你控制你自己,镇静一点,欣欣,欣欣,来同你父亲说话。”

    欣欣连忙接过电话。

    光棋不想听他们父女的对白,走到露台去。

    过一会儿,欣欣出来说:“阿姨,他想同你说话。”

    光棋微愠,“我无话可说。”

    “阿姨。”欣欣恳求。

    光棋无奈,孩子没有做错,何苦叫她看面色。

    她取过听筒:“杨先生还有什么吩咐?”

    “对不起,吕小姐。”他声音完全变了。

    “应该的,杨先生。”

    “吕小姐,真感激你照顾小女,欣欣今晚恐怕还要打扰你。”

    “

    不要紧,反正是双人房。”

    “明天的飞机不晓得怎么样。”

    “我会追航空公司。”

    那边沉默一会儿,“如果不是你,吕小姐……”

    “算了,大家是中国人。”

    “我立即去查询西来的飞机,可能的话,我来接欣欣。”

    “你随时跟我联络,下午我要开会,留欣欣一个人在房里。”

    “吕小姐,拜托你了。”

    光棋本想教育他,一想,算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欣欣吃完饭,累极而睡。

    光棋同她说:“我三小时就返来,这是我公司电话,有事即刻找我。”

    欣欣紧紧抱她一下。

    一整个下午,光棋精神不能集中。

    心想:“要是我有一个女儿像杨欣培就好了。”

    两个人相依为命,互相照顾,不愁寂寞。

    她多么聪明乖巧伶俐可爱标致。

    光棋还没试过这么牵挂一个人呢,散了会,她到礼品店去买了只巨大的玩具熊才回酒店。

    欣欣正在等她,“阿姨!”叫着出来迎接她。

    过惯冷冰冰独身生涯的光棋受不了这一击,双目润湿。

    “爸爸有电话来,他说会乘搭朋友的私人飞机来与我会合。”

    光棋放下心。

    “几点钟到?”

    “午夜十二时左右。”

    “我们先去吃晚饭,我知道有间越南馆子叫‘绿屋’,辣味炒蚬一流。”

    欣欣抱着玩具点点头。

    吃饭的时候她俩已经成为好朋友。

    光棋说:“我父母一直没有离婚,但是天天吵架,斗了一声,专拿我们几个孩子初期,我们一等到毕业,忙不迭搬出来找工作自立,很少回家。”

    欣欣小心聆听。

    “所以离婚也不是坏事。”光棋说。

    欣欣问:“有没有不离婚的夫妇?”

    光棋苦笑:“也不是没有的,太罕见了。”

    “航空公司说,明天班机会恢复正常。”

    “那多好,你可以与父亲回多伦多去。”

    “一星期后又要飞香港。”

    “你不能拒绝他们吗?”

    “我也想念他们。”

    光棋摇摇头。

    “他们也已尽量抽空照顾我。”

    “你是一个好孩子。”

    “谢谢你,阿姨。”

    “回到香港,我俩还可以做朋友。”

    “哎呀,我怎么没想到。”

    光棋笑。

    “你会不会很忙?”

    每个人都忙,谁不忙,天天打十四圈麻将更忙,但人分尊卑,事分轻重。

    “我不算忙人,”光棋轻轻说:“我们出来吃冰。”

    “一言为定。”

    她俩握手。

    回酒店看电视,光棋实在疲倦,算一算,足足四十多小时不曾睡过觉,她在床上盹着了。

    迷蒙间她听到有人敲门。

    但是没有醒来,转了个身,继续好梦。

    她想叫欣欣去应门,没有力气,管他呢,累得要死,半昏迷状态,管是谁来。

    “阿姨阿姨。”好似欣欣唤她。

    “别吵醒她。”是位男士的声音。

    “她很疲倦。”又是欣欣。

    “我就在邻房。”男士说。

    “晚安。”

    灯全熄了。

    光棋更加名正言顺地熟睡。

    第二天闹钟叫醒她,一张开眼,就想起昨日之事,细节纷沓而来,光棋叹口气,倘若不醒转来,岂不清爽,好乘机大解脱……

    “阿姨。”欣欣扑过来。

    光棋抱着她。

    “爸爸来了。”

    大清早看到一张欢欣的孩子脸,真是高兴,光棋又觉得生活有时也有惊喜。

    “那太好了。”光棋放下心头大石。

    “我们一起用早餐好吗?”

    “我要回公司开会。”

    “你说过你不是忙人。”欣欣咕哝。

    “但这些会议是一早约定的。”光棋十分歉意。

    欣欣叹口气,光棋也叹口气。

    电话铃响,光棋接听。

    “吕小姐,我是杨彼得。”语气又不同了。

    “你们几时返多伦多?”光棋问。

    “只得一天假期,下午就走。”

    “顺风。”

    “我们能不能吃一顿饭?”

    “杨先生,我一整天都在公司。”

    “中午呢?”

    “早已经约好,客户请客,推搪不得。”

    “我如何表达我的谢意?”他有点焦急。

    “小小事情,何足挂齿。”

    “吕小姐,我现在过来向你亲自道谢如何?”

    光棋笑,“我要梳洗,杨先生对不起,也许下一次有机会再见。”

    他无奈,只得放下电话。

    光棋顾不得欣欣一脸失望,连忙像打冲锋似换上衣服鞋袜,临出门时紧紧与孩子拥抱一下,“香港见,”,便取过手袋下楼去。

    公司派了车子在楼下接,光棋急急跳上去,一边行车一边化妆,司机大概也见惯了,不以为奇。

    光棋内心恻然。

    正在嘲笑别人,她自己何尝不是落在同一模式里,成日为公家卖命,连吃一顿饭的时间都没有。

    她深深叹一口气。

    更不要说是组织一个家庭了。

    一直爬一直爬,去到最高峰,拿到最漂亮的衔头,然后等退休。

    文件一合拢,回到家中,无限凄清。

    这一切,到底是为看什么?

    平时,光棋不大去想这种无益的问题,再加忙得累,累得慌,也没有空档去思想自我,只希望把事做好,老板满意,客户开心。

    今日,她比任何一日都纳闷,以往的功绩仿佛不值一哂,所有的战利品也都贬值。

    她苦笑。

    情绪这件事实在古怪,时高时低,时好时坏。

    但到底今时今日的她比不上刚自大学出来的吕光棋,那个时候,天真得真假不分,上司一声皮笑肉不笑的敷衍也会令她兴奋半日。

    今天,她明白了,“做得不错”等于“有空来坐”,待加薪水的时候,又是另外一回事。

    还是得做呀,偶而转头看一看,身后排着长龙的,都是虎视眈眈的后辈新秀,全挂子的武装焦急地轮候出场,光棋自问还没有上岸,只得努力向前跑跑跑。

    永远像身后有三十只猛狮在追。

    当年,她怎么挤开前辈,心知肚明,不消多说,而今,也一样受着威胁了。

    见到欣欣之后,光棋留恋那种真挚的感情,她完全不需要防范一个孩子。

    与她相处,光棋觉得自由快活……。

    在公司,光棋大概喝了十多杯咖啡,几乎没中啡毒,下意识她倚靠咖啡因来吊精神。

    喝得唇焦舌燥。

    中午时分,她乘空档摇电话回酒店,没有人听,恐怕欣欣父女已经离开了。

    最后一个再见,都说得如此仓促,可见都市人全部无心无肉。

    巴不得对方走,分了手可以办正经事,感情原是太过华丽太过奢侈的一件事。

    欣欣恐怕要对大人失望。

    直到她长大成年,直到她也令孩子失望,届时,也许她会原谅以前令她失望的大人。

    那时什么都已经太迟。

    下午节目排得密密,他们去参观厂家,光棋心中一直牵挂欣欣。

    一种莫名其妙的留恋。

    人家的孩子,有父亲有母亲,生活得很好,一夜相处,竟种下情愫。

    莫非,母性的因子发作?

    跑得筋疲力尽,还得装个笑容,表示非常有兴趣,也许是对这种事业生涯起了厌倦。

    光棋暗暗叫苦,这么快就觉得不值,如何爬到巅峰?

    捱到下午五点半,大伙还问她:“去喝一杯?罗布臣街开了好几家新酒廊,风味不错。”

    接着,要是光棋愿意的话,同一班人还可以去吃晚饭,跳舞,深夜,还可以有别的节目。

    但她礼貌的推辞。

    外国同事露出悻悻之色,他们一向不大懂得掩饰,也难怪,公司付的飞机票,公司付的食宿费,女职员似乎有义务廿四小时服务。

    但光棋实在累了。

    即使得到不良反应,她也顾不了那么多。

    所以,家庭主妇永远不知道职业妇女付出的有多少。

    洋人看着她说:“明天也许?”

    她强笑道:一好,或许明天。”

    光棋叫街车回旅馆。

    还要同他们泡三天呢。

    回到房间,开亮了灯,放满一缸热水,泡进去,光棋吁出一口气。

    电话铃响了。

    光棋只得接。

    “光棋阿姨吗,你回来了吗,今天工作可辛苦?”

    光棋听到这把声音,几乎没落下泪来,“欣欣,你回到多伦多了吗?”

    欣欣格格的笑。

    下班若有这么一个女儿出来迎接她,再捱也值得。

    “阿姨,我不在多伦多。”

    光棋一怔。

    “我与爸爸在邻房,等你吃晚餐呢。”

    太意外了,光棋浸在浴缸里发呆。

    “爸爸说他受够了,什么都靠自己争取,结果,他多拿了三天假,我们打算在温哥华玩足这三天。”

    光棋笑,“真的?太好了,欣欣,太好了。”

    “还有,爸爸说,他不甘心见不到你。”

    光棋心内隐隐有点预感,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阿姨,半小时后我们过来敲门。”

    “一言为定。”

    这是光棋一生所接的电话之中,最好听的一个。

    她像是忽然恢复了神采,白天的倦意,消失无踪,自浴缸中跳出来,照照镜子,像是年轻好几年,由此可知,一个人,做自己喜欢的事与不喜欢的事,有多大的分别。

    光棋吹起口哨来,换上便服,化个淡妆,躺在床上等他们父女过来。

    来了。

    房门咯咯敲响。

    光棋叫“欣欣!”

    欣欣抱住她的腰不放。

    光棋看到欣欣身后站着一位很英俊的男士。

    求偶:

    自从学校里来了两个新的男教师后,阿丽开始烦起来了,她的话很多,多至我不能忍受的地步。

    很明显,她对这两位男教师有了特殊的感情。

    阿丽只有十五多一点。在这个年纪,我们以前只有孩子那么大小,但是今天的十五岁又不同;今天的十五岁可以谈恋爱了。

    阿丽是绝对不承认她只有十五岁的。她照中国人的算法,硬说十七岁。等她到真的十七岁,她又希望是十九岁,等廿九岁了,又直说只二十岁。

    这种年龄的问题,一向是复杂得离奇的一回事。

    我大概不太弄得清楚,所以对于阿丽,我不管闲事。

    阿丽叫我大哥,其实我不是她大哥,我们没有亲戚关系。

    但是这附近的孩子都叫我大哥,所以她也这样叫。

    据我所说,那两个年轻的男教师一来之后,阿丽就无心上课了。她念英文中学第四班。

    功课其实是很吃重的,但是她不放在心中理会。她就是想些胡里胡涂的事情,听唱片,看小说。要不就看电影翻画报,在街上逛,什么无聊的事她都做。

    阿丽的功课不好。不过她是个绝顶聪明的孩子。

    上帝很公平,一切绝顶聪明的孩子,往往无心向学。将勤补拙的孩子,倒是死用功,真叫人怜惜。

    阿丽的心不在焉,已到可恶的地步,屡劝不听。

    但是她长得可爱,又会拍马屁,她要上我这里来,我总是拒绝不了。

    她那两个新教师,一个教体育,一个教国文。

    教体育的那个!据阿丽说来,是个头挑人物。身裁不用说啦,高大结实漂亮,一张脸又生得与电影明星一样好春,又有体育家风度,的确是个人材。

    我没见过这个人,不过阿丽形容成这样,想不会美。

    只是喜欢上这么一个人,成功的希望,可以说是微之又微的。

    不过似阿丽这种年纪,她是不会在乎这一点的。十五岁的女孩子,爱人不为了任何企图,就是单单是爱。钱地位名誉,对阿丽来说,等于废物一样,一点也不稀奇。毫无疑问,这是阿丽可爱的一面,这也是年纪轻的好处。

    与她在一起,是新鲜的,她的一双圆眼睛,看到许多成人已经忽视了的东西。

    这类真正的纯情,使我很感喟,更多的时候,我感动。所以当阿丽来烦我的时候,我总是忍受着她。日常生活里接触的虚伪太多,益发觉得她好玩。

    今天阿丽又来了。

    她一进门便说:“我从来不晓得男人戴眼镜有这么好看。”

    “谁?”我问:“谁戴眼镜美?谁不美,说来听听。”

    “那国文教师关先生。”阿丽晕陶陶的告诉我。

    “上个星期,你说教体育的李老师很英俊。”我说。

    “他们两个真是不分上下,各有好处。”她笑了。

    “荒谬。阿丽,如果你想清楚一点,你就知道了。”

    “我可真是喜欢他们两个的。”她告诉我,并且不开心。

    “阿丽,上课的时候,应该功课第一,老是注意男老师是否英俊漂亮,是错误,你一看就看两个,更是惊人之举,作业还做得好吗?”

    “大哥,你真喜欢教训人。”她说:“为什么?”

    “为你好。”

    “我觉得我这样很好。”阿丽说:“为什么你觉得不好?”

    “我是大人,我比你懂事,你去问一百人,谁都不会赞成你这种做法。”我说。

    “这些人都是大人,”阿丽说:“你们想法很奇怪。”

    “什么奇怪?”我问。

    “你们处处压抑自己,莫名其妙的互相剥夺自由?”

    我既好笑又好气,“但是阿丽,自由不能过份,难道连杀人放火都该有自由吗?”

    “我又没杀人放火,怎见得我就不对呢?”她反问。

    她说的话,的确都有一定的理由。她是个孩子,故此,她比我又多点自由,可以多点快乐。我几乎有点羡慕她的想法。是的,为什么不行呢?既然这样子的傻气可以使她开心,就让她好了。所以我沉默了好一阵子,我没有权教训阿丽。

    她滔滔不绝的说:“关老师戴的是金丝眼镜……”

    “我们一整个下午就是要说这副眼镜吗?”我问。

    她不理我,“一般人戴金丝眼镜,显得又老又丑,但他不是,他完全相反,他真是一个秀气的男人。”

    “我从来不知道男人也可以秀气起来的。”我说。

    “嘿!怎么不可以!”阿丽觉得我少见多怪,孤陋寡闻。

    “当然!”我笑说:“你见过这个秀气的人,你比我清楚。”

    “你见了他就会知道。他有一管挺直的鼻子,深湛的眼睛,非常了解的样子…”她说下去。

    阿丽应该写小说。这些形容词很肉麻,但是一听我心里马上有印象。写小说也该这样,给印象读者才是高明的手法。我看了阿丽一眼,她就是有这种天才,我佩服她。

    “而且他讲解文言文,比谁都清楚,我喜欢他。”阿丽说。

    “全文结束了吗?”我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瞪着问我,“不喜欢听我说话?”

    “你这样颂赞他,他又不知道。”我说:“太无谓了。”

    “啊,称赞一个人,是为了要他知道吗?”阿丽反问。

    “当然。”

    “那太现实了,我又不是买东西,付出一块钱要拿回价值一块钱的东西。感情不是这样”。

    我又呆住了。阿丽说得头头是道,让我惭愧。比起她的纯真,我真是既庸俗又现实,而且虚伪。

    阿丽有她的一套做人方式。她有她的道理。她在成人眼中看来,是荒谬的。然而成人在她眼中也一样。

    我问:“你会不会让这个关先生知道,你喜欢他?”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的。”阿丽毫不犹疑的说。

    “你不怕难为清?”

    “又不是脱光衣服?”阿丽笑,“把心中的事告诉一个人,有什么难为情?你说来听听。”

    我叹了一口气。世界上一切事情,对阿丽来说,都是简单不过的。但是我不可以这样做,我的年纪比她大很多。

    我多数把心事藏得很谨慎,我怕人耻笑,怕得厉害。

    “阿丽,那么说来,我也没有意见了。”我说。

    “没有意见最好。”她笑,“有机会你一定要见见他们。”

    “两个教师,真是放在天秤上也分不出轻重吗?”

    “那倒不是,”阿丽说:“当然是差一点点的。”

    “你更喜欢谁?”我问:“说来听听。”我也笑了。

    “关老师。”

    “教国文的比较好吗?”我问:“为什么?告诉我。”

    “他斯文。”

    “那位李先生失宠了?”我问:“不太公平吧?”

    “谁说的?我一心不能两用。”阿丽告诉我。

    她很老实,从此就一门心思的对国文老师。因为这个老师,她把所有的男朋友都丢弃了。但是据她说,这个老师已经有卅多岁了。卅多岁的男人不算老,正当盛年,风度最好的年纪。阿丽看上了他,原来也没有什么,但是我怕她会失望。这种年纪的女孩子,如果一失望,必然很伤心。我不想她失望,她的关老师,也许已经有妻有子了。而且这么多爱上老师的女学生,很少有结果的。阿丽会是她们其中之一吗?我想她不会是例外。

    这个圆眼睛,短头发,相貌好看的女孩子,是可爱的。但是看到阿丽目前这么快活,我也不好说什么。

    她有她的乐趣。每天看着这个关老师,她便开心。

    她开始故意发问,与关老师藉故说话,并且非常留心国文,功课做得特别好。

    老师一直疼爱功课好的学生,故此阿丽受到了注意。

    她很快乐。一个人要得到快乐并不容易,我无意责怪阿丽。她还是个孩子,一个孩子追求快乐,谁好怪她呢。

    她顶多是看场戏,买几本书报,看电视,讲电话。

    现在有了显著的改变,使我希望每一个孩子都可以单恋教师。

    这可以使她们的精神有寄托,功课进步,何乐而不为?

    以前阿丽嘴巴里只哼流行曲,现在她完全改变作风。

    那天她坐在我身边,我清清楚楚听见她在说:“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

    我怀疑我长错了耳朵,我问:“阿丽,你哼什么?”

    “词。”

    “啊!真是难得,”我说:“我的天,是谁教你的?”

    “我不用谁教,打开书.便背熟文。”阿丽得意的说。

    她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我想我一直比较喜欢聪明的孩子。

    所以阿丽特别讨得我的欢心。

    阿丽是一个奇怪的孩子,她有什么话,总是向我来说。

    而对父母,她说:“他们不会明白的。”她不找父母。

    她与关老师进展得很好,段考国文她拿第一名。

    阿丽说:“他夸奖我,说我进步迅速,我上学期国文只不过仅仅及格。几个月来,我急起直追,成绩斐然,他开心死了。”阿丽看样子也开心死了。

    “阿丽,”我说:“如果你可以为功课而勤力,而不是为关老师而勤力,那就好了。”

    阿丽笑,“天下有那么傻的人么?功课?”她大笑。

    我看不出有什么好笑的,但是阿丽显然觉得我不合理。

    她不注意功课,但是各门作业都过得去,她聪明。

    这样的情形继续了几个月,每天来她总有小报告。

    我问:“你那可怜的男朋友小明呢?他到什么地方去了?”

    “别提他好不好?”阿丽说,一副厌憎的样子。

    “为什么?”

    “我早就不跟他说话了,他是一个卑鄙的人。”她说。

    “当你自学校出来,你才会碰见真正卑鄙的人呢。”

    “我可没有言之过早,小明到处去造我的谣。”

    “你有什么谣可以给他造的?”我稀奇的问。

    “他说我单恋关老师,现在全校都知道了。”她说。

    “小明不是这种人呢,”我说:“他是个好孩子。”

    “他好?”阿丽说:“人家亲自告诉我,他在破坏我。”

    “他妒忌了?”我问。

    “妒忌得要死,这种人真奇怪,我又没说爱过他。”

    “由此证明他很爱你。”我说:“有人爱不错啦。”

    “我又不爱他。”阿丽说:“反而显得麻烦多多的。”

    “你可以利用利用他,”我笑说:“那多痛快。”

    “大哥,我不是那样的人,如果我那样做,你还会让我来这里么?我是个学生,在读书的,所以我告诉小明,叫他别缠看我,但是他不听。”

    “有些男人,你越推开他,他越加趋之若骛呢。”

    “贱人,癞皮狗。”阿丽说。

    “真是,这个男孩子的运气也真差。”我又笑了。

    “你再笑,大哥,我可对你不起了。”阿丽气道。

    “好好,我们不谈小明。”我说:“你满足了?”

    “小明这人,叫我看见他!我骂得他半死。”阿丽说。

    “你也真是,以前不是跟他进进出出,好好的吗?”

    “别提了。”

    “你可不能将以前一笔抹煞。”我说:“你做过那种事。”

    “做过什么?也不过看看电影,那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可是你们也有嘻嘻哈哈的时候啊,忘了吗?”

    “忘了!”阿丽飞快的答。

    如果阿丽是所有女人的缩影,倒也好,有决断。忘了便忘了,还拖着干什么呢,表示感情丰富?

    我对于阿丽这一方面,倒是很赞赏的。

    各人赞赏各样东西,有人还认为穿起睡衣,撑腰瞪眼骂街的女人够气质呢,又怎么办?

    阿丽有一个好处,她真。十五岁多的孩子有这个好处。

    原来留着小明使唤使唤,也是不错的,但她不干。

    多少女人都不会放弃这种机会,但是阿丽没有。

    阿丽总算是公道的,她任性她骄纵,但是不含糊。

    这一天,她谈了一会儿,便背著书包回家去了。

    第二天,阿丽没来,小明倒来了,他很苦恼。

    我早说过,我这里是孩子的大本营。他们天天来。

    小明说:“大哥,对不起,我有事要烦你。”

    “没关系,你说吧。”我早就知道他要说些什么了。

    他叹气,抓头,踱来踱去,总是开不了口,可怜。

    “阿丽今天把我骂了一顿,说她的事不要我管。”

    “是吗?”我问:“她这样说?你管了她什么呢?”

    “我根本什么都没管,她又说我造她的谣,我会吗?”

    我微笑,“她有了误会,误会很深,你要向她解释。”

    “算了,她这样的性格,她会听我的吗?才怪呢。”

    “所以你很苦恼?”我问:“小明,这又是何必呢?”

    “大哥,你不是不知道我喜欢阿丽的。”他申诉。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不过你们都是孩子嘛。”

    “大哥,我已经十七岁了,比阿丽大好多呢。”

    “然而十几岁还是孩子,感情很不稳固的。”

    “我觉得我对她的感情很稳固。”小明不服气的说。

    “其实像你们这样的年纪,谈什么恋爱呢?”我问。

    “我只希望阿丽跟我做个朋友,别把我当仇敌。”

    “告诉我,小明,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我问。

    “替我转达意思给阿丽听,我不是坏人。”他说。

    “好的。”

    “谢谢你,大哥。”他说。

    “不谢。”我说。

    “我回去了。”他说:“大哥,你一定要替我办好这事。”

    “你多坐坐吧,这么快回去干么?你又空着无聊。”

    “可是我在哪里都无聊,没有了阿丽!”他说不下去。

    可怜的孩子,无端端的就失了恋,这类无法勉强的事,真叫人可惜。

    “另外找个女孩子吧,”我说:“有比阿丽好的呢。”

    小明又抓头,他说:“但是我是这样喜欢她,别的女孩子,或者比她更好,但是我不欣赏。”

    “可惜。”我笑,“你必须要多几样选择,才知好歹的。”

    “我是一个死心眼的人。”小明摇摇头!“我不行。”

    “死心眼的男孩子,得不到好处。”我说:“你要记住。”

    “我会记住的。”小明说:“然而我忘不掉阿丽。”

    他在我的床上躺了很久,两只眼睛看牢天花板。

    他是个寂寞的孩子,这样寂寞,我奇怪人总是寂寞的。

    “大哥,你寂寞吗?”小明问:“你仿佛坚强如树。”

    “也许我是。但是我也寂寞,我常常一个人。”

    “你为什么不找一个女朋友?”小明问:“唔?”

    “哦。有些女孩子相貌美,但心里太空白。有学问的女孩子长得有时候不好看。十全九美的女孩子,多数有一个大毛病,骄傲。”

    小明笑了。他第一次笑出来。“是的。”他说。他抓头。

    “天下的事情很怪。所以我过着寂寞的日子。”我说。

    “但是你不慌张,为什么?”他问:“我不明白。”

    “因为我老了,”我说:“小明,因为我小时候与你一样。”

    “我年岁大的时候,是否也会与你一样呢?”小明问。

    “当然。我现在是一块石卵,很圆滑,一个角都没有。”

    小明看了我一眼。

    他大概还不太明白,但是我现在的确是这个样子的了。

    他跳起来,“我必须回去了,大哥,我有功课要做。”

    “好的。”

    “大哥,记得……”他说。

    “好的,我会记得!我会把阿丽的回答告诉你。”

    我心里边不是不觉得好笑的,呵鸡毛蒜皮的小儿女私情遇到些微挫折!便寝食不安了。

    我在担任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这样大一把年纪,说自己是红娘,不伦不类,把自己看作鲁仲连,又太过义薄云天,自抬身价。

    但,受人所托,忠人之事。

    我还是把小小阿丽约了出来开谈判。

    我摆出一副严肃的姿态。

    “过来,坐下,听教训。”

    阿丽马上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冷笑一声!可恨十多岁少女连冷笑声都是动听的。

    “小明同你诉过苦了,是不是。”她说。

    “明知故问,有何打算,从实招来。”

    “这算教训,还算责备,抑或是干涉我社交自由?”

    “阿丽,你说大哥对你好不好?”

    “至少你从来没骂过我,为了他,你生气了。”

    “阿丽,你听我说,朋友是不可缺少的,别得罪他。”

    “叫我怎么办呢?”阿丽摊手,“如果我跟他说话,对他好一点,他的误会更深,我更难摆脱他,到时别人不知道用什么话来说我呢,说不定讲我玩弄他。”

    这倒是真的。

    “告诉小明,说明我的苦衷,我不爱他,不想利用他,我们可以做朋友,但是等他清醒一点再说吧。”

    阿丽说完,拂袖而去。

    这就是插在人家当中的好处,我被阿丽教训了一顿。

    我想这班孩子已经大了,不容易对付过去。

    但是我遇见了一件意外的事,使阿丽这件事有了变化。

    那一天我去买菜,在市场碰见了老同学阿关。

    “阿关!”我大声叫他,他那样子一点也没变。

    他转过头来,“你!”他也认出了我,“好家伙!”

    “多少年没见了,你这个人,现在怎么了?”

    “我?”阿关问:“来见我的太太!我帮她买菜。”

    他自身后拉过一个小巧的少妇,替我介绍。

    “嫂夫人。”我笑说:“几时结婚的?也不通知我。”

    阿关的太太很贤惠!一眼看过去就知道,她微笑不言。

    “来,我们回家去慢慢谈,我家就在这附近。”阿关说。

    “是吗?那么我们住得很近呢,否则也不会来一个菜场。”

    我到阿关那里去坐下!发觉他已经有两个孩子了。

    “一男一女,太幸福了。”我感喟的说:“真羡慕你们。”

    “哪里,”关太太笑说:“要孩子还不容易吗?”

    我装个怪脸,“没老婆哪来的孩子?”我也笑了。

    “你还没结婚呀?”阿关惊奇的问:“我的天!”

    “别这样好不好?”我说:“说得我心惊肉跳的。”

    “你不是有什么怪癖吧?”阿关问:“没道理呀!”

    “改天我们给你介绍一个,好不好?”关太太问。

    我抱拳说:“感恩不浅。”

    阿关问我,“你在干么?”

    “老本行,收入倒还过得去,就除了有做老处男之虞。”

    关太太笑了。

    “你呢?”我问。

    “教书。”阿关说:“生活安定,娶了老婆,生下儿女。”

    我说:“多年不见,虽是同班同学,我是差多了。”

    “哪里,你别这么说好不好?倒让我下不了台。”

    “在哪里教书?”我随口问。

    “正德中学。”他说:“刚转校还不到两个学期。”

    “很出名的学校。”我说。阿丽便是在正德中学念书。

    “教出名的学校,有一个好处,学生比较规矩。”

    “教哪一科?”

    “国文。”

    “什么?”我跳起来。

    “国文。”阿关看着我,有点莫名其妙的样子。

    教国文,姓关,卅余岁,转过去没多久.不会吧?

    “你们班上,有没有一个叫李丽的女学生?”。

    “有!”阿关一口说:“很聪明的女孩子,你认得她?”

    我的天!不会是阿丽吧?不过现在明明是呢。

    我瞪着阿关看。老天,这便是阿丽口中那个温文尔雅的国文教师?我真不相信我的眼睛!

    “是你呀!”我冲口而出,“我还当是何方神圣呢。”

    “什么?喂,是怎么回事?”阿关几乎怀疑我精神不正常。

    “没什么没什么,这个叫李丽的女孩子,是我朋友的女儿。”

    “你可以告诉她父母,她的功课不错,尤其是国文。”

    “阿,好的好的。”我说:“你也照顾照顾她。”

    “我照顾所有功课好的学生,你放心好了。”

    阿关?是他?

    当然,阿关不算难看,但是他也不会是什么美男子。

    看来阿丽是百份之一百的‘情人眼里出西施’了。

    我的天。真没想到原来是我的老同学阿关呢。

    的确是见面不如闻名,阿丽想像力太丰富,照我看,小明还胜阿关多多,至少年龄接近,性情相似。

    阿丽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子,看来我得向她说几句话了。

    那一天,阿关与关太太一定要留我吃饭,我只好留下。

    我也留下了我的电话号码,地址,叫他们有空来看我。

    我想阿关这家伙,做梦也想不到有个女孩子在单恋他。

    这真是意外的事。

    阿丽一连两天没来,大概我教训她几句,她生气了。

    于是我拨电话去请她过来,我告诉她我有话说。

    十分锺之后她来了,鼓着嘴。

    “真倒霉,特别叫过来骂,电话预约。”她说。

    “没这个事,我有话要说,你坐下来再说。”

    她把两只脚晃来晃去,睁大圆眼睛看牢我。

    “阿丽,你那个关老师,是我的老同学!”我说。

    “是吗?”她惊喜,“真的?你怎么到现在才说?”

    “我前天才碰见他,说起来才知道的。”我说。

    “唉呀,大哥,这一下子可好了!”她拍手,“是你老同学?”

    “好,好什么?我告诉你,这个关老师已经结婚,有两个孩子啦!”我预备吓醒她。

    “我知道。”谁晓得她满不在乎的说:“一个九岁,一个四岁。”

    “什么,”我跳起来,“你知道得这么清楚?”

    “早就知道了。”阿丽说:“这又有什么稀奇呢?”

    “知道还喜欢他?”我反而意外得要命,不明白她。

    “这有什么关系?喜欢一个人,他已婚未婚都不重要。”

    我的妈!好厉害的孩子!才十五六岁就说这种话。

    “你不在乎?”

    “当然不。”

    “老天。”我倒在沙发里。我觉得昏晕,要失去知觉。

    “你在哪里看见他的?告诉我。”阿丽向我追问。

    “菜市场。”

    “他去菜市场干么?”阿丽狐疑的问:“去菜场?”

    “是的,他陪他的太太去买菜,可以吗?”我反问。

    “但是.......他没有佣人吗?”阿丽非常关心这个问题。

    “没有,他没有佣人,因为现在佣人的薪水很高。”

    “但他是一个学者,一个斯文人,他怎么可以去菜场?”

    “去买菜与斯文有什么关系?你这话说错了!”

    阿丽说:“总而言之,他不该做这种事情!”她很固执。

    我有点奇怪,阿丽真是很稀奇的一个女孩子,她不计较关老师结了婚有孩子,却计较他去买菜的问题。

    “他怎么可以为日常生活的琐碎事情忙碌?”阿丽问。

    “你的偶像关先生,”我说:“不是神仙中人,他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小职员,衣食住行都与你们没有什么分别,陪妻子去买菜,也是很正常的,说不定他还做洗熨、收拾呢?怎么样?看不过眼?”

    阿丽的面色苍白,她显然有点不太自然的样子。

    这个女孩子,错把一个中学教师当作爱慕的偶像。

    其实阿关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人,我知道。

    他是我的老同学,我熟知他的性格,他一点也不潇酒。

    我认为一个人不必出俗,只要活得开心,什么都够了。

    阿关就活得十全十美,他有妻子,有孩子,还求什么?

    他有一份稳定的职业,闲时他也有正常的娱乐。

    他根本不是阿丽想像中的那种人,阿丽完全错了。

    忽然之间阿丽哭了起来,“他居然去菜场买菜!”

    “你怎么了?”

    “我还以为他在有空的时候,会咳咳两声,吟吟诗,种种盆栽,摇摇扇子,哪晓得他陪老婆去菜场!”

    我啼笑皆非。“阿丽,关老师也是一个吃饭的人呀。”

    “他简直是一个俗物!”阿丽号啕大哭起来。

    我忍不住笑了。也好,从此她会对阿关死了心。

    那天她在我屋子里哭了很久,眼泪是涌出来的。

    然后她走了。

    我替小明庆幸,他这一趟可真是死里逃生,希望复苏。

    我在等他的好消息,他也许会跟阿丽一块来我这里呢。

    等了一个星期,不见他俩的影子,我觉得有点奇怪。

    然而在谈恋爱的少男少女,很少会有见旁人的闲情。

    我也得原谅他们,他们到底是孩子,想不到我也算了。

    结果小明总算来了。

    他还是垂头丧气的样子,闷闷不乐,我忍不住了。

    “你这是干么?现在还不开心?”我问:“怎么回事?”

    “阿丽不睬我。”小明答:“老问题,解决不了。”

    “什么?她到现在还不睬你?这是什么意思?”

    “是的。”

    “但是她的偶像已经破灭了,你不知道?”我问。

    “知道,大哥!我全知道,关老师不再是她的偶像了。”

    “那么她应该重新与你做朋友才是呀。”我说。

    “别忘了阿丽还有一个体育老师──”小明提醒我。

    “不会吧?”

    “怎么不会?”

    “阿丽这个人真喜欢搅!”我也真算叹为观止了。

    “现在她的国文一落千丈,热心体育了。她学网球、游泳、田径,几乎想做个十项全能。”小明说。

    “我的天!”

    “大哥,所以我怎么会开心得起来呢?”他问我。

    “小明,你听我说,阿丽不是你的对象──”

    “我知道了。这一次我可是真的知道了。”他答。

    “你打算怎么办?我不喜欢老看见你愁眉苦脸的。”

    “我把大多数的时间用在功课上面。”他说。

    “那也很好,考个奖学金回来,证明你的能力。”

    “同时我想另外找个女朋友,我这次要找一个温柔的女孩子。”

    “你一定会找到的。”我说:“别忘了带她到这里来。”

    “当然,大哥,我一定会带她来的,但是──她在哪里呢?”

    “耐心一点,”我安慰她,“小明,你会找到她的。”

    “如果找得到,就好了。”小明躺在我的床上说。

    这就是他与阿丽的故事了。

    小明离开之后,我有点感触,我很同情小明。

    我认为他是个不错的孩子,只是阿丽不喜欢他。

    而阿丽,这个样子闹下去,还不知道要闹到几时呢?

    过了没多久,小明再来找我,这次他的神色,完全不同。

    “大哥!”他说:“我找到她了。”

    “恭喜你啊。”

    “大哥,这是我买的水果,请你吃多点。”他说。

    我笑,“干么这么客气?嗯?怎么不把女朋友带来?”

    “她是一个很会难为情的人。”小明说:“她不肯来。”

    “我又不唬人,”我说:“你叫她放心好了。她叫什么?”

    “叫小雅。”

    “是不是名如其人?”我笑问:“雅是一个美丽的字。”

    “她长得很好看,最主要的是:她够女性化。”小明说。

    “难怪你这么开心呢。”我说:“你看我说得不错吧?”

    “是的,你的确说得不错,我果然找到了她。”

    “小明,如果两个人的感情不错,就得好好珍惜。”

    “我会的,大哥,我会的,你放心好了。”他说。

    小明的确欣喜若狂。一个女孩子可以给他这么多的鼓励,倒是我事先没想到的,这个女孩子,一定不错。我倒想见一见他。看清楚她到底是个怎么样子。下意识的我老把她跟阿丽比,不晓得谁高谁下。

    其实我是喜欢阿丽的,虽然她古怪。不过她也可爱。

    而小明,终于把她带来了。

    我一眼看到小雅,便知道她是完全不同于阿丽的。

    她穿了一条白色薄料子的裙子,在腰间打了许多摺。阿丽从来不穿这样的衣服,阿丽喜欢牛仔裤T恤。

    看来小明讲得不错,她的确是非常女性化的。

    小雅经过小明为我们介绍之后,静静的坐下来。

    她始终有点害怕,神情是怯怯的,头一直低着。

    她有一双很好的手,手指纤细而白嫩,指甲是粉红色的。

    尽管小明与我高谈阔论,她却一言不发,十分沉静。

    这样的女孩,也自有动人之处,难怪小明喜欢她。

    小明问我:“你的蝴蝶标本搜集得怎么样了?”

    “不错,最近又得了两只颇罕见的。”我告诉他。

    “给我看看。”

    我从抽屉里拿出标本,小雅忽然也走近来看。

    她看了一眼,忽然眼圈红了,然后流下泪来。

    我放下标本,“这是干么?小明,怎么回事?”

    小明也莫名其妙,连忙又哄又问的,小雅只是摇头。

    “什么事?”我问:“是不是我得罪了你,小雅。”

    “没有,”她终于开口了,“太残忍了,把蝴蝶做标本。”

    我呆住了。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多愁善感的女孩子,我的天。

    “蝴蝶也是生命。”她呜咽的说:“它们这样美丽。”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现在想来,倒觉有理。

    后来小雅坚持要回家了,小明对我耸耸肩,无可奈何。

    他陪她走了。

    我不怪这个女孩子,她极之良善,极之懦怯。

    这与阿丽的极之聪明,极之灵精,有大大的相差。

    第二天小明来道歉。

    “她认为我残忍?”我问小明,“所以要马上回家?”

    “非但残忍,而且冷血,而且一点人性都没有。”

    “就是为了九只蝴蝶标本?”我问:“不会吧?”

    “她是这样的。她的胆子非常小。”小明说。

    “那么她吃不吃荤,她看见死鱼死鸡不害怕?”

    “怎么不怕?连虾都怕。”小明笑,“不相信?”

    “我相信。”我说:“这年头有怪脾气的女孩子太多了。”

    “她碰一碰就哭,”小明说:“上星期我割破了手指,才那么一点点,流了三滴血,她哭了半死。”

    “你喜欢她,”我问:“是不是?这样的脾气,你不劝她?”

    “是的。她这样和善,怎么会伤我的心?”小明反问。

    “你倒是会利用她的优点。”我说笑:“你学坏了。”

    “不,大哥,我学乖了,你知道吗?”他得意的说。

    “既然她认为我如此残忍,她是不会再来的了?”

    “不,我会劝她的,大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所以,你要劝劝她,这根本是一个残酷的世界。”

    小明笑了。

    他竟结识了一个这样奇怪的女孩子。

    “你是在哪里找到她的?说来听听好不好?”我问。

    “图书馆里。她是图书馆管理员。今年十七岁。”

    “比你大?”

    “稍大一点。她刚毕业呢。”小明说:“没有关系吧?”

    “当然没有。”我说:“才差一岁左右,有什么关系?”

    “念书的时候,她的生物不及格。”小明说。

    “不稀奇,她绝对不肯解剖青蛙。”我也笑了。

    “她使我生出一种要保护她的念头,我很开心。”

    “那是必然的,小明,但是请你劝她不要过份。”

    小雅无异是有点过份,但是我不怪她。她很有趣。

    看见我踩死一只蟑螂,她会皱上眉头。瞪我一眼。

    看见我拍死一只蚊子,她又会低下头不开心。

    有一次她说:“你知道吗?大哥,其实这只是造物者残忍,老鼠咬坏东西,只是为了磨掉它的长牙,如果它的牙齿不断长出来,会顶穿它的头。”

    “是的。”我附和。

    这个时候我们已经相当熟了,我倒不觉得她讨厌。

    小雅有一个可爱的地方,她甚至不忍采摘鲜花。

    “一朵花,在树上说不定可以活几天,插在瓶里,一下子就枯萎了。”她说。

    她完全是个葬花式的女孩子,幸亏她没有自怜症。

    把她与阿丽放在一起,阿丽会气死她,毫无疑问。

    阿丽放肆得像一只小老虎,她则像一只绵羊。

    而且阿丽一定会认为她做作,觉得她不可忍受。

    其实小雅也不是故意装成那个样子,与她熟稔以后,我知道她有她的脾气。

    这世界上各人有各人的脾气,我很明白这一点。

    只是这些日子我没有见到阿丽,我只见到小雅。

    小维有时候为我钉好钮扣,为我泡好茶,为我整理地方。

    这也是她女性化的地方,每个男人都吃这一套。

    她与小明进行得很好,两个人在一起也很开心。

    小雅渐渐忘了我那些蝴蝶标本,也开始把我当‘大哥’了。

    “大哥,”她会问:“小明以前是不是有个女朋友?”

    “不要问以前的事。”我说:“你光管现在就行了。”

    小雅有点腆,她觉得非常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换了阿丽,一定追问到底,来个疲劳轰炸。

    这是小雅的好处,我就是喜欢她这一点,小明也是。

    “小明说,其实我是他第一个女朋友,是不是?”她问。

    “他这样说,你就相信他好了。”我说:“别问这些。”

    “你觉得小明好吗?”她问:“我妈妈说他太小。”

    “小明是个好孩子,年龄不是问题,好了没有?”

    我微笑着,很有耐心的向她一一解答问题。

    “不过习惯上,男的要比女的大,小明反而比我小。”

    “这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你喜欢他。我告诉他。”

    她一个人坐在我对面,很文静,很有心事的样子。

    看见小雅,我觉得应该有人为她画一幅画像。

    她是一个与现实生活有点脱节的女孩子,她带点梦幻的色彩,这是她的气质,不过我希望她改过来。

    一个女孩子,活在今天,不可以老想住在一座堡垒里,不与人接触,怜悯小动物,时时流眼泪。

    这是不对的。

    多次我皆有劝她的机会,但是我开不了口说出来。

    也许小明也是开不了口,也许小明就是喜欢她这样。

    小雅时时来看我,她开始觉得我不错,可以交朋友。

    阿丽像是忘了我,但是她又来看我了,买了很多玫瑰。

    “你好吗?”我笑问她。

    “好,你呢,大哥?”她也笑,眼睛亮得像宝石。

    “很好。”

    “听说小明交了个女朋友?”阿丽忽然问我。

    “你来看我,就是为了打听这个事情?”我问她。

    “我的天,当然不是!”她说:“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阿丽、永远爽脆得可爱,她坐了一个下午,然后才走。

    我没有问她关于那个体育老师的事情,她也没再问小明。

    我一直怕小雅会出现,幸亏她没来。事情到底没那么巧。

    小雅是第二天来的,一进来她便看到了玫瑰花。

    “你的女朋友来过了。”她微笑说:“给你送花来。”

    “不是女朋友,是小朋友。”我解释,“我没女朋友。”

    “为什么都喜欢瓶花呢?”她问我。“我不明白。”

    “小雅,不是每个人的想法都与你一样的。”

    她摇摇头,但是她没有再发表意见,她有进步。

    “今天有什么事?”我问:“你看上去好像不舒服。”

    “是的,大哥,我告诉你吧,我与小明闹意见了。”

    “什么意见?”我问:“好好的别闹意见嘛。”

    “昨天我们看完电影回来,在路上看到一只纸盒子,那只盒子在动,把我吓一跳,我叫小明去看,你猜盒子里有什么?大哥。”

    “一只狗。”

    “不是,是十只小猫,大哥,刚刚出生的小猫。”

    我叹一口气,这一下子,小明可麻烦了。十只小猫!

    “那是十只眼睛都没有睁开的小猫,多么可怜。”

    “小雅,猫是那样子的了。”我说:“有什么办法?”

    “是的,小明也那么说,大哥,但我不能见死不救。”

    “你要十只小猫干么呢?”我问:“它们没有用。”

    “不是有用没用的问题,它们也是生命呀!”

    我看着小雅,小雅也看着我,她说得是对的。

    猫是生命,蝴蝶也是生命,不过怎么办呢?我要问。

    “我决定把它们拣回去,喂它们吃牛奶,到它们长大。”

    “十只猫?”我惊问。

    小雅叹口气,“所以我有难题了,妈妈只准我养三只,我再求情也是没用,我叫小明替我养三只,他说什么都不肯,我跟他吵了起来。”

    我听过很多吵架的理由,但为了十只猫,真是生平第一次。

    “后来怎么样?”我问。

    “后来他勉强答应了,不过答应得太勉强了。”

    “小明也有苦衷,他一个人怎么养那么多猫呢?”

    “但是我现在还剩四只猫,大哥。”她看着我的眼睛。

    “不!小雅,我不会养猫,你还是另找别人吧!”

    叫我在家里养四只还不会吃鱼的猫?万万不行!

    小雅就这样子哭了,“你们的心肠,都像铁一样。”

    “小雅,街上有很多这样的弃猫,你养得了多少呢?”

    “可是这十只猫叫我见到了,我岂能见死不救?”

    她哭得不亦乐乎,简直不能够控制她的眼泪。

    “小雅,你不可以这样想,你的家会变成收容院。”

    “大哥,我从来没有求过你,现在我求你养他们。”

    “小雅,这……”

    “请你答应吧!”她哽咽的说:“大哥,请求你。”

    我不知道说什么话好了,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对牢我哭,我的心软下来,唉,叫我怎么办好呢?我的天!

    还是答应她吧,不答应也没办法,也许可以有机会再把这些小猫转送,我希望如此。

    “好的,小雅,我答应你,但是四只实在太多了。”

    “那么你养三只吧。”小雅已经很感激了,她讨价还价。

    “不!小雅,我只能养两只,我的家太小了。”我说。

    “好,大哥,我一样的感激你,我马上去拿猫。”

    “你慢慢走,不要心急,”我说:“我在家等你。”

    她擦干眼泪,跑掉了。

    我觉得她实在是一个慈心的女孩子,不过方式不对。

    像小明,我不能想像他要了三只猫怎么办。

    不过他也硬着头皮要下来了,就像我一样,唉。

    从明天开始,我要去菜场买猫鱼了。猫鱼!

    回来还得把它们蒸熟,拌饭,喂这两只小猫吃下去。

    问题是这两只猫还不能吃鱼,还要用奶瓶喂奶。

    我的头忽然痛起来,我真是没事做找事来做。

    刚才我的心肠如果硬一硬,那就不必吃这种苦了。

    但是小雅雨打梨花似的,苦苦的哀求我,我又怎么能够说不要两只猫。

    小雅不到两个锺头,就用一只篮子装了猫来。

    她把猫放上来,用很盼望的眼光看着我,不出声。

    那两只猫蜷缩在地上,眼睛已经睁开来了,也不叫。

    “很好。”我逼不得已的说:“很好,谢谢你,小雅。”

    小雅忽然之间又哭了起来。“大哥,我很感激你。”

    “算了,小雅,我会照顾这些猫的,你回去吧。”

    她又回去了。

    但是这两只猫很乖,它们并没有惹我的讨厌。

    一连几天,我也比较习惯了。我去买了鱼,放在冰箱。

    又教它们两个去大小两便,它们居然也听了。

    我觉得这两只猫实在算乖了,没有太大的麻烦。

    它们也算是一个伴,使我不致于寂寞,也好。

    我也没有打算再把它们转送给别的小朋友了,我养它们。

    隔了一个星期,阿丽来了。

    “猫?”她的眼睛也睁得像猫一样,瞪着我。

    “朋友送给我的。”我无可奈何的说:“它们很乖。”

    “灰猫。”阿丽说。

    “是。”

    “很好。”她说:“很漂亮,好好的养它们。”她笑了。

    “我养得很顺,它们很胖,大了很多。”我说。

    “嘿!猫!”阿丽又说。

    她好像很气我不过,我笑笑,置之泰然,不出声。

    阿丽走了。

    但是猫的风波,到这个时间,还没有告一段落。

    小雅又来哭了。她这个人,真好像是水做似的。

    “又为什么哭呢?”我问:“还有什么烦恼呢?”

    “小明!”她简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

    “小明?小明有什么对你不起?”我真正吓了一跳。

    “他把所有的猫都轰走了!他这个人,一点热血都没有!”

    “怎么送走的?”

    “他趁我不知,偷偷的把猫扔掉了。”小雅说。

    “也许不是吧,也许他是送给朋友了。”我安慰她。

    “我与他吵了起来,他告诉我谁也不要猫,他烦死了,把它们全扔掉,扔在街上了!”

    小雅哭得死去活来,我递了一条大毛巾给她。

    她擤了擤鼻涕,“我与小明完了,我不会再爱他了。”

    “为什么?”

    “猫都可以扔掉,他这样残忍,我对他没有信心。”

    “小雅,你不可以这样,也许他只是讨厌猫。”

    “你比他好,大哥,你心肠比他好得多了。”她说。

    “但是小明爱你,你可以这样的伤他的心?”

    “他也伤了我的心。”

    “人与人之间不可以怨怨相报。小雅,原谅他吧。”

    “不可以。”

    “何必为小小的事情这样子闹翻呢?太不值得了。”

    “这不是小事。大哥,从小看大,他不是好人。”

    我真替小明难过,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女朋友。

    但是小雅又对他有了误会,这怎么办呢?我也不知道。

    可别看小雅动不动便流眼泪,她下了决心,还真的坚持。

    我很觉得小明失策,他应该把那些猫养得好好的。

    我得劝劝小明才行,他这样做,迟早会失去小雅。

    但是小雅的脾气也最好改一改,否则的话,也会得罪小明。

    “小雅,你别太认真,回家想一想,才生他的气。”

    小雅有点丧气,她看上去显然非常的不开心。

    当然罗,年轻人与爱侣吵架,一定是垂头丧气的。

    看过他们的表情,我很当心自己,我不敢结识女朋友。

    我把小雅送出门去,自己又开始工作,两只猫走来走去。

    阿关忽然之间打了个电话来。我觉得真是意外。

    “阿关?”我问:“你找我有什么事?”他怎么会找我的?

    “有两件事。”他笑了。

    “说吧。”他好像很认真的样子,我猜不透。

    “第一:我太太要介绍一个女朋友给你,好不好?”

    “好。”我说:“求之不得呢,怎么会不好?难得她热心。”

    “既然如此,后天晚上八点钟,你来我家可好?”

    “好,一言为定,我打扮整齐!马上便来。”我说。

    “第二件事:你那个亲戚的女儿,是不是我学生?”

    “阿丽?是的。”

    “这女孩子,功课大退步,怎么回事?”他问。

    我怎么可以说是因为他上菜场,给阿丽知道了?阿关说:“这孩子很聪明,你去劝劝,别荒废了课。”

    “她的功课真很坏吗?我也担心起来!所以问阿关。

    “别的还好,只是国文,唉,几乎不及格了。”

    “好,我会说她的,阿关,这两件事你都放心好了。”

    “我会放心,那么后天晚上见你了。再会。”他说。

    我挂上了电话。

    阿关要替我作媒?

    阿关介绍的女孩子,是怎么样子的呢?我在想。

    我又不便问太多,到时去看看吧,至少可以多个朋友。

    我有点舒服,阿关两夫妻,倒是真的很关心我。

    看样子有朋友还真不错呢。我在沙发上睡下来。

    两只猫走来走去,轻手轻脚的,很是斯文可爱。

    小明也真是,何必就把这种可爱的动物扔掉呢?

    难怪小雅要生他的气了,不稀奇,女孩子想法奇突。

    但是小明也有小明的一套理论,特别不同。

    他来看我,又诉苦。

    “小雅最好跟‘防止虐畜’会的工作人员结婚!”

    “她跟别人结婚,你有什么开心?神经病?”

    “但是大哥,”小明说:“她收容这个,又收容那个,迟早家里会满得溢出来。”

    “你不该扔掉她的猫!”

    “唉!大哥,如果我不扔这些,明天又会多了几只小狗,要不就是小兔子小鸟,跟着来,还有小孩子。”

    “小明,你别胡说了,你的耐心哪里去了?”我问。

    “大哥,每个人都会有耐心到尽头的日子。”他说。

    我摇头,“你是什么意思?”我问:“你想怎么样?”

    “我爱的只是小雅一个人,将来如果与她那些动物生活,我实在受不了。”小明说。

    “你娶的未必是小雅啊,将来的事,谁晓得?”

    “现在已经受不了。”小明说:“她那些眼泪吓死人。”

    我有点同情小明,也许他真的受不了小动物。

    我叹口气。当然,他们年纪轻,感情比较不稳定。

    但是我也见过年纪大的男女,也跟他们一样儿戏。

    我想到开头的时候,小明说他喜欢小雅,就是因为她懦弱。

    现在反而嫌她眼泪太多了。由此可知,爱恶真是一线之隔。

    我觉得小明很偏心,他的耐心,都用在阿丽身上了。

    小明说:“如果小雅肯放弃那些动物就好了。”、

    人都是自私的。小明从没想过!他可以去适应小雅的性格。

    他只想小雅来迁就他,真是奇怪!人都是一样的。

    不过我同情小雅,她这样做没什么不好,她有同情心。

    我那两只猫走来走去,大了很多,看上去很可爱。

    小明问我,“阿丽怎么了?”他好像很怀念。

    “你问她干什么?”我气起来,“你真是滑稽!”

    “问问而已,问问也不可以?”小明的声音大了起来。

    “你还叫我大哥干什么?一点规矩都没有。”

    “对不起,大哥。”

    “小明,一个人最忌三心两意,你是聪明人,我不多说。”

    “是,大哥,我知道了。”他低下头,“是我不对。”

    “知道便好,你自己慢慢的想吧。”我不会再教训他了。

    “嗳,大哥,我真是一个矛盾百出的人。”他说。

    “算了,小明,再说下去我们就要不愉快了。”

    “不会的,大哥,你真是我们的良师益友,我感激你。”

    “这么一顶大帽子压上来,我实在受不了。”我笑。

    “这不是高帽子,老天,这是老老实实的话。”

    “别耍滑头了,你们这些孩子,越大越奇怪。”

    小明说:“也不会啦,大哥,我明天再来,现在走了。”

    “明天晚上我不在家。”我说:“别晚上来,记得。”

    “你到哪里去?”小明好奇的问:“大哥,你是从来不出去的。”

    “明天有朋友替我介绍一个女朋友。”我笑说。

    “真的呀?”小明几乎跳起来,他呆呆的看着我。

    “真的。”

    “恭喜你了,大哥,我听了都替你开心!”小明说。

    “这又有什么好恭喜的?”我笑:“介绍朋友而已。”

    “大哥,你也应该结婚了,这么大的年纪……”

    “这一下子可把真心话抖出来了,我真的老了吗?”

    “男大当婚呀。”小明说。

    “快走快走!”我轰他。

    “大哥怕难为清。”他说:“那我走吧,决不打扰你。”

    小明这孩子走了以后,我开始想我自己的事。

    求偶真是人生第一大事,无论如何,每个人都要伴侣。

    我做王老五这么久,如果兴了成家的念头,也不算过吧?

    只不知道阿关替我介绍的女孩子,品貌如何?

    我很担心。

    明天去的时候少不免买点水果之类的东西。

    其实这些年来,我也有点节善,如果结婚,经济上没有问题。但是这年头,找一个对象很难。

    我的要求是相当高的,否则的话,怎么会一直找不到人。

    明天是一定要去的。

    阿关的家就在附近,我到得很准时,买了一点鲜果。

    关太太笑说:“你真是客气,何必这样子陌生呢?”

    我不敢说太多的话,因为我的神经紧张,怕说错。

    关太太说:“实不相瞒,要介绍给你的女朋友,是我表妹。”

    “啊。”我答。

    阿关说:“她叫文采。”

    “很好的名字。”我说。

    “人也很好,不然怎么敢介绍给你?”阿关说。

    “我不是什么好人。”我也笑了起来,“你别误会。”

    关太太说:“别太谦虚了,我们觉得你很不错。”

    “不敢当不敢当,怕高攀了表小姐。”我说。

    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关太太说:“一定是文采,她是很准时的,我去开门。”

    门被打开了,进来一个女孩子,好年轻,好精神。

    她顶多廿二三岁,当然比阿丽她们大。但也很年轻。

    我连忙站起来。关太太替我们介绍。我又坐下来。

    文采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我不相信她会没男朋友。

    她谈吐很好,风度极佳,如果我有勇气,她是好对象。

    关太太弄了菜招呼我们,文采也进厨房帮忙。

    “怎么样,不错吧?”阿关向我挤眉弄眼的。

    “很好,只是我配不上呢。”我说:“太高贵了。”

    “不好的女孩子,怎么敢介绍给你呢?”阿关说。

    “她不会没有男朋友吧?她的条件那么好。”

    “你呢,老大,你也不差呢,怎么就没女朋友?”

    “找不到。”

    “文采也找不到。”阿关说:“再简单没有了?”

    “但是我……”

    “你什么?一会儿饭来吃一点就行了。”阿关说。

    一顿饭吃下来,我知道文采是个教师,刚毕业不久。

    她今年廿三岁多一点,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

    她并没被纵坏,父亲是小学校长,母亲是好妻子。

    她无论那一样,都非常吸引我,这次阿关没介绍错。

    她又很大方,完全把我当朋友看待,我们谈了很久。

    她对于我的‘自由职业’相当表示兴趣,我则觉得惭愧。

    所谓‘自由’这就是说工作无定时,而收入也无定时而已。

    一般女孩子,对这样的职业,多数不表示兴趣。

    但是文采不同,她垂询很详细,很查根问底。

    她还问我要作品看,老天,我的东西如何见得人?

    但是我们这一夜,还是谈得很愉快,很开心。

    她问:“有空我可以来探访你?你会不会欢迎?”

    “欢迎之至。”我说。

    这是由衷之言,我相信她听得出来,文采是聪明人。

    我喜欢这样的女孩子,阿关两夫妻实在太好了。

    我先告辞,然后阿关叫我送文采回家,给我一个机会。

    这是很老套的安排方法,但是却很实用,我照做不误。

    文采住在老式房子,我送她上楼梯,她进了屋子,再在大露台里向我招手道晚安。她住二楼。

    我有种做了罗密欧的感觉。

    这种机会,不是常常可以得到的,我真算幸运。

    那个晚上,我把两只猫喂得饱饱的,才上床睡觉。

    我一直做孩子们的求偶顾问,现在自己可得了机会。

    这叫做皇天不负苦心人。我的感觉是快乐的。

    一连几天,我神采飞扬。我打过一次电话给文采。

    我请她到这里来看看。我约了她三天之后来。

    我得准备一下才行!家里虽然不脏,但也得整理。

    我请了阿丽来帮手,她比较听命令,也做得动。

    但是她很多事,她一直问:“大哥,你打扫家里干么?”

    她是一个好奇的人。

    我把沙发套子都换上干净的,地板打了腊,亮光光的。

    阿丽说厨房地下要洗,她居然会拖地,了不起。

    我说:“阿丽,一定请你吃大餐,你太乖了。”

    “大哥,”她笑嘻嘻的说:“这叫养兵千日,用在一朝。”

    “还有什么要准备的?”我问她:“你替我看看。”

    “准备什么?”阿丽问:“你准备做什么,你没告诉我。”

    “阿丽,你的毛病是多事,这个习惯必须要改。”

    “什么多事?”阿丽笑嘻嘻的说:“你瞒得了谁?”

    “谁?什么瞒谁?谁要瞒谁?我太不明白了。”

    “一定有女孩子来看你,是不是?”她问:“还骗我?”

    “奇怪,怎么见得收拾东西就是有女客来访呢?”

    “因为你一向都马马虎虎,没有其他力量可以推动你。”

    我笑。

    “怎么,猜对了吧?”阿丽拍手,“还赖呢?赖不掉了。”

    “你真鬼灵精。”我说。

    “旁观者清。”阿丽连忙又补上一句,“知道吗?”

    “对了,你用了这么多成语,我才想起来的,你的关老师,托我转告你,你的国文退步迅速,你得当心。”

    “是吗?”阿丽说:“也没有不及格,我自然当心。”

    “以前你是拿一百分的学生,他对你失望了。”

    “我对他更失望呢。”她说:“真是的,怎么算帐?”

    “你这个孩子,真是另外有一套奇怪的想法。”

    “谁都有奇怪的想法,不是?反正我不打算考好国文。”

    “你可以做到的事情而不做,这是不对的。”我说。

    “大哥,你什么都好,就是喜欢教训人。”她翘嘴。

    “你现在才十几岁,就不让人教训了?”我反问。

    “你去告诉关老师,我根本不愿考他那一科!”

    “你实在是任性,”我笑说:“我没见过这样的孩子。”

    阿丽皱眉头说:“要是我不做自己开心的事,到了八十岁,往回想,我真会后悔。”

    “我的天!”

    “我只活几十年罢了,大哥,无论怎么做人,总是匆匆忙忙的一世人,迁就得了那么多吗?”她认真的问。

    我呆了一会儿。“但是阿丽,你这种想法,真是很少的。”

    “也许,但是很多年轻人都不能太适应这个世界。”

    我想起小雅,她也是一个这样的人,她也不适应生活。

    于是我说:“阿丽,我不准你想太多事情,知道没有?”

    “知道了,大人总不让我们想事情。愚民政策。”

    我又笑,阿丽这孩子讲话太有真理,我很服她。

    “你的工作完了,你可以回去了。”我说:“谢谢你。”

    她呆呆的坐在那里,“派不到用场就赶我走,真毒辣。”

    我又笑,“你打算在这里一整个晚上?”我问她。

    “大哥,我回家也没有事情可做。”她向我诉苦。

    “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你提不起劲来,能怪谁?”

    “好了好了,算了算了,我情愿回家也不听你的。”

    “明天来,我请你吃冰淇淋。”我说:“不要生气。”

    她瞅我一眼,出门走了。

    她是一个好小孩。

    这年头寂寞的小孩太多,除了关在家里,他们想不出可以做些什么。看电影,吃茶,都已经腻得不能再腻,几条又脏又臭的马路,又有什么好逛,假期旅行,无论哪里,都挤满了人人人,连插足的地方都没有。

    大家只好呆在家里胡思乱想,像飞不动的小鸟。

    阿丽也是其中之一。我是很同情她的!我同情所有的孩子。

    文采来的时候,很惊异我家里的洁净,她问:“一个人住?”

    我的脸就红了。她这样问,是什么意思呢?

    她随即察觉,她问:“令尊令堂呢?不在一块儿?”

    “去世了。”我说。

    “对不起。”她马上把话题支开,“一个人住倒清静。”

    “是的,方便工作。”我答。她很会替我着想。

    我请她坐下来,喝茶吃点心,与她参观我的两房一厅。

    “真是十分整洁呢。”她赞不绝口,“男人这样子不容易。”

    我没说我是特别请了帮手来的,我没有说出来。

    她问:“最近的工作忙不忙?我没有打扰太多吗?”

    “再忙也抽得出半天的时间。”我笑,请她再坐下。

    她穿了一条细麻的长裤,一件白色短袖纱衣,非常明朗。

    她的脸色非常好,有一种青春气息,紧紧的吸引了我。

    我与她一直聊天!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一样。

    阿关这一次,可没介绍错人,我觉得这是对了。

    很少有介绍成功的男女朋友,大概我与文采,是例外。

    这样的女孩子,我愿意与她做朋友,以至是伴侣。

    她实在太合我心意了。在家坐了半天,我问她要不要出去走走,她摇摇头。

    “到哪里去呢?”她反问:“地方是这样的小。”

    我笑,“是的,这里的居住环境,太不理想了。”

    “表姐叫我们上她家去吃饭,她做了一个五青鸡。”

    “阿关的福气很好,娶到了你表姐。”我很羡慕的说。

    “是的,我表姐很能干,又会理家务。”文采抿嘴笑。

    “你呢?”

    “我?”她的笑意更浓了,“我什么也不会。”

    “我不相信。”我说:“你也是一个很能干的女孩子。”

    “我又不会做菜,又懒。不肯管家。”她笑说。

    “结婚之后就一定不这样。”我忽然之间冲口而出。

    随即我便察觉自己失态了,我真有点得意忘形。

    我不出声,真是尴尬,我一向说话都是小心的呀!

    怎么这次就大大失礼了呢?希望她不要见怪才好。

    但是她没有,她绝对没有生气,她只是看看地下。

    隔了很久她说:“唉呀,地下真是一点灰尘都没有。”

    廿二三岁大概是一个女孩子最可爱的年纪了。

    她开始成熟,但是又保留着一部份的天真烂漫。

    她不再孩子气,然而又不过份世故,老气横秋。

    文采正是这种年纪,她不像阿丽她们,会无理取闹。

    文采讲道理,明是非,但是又调皮,轻松。

    想到这里,我几乎要跳起来,好像人在书堆里了。

    “我们几时到阿关那里去?约好时间没有?”我问。

    “晚饭时间去好了。”她说:“你通常是怎么吃的?”

    “吃?没有定时,在朋友家,餐厅,自己弄。”

    “自己怎么个弄法?”她问:“你倒说来听听。”

    “胡乱来的,”我的脸又红了。“下点面,煮一锅汤?”

    “叫我表姐跟你做点菜带过来吃,不就行了?”

    “那怎么好意思?况且她也是够忙的了,不可以。”

    “这样吧,”她说:“我倒是很空,我来帮你如何?”

    “好是太好了,”我说:“只是太不敢当了。”

    文采笑,“怎么说一句话,有这么多的‘太’字?”

    我也笑。

    “没有关系的,既然有空,我会常常过来的。”她说。

    “那太好了。”我眉飞色舞的说:“我等着吃你的菜。”

    “我们可以过去了。”文采说:“他们离这里很近。”

    “是的,才走十分锺的路程。”我说:“不远。”

    一个人在与女朋友交谈的时候,少不免会有点语无伦次。

    我就有这种情形发生了。

    我锁上门,与她一同散步过阿关的家里去。

    我顺便买了一点水果,文采也帮我拎了一点。

    我问她,“你的名字真是好听?是父亲取的吧?”

    “不是,是祖父,我们一家都是他取的名字。”文采说。

    “府上还有些什么人?”我问,其实我想打听打听。

    “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她说:“一共四个孩子。”

    “你母亲福气很好。”我说:“四个孩子不算多不算少。”

    “以今日的标准,算是多的了。”文采说。

    “你妹妹叫什么名字?”我问:“也是单名?”

    “不是,我们四个人的名字都奇奇怪怪的,她叫凤凰。”

    “是的。”文采笑了。

    “好听倒是真好听,只是奇怪了一点。”我说。

    “可不是?祖父就有这种毛病,其实我既不文又不采。”

    “哪里,我倒觉得你名如其人。”我由衷的赞美。

    她笑,“谢谢你。”

    “咦,到了。”她抬头说。

    “我们上去吧。”我说。

    我现在好像混得很不错的样子,有女同行,有饭可吃。

    我倒是很感激阿关。世上的事情实在被安排得太奇妙了。

    文采按铃,她的表姊,关太太前来开门,我们道了谢。

    关太太笑,“我以为你们会早一点来,等候多时了。”

    “谈谈就忘了时间。”我说:“对不起,每次都来了就吃。”

    关家两个孩子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电视,非常乖。

    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一定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抱负。

    但是等到成年,这些壮志也就渐渐磨灭得不见了。

    像阿关这样,我记得他一直说要得个什么博士。

    但是毕业之后,他就出来教书!做了个中学教师。

    现在生活过得这样安定,快乐,谁说不好呢?

    人越过得平凡,越是有意思,我从关家得到了真理。

    阿关现在的精神享受,决非任何大统领大富豪可以比拟。

    我羡慕他。

    一个人的一生如果可以这样渡过,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文采问我,“你在想什么?”她看着我,微微笑着。

    “啊,”我说:“一时间,我想起了很多事情。”

    她还是看看我,等我说下去。

    “我觉得这一家真是快乐和祥。”我说:“太羡慕了。”

    “是的,我也常常有这个感觉,”文采说:“表姐对表姐夫好,表姐夫也对她好,十全十的配搭。”

    “这个是很难得的,夫妻也有搅得不愉快的例子。”

    “是的,有时候看着那些怨偶,连结婚都不敢。”

    “但是也有像你表姐这样的例子,你可以放心。”

    文采说:“幸亏还有表姊的榜样,才使人对婚姻有信心。”

    我与她都笑了。

    关太太说:“说得忘了吃饭了,快来吧,鸡汤好了。”

    我们四个人,又在一块儿吃了很开心的一顿饭。

    那些家常小菜,竟比海参鱼翅还美味,还令人难忘。

    两个孩子在小桌子上吃,他们很有礼貌,很有教养。

    要是我有一个这样的家,我也会满足像阿关一样。

    毕竟我也是近三十岁的男人了,想成家是自然的。

    这一天下来,我与文采很熟了,我觉得我们很投机。

    我决定开始所谓追求她。何必怕难为情呢?我想。

    这是每个男人的必经途径,否则怎么得到老婆?

    问题是怎么样开始追求文采,这太好的女孩子。

    一个男人,在娶老婆之前,应预先有心理准备。

    准备负担两个人的生活,准备负起未来的责任。

    这不是庸俗,这是应该做的事,我不喜欢空口讲白话。

    我在银行里稍有节储,可以应付婚事,这不成问题。

    问题是文采那方面,不知道她怎么样,她可喜欢我?

    看样子是喜欢的,一个女孩子如果对那个男人没意思,不会去看他吧?文采来看过我。

    一切接步就班的来吧,我不是没有希望的,我鼓励自己。

    隔了三天,我再去约文采,她说刚刚没有空。

    她说她约了朋友去旅行,晚上会累,不想出来。

    她解释得婉转,我当然接受这样的解释了。

    我请她打电话给我,她也答应了,我很开心。

    那天阿丽来看我,阿丽仿佛不太起劲,也不打听我的事了。

    “不是你的体育老师出了毛病吧?”我问她。

    “他摔伤了。”

    “那很平常,他也是人,自然会摔伤的。”我说。

    “他在浴缸里滑了一交,跌伤了脊骨。”阿丽说。

    “太不幸了。”我说:“伤得重吗?你有没有去看他?”

    “真丢脸,在浴缸里摔交。”阿丽笑了起来。

    “他也不想这样──怎么?你又不崇拜他了?”

    “我从来没有崇拜过他!”阿丽忽然之间否认。

    “阿丽,这又是不对了。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真的,大哥,我的生活太无聊而已。”她说。

    阿丽说:“但是我的确不舒服,觉得精神无法寄托。”

    我笑。

    我也有这种感觉,但是与文采一起的时候,完全不同。

    “找一个人爱上他,是解决的办法,但是那个人又不爱我。”

    “阿丽,努力你的功课吧。”我再次苦劝她。

    “嘿!”

    然后我交女朋友的事情,像最惊人的消息传开了。

    小明问:“大哥,你有女朋友了,是不是?好消息。”

    “还不算女朋友呢,你从哪里听来的?”我反问。

    “阿丽说的。”

    “阿丽真烦。”我笑。

    “让我们见见她好吗?”小明问:“我们都想见她。”

    “你与小雅呢?”我问:“她好些时日不来了。”

    “她认识了新的男朋友。”小明说:“我没告诉你?”

    “没有!”

    “她坚持说我是一个残忍的人,然后说你慈善。”

    “也不见得啦,你怎么就与她闹翻了?”我问。

    小明说:“两个人性情不合,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她在做什么?是不是怕不好意思?所以不来电话?

    我开始想念她。几天不见,日子仿佛已经很长了。

    她到底怎么了呢?

    也许我可以在阿关那里打听一下,看看清形。

    大概这样做是可以获得一个答案的,但我不想太紧张。

    我可以再打一个电话去找文采,约她出来看场戏或是什么的。

    一个人坐在家里,像我这样,时间实在不容易打发。

    与文采在一起,一整天却又过得飞快。莫名其妙。

    看样子文采的确有她的魅力,紧紧的吸引着我。

    我看我还是打个电话去找她吧,否则怎么办呢?

    电话拨通以后,她家里面的人说她有事出去了。

    这是失望。

    我没有多问,说了一声谢谢,只好默默挂上听筒。

    真没有办法,追求女孩子,非得经过这种阶段不可。

    谁晓得呢,也许小明追阿丽的时候,也一模一样。

    但他们是小孩子啊,我与文采,是大人,也逃不过这关?

    后来我就笑了,文采怎么晓得我会找她的呢?

    她总不可以每天依时在家恭候吧,太不公平了。

    晚上再试一次,千万不可以做出类似茶饭不思的样子来。

    没到傍晚,电话就响了,我没料到是文采她。

    “你找我,”她问:“有什么事吗?最近对不起,我很忙。”

    “难怪呢。”

    “替几个小学生补习,又是考试的时候了。”她笑。

    “出来也没有时间吗?”我问:“大家不能见见面?”

    “当然可以,我有空,一定出来,好不好?”

    她虽然很客气,但是我听出苗头不太对的样子。

    这是她第二次拒绝我的约会了,为什么呢?我想。

    她说:“出来也不外是看戏喝茶,那多无聊。”

    “无聊是无聊一点,但是我怎么见得到你呢?”

    “要不你上我家来,也是可以的,你有空吗?”

    我的信心又恢复了一半,“好的,几时呢?明天?”

    “我先要与父母商量一番,才可以决定,打电话给你好吗?”

    “好的。”

    我们就谈了这么几句。我的信心仿佛又降下去了。

    小雅给的那两只猫,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活泼异常。

    现在不活泼的大概是我了,我觉得情绪低落。

    忽然之间,我觉得我简直与小明他们没有什么两样。

    这一方面,大家都是公平的,丝毫没有分别。

    我一整天都不想做事情,我怀疑文采是推搪我。

    趁小雅还没带着她的朋友来,我再到关家走一趟。

    阿关还没放学,屋子里只有关太太一个人并孩子。

    关太太很关心我,“有什么事吗?脸色不太好呢。”

    “没什么。”我开头还不知道怎开口才好。

    “有什么事说出来好了,大家自己人一样而已。”

    “关太太,你介绍了文采给我,我很高兴……”

    “你们进行得怎么样?”关太太也顶关心这件事。

    “没有,她不肯与我出来,老是推掉我。”我说。

    “什么,这么多天了,你们还没有约会过?”

    “是的。”

    关太太笑了,“不是你怕难为情吧?怎么会呢?”

    “没有,我约过她两次,她都说没有空。”我说。

    “男人在这方面,可不能怕难为情,脸皮越厚越好。”

    “恐怕我就是太厚了,”我尴尬的说:“所以才失败。”

    “不会的,你放心好了,”关太太安慰我,

    “不会的。”

    我苦笑。

    “你对我表妹的印象还好不好呢?”关太太忽然问。

    “还用问吗?”我摊摊手,“好得不能再好了,关太太。”

    她抿着嘴笑了,那种样子,颇有点像文采呢。

    “既然如此,我替你去问文采,好不好?”她说。

    “当然好,”我用手娼擦着汗,“太惭愧了,要你麻烦。”

    “哪里哪里,”关太太说:“稍迟我会打电话给你的。”

    “好,那么我先告辞了。”我站起来告退,又谢了她。

    关太太替我开门,叫我好走,我便一个人回来了。

    我心里面真是既忧又喜的,矛盾万分,坐立不安。

    我希望关太太可以替我问得文采的心意,免我烦恼。

    一则又怕关太太与她表妹两个,笑我是个傻子。

    唉,有谁在恋爱期间不是傻子,那才是千古奇闻呢。

    我算是在恋爱了吗?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呢,奇怪。

    我失魂落魄的赶到家里,小雅站在门口等我。

    “大哥,幸亏你回来了,我们刚刚想走呢。”她说。

    “对不起,小雅,我实在有点要紧事,出去了一次。”

    “你好像失魂落魄似的,什么要紧的事?”小维问。

    “进来再说。”

    小雅进屋子里来。

    “咦,你的朋友呢?不是说还有一位朋友同来吗?”

    “我叫他下楼去借电话打,怕你出了什么事呢。”

    “不会的。”我笑。

    “大哥,你还养着这两只猫呀,”小雅感动得不得了。

    “就成大猫了,是不是?”我问,抓起一只逗着玩。

    “是的。”她答。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有人嚷:“小雅!小雅!”

    “啊,他上来了,”小雅连忙放下猫,“我去开门。”

    她匆匆忙忙的把门打开,我看到一个男孩子站在外头。

    他很畏羞的走进来。这样年纪轻的孩子,不会超过十九岁。

    “请坐。”我索性客气到底,“要喝些什么不?”

    “不用了,不用了。”他连忙挥着手,客气得很。

    他不会是在防止虐畜会里工作的吧?我心里想。

    “大哥,他叫周礼,现在还没毕业,在念工专。”小雅说。

    我猜错了,小明也猜错了。我替他们倒了两杯可乐。

    小雅说:“大哥今天家里特别整洁。是不是有特别客人?”

    “没有。”我想说整洁已经是很多日前的事了。

    还提来作甚呢?

    “小雅常常说起你。”周礼说:“我也可以叫你大哥吗?”

    “当然,为什么不可以?请勿客气。”我说。

    “大哥,”小雅说:“你好像精神有点不太好呢。”

    我想:如果不是这班孩子过份聪明,就是我的喜怒太形于色了,没有别的解释,每个人都

    看出我的心情不好。

    “没什么。”我推说:“我不是很好吗,一点事都没有。”

    “如果不方便的话,”小雅说:“我们改天再来好了。”

    “有什么不方便的?小雅,你是几时变得这么多心的?”

    “不啦,大哥,我们之间,实在不用太客气?”

    “小雅!”

    她向那个叫周礼的男孩子打一个招呼,就真的要走了。

    我觉得万分不好意思,好像要把他们赶走似的。

    然而我今天的情绪也实在太不好,真的手足无措。

    我不认为把他们留下来,我会把他们招呼得很好。

    所以我放他们走了,然后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

    我实在不想工作,没有那种心情就是没心情。

    然后电话来了,我连忙走过去接,铃声才响了两下。

    “喂?”我急促的问:“是不是关太太呢?”大概是她了。

    “我是。”

    “关太太,怎么样?”我问,“你替我问过了没有?”

    “马上问了,只是文采说她要替小学生补习,所以比较忙。”

    “没有其他的原因?”我不太相信,“真的没有?”

    “她说,现在她不想谈恋爱,做朋友是可以的。”

    “啊。”

    我明白了。大概是我不合她的意,才这么说的。

    “我想我明白了。”我的声音降低,“关太太谢谢你。”

    “但是做朋友有什么不好呢?凡事不能操之过急呀。”

    “但是我听得懂她的弦外之音,关太太,我明白。”

    “你明白就好了,我劝你不要放弃文采这个朋友。”

    “我知道。”常常看见有年纪轻的女孩子去你那里,有好

    “而且她说她有一个女朋友住在你那层楼里,常常看见有年纪轻的女孩子去你那里,有好几个不同相貌的,是不是?”关太太忽然问。

    “谁造我这种谣?”我生气了,“不错有很多孩子来我这边,不过他们都有男有女,绝对不是他们想像中的卑鄙!”我真的生气了。

    “也不是文采误听人言,只不过问问而已。”关太太说。

    “她是为了这个才不肯与我出来?”我忽然之间醒悟。

    “既然你不乏女友,那么她还出来干什么?”关太太笑。

    “原来就是为了这个!“我慨叹,“早说就好了!”

    “女孩子家,总不能什么都说吧?”关太太说。

    “这也是的、但是女孩子为什么都这样小器?”

    “这是应该的,不是小器,这方面是特别不容沙石的。”

    “不过那些小男孩小女孩都是我邻居,有空来我家玩的。”

    “如果是真的,我可以照告诉文采,好不好?”

    “好吧。”

    这一次谈话,到此为止,忽然之间,我对文采很是失望。

    我一直觉得她与别的女孩子不同!哪晓得结果也一样。

    第一,她说不愿意谈恋爱,只可以做朋友,单单朋友。

    然后她又嫌我有其他异性来访,而且表示不满。

    这太难了吧。

    即使阿丽小雅她们是我的异性亲密朋友,她也不能干涉我。

    这种做法是自私的,而且蛮不讲理,我觉得失望。

    如果文采的要求是这样的,我劝她去和尚寺里找朋友。

    怎么可能我只限她一个女孩子来往呢?这是做不到的。

    况且我很不喜欢她那个所谓朋友传出去的闲言闲语。

    物以类聚,文采能与这种人在一起,她自己是什么?

    我又不喜欢人家侮辱我与这班孩子的交情,他们讲得是这样庸俗,叫我受不了。

    我实在很生气。

    很久没有这样生气了,今天真是例外,使我这样激动。

    多少日子来,我过着老僧入定的生活,真不该思凡。

    现在女朋友没寻着,倒招了一身的烦恼,真犯不着。

    我躺在床上,想了很久,算了,得个教训也是好的。

    难道我一辈子都做王老五?也不见得有这样的事。

    反正一切机缘末到,无法可使,慢慢等就是了。

    当然,一个男人无聊,是有很多解闷的消遣的。

    那些舞厅酒吧,都是为男人而设,花几个钱就可以。

    但是我却从来不想到那种地方去,买那种乐趣。

    这是性格问题,或者我就是这样的人吧,我不知道。

    所以我很难结识到女朋友,女孩子也很难认识我。

    这种王老五的生活使我极度厌倦,甚至很憎恨。

    天天耽在家里,无所事事,洗洗个碗,收拾地方。

    我不是说娶了太太,就完全把这些事情推给她做。

    但是结婚之后,即使要做家务,也比较有意思。

    现在就什么都无聊,我不高兴动一只手指,只想躺着。

    看样子我多年来控制着的情绪终于崩溃了。

    我又有点恨阿关,真是,我一个人明明好好的,又介绍什么女朋友给我。

    我唉声叹气。

    以后这班孩子也不用来了,我自己还觉不妥呢。

    以前是他们的导师,现在真是愧见这一班年轻人。

    我孵在家里达几天之久,工作也不想做,很低潮。

    但是我希望问题有解决的时候,我的心境可以平复。

    到第三天,电话铃响了。

    我想这大概是追我交货的,没有什么好事情。

    于是我接过听筒,没精打采,喂喂了一声。

    “是我!文采。”

    “是你?”我一呆。

    “是我,那班小孩子,考试终于考完了。”她说。

    她的口气,好像若无其事;女孩子多数有这个本事。

    “啊。”

    “我想来看你,可以吗?我与父母说过了,他们说凡是我的朋友,都欢迎,那不是很好吗?”

    她一连几个“吗”,我的心又动摇起来,她到底怎么呢?

    她是不是有点回心转意呢?我不明她卖的是什么药。

    “咦,为什么不出声,是不是不高兴了?”她笑问。

    我叹口气,其实我哪里敢不高兴呢?我才不敢呢。

    我说:“既然有空了,我来你家也可以,你来我家也行。”

    “那么我来好了,有点东西要带给你。”她挂了电话。

    我又呆了半晌。

    这样的女孩子,真令人难以捉摸,唉,我的天。

    她几时来呢?家里一团糟,我想,让它这样好了。

    反正再瞒她我是一个整洁的男人,也是很虚伪的。

    文采这个人,真是说来就来,没到一个钟头,人就到了。

    她提了一大堆东西,站在门口,笑嘻嘻的看住我。

    “这是什么?”我问。

    她进屋子,关好门,把大包小包放下,说:“好热。”

    “当然热啰,你提了这么多东西,是给我的?”

    “是给你的,猜猜是什么?”她侧着头,样子很顽皮。

    我鼻子里闻到香味,“是──不会是──?

    ”我问。

    “是了,算你聪明,是我帮你煮的两个菜。”她答。

    “唉呀,怎么好意思?”我失声道:“太不应该了。”

    “我答应过替你烧的。有五香鸡,有豆瓣酱,怎么样?”

    “唉,都是我爱吃的。”我说:“太感激你了。”

    “那天在表姐家里.我看你好像吃了很多似的。”她说。

    “是,我喜欢这几个菜。让我放到冰箱去吧,别坏了。”

    她又帮我把菜放到冰箱去,整整齐齐的都搁好。

    她简直跟没事人一样,既不像不给我认识其他女孩子,又不象无理取闹。

    我又觉得我的眼光不错了,但是关太太那边,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不明白,太不明白女孩子了。

    “为什么呆呆的看着我?”文采笑问:“你怎么了?”

    “没有怎么,只是,只是──你要不要洗个脸!”

    “不用;坐一下就凉了。今天你家里有点乱。”她说。

    “是的,”我坦白的说:“那天是请了朋友特地打扫干净来招待你的,今天措手不及,原形毕露。”

    她笑,笑得很厉害。

    “这几天,你真是忙考试的事情?”我开始问她。

    “当然。”她睁大了双眼。

    “我还以为你不肯来呢。”我说:“吓了我一跳。”

    “没有,不过表姐把你形容成一个很想结婚的男人,我有点顾忌,我以为你是要娶妻,不是找朋友。”

    她说得这样坦白,我也不好意思了,我也只好照直说。

    “其实谁不想娶太太呢?”我说:“我已经快升学了,不过我又没有闹妻子慌,哪有一见到女孩子就这样?”

    文采笑,“这么讲来,我表姐是言过其实了?”

    “很可能有一点。”我客气的说:“你放心,我不是那种男人。”

    “请你不要误会我表姐不好,她常常逼我结婚,她又非常想撮合我们两个人,所以我才把这话来推搪她的。我说我只想交朋友,不想结婚。你可别生气。”

    “我不会,这也难怪你。”我说:“你表姐的确很热心。”

    “是的,凡是婚姻幸福的人,便一直也想别人结婚。”

    “是。”我说。

    “我的意思是,没有了解,怎么能成为夫妇?”

    “是,”我附和,“一切事可不能操之过急的。”

    文采也笑了。“你要喝些什么?”我才想起来。

    “我自己来,”她说:“样样都是自己动手的好。”

    她跑到厨房去,唏哩哗啦的就冲好了茶,整理好东西。

    我觉得很抱歉,她一来就很忙,做这个做那个的。

    做朋友尚且如此,做妻子更不知道怎么办了。

    我的能力有限,哪个女孩子跟我,都是会吃苦的。

    我看着文采,到现在我已经不抱太大的希望了,但是我希望这个伟大的女孩子她会是就好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对她有无上的好感。

    假如她愿意的话,我也不想再交其他的女朋友了。

    但是她肯不肯呢..

    她递给我一杯香香的茶,我喝了一口,精神松弛了。

    “我希望你不要生我的气。”她说:“怎么样?”

    “你这样说,我真是无从气起。”我笑了,“我误会了。”

    “你也不会怪我表姊?”她问。

    “不会。”我说:“她真是热心人,也非常关心你。”

    “她老是认为我不懂得照顾自己。”文采摇摇头。

    “你真的没有要好的男朋友?”我还一直在问她。

    “没有。”她答。

    “像我这样的呢?”我问。

    “很多。”她笑。

    我点点头,看样子,我还得经过一番竞争才行。

    “坐在家里谈话不是很好?我不喜欢在外到处走。”

    “挤在人群里太没意思。”我说:“你这点意见与我相同。”

    “做朋友,总点共同点吧?不然怎么行啊。”她说。

    在这时候门铃忽然响了,文采看看我,我站起来去开门。

    她为什么看着我。

    是不是怀疑来的人是我的女朋友?她还相信那些谣言。

    我是问心无愧的,我拉开了门,门外站的是阿丽。

    她拿着一盒蛋糕,两本课本,站在那里,探头深脑的。

    “咦,进来呀。”我说。

    我心里暗喜,这一下子,我可以让文采知道我那些“女客”的真面目了。

    “你有客人,大哥。”

    “进来别鬼祟,”我笑道:“你就是专门会这样。”

    阿丽进来,坐下,忽然之间眼圈就红了起来,哭了。

    阿丽很少哭,这才是第二次,我很是尴尬,又不知就里。

    “干么,你?”我问她。

    “我的国文不及格。”她说。

    “该死!”我说:“那怎么办?给不给补考呢?”

    “准补考,但是母亲说,如果不升班,她就赶我走。”

    我看文采,文采忍不住笑了,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阿丽,你真该惭愧!你上学期的国文是第一名!”

    “是的,但是国文老师要转校了,我又没有温习……”

    “你现在预备怎么样?”我问她:“找我帮你忙?”

    “是的,”她无精打采,“我明天才来吧,你又没空。”

    “来得及补吗?”我问。

    “还可以的。”她答。

    “你那体育老师呢?”我问。

    “别提了,”阿丽的声音像蚊子,“现在还没出院呢。”

    我跟文采道:“这孩子的国文教师便是你姊夫阿关。”

    “是吗?”文采问。

    阿丽看我一眼,暗示我不要再说下去,我当然明白。

    反正他们也完蛋了。我应该说:阿丽对阿关已经完了。

    文采问:“一共有几课国文呢?或者我能帮你。”

    如果文采一直是这么热心,难怪她抽不出空来见我。

    阿丽摇摇头,“才九课,但是都要背,补考在一星期内举行。”

    “这么急?那可有点麻烦了。”文采说:“我也是当教师的。”

    阿丽说:“你真温柔,我们学校里的女教师,都凶神恶煞。”

    “阿丽──”我阻止她。

    这孩子真会拍马屁,实在太灵精了,我看出她的企图不良。

    她大概是想文采替她补习吧,所以一口甜言蜜语。

    “真的,这位姐姐,一看上去就知道人好。”

    我白她一眼。

    “大哥,你有了女朋友,也不告诉我们。”她还在说。

    文采道:“我们不是那种朋友,不过大家谈得来罢了。”

    阿丽说:“但是大哥这里,从来没有女客上门的哩?”

    阿丽拚命替我宣传。

    “你不是女客吗?”文采问:“难道你是男孩子?”

    “我怎么能算?”阿丽笑,“我们是他的学生。”

    文采看我,脸上有一付“原来如此”的表情。

    看样子虽然她一直说“我们只是朋友”,倒也蛮关心我的私生活,这是女人的通病吧?居然文采也不例外。

    我解释,“这些孩子一直来这里,最近因为考试,除了几个老来的,其他的都失了踪,到了暑假,这里更挤满了人。”

    阿丽说:“是的,暑假这里是我们俱乐部。”她拍手。

    “暑假?”我瞅她一眼,“你还是好好的准备考试吧。”

    文采说:“可怜的孩子。”

    “孩子?”阿丽说:“我不小了。”

    她穿着雪白的短裙,两条腿修长美丽,是的,她不小了。

    但是我从来没有把她当过大人,在我眼中,她、永远是孩子。

    我说:“阿丽,你别闲聊了,赶快打开国文课本吧。”

    “怎么好意思呢?你们谈吧,我还是回家去的好。”

    “没有关系──”文采说。

    门铃又响了。

    我耸耸肩,“对不起,我这里就是这样,俱乐部!”

    阿丽说:“我们对他们说的,大哥现在没有空了,大哥……”

    “你真多事!”我去把门打开,门外站着小明。

    “大哥,你有客人──?”他看到阿丽,呆住了。

    阿丽说:“我要走了,大哥,蛋糕是请你与姐姐吃的。”

    “慢着,”我说:“无功不受禄呢,你可别这么客气。”

    小明问:“阿丽,你是不是要补考国文?”他还是关心她的。

    阿丽点点头。

    小明说:“我这次考得不错,我来帮你温习吧。”

    阿丽看看我,又看看小明,不响,我看出她心里是愿意的。

    “好啦,小明帮你再理想没有啦,小明,你送阿丽。”

    “好的。”小明答应得很快。

    “阿丽,”我说:“乖一点,知道吗?好好的考试。”

    小明大喜过望的把阿丽送走,也没说他为何来找我。

    我把门关上,松了一口气。

    文采笑了,“那个男孩子,是阿丽的男朋友吗?”

    “以前是,后来不是了,看样子现在又是了。”

    文采摇摇头,“没想到孩子们也有这么复杂的感情。”

    “可不是?把我真弄得头昏脑胀的。”我笑。

    她微笑,“刚刚我们聊到哪里,忘了。”她看着我。

    “是的,我们说到情愿在屋子里谈谈话。”我提醒她。

    但是这个时候,门铃又响了。

    “我的天,”我说:“这一下子又是谁呢?”我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小伙子,头发老长,我不认得他。

    “找谁?”我问。

    “阿丽在不在?”他心急的问?“她妈妈说她在这里。”

    “不在。”我说:“她要补考,你别去麻烦她,知道吗?”

    “你是大哥是不是?”他问:“他们都这样叫你?”

    “是的,他们都这样叫我。”我说:“你有什么事?”

    “没有,放暑假,我可以来这里玩吗?”他问。

    我说:“不可以,我今年暑假很忙,你去告诉别的孩子,叫他们也别来了。”

    “对不起大哥──”那个男孩子还想说话。

    我已经把门关上,我摇摇头,不知道好气还是好笑。

    我说:“看在别人眼内,我必然是个问题人物。‘大哥’仿佛是黑社会头子,阿丽这些女孩子是我的──?”

    文采笑了,“不会的,这班孩子,都很天真可爱。──”

    “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让他们来的,现在可──”

    “你是不是又听了我表姐什么话?”文采问我。

    “是的,她说有人告诉你,我这里常有女人进进出出。”

    “人家是这么说,可是我怎么会相信呢?”她笑说。

    “你不相信就好了,那些人,真是无聊,喜欢造谣。”

    “你不是说不生气的?”文采问。

    “除非你答应我出去吃一顿晚饭,把你表姐表姐夫都请出去。”

    “好的,但是下次别再威胁我了。”她柔和的说。

    她是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我实在是已经爱上她了。

    当天夜里,我们把关先生太太两位请了出来吃一顿饭。

    关太太是个很热心的人,我不可以怪她,我原谅她。

    至少我可以与文采通电话。

    或者应该在家门口悬个牌子,谢绝那些来访的孩子。

    他们已经长大了,而且丧失了很多以前的天真。

    他们现在变成了我的负担,叫我真是受不了。

    那天我回去,松了一口气,躺在床上,想着美好的将来。

    一连几天都心情愉快。

    工作效率特别高。

    阿丽来看我,她坐在那里,两只手叠在膝盖上。

    “补考完了吗?”我问她。

    “考好了。”

    “成绩呢?”我问。

    “你去问问你的朋友关先生,不就知道了?”她反问。

    看她的样子,仿佛很有一点把握,可以升级了。

    “这几天,是谁帮你补习的?”我问她:“你自己用功了?”

    “没有,小明来帮我的。”她低声说:“没想到是他。”

    我有点数目了,“其实小明一直是不错的,只是你疏远他。”

    “我也不知道,我仿佛长大了很多,不再幻想了。”

    “幻想也没什么不对,不过千万别把不可能的事当作可以实现的,那就糟糕了。”我说。

    “你连教训我的时间也没有了,大哥,你现在可忙得很。”

    “我不能一直当你的褓姆,是不是?”我反问她。

    “当然,或者我是苛求了一点。文小姐是个好人。”

    “谢谢你。”

    “后来我就晓得,年纪大了就不可以常常去麻烦别人,我有点懊悔,早知如此,不如不长大。”

    “怎么可以不长大?”我笑。

    “就是这样才惨。”她说:“我就快十七岁了。”

    “哪有这么快,你是指十六岁。”我指着她说。

    “叫名也有十七了。”她又纠正我!一直不肯认小。

    她的心理是矛盾的,一方面想长大,一方面不肯放弃小的权利,这个女孩子!

    她说:“大哥,以后你结了婚,我们不可以来了吧?”

    “当然可以,”我说:“其实那个时候,你也有男朋友了。”

    “小明使我很感动,他这一次教我功课,完全没有要求。”

    “那多好,我一点也没有看错这个孩子呢。”我说。

    “而且教完了功课他就走了,一点都没有烦我。这使我觉得惭愧,大哥,我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对他不好。”她低下了头。

    “那么你现在想怎么样呢?是不是怕人笑你反覆?”

    “我才不怕别人怎么笑我,只是……小明怎么想?”

    “你说他怎么想?”我笑了,“他干么来替你补习?”

    “我真对他不好,”阿丽说:“我恐怕他会真的生气。”

    “小孩子,你们两个都还是小孩子,气什么?”

    “我会不会有一天嫁给他?”阿丽忽然之间问我。

    “这……”这样的问题把我难倒了,我不晓得如何回答。

    “会不会?”

    “这很难说,阿丽!谁知道呢?有些人谈恋爱七八年,一点着落都没有,男的另娶,女的别嫁;也有人见面就爱上了,很快活的过了一辈子,谁知道?”

    阿丽听得呆呆的,“那么你呢,你与文采姐姐呢?”

    “也不知道啊,我现在追求她,谁知道有没有结果?”

    “你难道一点把握也没有?太难了吧?简直不合理。”

    “但事情的确是如此呢,我又不能夸张事实,对不对?”

    “这样说来,我与小明之间,又怎么办?”她问。

    “他来找你,你就与他去看场电影,喝茶好了。”

    “那岂不是与开始的时候一摸一样!”她睁大了眼睛。

    根本就是,追求对象,是千篇一律的无聊事。

    约一个女孩子出来,穿端正了,口袋放着钞票!买票看戏,喝茶,逛街,谈些不着边际的话,然后把她送回家,过几天再约她。

    约会又约会,直到更熟络了,进一步成为爱人。

    那么又开始谈将来的计划,如何生活,如何组织小家庭。

    问题是第一步实在太难进行,所以我一直没有女朋友。

    但是现在见了文采,还不一样是做这种无聊的事情。

    当然如果是喜欢这个女孩子,无聊也会变得有趣。

    阿丽说得对,假使我追不到文采,一切又得从头开始了。

    又再去找一个女孩子,从头来第一步,太麻烦了。

    与文采在一起,到底一切还自然点,其他的女孩子──?

    “……大哥,你在想什么?都入了神了。”阿丽说。

    我叹口气。

    “大哥怎么了?交了朋友,感慨好像很多的样子。”

    “所以这个问题,是最最令人烦恼的。”我说。

    “大哥太老实了,别的男人,都活得很好呢。”

    “你专门说这种人小表大的话,别的男人有什么好?”

    阿丽笑:“别人才没你这么紧张妮,你看你,大哥。”

    “大概是吧。”我说。

    连阿丽这样十几岁的女孩子都看得出我紧张,真是。

    “大哥,追求女孩子不可紧张,否则的话,对方就会知道你喜欢她,她就会对你诸多留难的了。”

    我笑:“阿丽,大概只有你一个女孩子这么坏。”

    “谁说的!只有更坏的。你不相信是不是?!”她反问。

    “如此不是变成勾心斗角了?”我问:“那怎么行?”

    “根本就是这样,不过幸亏文采姐姐是好人。”

    “我的运气。”

    “但是现在小明也不会离谱了,他是一个好人。”

    “对,大家真诚相待,”我起劲的说:“对不对?”

    阿丽一付蔑视的样子,“大哥,你没资格谈这些。”

    我几乎给她气坏,这个女孩子真的太早熟了。

    “你回去吧。”我说:“好好的寄发成绩表,知道不?”

    “当然要赶我走,怕文采姐姐知道,是不是?”

    “胡说。”

    她指着我:“当心,一个男人,就是这样开始变成怕老婆的。”

    我瞪着她:“你这个小表!你真是该死,快滚。”

    她委委屈屈的站起来,走了。

    是吗?我怕文采吗?

    大概是有一点,我不否认,我不愿意再与她有误会。

    阿丽不算小女孩了,老耽在这里,也不像话。

    女人总是很醋意的,何必去惹文采不开心呢?

    我喜欢文采,自然不愿意她受委屈,这不算怕。

    但是我不希望文采利用我这一个弱点以趁机占侵。

    阿丽肯定说文采不是那种人,我也说她不是。

    但是她到底是不是呢?一切好像是一场赌博。

    我一点把握也没有,但是像我这样的人占多数。

    谁在这方面都没有把握。

    一到谈爱方面,我就像小孩一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连阿丽都知道我不再欢迎他们,其他的人当然不会再来。

    是的,我开始有了转变。

    这一个暑假,陪我的将会是文采,而不是一大堆孩子。

    这个转变对我来说,是突然而有刺激感的事情。我的工作时间开始变得紧凑了,因为我要抽空见文采。

    我们去游过一次泳,她很喜欢运动,但是不精。

    她有很苗条的身裁,在沙滩上,我为她骄傲。

    文采只有星期六有空,她的星期六,也常常是我的。

    星期天她留在家里陪父母,我去过她家一次。

    她的父亲能干,母亲温柔,实在是很好的老人家。

    但是我与文采没有多大的进展!我们还是在第一阶段。

    这个第一阶段得拖上多久,谁也没有告诉过我。

    可能是有长有短吧,很多男女认识不久就结了婚。

    也有些隔十年八年才结合的,我是哪一种呢?

    这个问题我不想详细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