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朝露:
离婚之后,家也不大去了。
总要避着嫌疑,父母老觉我一离婚就连累了他们──没面子,中国人最讲究面子,因此样样都要比:我女儿的婚姻比你家女儿成功,我女婿赚得多,我的家面积够大……炫耀之下,争足了面子,皆大欢喜。
而因我的缘故,他们失了面子,因此对我忽然冷淡起来,而且即怀疑我在外生活不端,时常以一种暖昧的口气问道:“一个人还寂寞时...”
我也不晓得如何回答。因此渐渐的就疏远了。
父母也不过是如此。
结婚的原因不外一种!情投意合,离婚的原因许有一千种。
而我与忠华的婚姻,从来没有发出过灿烂的光辉,我俩在一起走了半年,大家都觉得对方还可以,太多人问:“几时结婚?”为了交待社会的压力,也为了实在到了结婚的年龄,于是两人就结婚了。
一切不重要,感情是可以培养的。
婚后生活异常沉闷,他不是一个懂得照顾自己的男人,而我在下班后往往有太多的劳累与委曲,连开口都懒,两人没有共同的兴趣,渐渐生疏。
然而我数不出忠华的缺点。他甚至不是一个值得恨的男人。
可恼的许是他的父母,婚前原本打算津贴我们一所房子,婚后一年尚若无其事,忠华住在我的公寓久了,亲友们大乐,多了个说闲话的题材----朝露要贴了公寓才嫁到丈夫之类。然而事实确如此,我只好一笑置之。
也不是每个人结婚都有父母送一间房子,可以搁着十多层……而忠华并没有为我争取,很多事情加在一起,千丝万缕,我不愿意做一个每天抱怨的小妇人,也不需要一个丈夫来做挡箭牌,因此很平静的提出离婚。
他并没有生气,大概也觉得有这个需要,仍然问:“为什么?”
“因为,因为下班回了家我不想再开口说话。”
他想了一想:“是没有什么好说的。”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他又问:“不离婚不可以吗?”
“离了婚比较有诚意,何必拖泥带水。”
“说得也是,无可挽回了吗?”他仍然很平静。
“可是可以的,但是两人需要牺牲许多,没有这种必要。”
“我要改变什么,才可以挽回这段婚姻?”他很有诚意。
“没有什么需要改变。”我答。
“一切都太迟了?”他很难过的问。
我笑了。如果提出他的缺点,不免牵涉到人身攻击,引起大吵一场,有失风度,现代女性至要紧的是风度
就这样离婚了,自结婚第一日起,到最后一日,他都住在我家,搬出我的公寓,他又搬回父母那里,从头到尾,他并未曾有过自己的窝。这是主要原因,不消细说:原本想丈夫照顾我,结果反变成背着个大包袱,日子久了,体力精力不支,赶快在未曾崩溃之前放下负担,明智之举。
在要紧关头,每个人爱的都是他自己,我也不例外。
据说最难复合的是这种自然死亡的婚姻,也最得不到大众的同情。
但是谁需要大众的同情呢?
喧闹了这些日子,我静下来。下了班倒一杯十七年百灵酿加冰,看电视新闻,一切像没有发生过一样,我嗟叹了。
闲时也约往日的女友出来喝杯茶,闲聊一下。
丽丽跟我说:“朝露……都说咱们时代女性越来越难,也是事实,像你跟忠华的事,我是明白的,男人没有斗志,那简直…女人谁不想略享清福,在家养儿育女呢,没有钱是行不通的。”
我不出声。
后来我们去观光时装店,东西贵得下巴掉出来,然而也买了两件毛衣,都是两千多三千元一件的。
丽丽慨叹的说:“女人一双手能赚多少?还企图置洋房游艇吗?还不如穿在身上,也不枉这半辈子。我才听说的,江玲玲--你总记得HH洋行总经理那个出名美丽的女秘书?现在被著名富豪赵胜收起来了。生日他送她一只方钻戒子,价值七百万!”丽丽的语气不是艳羡,而是不置信。
我皱上眉头,“七百万?这么贵?只要江玲玲满意,七万块也已经够了。”
“我也这么想,”丽丽说:“而且也根本不知道钻石竟贵成这样了。”
“是全美的吧。”我诧异。
丽丽叹口气,“后来我就想穿了、七百万!现在月入一万的女人都可称女强人有余,七百万要做七百个月,朝露,那是六十年呀,我顿时觉得英雄气短,立刻跑出来买衣服,哉斯诗韵也顾不得了,还省什么鬼呢。”她心灰意冷,“钱的声音最大,不是我没志气,而是实在累了,月初到月尾,朝九晚五,天天挂个面具讨好人,还有大学文凭傍身呢!一万块钱一个月,唉。”
我很苍白,我完全明白这道理,不见得丽丽会得与我为了一块钻石去卖身,但是听了这种消息,难免有点感慨。
我自架子上取出一条半截呢裙子,“这是华伦天奴,可以穿上三季,价钱辣点也不妨。”
我说:“就是它吧,改短两寸。”
可是我十天八天也没有去公司把它拿回来,一则天气还暖,二则没兴趣。
另一个女友敏仪的想法又自不一样,她觉得离婚是不必要的,一则男人本性都差不多,二则夫妻关系最好像同学一般,同舟共济。
“──除非他有了第二个女人,那就太没面子了。”
我微笑。有很多太太非常懂得容忍丈夫外头的女人,道行之高,匪夷所思,各人有各人的天才,这年头做谁都不容易,还不如做自己──做生不如做熟,各人有各人的包袱,各有各的痛苦。
敏仪问:“你有没有想到忠华?”
“呵有,他是一个非常可爱的人,永远长不大,怪像小飞侠的,但是你知道……”我永远不晓得评论忠华,说说就说不下去。
敏仪说:“昨天晚上,读鲁迅的华盖集,他在序中大约这样写:我小的时候,也以为自己会飞,可是到了现在,仍然留在地上,时间都用来补小疮疤……我读了之后,忽然就哭了。”
可是在说这话的时候,她却是微笑的。
她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我很难过,“别这么说哩。”比起那些盲人跛人,我们应当庆幸。我说:“孟子说:人有三乐,父母俱存,兄弟无恙,一乐也。”
“你相信吗?”
我说:“我不相信虚无飘渺的不乐。”
敏仪说:“你是越来越现实了。”
“那是因为我吃苦比你们多,在事业与工作的道路上都没有你们顺利。”
“离婚是不必要的。”敏仪说。
我终结这一次谈话:“有头发的谁想做癞痢。”
在家静了一两个月,就有男生约我出去。
邹尔斯是可人儿,我同他说:“我很想与你约会,但是一个月卅天当中,陪你吃中饭的妞有卅名,资格略高,可以陪吃晚饭跳舞的又是卅名,我何必在群雌粥粥中占一份子?”
邹尔斯问:“那么,朝露,你陪我去曼谷如河,咱们痛痛快快玩两个星期,我不是要动坏脑筋,你知我一向喜欢你。”
“曼谷?”我笑咪咪的答:“巴黎我还不去呢。”
“朝露,很多女人愿意呢。”
“是,我知道,所以很多女人都比我快乐。”
“朝露,婚也离了,你还这么想不开。”
我正颜说:“邹尔斯,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女人离婚,是因无法与丈夫共同生活,与伊之人格无损,你不是想告诉我,离婚妇人等于跳楼货,平卖贱卖,任人拣拾吧?”
他有点惭愧相。
我叹口气,“世人的想法与你大约相同吧,所以很多女人不肯离婚。”
“对不起。”
“邹尔斯,算了。”
“出去旅行一下,你会高兴一点。”他劝我。
“我没有什么不高兴呀。”真的。
我并没有强颜欢笑,我没有比谁更不愉快,我心中是没有如刀割的感情,不火躁不失眠,我也没有加以压抑自己,我活得很枯燥很正常。
晚上看电视,默默然,是,我也能常自慨叹,只是一向反对无病呻吟,有些女人喜作敏感柔弱状,动不动要咯血的,我有那么多血,早捐给红十字会了,不作无谓的浪费。
忠华这块茅圆砖头,又臭又硬,离开后就很少来电话,近况不知怎么样了,像他那样可爱的男人,原本人见人爱,现在白白为我蒙上污点,贬为离婚男人,真是……
晚上坐在床上半晌,也就睡了,并没有失眠。
我只是想:其实我们两个人都没有过错。
后来我认识了梁亨利,是因丽丽的原故,丽丽对亨利相当有意思,因此想尽办法拉他出来,为了避免太露痕迹,叫我与敏仪作陪客。
敏仪那晚打扮得好漂亮,险些抢了丽丽的镜头,丽丽就不悦,第二次再聚会,就没有敏仪的份,独独挑我。
我很幽默地说:“长得丑也有好处,可以大饱口幅。”
她说:“死相。”
旁观者清,我认为梁亨利对丽丽并没有太多的兴趣,他是一个很有礼貌的王老五,答应出来不外是因为无处可去,跟我一样。
这一顿饭由丽丽付账,我顿时有凄凉的感觉.我看到了两年前的自己;万事俱备,独欠东风,见到条件略好的未婚男人,立刻找机会展露自己的独立、潇洒、能干,还有另一方面的温柔、懂事与美貌,务必把那个男人俘虏过来,作为一种最佳陪衬,骄之亲友--我既有事业,又有佳婿。
因年纪已经不小,心急了,只要男方相貌过得去,人品不错,最主要是有一份高贵的职业──洋行职员或公务员就不必了,最好是专业人士,马上一拍即合。
我怎么会不知道?我跟忠华就是这么结合的,后来才发觉性格根本合不来。
他事事靠机缘,温吞水,无冲劲,得过且过,两袖清风,一贯宗旨是“大不了回家靠父母”,而在外靠的当然是朋友,我便是那个倒霉的朋友。
一场好梦落了空,失望袭胸,那种痛苦是不用说了,于是只好离婚收场。
当其时操之过急。
若不急呢,亦行不通,好的男人那么少,手快还有,手一慢就飞了,左右为人难,所以你看丽丽,焦急之情容于色。
我整晚什么都不说,独自神伤。
张大眼看仔细呵,虽然表面条件好,不一定适合你呢,丽丽。
我们连恋爱的时间也没有。
我苦笑,小时候为一个男生失眠、心跳、脸红,现在?为自己的前途失眠,为加薪水心跳,为失责而脸红。
做梦?我们也做梦,恶梦居多,梦境又与现实生活相同,要不就梦见珠宝皮裘……
粱亨利忽然问我:“朝露,你在想什么?”
我吓一跳,“我?”怔怔的,“我--”
丽丽满意的笑,“朝露、永远是这样慌慌张张的。”于是她有机会显示了她的大方得体。
太难了,这么长久的朋友都要利用,我感叹,这顿饭吃得不容易。
但我也没有生气,丽丽若不为她自己,还为谁呢?
不遇我看得出梁亨利与她不会有进一步的发展。
没想到梁氏搭错了线,转到我这边来了。
他说:“你不会拒绝我的约会吧?”
我犹豫了一刻,“喝茶是可以的。”
他说他喜欢我的随和及含蓄。我有点高兴,我早忘了自己尚有优贴。
喝过三次茶之后,我俩成为普通的朋友,他喜欢美术,我们有时可以谈很久,进一步就去吃晚饭。
丽丽知道了是要生气的,我想。
于是与敏仪商量。
敏崴说:“活该,开头她就没安好心肠,一心要以你的平凡衬托她的不凡,而其实她自己才是最平常不过的女人,香港起码三十万个。”
敏仪也在气丽丽。
女人的友谊说穿了就是如此。
丽丽终于知道我与梁亨利在喝茶吃饭。
不一定她没有亨利活不下去,差远哩!可是她自然就不服气。
她跑去亨利处说我的坏话,最有力的证据就是:朝露离过婚。
亨利很震惊,他特地跑来问我:“你离过婚?”
“是。”
“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没问呀,我也没告诉过你我穿几号衣服。”
“那不同。”
“什么不同?”我问:“你以为我是处女?”
“这……”他失望。
“你打算娶我?”
“不……”
“何必多追究呢?”我问:“我们只是朋友,你不会介意男朋友离过婚吧?”
他楞着。我既好气又好笑,居然很想安慰他几句。
终于我说:“亨利,如果你觉得不方便,我俩的友谊随时可以终止。”
“但你是这样一个可人儿。”他很惋惜。
我笑,“太可惜了,你的可人儿比麻疯病人还不幸,伊的绝症叫‘离婚妇人’。”
他还是呆着。
我觉得可怜的不是我,而是他,这样的人有什么快乐可言?耿耿狷介,怕吃亏、小心翼翼、斤斤计较。
从此之后,我没有见过亨利,自然也没有再见丽丽,她头一个要避开我,因为心虚,她还在外头说:“是呀,她约会梁亨利,但是梁亨利父母最怕女人身家不清白……”
踩女人的往往是女人。欺侮女人的也往往是女人。
我没有想过可以嫁给亨利,从此就一劳永逸。嫁人如果可以一劳永逸,解决问题,女人的烦恼就会逐渐减少,但没有这么理想的事,不可能。
所以丽丽实在还是天真的,世上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我苦笑。
手边多了余款,去买衣裳穿,有一件芬蒂的皮大衣,黑色的皮面上写:罗更.伊大利亚.翡冷翠…领子上镶一朵朵的皮花,可是穿到什么地方去呢?穿来上班吗?
我呆呆的坐在家里。
忠华终于摇电话来问:“好吗?怎么不出去玩,在家干什么?”他真是一个好人。
我很难过,我说:“没人约我呵。”
“我约你好吗?”
“别开玩笑,忠华。”
“真的,我也想看电影,亦无人陪。”
“我不能与你出来。”我说。
“为什么?”
“徒惹亲友耻笑而已。”
“朝露,你实在太要面子,你就是嫌我没给足你面子。”
“忠华,我们别吵架好不好!”
“你的工作如何?”
“很好,升职了。”我说:“闷管闷,可是你说没有它怎么办,我的一切喜怒哀乐都发泄在工作上,还有衣食住行全靠它。”
“你也很能干。”
“能干什么?我并不是好妻子。”说的也是实话。
“不,我们在一起很高兴。”忠华说:“你们这一帮女孩子,在外头做事野惯了,不想耽在家中过沉闷的生活,说真的,我又不中用,一不能带你到舞会去,二不能赚钱给你用,那段日子你过得很劳累,上下班不算,又得装扮自己……真是的…”
“忠华──”我语塞。
“我常惹你生气,连驾驶执照也考不到,从结婚到离婚,我始终是住在你家中,一切大小事情,都由你一个人办妥…”
我并没有感动,我只是说:“不要提了,忠华。”
那一段时间,做得我体力不支,时常病倒,一大早出门,天黑了才下班,到了家还要做家事,忠华一概不理,任得我风吹雨打,中午吃个三文治,嫁了丈夫,一切义务仁尽义至,丝毫享受不到一点点权利,我受够了。
但一切都成过去,多说无谓,我也懒去自怨自艾,忠华也不必忏悔,一切已成过去。
忠华问:“你是不会原谅我的了。”
我想说:我原不原谅你,还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之间已经完了。
“有什么计划没有?”
“换一幢新房子,比现在这憧大一默。”
“你真能干。”
“我们改天再说吧。”我不想再扯下去。
换房子有什么稀奇,有了一点积蓄打底,当然可以换房子,只是一个女人这样子出钱出力,真没味道。
忠华是永远不会明白的,永不。
我照旧将所有房间打通,三百尺大的睡房在香港来说简直不可思议,大得可爱,我置了新的家私,一张白色贝壳型的双人沙发专门要来看电视用,一尘不染,异常整洁。
但这又有什么乐趣呢。
为了新房子,忙得不亦乐乎,倒也有一番精神寄托。
沙发是古式的,罩着白色的套子,复古的荷叶边灯罩,一只大花瓶中插着许多白色的花,幽幽的发出香气,我坐在这么美丽的客厅中,忽然哭了。
各人有各人的快乐,我却没有。
我又买了一整套的毛巾、浴衣,最好的肥皂与爽身粉,从新开始做一个女王老五。
我变得异常沉默,在写字间中简直无话可说,回到家中也没有打电话的习惯,有时候寂寞彷徨,真想要大叫出来,闷久了要发疯的。
我想到忠华在的时候,两人各管各的睡,各管各的出门上班,也跟女王老五没有什么分别。
我的生活一直很痛苦,根本没有什么阳光普照的机会,小时候家境是困苦的,有一个很噜嗦暴躁的母亲,在她家中讨生活很不容易,没有什么是使她高兴的,每天洗衣服的时候便抓了我过去,指着洗衣盆说:“看,看,为了你们,要每天洗三竹竽的衣裳。”兄弟们多而挤,都堆在一块儿长大,都抱怨这个穷困的家,也没来得及培养感情,就各自匆匆飞走,去寻求温暖与理想,都似陌路人一般。
我于是缺乏交通的能力,见到陌生人巴不得可以躲起来,没有自信心,亦不重视社交活动,因此迟到三十多岁尚无对象,自己都放弃了希望。
初遇忠华,头一个感觉便是:唉呀,机会终于来了。他家底好,又比我大几岁,学问有大学学位证明,脾气与品德无瑕可击。
我心花怒放了。
错不了,等了这么些日子…牺牲一点也是值得的,于是结了婚,但这竟是我毕生中最大的失望。
我不喜见他的家人,生他们的气,总觉得他们看着忠华出丑,并没有扶持他一把,把他交给我就完了。
而母亲呢,我不要忠华见到她,太小家子气了,简直丢人,什么都要分你的、我的,为了几百块钱,她可以翘起腿坐下等儿子媳妇。
母亲爱自牙齿中发出声音:“他还住在你家吗?”唯恐我一死,产业就会留给忠华。
不如意的事像针一般剌着我们。
忠华终于赌气的说:“我知道,你嫌我没有钱罢了。”
完了,我立刻想,这样一句话,就轻易的把所有罪名移交到我身上,本来我是一个得不到丈夫照顾的妻子,现在变成虚荣的女人。
这是不负责任丈夫们的杀手钢:“她嫌我没钱。”
真要命。
现在整个香港不知有多少离婚少妇,都有怨言,诉不尽的衷清。
与敏仪出来喝咖啡,刚坐下,就听到席旁有两个女人在那里说话。
长头发一个说:“……后来他就同我说,他不再爱我,我把心一横,我问他要钱,房子本来是我的名字,不成问题,再向他拿赡养费!不是我现实,活在世界上,没钱怎办?”
我忍不住转头去看这个女子,她长得很端正,穿的戴的都属一流。
敏仪问:“我们换个位子吧?”
我点点头。
敏仪真懂事。
叫了咖啡,她问我:“忠华怎么没给你钱?”
“他没钱。”
“他怎么没钱?”敏仪不服气,“家里是著名的商家。”
“我的地位不重要,他没有为我争取。”
敏仪这才不出声。
我赶紧说句笑话:“专门拿赡养费也好,不必上班,最靠得住。”
敏仪问:“你那份工作如何?”
“十分劳累,我不喜上班,与人相处我最觉得累,我是天生做少奶奶的,要不当人家情妇,不知怎地,上班竟占去我前半生大部份时间,对我来说,‘不用做’是最大的引诱。”
“放一两个月假吧!休息一下也好。”
“不管用,我一身懒骨,要不躺一年半载,索性辞职休养,要不捱下去。”
“薪水那么好,还抱怨。”
我掩嘴而笑,想到那只七百万的成子。
“有没有见丽丽?”敏仪问。
“没有,”我惋惜,“她不肯再见我。”
“听说她要结婚了。”敏仪摆摆手。
“嫁梁亨利?”我奇问。
“不,另外一个人。”
“谁?”
“家中做生意……不清楚,有机会结婚总是好的。”敏仪说:“我也希望结婚。”
“我希望恋爱。”我老实的说。
敏仪摇摇头,“恋爱太累了。”
我们离开茶座的时候天下起雨来,两人都没有带伞,敏仪说:“你站在这里等着,我去把车开过来。”
我点点头。
雨越下越急,毫不容情地落下来。我想:我是经不起风雨的了。
但是我还有那么大一段路要走。才三十岁出头哩,青春不再,然而还没有老,去日苦多,譬如朝露。
敏仪不知在什么时候已把小房车开到我面前,推开了车门,笑道:“在等什么?,进来吧,远远看来,还真觉得你漂亮。”
我坐进车子里,忽然之间鼻子一酸,哭了。
萍水:
吕光棋上飞机的时候,就没打算休息,公司今次选拔她、派她出差开会担重任,意思是叫她更加卖命,她带了一大叠资料,预备消磨这十二个小时。
反正在飞行途中,从来没有好好睡过。
她选不吸烟的座位。
光棋早已养成对邻座客视若无睹的习惯,有些人喜欢说话,有些人不,她不,她怕隔壁滔滔不绝。
可是邻座上机的时候,光棋不禁看她一眼。
因是位小女孩子,只有十二三岁左右,单独一个人。
而且像是常客,姿势熟练。
一排三个座位的经济客位,女孩近窗,光棋坐走廊位,当中空出一格,留了余地,光棋摊开文件,细细阅读批注。
小女孩取出小小电子游戏机,玩了起来。
光棋莞尔:真是消磨时间的好办法。
三小时过后,她似乎有点闷,看着窗外白云,叹口气。
光棋犹疑一下,放下手中资料,打量她。
美人胚子是有的,虽然年纪小小,已经一脸清秀,五官隐隐透着艳光。
她穿着褪色牛仔裤,大毛衣与球鞋,但一头长卷发却轰轰烈烈垂在肩上。
光棋本人也是天然卷发,不过剪短了,她对这小女孩子有好感。
光棋主动开口:“请问尊姓大名?”
女孩大喜过望:“我叫杨欣培。”
光棋自手袋中取出一张卡片给她,“很高兴认识你。”
“请叫我欣欣。”
光棋与欣欣握手。
“你也是一个人?”欣欣问光棋。
光棋耸耸肩,“早已习惯。”她看出女孩比同龄儿童成熟,不怕她听不懂。
果然,欣欣感喟的说:“单独飞行,无限寂寥。”
“抵达温哥华,可有人接你?”
“我前往多伦多,还要转机。”
“我相信航空公司已经替你作出妥善安排。”
“我已熟悉所有步骤。”欣欣苦笑。
光棋有点好奇,但没有追问,小孩也有权保留他们的私隐。
过一会儿欣欣说:“每年我要这样往回五六次。”
“我的天。”光棋说。
“可不是。”
光棋再也忍不住,“为什么?”
欣欣说:“我父亲住多伦多,母亲住在香港。”
呵,光棋有点明白了,“你们是新移民。”
“才不是。”欣欣低下头。
光棋很想听这个故事,社会光怪陆离,什么样的事与人都有。
“我们都有护照,不用来来往往。”
光棋问:“花这么多时间在旅途上,你怎么读书?”
“没有办法,有四天假就要飞一次,他们离了婚,双方都不肯罢手,都怕对方霸占了我。”
欣欣摊摊手,重重太息,活像中年人。
光棋非常非常同情她,“你父亲不能去探访你?”
“他们不能忍受对方。”
光棋摇摇头,听罢这种实例,还有谁敢结婚。
“你过这种飞人生涯,已经有多久了?”
“自六岁开始。”
光棋也禁不住叹口气,“今年你多大,十二?”
欣欣点点头。
“往好的方面想,你已经是航空专家了。”
欣欣苦笑,“可不是,再过两年,航空公司说不定给我八折优待。”
光棋没想到她有这样强烈的幽默感,笑起来。
欣欣问:“我不妨碍你阅读?”
“还有许多时间。”
“你要不要躺下睡一会儿?”她好像要照顾光棋的样子。
光棋问:“你呢,你要不要休息?”
欣欣点点头,闭上眼睛假寐。
到底是小孩子,一下子就睡着了。
穿的戴的都是好货色,但光棋不认为这小女孩是个快乐的小女孩。
简直是人球嘛。
布餐的时候,欣欣没有醒来,光棋也没有胃口。
从上飞机到抵达彼邦旅馆,光棋可以减掉一两个公斤。
真是非人生活。
难为若干人硬把长途跋涉视作享受,骄之亲友。
最近公司业务扩展,三两天便派职员与总公司联络,同事们叫苦连天,都说成了坐飞机的信差。
有家室的更惨,每月出门两三次,有点似海员生涯。
不过比起这位小朋友,又不可同日而语。
小孩根本没有选择。
这样的孩子也越来越多了吧,父母分手,子女两边走,这杨欣培不过是其中一名。
她的父母,会是怎样的人?看情形,不会没有受过教育,也绝非粗俗之辈,他俩肯定也有说不完的苦衷,但是,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
抑或不想做,不肯做,不屑做?
光棋叹口气。
她看完了资料。
欣欣睁开眼睛,“你不用休息?”
光棋摇摇头。
“母亲说她从前也可以不停的做,直至倒下来为止,现在不行,她学会惜身,再说,垮了也没人会感激照顾她。”
“她一定很能干。”
“是的,”欣欣露出一丝满足,“她有自己的公司。”
“你可带着她照片?”
欣欣掏出皮夹子,“这是妈妈,这是爸爸,还有,这是他们的结婚照片,他们不知道我藏着它。”
不出所料,欣欣的母亲长得非常漂亮,骤眼看,简直似个电影明星。
“我父亲很英俊吧?”
光棋点头,“高大潇洒。”
“很多异性追求他。”
“那是一定的。”
“但他说他不会再结婚。”
光棋心想,大概是吓怕了。
“他们两个人都忙得不得了。”
光棋很明白,忙忙忙忙,从这里扑到那里,那里又应酬到这里,会不会都因为无胆面对现实?
光棋看看表,“还有三个小时就到了。”
“时间好像越过越快似的。”
光棋笑,“这话不是小孩子说的。”
“我已经十二岁了。”
“渴望长大?”
欣欣点点头,“十八岁便可以独立,我想到欧洲念大学,叫他们分头来看我。”
光棋笑,这也是个办法。
说说笑笑,是次旅途殊不寂寞。
下了飞机,杨欣培因为拿护照的缘故,很快过了关,光棋朝小朋友摆摆手道别。
回到酒店,当地时间才早上十点,光棋并不觉疲倦,稍作梳洗,她要去总公司报到开会。
电话铃响。
光棋苦笑,来催了。
她去接听。
“吕小姐?”声音是陌生的稚嫩的焦急的。
这会是谁。
“我叫杨欣培,记得吗?”
“咦,你在什么地方?”光棋吃一惊。
“我在飞机场,转多伦多的班机因罢工延误,最早要等明早才到。”
“我的天,航空公司怎么安排?”
“酒店都客满,他们叫我在待机室等空房,我……”小小的欣培哭了。
光棋只得大声的指示:“没有问题,你放心,我马上来接你,不要怕,不要同陌生人说话,不要乱走,欣欣,听到没有?”
“知道。”
“站在计程车站等我,知道吗,我三十分钟内就到。”
“是。”欣欣的声音是颤抖的。
光棋接着拨电话到公司询问。她松口气,会议改在下午二时正,她有充份的时间。
她飞奔下楼去截计程车折回飞机场。看到小小的欣培鼻子红眼睛肿呆在车站,光棋忍不住一把将她抱在怀中。
“不要紧,不过是生活中小插曲而已,先随我回酒店去吃点东西。”
欣欣伏在她怀中,这个陌生的阿姨成为她唯一的依傍。
“我们这就与你父亲联络。”
到了酒店房间,光棋叫人送食物上来,一方面着欣培去淋浴。
欣培已把她父亲的联络号码给光棋。
光棋拨到多伦多去。
那位杨先生应该在上班。
果然,秘书回话说:“彼得杨先生在开会。”
“你同他说,我有要紧事,请他听电话。”
“小姐,他在开会。”
“告诉他,他女儿在我这里。”
女秘书害怕了,“你是谁?”
“放心,我不是绑匪,速速叫彼得杨来,我同他说。”
“你等一等。”
光棋心里既好气又好笑。
开会开会开会,一天到晚钻营钻营,错过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湖光山色,虹彩星光,统统视若无睹,还自以为有出息,煞有介事认为一柱擎天。
光棋太熟悉这种人。
“喂,喂──”他来了。
光棋问:“是彼得杨先生?”
“你是谁,我女儿在什么地方,说!”
光棋吓一跳,彼得杨不问青红皂白,向她审问起来。
“先生,请你控制你自己,镇静一点,欣欣,欣欣,来同你父亲说话。”
欣欣连忙接过电话。
光棋不想听他们父女的对白,走到露台去。
过一会儿,欣欣出来说:“阿姨,他想同你说话。”
光棋微愠,“我无话可说。”
“阿姨。”欣欣恳求。
光棋无奈,孩子没有做错,何苦叫她看面色。
她取过听筒:“杨先生还有什么吩咐?”
“对不起,吕小姐。”他声音完全变了。
“应该的,杨先生。”
“吕小姐,真感激你照顾小女,欣欣今晚恐怕还要打扰你。”
“
不要紧,反正是双人房。”
“明天的飞机不晓得怎么样。”
“我会追航空公司。”
那边沉默一会儿,“如果不是你,吕小姐……”
“算了,大家是中国人。”
“我立即去查询西来的飞机,可能的话,我来接欣欣。”
“你随时跟我联络,下午我要开会,留欣欣一个人在房里。”
“吕小姐,拜托你了。”
光棋本想教育他,一想,算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欣欣吃完饭,累极而睡。
光棋同她说:“我三小时就返来,这是我公司电话,有事即刻找我。”
欣欣紧紧抱她一下。
一整个下午,光棋精神不能集中。
心想:“要是我有一个女儿像杨欣培就好了。”
两个人相依为命,互相照顾,不愁寂寞。
她多么聪明乖巧伶俐可爱标致。
光棋还没试过这么牵挂一个人呢,散了会,她到礼品店去买了只巨大的玩具熊才回酒店。
欣欣正在等她,“阿姨!”叫着出来迎接她。
过惯冷冰冰独身生涯的光棋受不了这一击,双目润湿。
“爸爸有电话来,他说会乘搭朋友的私人飞机来与我会合。”
光棋放下心。
“几点钟到?”
“午夜十二时左右。”
“我们先去吃晚饭,我知道有间越南馆子叫‘绿屋’,辣味炒蚬一流。”
欣欣抱着玩具点点头。
吃饭的时候她俩已经成为好朋友。
光棋说:“我父母一直没有离婚,但是天天吵架,斗了一声,专拿我们几个孩子初期,我们一等到毕业,忙不迭搬出来找工作自立,很少回家。”
欣欣小心聆听。
“所以离婚也不是坏事。”光棋说。
欣欣问:“有没有不离婚的夫妇?”
光棋苦笑:“也不是没有的,太罕见了。”
“航空公司说,明天班机会恢复正常。”
“那多好,你可以与父亲回多伦多去。”
“一星期后又要飞香港。”
“你不能拒绝他们吗?”
“我也想念他们。”
光棋摇摇头。
“他们也已尽量抽空照顾我。”
“你是一个好孩子。”
“谢谢你,阿姨。”
“回到香港,我俩还可以做朋友。”
“哎呀,我怎么没想到。”
光棋笑。
“你会不会很忙?”
每个人都忙,谁不忙,天天打十四圈麻将更忙,但人分尊卑,事分轻重。
“我不算忙人,”光棋轻轻说:“我们出来吃冰。”
“一言为定。”
她俩握手。
回酒店看电视,光棋实在疲倦,算一算,足足四十多小时不曾睡过觉,她在床上盹着了。
迷蒙间她听到有人敲门。
但是没有醒来,转了个身,继续好梦。
她想叫欣欣去应门,没有力气,管他呢,累得要死,半昏迷状态,管是谁来。
“阿姨阿姨。”好似欣欣唤她。
“别吵醒她。”是位男士的声音。
“她很疲倦。”又是欣欣。
“我就在邻房。”男士说。
“晚安。”
灯全熄了。
光棋更加名正言顺地熟睡。
第二天闹钟叫醒她,一张开眼,就想起昨日之事,细节纷沓而来,光棋叹口气,倘若不醒转来,岂不清爽,好乘机大解脱……
“阿姨。”欣欣扑过来。
光棋抱着她。
“爸爸来了。”
大清早看到一张欢欣的孩子脸,真是高兴,光棋又觉得生活有时也有惊喜。
“那太好了。”光棋放下心头大石。
“我们一起用早餐好吗?”
“我要回公司开会。”
“你说过你不是忙人。”欣欣咕哝。
“但这些会议是一早约定的。”光棋十分歉意。
欣欣叹口气,光棋也叹口气。
电话铃响,光棋接听。
“吕小姐,我是杨彼得。”语气又不同了。
“你们几时返多伦多?”光棋问。
“只得一天假期,下午就走。”
“顺风。”
“我们能不能吃一顿饭?”
“杨先生,我一整天都在公司。”
“中午呢?”
“早已经约好,客户请客,推搪不得。”
“我如何表达我的谢意?”他有点焦急。
“小小事情,何足挂齿。”
“吕小姐,我现在过来向你亲自道谢如何?”
光棋笑,“我要梳洗,杨先生对不起,也许下一次有机会再见。”
他无奈,只得放下电话。
光棋顾不得欣欣一脸失望,连忙像打冲锋似换上衣服鞋袜,临出门时紧紧与孩子拥抱一下,“香港见,”,便取过手袋下楼去。
公司派了车子在楼下接,光棋急急跳上去,一边行车一边化妆,司机大概也见惯了,不以为奇。
光棋内心恻然。
正在嘲笑别人,她自己何尝不是落在同一模式里,成日为公家卖命,连吃一顿饭的时间都没有。
她深深叹一口气。
更不要说是组织一个家庭了。
一直爬一直爬,去到最高峰,拿到最漂亮的衔头,然后等退休。
文件一合拢,回到家中,无限凄清。
这一切,到底是为看什么?
平时,光棋不大去想这种无益的问题,再加忙得累,累得慌,也没有空档去思想自我,只希望把事做好,老板满意,客户开心。
今日,她比任何一日都纳闷,以往的功绩仿佛不值一哂,所有的战利品也都贬值。
她苦笑。
情绪这件事实在古怪,时高时低,时好时坏。
但到底今时今日的她比不上刚自大学出来的吕光棋,那个时候,天真得真假不分,上司一声皮笑肉不笑的敷衍也会令她兴奋半日。
今天,她明白了,“做得不错”等于“有空来坐”,待加薪水的时候,又是另外一回事。
还是得做呀,偶而转头看一看,身后排着长龙的,都是虎视眈眈的后辈新秀,全挂子的武装焦急地轮候出场,光棋自问还没有上岸,只得努力向前跑跑跑。
永远像身后有三十只猛狮在追。
当年,她怎么挤开前辈,心知肚明,不消多说,而今,也一样受着威胁了。
见到欣欣之后,光棋留恋那种真挚的感情,她完全不需要防范一个孩子。
与她相处,光棋觉得自由快活……。
在公司,光棋大概喝了十多杯咖啡,几乎没中啡毒,下意识她倚靠咖啡因来吊精神。
喝得唇焦舌燥。
中午时分,她乘空档摇电话回酒店,没有人听,恐怕欣欣父女已经离开了。
最后一个再见,都说得如此仓促,可见都市人全部无心无肉。
巴不得对方走,分了手可以办正经事,感情原是太过华丽太过奢侈的一件事。
欣欣恐怕要对大人失望。
直到她长大成年,直到她也令孩子失望,届时,也许她会原谅以前令她失望的大人。
那时什么都已经太迟。
下午节目排得密密,他们去参观厂家,光棋心中一直牵挂欣欣。
一种莫名其妙的留恋。
人家的孩子,有父亲有母亲,生活得很好,一夜相处,竟种下情愫。
莫非,母性的因子发作?
跑得筋疲力尽,还得装个笑容,表示非常有兴趣,也许是对这种事业生涯起了厌倦。
光棋暗暗叫苦,这么快就觉得不值,如何爬到巅峰?
捱到下午五点半,大伙还问她:“去喝一杯?罗布臣街开了好几家新酒廊,风味不错。”
接着,要是光棋愿意的话,同一班人还可以去吃晚饭,跳舞,深夜,还可以有别的节目。
但她礼貌的推辞。
外国同事露出悻悻之色,他们一向不大懂得掩饰,也难怪,公司付的飞机票,公司付的食宿费,女职员似乎有义务廿四小时服务。
但光棋实在累了。
即使得到不良反应,她也顾不了那么多。
所以,家庭主妇永远不知道职业妇女付出的有多少。
洋人看着她说:“明天也许?”
她强笑道:一好,或许明天。”
光棋叫街车回旅馆。
还要同他们泡三天呢。
回到房间,开亮了灯,放满一缸热水,泡进去,光棋吁出一口气。
电话铃响了。
光棋只得接。
“光棋阿姨吗,你回来了吗,今天工作可辛苦?”
光棋听到这把声音,几乎没落下泪来,“欣欣,你回到多伦多了吗?”
欣欣格格的笑。
下班若有这么一个女儿出来迎接她,再捱也值得。
“阿姨,我不在多伦多。”
光棋一怔。
“我与爸爸在邻房,等你吃晚餐呢。”
太意外了,光棋浸在浴缸里发呆。
“爸爸说他受够了,什么都靠自己争取,结果,他多拿了三天假,我们打算在温哥华玩足这三天。”
光棋笑,“真的?太好了,欣欣,太好了。”
“还有,爸爸说,他不甘心见不到你。”
光棋心内隐隐有点预感,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阿姨,半小时后我们过来敲门。”
“一言为定。”
这是光棋一生所接的电话之中,最好听的一个。
她像是忽然恢复了神采,白天的倦意,消失无踪,自浴缸中跳出来,照照镜子,像是年轻好几年,由此可知,一个人,做自己喜欢的事与不喜欢的事,有多大的分别。
光棋吹起口哨来,换上便服,化个淡妆,躺在床上等他们父女过来。
来了。
房门咯咯敲响。
光棋叫“欣欣!”
欣欣抱住她的腰不放。
光棋看到欣欣身后站着一位很英俊的男士。
求偶:
自从学校里来了两个新的男教师后,阿丽开始烦起来了,她的话很多,多至我不能忍受的地步。
很明显,她对这两位男教师有了特殊的感情。
阿丽只有十五多一点。在这个年纪,我们以前只有孩子那么大小,但是今天的十五岁又不同;今天的十五岁可以谈恋爱了。
阿丽是绝对不承认她只有十五岁的。她照中国人的算法,硬说十七岁。等她到真的十七岁,她又希望是十九岁,等廿九岁了,又直说只二十岁。
这种年龄的问题,一向是复杂得离奇的一回事。
我大概不太弄得清楚,所以对于阿丽,我不管闲事。
阿丽叫我大哥,其实我不是她大哥,我们没有亲戚关系。
但是这附近的孩子都叫我大哥,所以她也这样叫。
据我所说,那两个年轻的男教师一来之后,阿丽就无心上课了。她念英文中学第四班。
功课其实是很吃重的,但是她不放在心中理会。她就是想些胡里胡涂的事情,听唱片,看小说。要不就看电影翻画报,在街上逛,什么无聊的事她都做。
阿丽的功课不好。不过她是个绝顶聪明的孩子。
上帝很公平,一切绝顶聪明的孩子,往往无心向学。将勤补拙的孩子,倒是死用功,真叫人怜惜。
阿丽的心不在焉,已到可恶的地步,屡劝不听。
但是她长得可爱,又会拍马屁,她要上我这里来,我总是拒绝不了。
她那两个新教师,一个教体育,一个教国文。
教体育的那个!据阿丽说来,是个头挑人物。身裁不用说啦,高大结实漂亮,一张脸又生得与电影明星一样好春,又有体育家风度,的确是个人材。
我没见过这个人,不过阿丽形容成这样,想不会美。
只是喜欢上这么一个人,成功的希望,可以说是微之又微的。
不过似阿丽这种年纪,她是不会在乎这一点的。十五岁的女孩子,爱人不为了任何企图,就是单单是爱。钱地位名誉,对阿丽来说,等于废物一样,一点也不稀奇。毫无疑问,这是阿丽可爱的一面,这也是年纪轻的好处。
与她在一起,是新鲜的,她的一双圆眼睛,看到许多成人已经忽视了的东西。
这类真正的纯情,使我很感喟,更多的时候,我感动。所以当阿丽来烦我的时候,我总是忍受着她。日常生活里接触的虚伪太多,益发觉得她好玩。
今天阿丽又来了。
她一进门便说:“我从来不晓得男人戴眼镜有这么好看。”
“谁?”我问:“谁戴眼镜美?谁不美,说来听听。”
“那国文教师关先生。”阿丽晕陶陶的告诉我。
“上个星期,你说教体育的李老师很英俊。”我说。
“他们两个真是不分上下,各有好处。”她笑了。
“荒谬。阿丽,如果你想清楚一点,你就知道了。”
“我可真是喜欢他们两个的。”她告诉我,并且不开心。
“阿丽,上课的时候,应该功课第一,老是注意男老师是否英俊漂亮,是错误,你一看就看两个,更是惊人之举,作业还做得好吗?”
“大哥,你真喜欢教训人。”她说:“为什么?”
“为你好。”
“我觉得我这样很好。”阿丽说:“为什么你觉得不好?”
“我是大人,我比你懂事,你去问一百人,谁都不会赞成你这种做法。”我说。
“这些人都是大人,”阿丽说:“你们想法很奇怪。”
“什么奇怪?”我问。
“你们处处压抑自己,莫名其妙的互相剥夺自由?”
我既好笑又好气,“但是阿丽,自由不能过份,难道连杀人放火都该有自由吗?”
“我又没杀人放火,怎见得我就不对呢?”她反问。
她说的话,的确都有一定的理由。她是个孩子,故此,她比我又多点自由,可以多点快乐。我几乎有点羡慕她的想法。是的,为什么不行呢?既然这样子的傻气可以使她开心,就让她好了。所以我沉默了好一阵子,我没有权教训阿丽。
她滔滔不绝的说:“关老师戴的是金丝眼镜……”
“我们一整个下午就是要说这副眼镜吗?”我问。
她不理我,“一般人戴金丝眼镜,显得又老又丑,但他不是,他完全相反,他真是一个秀气的男人。”
“我从来不知道男人也可以秀气起来的。”我说。
“嘿!怎么不可以!”阿丽觉得我少见多怪,孤陋寡闻。
“当然!”我笑说:“你见过这个秀气的人,你比我清楚。”
“你见了他就会知道。他有一管挺直的鼻子,深湛的眼睛,非常了解的样子…”她说下去。
阿丽应该写小说。这些形容词很肉麻,但是一听我心里马上有印象。写小说也该这样,给印象读者才是高明的手法。我看了阿丽一眼,她就是有这种天才,我佩服她。
“而且他讲解文言文,比谁都清楚,我喜欢他。”阿丽说。
“全文结束了吗?”我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瞪着问我,“不喜欢听我说话?”
“你这样颂赞他,他又不知道。”我说:“太无谓了。”
“啊,称赞一个人,是为了要他知道吗?”阿丽反问。
“当然。”
“那太现实了,我又不是买东西,付出一块钱要拿回价值一块钱的东西。感情不是这样”。
我又呆住了。阿丽说得头头是道,让我惭愧。比起她的纯真,我真是既庸俗又现实,而且虚伪。
阿丽有她的一套做人方式。她有她的道理。她在成人眼中看来,是荒谬的。然而成人在她眼中也一样。
我问:“你会不会让这个关先生知道,你喜欢他?”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的。”阿丽毫不犹疑的说。
“你不怕难为清?”
“又不是脱光衣服?”阿丽笑,“把心中的事告诉一个人,有什么难为情?你说来听听。”
我叹了一口气。世界上一切事情,对阿丽来说,都是简单不过的。但是我不可以这样做,我的年纪比她大很多。
我多数把心事藏得很谨慎,我怕人耻笑,怕得厉害。
“阿丽,那么说来,我也没有意见了。”我说。
“没有意见最好。”她笑,“有机会你一定要见见他们。”
“两个教师,真是放在天秤上也分不出轻重吗?”
“那倒不是,”阿丽说:“当然是差一点点的。”
“你更喜欢谁?”我问:“说来听听。”我也笑了。
“关老师。”
“教国文的比较好吗?”我问:“为什么?告诉我。”
“他斯文。”
“那位李先生失宠了?”我问:“不太公平吧?”
“谁说的?我一心不能两用。”阿丽告诉我。
她很老实,从此就一门心思的对国文老师。因为这个老师,她把所有的男朋友都丢弃了。但是据她说,这个老师已经有卅多岁了。卅多岁的男人不算老,正当盛年,风度最好的年纪。阿丽看上了他,原来也没有什么,但是我怕她会失望。这种年纪的女孩子,如果一失望,必然很伤心。我不想她失望,她的关老师,也许已经有妻有子了。而且这么多爱上老师的女学生,很少有结果的。阿丽会是她们其中之一吗?我想她不会是例外。
这个圆眼睛,短头发,相貌好看的女孩子,是可爱的。但是看到阿丽目前这么快活,我也不好说什么。
她有她的乐趣。每天看着这个关老师,她便开心。
她开始故意发问,与关老师藉故说话,并且非常留心国文,功课做得特别好。
老师一直疼爱功课好的学生,故此阿丽受到了注意。
她很快乐。一个人要得到快乐并不容易,我无意责怪阿丽。她还是个孩子,一个孩子追求快乐,谁好怪她呢。
她顶多是看场戏,买几本书报,看电视,讲电话。
现在有了显著的改变,使我希望每一个孩子都可以单恋教师。
这可以使她们的精神有寄托,功课进步,何乐而不为?
以前阿丽嘴巴里只哼流行曲,现在她完全改变作风。
那天她坐在我身边,我清清楚楚听见她在说:“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
我怀疑我长错了耳朵,我问:“阿丽,你哼什么?”
“词。”
“啊!真是难得,”我说:“我的天,是谁教你的?”
“我不用谁教,打开书.便背熟文。”阿丽得意的说。
她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我想我一直比较喜欢聪明的孩子。
所以阿丽特别讨得我的欢心。
阿丽是一个奇怪的孩子,她有什么话,总是向我来说。
而对父母,她说:“他们不会明白的。”她不找父母。
她与关老师进展得很好,段考国文她拿第一名。
阿丽说:“他夸奖我,说我进步迅速,我上学期国文只不过仅仅及格。几个月来,我急起直追,成绩斐然,他开心死了。”阿丽看样子也开心死了。
“阿丽,”我说:“如果你可以为功课而勤力,而不是为关老师而勤力,那就好了。”
阿丽笑,“天下有那么傻的人么?功课?”她大笑。
我看不出有什么好笑的,但是阿丽显然觉得我不合理。
她不注意功课,但是各门作业都过得去,她聪明。
这样的情形继续了几个月,每天来她总有小报告。
我问:“你那可怜的男朋友小明呢?他到什么地方去了?”
“别提他好不好?”阿丽说,一副厌憎的样子。
“为什么?”
“我早就不跟他说话了,他是一个卑鄙的人。”她说。
“当你自学校出来,你才会碰见真正卑鄙的人呢。”
“我可没有言之过早,小明到处去造我的谣。”
“你有什么谣可以给他造的?”我稀奇的问。
“他说我单恋关老师,现在全校都知道了。”她说。
“小明不是这种人呢,”我说:“他是个好孩子。”
“他好?”阿丽说:“人家亲自告诉我,他在破坏我。”
“他妒忌了?”我问。
“妒忌得要死,这种人真奇怪,我又没说爱过他。”
“由此证明他很爱你。”我说:“有人爱不错啦。”
“我又不爱他。”阿丽说:“反而显得麻烦多多的。”
“你可以利用利用他,”我笑说:“那多痛快。”
“大哥,我不是那样的人,如果我那样做,你还会让我来这里么?我是个学生,在读书的,所以我告诉小明,叫他别缠看我,但是他不听。”
“有些男人,你越推开他,他越加趋之若骛呢。”
“贱人,癞皮狗。”阿丽说。
“真是,这个男孩子的运气也真差。”我又笑了。
“你再笑,大哥,我可对你不起了。”阿丽气道。
“好好,我们不谈小明。”我说:“你满足了?”
“小明这人,叫我看见他!我骂得他半死。”阿丽说。
“你也真是,以前不是跟他进进出出,好好的吗?”
“别提了。”
“你可不能将以前一笔抹煞。”我说:“你做过那种事。”
“做过什么?也不过看看电影,那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可是你们也有嘻嘻哈哈的时候啊,忘了吗?”
“忘了!”阿丽飞快的答。
如果阿丽是所有女人的缩影,倒也好,有决断。忘了便忘了,还拖着干什么呢,表示感情丰富?
我对于阿丽这一方面,倒是很赞赏的。
各人赞赏各样东西,有人还认为穿起睡衣,撑腰瞪眼骂街的女人够气质呢,又怎么办?
阿丽有一个好处,她真。十五岁多的孩子有这个好处。
原来留着小明使唤使唤,也是不错的,但她不干。
多少女人都不会放弃这种机会,但是阿丽没有。
阿丽总算是公道的,她任性她骄纵,但是不含糊。
这一天,她谈了一会儿,便背著书包回家去了。
第二天,阿丽没来,小明倒来了,他很苦恼。
我早说过,我这里是孩子的大本营。他们天天来。
小明说:“大哥,对不起,我有事要烦你。”
“没关系,你说吧。”我早就知道他要说些什么了。
他叹气,抓头,踱来踱去,总是开不了口,可怜。
“阿丽今天把我骂了一顿,说她的事不要我管。”
“是吗?”我问:“她这样说?你管了她什么呢?”
“我根本什么都没管,她又说我造她的谣,我会吗?”
我微笑,“她有了误会,误会很深,你要向她解释。”
“算了,她这样的性格,她会听我的吗?才怪呢。”
“所以你很苦恼?”我问:“小明,这又是何必呢?”
“大哥,你不是不知道我喜欢阿丽的。”他申诉。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不过你们都是孩子嘛。”
“大哥,我已经十七岁了,比阿丽大好多呢。”
“然而十几岁还是孩子,感情很不稳固的。”
“我觉得我对她的感情很稳固。”小明不服气的说。
“其实像你们这样的年纪,谈什么恋爱呢?”我问。
“我只希望阿丽跟我做个朋友,别把我当仇敌。”
“告诉我,小明,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我问。
“替我转达意思给阿丽听,我不是坏人。”他说。
“好的。”
“谢谢你,大哥。”他说。
“不谢。”我说。
“我回去了。”他说:“大哥,你一定要替我办好这事。”
“你多坐坐吧,这么快回去干么?你又空着无聊。”
“可是我在哪里都无聊,没有了阿丽!”他说不下去。
可怜的孩子,无端端的就失了恋,这类无法勉强的事,真叫人可惜。
“另外找个女孩子吧,”我说:“有比阿丽好的呢。”
小明又抓头,他说:“但是我是这样喜欢她,别的女孩子,或者比她更好,但是我不欣赏。”
“可惜。”我笑,“你必须要多几样选择,才知好歹的。”
“我是一个死心眼的人。”小明摇摇头!“我不行。”
“死心眼的男孩子,得不到好处。”我说:“你要记住。”
“我会记住的。”小明说:“然而我忘不掉阿丽。”
他在我的床上躺了很久,两只眼睛看牢天花板。
他是个寂寞的孩子,这样寂寞,我奇怪人总是寂寞的。
“大哥,你寂寞吗?”小明问:“你仿佛坚强如树。”
“也许我是。但是我也寂寞,我常常一个人。”
“你为什么不找一个女朋友?”小明问:“唔?”
“哦。有些女孩子相貌美,但心里太空白。有学问的女孩子长得有时候不好看。十全九美的女孩子,多数有一个大毛病,骄傲。”
小明笑了。他第一次笑出来。“是的。”他说。他抓头。
“天下的事情很怪。所以我过着寂寞的日子。”我说。
“但是你不慌张,为什么?”他问:“我不明白。”
“因为我老了,”我说:“小明,因为我小时候与你一样。”
“我年岁大的时候,是否也会与你一样呢?”小明问。
“当然。我现在是一块石卵,很圆滑,一个角都没有。”
小明看了我一眼。
他大概还不太明白,但是我现在的确是这个样子的了。
他跳起来,“我必须回去了,大哥,我有功课要做。”
“好的。”
“大哥,记得……”他说。
“好的,我会记得!我会把阿丽的回答告诉你。”
我心里边不是不觉得好笑的,呵鸡毛蒜皮的小儿女私情遇到些微挫折!便寝食不安了。
我在担任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这样大一把年纪,说自己是红娘,不伦不类,把自己看作鲁仲连,又太过义薄云天,自抬身价。
但,受人所托,忠人之事。
我还是把小小阿丽约了出来开谈判。
我摆出一副严肃的姿态。
“过来,坐下,听教训。”
阿丽马上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冷笑一声!可恨十多岁少女连冷笑声都是动听的。
“小明同你诉过苦了,是不是。”她说。
“明知故问,有何打算,从实招来。”
“这算教训,还算责备,抑或是干涉我社交自由?”
“阿丽,你说大哥对你好不好?”
“至少你从来没骂过我,为了他,你生气了。”
“阿丽,你听我说,朋友是不可缺少的,别得罪他。”
“叫我怎么办呢?”阿丽摊手,“如果我跟他说话,对他好一点,他的误会更深,我更难摆脱他,到时别人不知道用什么话来说我呢,说不定讲我玩弄他。”
这倒是真的。
“告诉小明,说明我的苦衷,我不爱他,不想利用他,我们可以做朋友,但是等他清醒一点再说吧。”
阿丽说完,拂袖而去。
这就是插在人家当中的好处,我被阿丽教训了一顿。
我想这班孩子已经大了,不容易对付过去。
但是我遇见了一件意外的事,使阿丽这件事有了变化。
那一天我去买菜,在市场碰见了老同学阿关。
“阿关!”我大声叫他,他那样子一点也没变。
他转过头来,“你!”他也认出了我,“好家伙!”
“多少年没见了,你这个人,现在怎么了?”
“我?”阿关问:“来见我的太太!我帮她买菜。”
他自身后拉过一个小巧的少妇,替我介绍。
“嫂夫人。”我笑说:“几时结婚的?也不通知我。”
阿关的太太很贤惠!一眼看过去就知道,她微笑不言。
“来,我们回家去慢慢谈,我家就在这附近。”阿关说。
“是吗?那么我们住得很近呢,否则也不会来一个菜场。”
我到阿关那里去坐下!发觉他已经有两个孩子了。
“一男一女,太幸福了。”我感喟的说:“真羡慕你们。”
“哪里,”关太太笑说:“要孩子还不容易吗?”
我装个怪脸,“没老婆哪来的孩子?”我也笑了。
“你还没结婚呀?”阿关惊奇的问:“我的天!”
“别这样好不好?”我说:“说得我心惊肉跳的。”
“你不是有什么怪癖吧?”阿关问:“没道理呀!”
“改天我们给你介绍一个,好不好?”关太太问。
我抱拳说:“感恩不浅。”
阿关问我,“你在干么?”
“老本行,收入倒还过得去,就除了有做老处男之虞。”
关太太笑了。
“你呢?”我问。
“教书。”阿关说:“生活安定,娶了老婆,生下儿女。”
我说:“多年不见,虽是同班同学,我是差多了。”
“哪里,你别这么说好不好?倒让我下不了台。”
“在哪里教书?”我随口问。
“正德中学。”他说:“刚转校还不到两个学期。”
“很出名的学校。”我说。阿丽便是在正德中学念书。
“教出名的学校,有一个好处,学生比较规矩。”
“教哪一科?”
“国文。”
“什么?”我跳起来。
“国文。”阿关看着我,有点莫名其妙的样子。
教国文,姓关,卅余岁,转过去没多久.不会吧?
“你们班上,有没有一个叫李丽的女学生?”。
“有!”阿关一口说:“很聪明的女孩子,你认得她?”
我的天!不会是阿丽吧?不过现在明明是呢。
我瞪着阿关看。老天,这便是阿丽口中那个温文尔雅的国文教师?我真不相信我的眼睛!
“是你呀!”我冲口而出,“我还当是何方神圣呢。”
“什么?喂,是怎么回事?”阿关几乎怀疑我精神不正常。
“没什么没什么,这个叫李丽的女孩子,是我朋友的女儿。”
“你可以告诉她父母,她的功课不错,尤其是国文。”
“阿,好的好的。”我说:“你也照顾照顾她。”
“我照顾所有功课好的学生,你放心好了。”
阿关?是他?
当然,阿关不算难看,但是他也不会是什么美男子。
看来阿丽是百份之一百的‘情人眼里出西施’了。
我的天。真没想到原来是我的老同学阿关呢。
的确是见面不如闻名,阿丽想像力太丰富,照我看,小明还胜阿关多多,至少年龄接近,性情相似。
阿丽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子,看来我得向她说几句话了。
那一天,阿关与关太太一定要留我吃饭,我只好留下。
我也留下了我的电话号码,地址,叫他们有空来看我。
我想阿关这家伙,做梦也想不到有个女孩子在单恋他。
这真是意外的事。
阿丽一连两天没来,大概我教训她几句,她生气了。
于是我拨电话去请她过来,我告诉她我有话说。
十分锺之后她来了,鼓着嘴。
“真倒霉,特别叫过来骂,电话预约。”她说。
“没这个事,我有话要说,你坐下来再说。”
她把两只脚晃来晃去,睁大圆眼睛看牢我。
“阿丽,你那个关老师,是我的老同学!”我说。
“是吗?”她惊喜,“真的?你怎么到现在才说?”
“我前天才碰见他,说起来才知道的。”我说。
“唉呀,大哥,这一下子可好了!”她拍手,“是你老同学?”
“好,好什么?我告诉你,这个关老师已经结婚,有两个孩子啦!”我预备吓醒她。
“我知道。”谁晓得她满不在乎的说:“一个九岁,一个四岁。”
“什么,”我跳起来,“你知道得这么清楚?”
“早就知道了。”阿丽说:“这又有什么稀奇呢?”
“知道还喜欢他?”我反而意外得要命,不明白她。
“这有什么关系?喜欢一个人,他已婚未婚都不重要。”
我的妈!好厉害的孩子!才十五六岁就说这种话。
“你不在乎?”
“当然不。”
“老天。”我倒在沙发里。我觉得昏晕,要失去知觉。
“你在哪里看见他的?告诉我。”阿丽向我追问。
“菜市场。”
“他去菜市场干么?”阿丽狐疑的问:“去菜场?”
“是的,他陪他的太太去买菜,可以吗?”我反问。
“但是.......他没有佣人吗?”阿丽非常关心这个问题。
“没有,他没有佣人,因为现在佣人的薪水很高。”
“但他是一个学者,一个斯文人,他怎么可以去菜场?”
“去买菜与斯文有什么关系?你这话说错了!”
阿丽说:“总而言之,他不该做这种事情!”她很固执。
我有点奇怪,阿丽真是很稀奇的一个女孩子,她不计较关老师结了婚有孩子,却计较他去买菜的问题。
“他怎么可以为日常生活的琐碎事情忙碌?”阿丽问。
“你的偶像关先生,”我说:“不是神仙中人,他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小职员,衣食住行都与你们没有什么分别,陪妻子去买菜,也是很正常的,说不定他还做洗熨、收拾呢?怎么样?看不过眼?”
阿丽的面色苍白,她显然有点不太自然的样子。
这个女孩子,错把一个中学教师当作爱慕的偶像。
其实阿关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人,我知道。
他是我的老同学,我熟知他的性格,他一点也不潇酒。
我认为一个人不必出俗,只要活得开心,什么都够了。
阿关就活得十全十美,他有妻子,有孩子,还求什么?
他有一份稳定的职业,闲时他也有正常的娱乐。
他根本不是阿丽想像中的那种人,阿丽完全错了。
忽然之间阿丽哭了起来,“他居然去菜场买菜!”
“你怎么了?”
“我还以为他在有空的时候,会咳咳两声,吟吟诗,种种盆栽,摇摇扇子,哪晓得他陪老婆去菜场!”
我啼笑皆非。“阿丽,关老师也是一个吃饭的人呀。”
“他简直是一个俗物!”阿丽号啕大哭起来。
我忍不住笑了。也好,从此她会对阿关死了心。
那天她在我屋子里哭了很久,眼泪是涌出来的。
然后她走了。
我替小明庆幸,他这一趟可真是死里逃生,希望复苏。
我在等他的好消息,他也许会跟阿丽一块来我这里呢。
等了一个星期,不见他俩的影子,我觉得有点奇怪。
然而在谈恋爱的少男少女,很少会有见旁人的闲情。
我也得原谅他们,他们到底是孩子,想不到我也算了。
结果小明总算来了。
他还是垂头丧气的样子,闷闷不乐,我忍不住了。
“你这是干么?现在还不开心?”我问:“怎么回事?”
“阿丽不睬我。”小明答:“老问题,解决不了。”
“什么?她到现在还不睬你?这是什么意思?”
“是的。”
“但是她的偶像已经破灭了,你不知道?”我问。
“知道,大哥!我全知道,关老师不再是她的偶像了。”
“那么她应该重新与你做朋友才是呀。”我说。
“别忘了阿丽还有一个体育老师──”小明提醒我。
“不会吧?”
“怎么不会?”
“阿丽这个人真喜欢搅!”我也真算叹为观止了。
“现在她的国文一落千丈,热心体育了。她学网球、游泳、田径,几乎想做个十项全能。”小明说。
“我的天!”
“大哥,所以我怎么会开心得起来呢?”他问我。
“小明,你听我说,阿丽不是你的对象──”
“我知道了。这一次我可是真的知道了。”他答。
“你打算怎么办?我不喜欢老看见你愁眉苦脸的。”
“我把大多数的时间用在功课上面。”他说。
“那也很好,考个奖学金回来,证明你的能力。”
“同时我想另外找个女朋友,我这次要找一个温柔的女孩子。”
“你一定会找到的。”我说:“别忘了带她到这里来。”
“当然,大哥,我一定会带她来的,但是──她在哪里呢?”
“耐心一点,”我安慰她,“小明,你会找到她的。”
“如果找得到,就好了。”小明躺在我的床上说。
这就是他与阿丽的故事了。
小明离开之后,我有点感触,我很同情小明。
我认为他是个不错的孩子,只是阿丽不喜欢他。
而阿丽,这个样子闹下去,还不知道要闹到几时呢?
过了没多久,小明再来找我,这次他的神色,完全不同。
“大哥!”他说:“我找到她了。”
“恭喜你啊。”
“大哥,这是我买的水果,请你吃多点。”他说。
我笑,“干么这么客气?嗯?怎么不把女朋友带来?”
“她是一个很会难为情的人。”小明说:“她不肯来。”
“我又不唬人,”我说:“你叫她放心好了。她叫什么?”
“叫小雅。”
“是不是名如其人?”我笑问:“雅是一个美丽的字。”
“她长得很好看,最主要的是:她够女性化。”小明说。
“难怪你这么开心呢。”我说:“你看我说得不错吧?”
“是的,你的确说得不错,我果然找到了她。”
“小明,如果两个人的感情不错,就得好好珍惜。”
“我会的,大哥,我会的,你放心好了。”他说。
小明的确欣喜若狂。一个女孩子可以给他这么多的鼓励,倒是我事先没想到的,这个女孩子,一定不错。我倒想见一见他。看清楚她到底是个怎么样子。下意识的我老把她跟阿丽比,不晓得谁高谁下。
其实我是喜欢阿丽的,虽然她古怪。不过她也可爱。
而小明,终于把她带来了。
我一眼看到小雅,便知道她是完全不同于阿丽的。
她穿了一条白色薄料子的裙子,在腰间打了许多摺。阿丽从来不穿这样的衣服,阿丽喜欢牛仔裤T恤。
看来小明讲得不错,她的确是非常女性化的。
小雅经过小明为我们介绍之后,静静的坐下来。
她始终有点害怕,神情是怯怯的,头一直低着。
她有一双很好的手,手指纤细而白嫩,指甲是粉红色的。
尽管小明与我高谈阔论,她却一言不发,十分沉静。
这样的女孩,也自有动人之处,难怪小明喜欢她。
小明问我:“你的蝴蝶标本搜集得怎么样了?”
“不错,最近又得了两只颇罕见的。”我告诉他。
“给我看看。”
我从抽屉里拿出标本,小雅忽然也走近来看。
她看了一眼,忽然眼圈红了,然后流下泪来。
我放下标本,“这是干么?小明,怎么回事?”
小明也莫名其妙,连忙又哄又问的,小雅只是摇头。
“什么事?”我问:“是不是我得罪了你,小雅。”
“没有,”她终于开口了,“太残忍了,把蝴蝶做标本。”
我呆住了。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多愁善感的女孩子,我的天。
“蝴蝶也是生命。”她呜咽的说:“它们这样美丽。”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现在想来,倒觉有理。
后来小雅坚持要回家了,小明对我耸耸肩,无可奈何。
他陪她走了。
我不怪这个女孩子,她极之良善,极之懦怯。
这与阿丽的极之聪明,极之灵精,有大大的相差。
第二天小明来道歉。
“她认为我残忍?”我问小明,“所以要马上回家?”
“非但残忍,而且冷血,而且一点人性都没有。”
“就是为了九只蝴蝶标本?”我问:“不会吧?”
“她是这样的。她的胆子非常小。”小明说。
“那么她吃不吃荤,她看见死鱼死鸡不害怕?”
“怎么不怕?连虾都怕。”小明笑,“不相信?”
“我相信。”我说:“这年头有怪脾气的女孩子太多了。”
“她碰一碰就哭,”小明说:“上星期我割破了手指,才那么一点点,流了三滴血,她哭了半死。”
“你喜欢她,”我问:“是不是?这样的脾气,你不劝她?”
“是的。她这样和善,怎么会伤我的心?”小明反问。
“你倒是会利用她的优点。”我说笑:“你学坏了。”
“不,大哥,我学乖了,你知道吗?”他得意的说。
“既然她认为我如此残忍,她是不会再来的了?”
“不,我会劝她的,大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所以,你要劝劝她,这根本是一个残酷的世界。”
小明笑了。
他竟结识了一个这样奇怪的女孩子。
“你是在哪里找到她的?说来听听好不好?”我问。
“图书馆里。她是图书馆管理员。今年十七岁。”
“比你大?”
“稍大一点。她刚毕业呢。”小明说:“没有关系吧?”
“当然没有。”我说:“才差一岁左右,有什么关系?”
“念书的时候,她的生物不及格。”小明说。
“不稀奇,她绝对不肯解剖青蛙。”我也笑了。
“她使我生出一种要保护她的念头,我很开心。”
“那是必然的,小明,但是请你劝她不要过份。”
小雅无异是有点过份,但是我不怪她。她很有趣。
看见我踩死一只蟑螂,她会皱上眉头。瞪我一眼。
看见我拍死一只蚊子,她又会低下头不开心。
有一次她说:“你知道吗?大哥,其实这只是造物者残忍,老鼠咬坏东西,只是为了磨掉它的长牙,如果它的牙齿不断长出来,会顶穿它的头。”
“是的。”我附和。
这个时候我们已经相当熟了,我倒不觉得她讨厌。
小雅有一个可爱的地方,她甚至不忍采摘鲜花。
“一朵花,在树上说不定可以活几天,插在瓶里,一下子就枯萎了。”她说。
她完全是个葬花式的女孩子,幸亏她没有自怜症。
把她与阿丽放在一起,阿丽会气死她,毫无疑问。
阿丽放肆得像一只小老虎,她则像一只绵羊。
而且阿丽一定会认为她做作,觉得她不可忍受。
其实小雅也不是故意装成那个样子,与她熟稔以后,我知道她有她的脾气。
这世界上各人有各人的脾气,我很明白这一点。
只是这些日子我没有见到阿丽,我只见到小雅。
小维有时候为我钉好钮扣,为我泡好茶,为我整理地方。
这也是她女性化的地方,每个男人都吃这一套。
她与小明进行得很好,两个人在一起也很开心。
小雅渐渐忘了我那些蝴蝶标本,也开始把我当‘大哥’了。
“大哥,”她会问:“小明以前是不是有个女朋友?”
“不要问以前的事。”我说:“你光管现在就行了。”
小雅有点腆,她觉得非常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换了阿丽,一定追问到底,来个疲劳轰炸。
这是小雅的好处,我就是喜欢她这一点,小明也是。
“小明说,其实我是他第一个女朋友,是不是?”她问。
“他这样说,你就相信他好了。”我说:“别问这些。”
“你觉得小明好吗?”她问:“我妈妈说他太小。”
“小明是个好孩子,年龄不是问题,好了没有?”
我微笑着,很有耐心的向她一一解答问题。
“不过习惯上,男的要比女的大,小明反而比我小。”
“这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你喜欢他。我告诉他。”
她一个人坐在我对面,很文静,很有心事的样子。
看见小雅,我觉得应该有人为她画一幅画像。
她是一个与现实生活有点脱节的女孩子,她带点梦幻的色彩,这是她的气质,不过我希望她改过来。
一个女孩子,活在今天,不可以老想住在一座堡垒里,不与人接触,怜悯小动物,时时流眼泪。
这是不对的。
多次我皆有劝她的机会,但是我开不了口说出来。
也许小明也是开不了口,也许小明就是喜欢她这样。
小雅时时来看我,她开始觉得我不错,可以交朋友。
阿丽像是忘了我,但是她又来看我了,买了很多玫瑰。
“你好吗?”我笑问她。
“好,你呢,大哥?”她也笑,眼睛亮得像宝石。
“很好。”
“听说小明交了个女朋友?”阿丽忽然问我。
“你来看我,就是为了打听这个事情?”我问她。
“我的天,当然不是!”她说:“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阿丽、永远爽脆得可爱,她坐了一个下午,然后才走。
我没有问她关于那个体育老师的事情,她也没再问小明。
我一直怕小雅会出现,幸亏她没来。事情到底没那么巧。
小雅是第二天来的,一进来她便看到了玫瑰花。
“你的女朋友来过了。”她微笑说:“给你送花来。”
“不是女朋友,是小朋友。”我解释,“我没女朋友。”
“为什么都喜欢瓶花呢?”她问我。“我不明白。”
“小雅,不是每个人的想法都与你一样的。”
她摇摇头,但是她没有再发表意见,她有进步。
“今天有什么事?”我问:“你看上去好像不舒服。”
“是的,大哥,我告诉你吧,我与小明闹意见了。”
“什么意见?”我问:“好好的别闹意见嘛。”
“昨天我们看完电影回来,在路上看到一只纸盒子,那只盒子在动,把我吓一跳,我叫小明去看,你猜盒子里有什么?大哥。”
“一只狗。”
“不是,是十只小猫,大哥,刚刚出生的小猫。”
我叹一口气,这一下子,小明可麻烦了。十只小猫!
“那是十只眼睛都没有睁开的小猫,多么可怜。”
“小雅,猫是那样子的了。”我说:“有什么办法?”
“是的,小明也那么说,大哥,但我不能见死不救。”
“你要十只小猫干么呢?”我问:“它们没有用。”
“不是有用没用的问题,它们也是生命呀!”
我看着小雅,小雅也看着我,她说得是对的。
猫是生命,蝴蝶也是生命,不过怎么办呢?我要问。
“我决定把它们拣回去,喂它们吃牛奶,到它们长大。”
“十只猫?”我惊问。
小雅叹口气,“所以我有难题了,妈妈只准我养三只,我再求情也是没用,我叫小明替我养三只,他说什么都不肯,我跟他吵了起来。”
我听过很多吵架的理由,但为了十只猫,真是生平第一次。
“后来怎么样?”我问。
“后来他勉强答应了,不过答应得太勉强了。”
“小明也有苦衷,他一个人怎么养那么多猫呢?”
“但是我现在还剩四只猫,大哥。”她看着我的眼睛。
“不!小雅,我不会养猫,你还是另找别人吧!”
叫我在家里养四只还不会吃鱼的猫?万万不行!
小雅就这样子哭了,“你们的心肠,都像铁一样。”
“小雅,街上有很多这样的弃猫,你养得了多少呢?”
“可是这十只猫叫我见到了,我岂能见死不救?”
她哭得不亦乐乎,简直不能够控制她的眼泪。
“小雅,你不可以这样想,你的家会变成收容院。”
“大哥,我从来没有求过你,现在我求你养他们。”
“小雅,这……”
“请你答应吧!”她哽咽的说:“大哥,请求你。”
我不知道说什么话好了,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对牢我哭,我的心软下来,唉,叫我怎么办好呢?我的天!
还是答应她吧,不答应也没办法,也许可以有机会再把这些小猫转送,我希望如此。
“好的,小雅,我答应你,但是四只实在太多了。”
“那么你养三只吧。”小雅已经很感激了,她讨价还价。
“不!小雅,我只能养两只,我的家太小了。”我说。
“好,大哥,我一样的感激你,我马上去拿猫。”
“你慢慢走,不要心急,”我说:“我在家等你。”
她擦干眼泪,跑掉了。
我觉得她实在是一个慈心的女孩子,不过方式不对。
像小明,我不能想像他要了三只猫怎么办。
不过他也硬着头皮要下来了,就像我一样,唉。
从明天开始,我要去菜场买猫鱼了。猫鱼!
回来还得把它们蒸熟,拌饭,喂这两只小猫吃下去。
问题是这两只猫还不能吃鱼,还要用奶瓶喂奶。
我的头忽然痛起来,我真是没事做找事来做。
刚才我的心肠如果硬一硬,那就不必吃这种苦了。
但是小雅雨打梨花似的,苦苦的哀求我,我又怎么能够说不要两只猫。
小雅不到两个锺头,就用一只篮子装了猫来。
她把猫放上来,用很盼望的眼光看着我,不出声。
那两只猫蜷缩在地上,眼睛已经睁开来了,也不叫。
“很好。”我逼不得已的说:“很好,谢谢你,小雅。”
小雅忽然之间又哭了起来。“大哥,我很感激你。”
“算了,小雅,我会照顾这些猫的,你回去吧。”
她又回去了。
但是这两只猫很乖,它们并没有惹我的讨厌。
一连几天,我也比较习惯了。我去买了鱼,放在冰箱。
又教它们两个去大小两便,它们居然也听了。
我觉得这两只猫实在算乖了,没有太大的麻烦。
它们也算是一个伴,使我不致于寂寞,也好。
我也没有打算再把它们转送给别的小朋友了,我养它们。
隔了一个星期,阿丽来了。
“猫?”她的眼睛也睁得像猫一样,瞪着我。
“朋友送给我的。”我无可奈何的说:“它们很乖。”
“灰猫。”阿丽说。
“是。”
“很好。”她说:“很漂亮,好好的养它们。”她笑了。
“我养得很顺,它们很胖,大了很多。”我说。
“嘿!猫!”阿丽又说。
她好像很气我不过,我笑笑,置之泰然,不出声。
阿丽走了。
但是猫的风波,到这个时间,还没有告一段落。
小雅又来哭了。她这个人,真好像是水做似的。
“又为什么哭呢?”我问:“还有什么烦恼呢?”
“小明!”她简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
“小明?小明有什么对你不起?”我真正吓了一跳。
“他把所有的猫都轰走了!他这个人,一点热血都没有!”
“怎么送走的?”
“他趁我不知,偷偷的把猫扔掉了。”小雅说。
“也许不是吧,也许他是送给朋友了。”我安慰她。
“我与他吵了起来,他告诉我谁也不要猫,他烦死了,把它们全扔掉,扔在街上了!”
小雅哭得死去活来,我递了一条大毛巾给她。
她擤了擤鼻涕,“我与小明完了,我不会再爱他了。”
“为什么?”
“猫都可以扔掉,他这样残忍,我对他没有信心。”
“小雅,你不可以这样,也许他只是讨厌猫。”
“你比他好,大哥,你心肠比他好得多了。”她说。
“但是小明爱你,你可以这样的伤他的心?”
“他也伤了我的心。”
“人与人之间不可以怨怨相报。小雅,原谅他吧。”
“不可以。”
“何必为小小的事情这样子闹翻呢?太不值得了。”
“这不是小事。大哥,从小看大,他不是好人。”
我真替小明难过,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女朋友。
但是小雅又对他有了误会,这怎么办呢?我也不知道。
可别看小雅动不动便流眼泪,她下了决心,还真的坚持。
我很觉得小明失策,他应该把那些猫养得好好的。
我得劝劝小明才行,他这样做,迟早会失去小雅。
但是小雅的脾气也最好改一改,否则的话,也会得罪小明。
“小雅,你别太认真,回家想一想,才生他的气。”
小雅有点丧气,她看上去显然非常的不开心。
当然罗,年轻人与爱侣吵架,一定是垂头丧气的。
看过他们的表情,我很当心自己,我不敢结识女朋友。
我把小雅送出门去,自己又开始工作,两只猫走来走去。
阿关忽然之间打了个电话来。我觉得真是意外。
“阿关?”我问:“你找我有什么事?”他怎么会找我的?
“有两件事。”他笑了。
“说吧。”他好像很认真的样子,我猜不透。
“第一:我太太要介绍一个女朋友给你,好不好?”
“好。”我说:“求之不得呢,怎么会不好?难得她热心。”
“既然如此,后天晚上八点钟,你来我家可好?”
“好,一言为定,我打扮整齐!马上便来。”我说。
“第二件事:你那个亲戚的女儿,是不是我学生?”
“阿丽?是的。”
“这女孩子,功课大退步,怎么回事?”他问。
我怎么可以说是因为他上菜场,给阿丽知道了?阿关说:“这孩子很聪明,你去劝劝,别荒废了课。”
“她的功课真很坏吗?我也担心起来!所以问阿关。
“别的还好,只是国文,唉,几乎不及格了。”
“好,我会说她的,阿关,这两件事你都放心好了。”
“我会放心,那么后天晚上见你了。再会。”他说。
我挂上了电话。
阿关要替我作媒?
阿关介绍的女孩子,是怎么样子的呢?我在想。
我又不便问太多,到时去看看吧,至少可以多个朋友。
我有点舒服,阿关两夫妻,倒是真的很关心我。
看样子有朋友还真不错呢。我在沙发上睡下来。
两只猫走来走去,轻手轻脚的,很是斯文可爱。
小明也真是,何必就把这种可爱的动物扔掉呢?
难怪小雅要生他的气了,不稀奇,女孩子想法奇突。
但是小明也有小明的一套理论,特别不同。
他来看我,又诉苦。
“小雅最好跟‘防止虐畜’会的工作人员结婚!”
“她跟别人结婚,你有什么开心?神经病?”
“但是大哥,”小明说:“她收容这个,又收容那个,迟早家里会满得溢出来。”
“你不该扔掉她的猫!”
“唉!大哥,如果我不扔这些,明天又会多了几只小狗,要不就是小兔子小鸟,跟着来,还有小孩子。”
“小明,你别胡说了,你的耐心哪里去了?”我问。
“大哥,每个人都会有耐心到尽头的日子。”他说。
我摇头,“你是什么意思?”我问:“你想怎么样?”
“我爱的只是小雅一个人,将来如果与她那些动物生活,我实在受不了。”小明说。
“你娶的未必是小雅啊,将来的事,谁晓得?”
“现在已经受不了。”小明说:“她那些眼泪吓死人。”
我有点同情小明,也许他真的受不了小动物。
我叹口气。当然,他们年纪轻,感情比较不稳定。
但是我也见过年纪大的男女,也跟他们一样儿戏。
我想到开头的时候,小明说他喜欢小雅,就是因为她懦弱。
现在反而嫌她眼泪太多了。由此可知,爱恶真是一线之隔。
我觉得小明很偏心,他的耐心,都用在阿丽身上了。
小明说:“如果小雅肯放弃那些动物就好了。”、
人都是自私的。小明从没想过!他可以去适应小雅的性格。
他只想小雅来迁就他,真是奇怪!人都是一样的。
不过我同情小雅,她这样做没什么不好,她有同情心。
我那两只猫走来走去,大了很多,看上去很可爱。
小明问我,“阿丽怎么了?”他好像很怀念。
“你问她干什么?”我气起来,“你真是滑稽!”
“问问而已,问问也不可以?”小明的声音大了起来。
“你还叫我大哥干什么?一点规矩都没有。”
“对不起,大哥。”
“小明,一个人最忌三心两意,你是聪明人,我不多说。”
“是,大哥,我知道了。”他低下头,“是我不对。”
“知道便好,你自己慢慢的想吧。”我不会再教训他了。
“嗳,大哥,我真是一个矛盾百出的人。”他说。
“算了,小明,再说下去我们就要不愉快了。”
“不会的,大哥,你真是我们的良师益友,我感激你。”
“这么一顶大帽子压上来,我实在受不了。”我笑。
“这不是高帽子,老天,这是老老实实的话。”
“别耍滑头了,你们这些孩子,越大越奇怪。”
小明说:“也不会啦,大哥,我明天再来,现在走了。”
“明天晚上我不在家。”我说:“别晚上来,记得。”
“你到哪里去?”小明好奇的问:“大哥,你是从来不出去的。”
“明天有朋友替我介绍一个女朋友。”我笑说。
“真的呀?”小明几乎跳起来,他呆呆的看着我。
“真的。”
“恭喜你了,大哥,我听了都替你开心!”小明说。
“这又有什么好恭喜的?”我笑:“介绍朋友而已。”
“大哥,你也应该结婚了,这么大的年纪……”
“这一下子可把真心话抖出来了,我真的老了吗?”
“男大当婚呀。”小明说。
“快走快走!”我轰他。
“大哥怕难为清。”他说:“那我走吧,决不打扰你。”
小明这孩子走了以后,我开始想我自己的事。
求偶真是人生第一大事,无论如何,每个人都要伴侣。
我做王老五这么久,如果兴了成家的念头,也不算过吧?
只不知道阿关替我介绍的女孩子,品貌如何?
我很担心。
明天去的时候少不免买点水果之类的东西。
其实这些年来,我也有点节善,如果结婚,经济上没有问题。但是这年头,找一个对象很难。
我的要求是相当高的,否则的话,怎么会一直找不到人。
明天是一定要去的。
阿关的家就在附近,我到得很准时,买了一点鲜果。
关太太笑说:“你真是客气,何必这样子陌生呢?”
我不敢说太多的话,因为我的神经紧张,怕说错。
关太太说:“实不相瞒,要介绍给你的女朋友,是我表妹。”
“啊。”我答。
阿关说:“她叫文采。”
“很好的名字。”我说。
“人也很好,不然怎么敢介绍给你?”阿关说。
“我不是什么好人。”我也笑了起来,“你别误会。”
关太太说:“别太谦虚了,我们觉得你很不错。”
“不敢当不敢当,怕高攀了表小姐。”我说。
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关太太说:“一定是文采,她是很准时的,我去开门。”
门被打开了,进来一个女孩子,好年轻,好精神。
她顶多廿二三岁,当然比阿丽她们大。但也很年轻。
我连忙站起来。关太太替我们介绍。我又坐下来。
文采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我不相信她会没男朋友。
她谈吐很好,风度极佳,如果我有勇气,她是好对象。
关太太弄了菜招呼我们,文采也进厨房帮忙。
“怎么样,不错吧?”阿关向我挤眉弄眼的。
“很好,只是我配不上呢。”我说:“太高贵了。”
“不好的女孩子,怎么敢介绍给你呢?”阿关说。
“她不会没有男朋友吧?她的条件那么好。”
“你呢,老大,你也不差呢,怎么就没女朋友?”
“找不到。”
“文采也找不到。”阿关说:“再简单没有了?”
“但是我……”
“你什么?一会儿饭来吃一点就行了。”阿关说。
一顿饭吃下来,我知道文采是个教师,刚毕业不久。
她今年廿三岁多一点,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
她并没被纵坏,父亲是小学校长,母亲是好妻子。
她无论那一样,都非常吸引我,这次阿关没介绍错。
她又很大方,完全把我当朋友看待,我们谈了很久。
她对于我的‘自由职业’相当表示兴趣,我则觉得惭愧。
所谓‘自由’这就是说工作无定时,而收入也无定时而已。
一般女孩子,对这样的职业,多数不表示兴趣。
但是文采不同,她垂询很详细,很查根问底。
她还问我要作品看,老天,我的东西如何见得人?
但是我们这一夜,还是谈得很愉快,很开心。
她问:“有空我可以来探访你?你会不会欢迎?”
“欢迎之至。”我说。
这是由衷之言,我相信她听得出来,文采是聪明人。
我喜欢这样的女孩子,阿关两夫妻实在太好了。
我先告辞,然后阿关叫我送文采回家,给我一个机会。
这是很老套的安排方法,但是却很实用,我照做不误。
文采住在老式房子,我送她上楼梯,她进了屋子,再在大露台里向我招手道晚安。她住二楼。
我有种做了罗密欧的感觉。
这种机会,不是常常可以得到的,我真算幸运。
那个晚上,我把两只猫喂得饱饱的,才上床睡觉。
我一直做孩子们的求偶顾问,现在自己可得了机会。
这叫做皇天不负苦心人。我的感觉是快乐的。
一连几天,我神采飞扬。我打过一次电话给文采。
我请她到这里来看看。我约了她三天之后来。
我得准备一下才行!家里虽然不脏,但也得整理。
我请了阿丽来帮手,她比较听命令,也做得动。
但是她很多事,她一直问:“大哥,你打扫家里干么?”
她是一个好奇的人。
我把沙发套子都换上干净的,地板打了腊,亮光光的。
阿丽说厨房地下要洗,她居然会拖地,了不起。
我说:“阿丽,一定请你吃大餐,你太乖了。”
“大哥,”她笑嘻嘻的说:“这叫养兵千日,用在一朝。”
“还有什么要准备的?”我问她:“你替我看看。”
“准备什么?”阿丽问:“你准备做什么,你没告诉我。”
“阿丽,你的毛病是多事,这个习惯必须要改。”
“什么多事?”阿丽笑嘻嘻的说:“你瞒得了谁?”
“谁?什么瞒谁?谁要瞒谁?我太不明白了。”
“一定有女孩子来看你,是不是?”她问:“还骗我?”
“奇怪,怎么见得收拾东西就是有女客来访呢?”
“因为你一向都马马虎虎,没有其他力量可以推动你。”
我笑。
“怎么,猜对了吧?”阿丽拍手,“还赖呢?赖不掉了。”
“你真鬼灵精。”我说。
“旁观者清。”阿丽连忙又补上一句,“知道吗?”
“对了,你用了这么多成语,我才想起来的,你的关老师,托我转告你,你的国文退步迅速,你得当心。”
“是吗?”阿丽说:“也没有不及格,我自然当心。”
“以前你是拿一百分的学生,他对你失望了。”
“我对他更失望呢。”她说:“真是的,怎么算帐?”
“你这个孩子,真是另外有一套奇怪的想法。”
“谁都有奇怪的想法,不是?反正我不打算考好国文。”
“你可以做到的事情而不做,这是不对的。”我说。
“大哥,你什么都好,就是喜欢教训人。”她翘嘴。
“你现在才十几岁,就不让人教训了?”我反问。
“你去告诉关老师,我根本不愿考他那一科!”
“你实在是任性,”我笑说:“我没见过这样的孩子。”
阿丽皱眉头说:“要是我不做自己开心的事,到了八十岁,往回想,我真会后悔。”
“我的天!”
“我只活几十年罢了,大哥,无论怎么做人,总是匆匆忙忙的一世人,迁就得了那么多吗?”她认真的问。
我呆了一会儿。“但是阿丽,你这种想法,真是很少的。”
“也许,但是很多年轻人都不能太适应这个世界。”
我想起小雅,她也是一个这样的人,她也不适应生活。
于是我说:“阿丽,我不准你想太多事情,知道没有?”
“知道了,大人总不让我们想事情。愚民政策。”
我又笑,阿丽这孩子讲话太有真理,我很服她。
“你的工作完了,你可以回去了。”我说:“谢谢你。”
她呆呆的坐在那里,“派不到用场就赶我走,真毒辣。”
我又笑,“你打算在这里一整个晚上?”我问她。
“大哥,我回家也没有事情可做。”她向我诉苦。
“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你提不起劲来,能怪谁?”
“好了好了,算了算了,我情愿回家也不听你的。”
“明天来,我请你吃冰淇淋。”我说:“不要生气。”
她瞅我一眼,出门走了。
她是一个好小孩。
这年头寂寞的小孩太多,除了关在家里,他们想不出可以做些什么。看电影,吃茶,都已经腻得不能再腻,几条又脏又臭的马路,又有什么好逛,假期旅行,无论哪里,都挤满了人人人,连插足的地方都没有。
大家只好呆在家里胡思乱想,像飞不动的小鸟。
阿丽也是其中之一。我是很同情她的!我同情所有的孩子。
文采来的时候,很惊异我家里的洁净,她问:“一个人住?”
我的脸就红了。她这样问,是什么意思呢?
她随即察觉,她问:“令尊令堂呢?不在一块儿?”
“去世了。”我说。
“对不起。”她马上把话题支开,“一个人住倒清静。”
“是的,方便工作。”我答。她很会替我着想。
我请她坐下来,喝茶吃点心,与她参观我的两房一厅。
“真是十分整洁呢。”她赞不绝口,“男人这样子不容易。”
我没说我是特别请了帮手来的,我没有说出来。
她问:“最近的工作忙不忙?我没有打扰太多吗?”
“再忙也抽得出半天的时间。”我笑,请她再坐下。
她穿了一条细麻的长裤,一件白色短袖纱衣,非常明朗。
她的脸色非常好,有一种青春气息,紧紧的吸引了我。
我与她一直聊天!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一样。
阿关这一次,可没介绍错人,我觉得这是对了。
很少有介绍成功的男女朋友,大概我与文采,是例外。
这样的女孩子,我愿意与她做朋友,以至是伴侣。
她实在太合我心意了。在家坐了半天,我问她要不要出去走走,她摇摇头。
“到哪里去呢?”她反问:“地方是这样的小。”
我笑,“是的,这里的居住环境,太不理想了。”
“表姐叫我们上她家去吃饭,她做了一个五青鸡。”
“阿关的福气很好,娶到了你表姐。”我很羡慕的说。
“是的,我表姐很能干,又会理家务。”文采抿嘴笑。
“你呢?”
“我?”她的笑意更浓了,“我什么也不会。”
“我不相信。”我说:“你也是一个很能干的女孩子。”
“我又不会做菜,又懒。不肯管家。”她笑说。
“结婚之后就一定不这样。”我忽然之间冲口而出。
随即我便察觉自己失态了,我真有点得意忘形。
我不出声,真是尴尬,我一向说话都是小心的呀!
怎么这次就大大失礼了呢?希望她不要见怪才好。
但是她没有,她绝对没有生气,她只是看看地下。
隔了很久她说:“唉呀,地下真是一点灰尘都没有。”
廿二三岁大概是一个女孩子最可爱的年纪了。
她开始成熟,但是又保留着一部份的天真烂漫。
她不再孩子气,然而又不过份世故,老气横秋。
文采正是这种年纪,她不像阿丽她们,会无理取闹。
文采讲道理,明是非,但是又调皮,轻松。
想到这里,我几乎要跳起来,好像人在书堆里了。
“我们几时到阿关那里去?约好时间没有?”我问。
“晚饭时间去好了。”她说:“你通常是怎么吃的?”
“吃?没有定时,在朋友家,餐厅,自己弄。”
“自己怎么个弄法?”她问:“你倒说来听听。”
“胡乱来的,”我的脸又红了。“下点面,煮一锅汤?”
“叫我表姐跟你做点菜带过来吃,不就行了?”
“那怎么好意思?况且她也是够忙的了,不可以。”
“这样吧,”她说:“我倒是很空,我来帮你如何?”
“好是太好了,”我说:“只是太不敢当了。”
文采笑,“怎么说一句话,有这么多的‘太’字?”
我也笑。
“没有关系的,既然有空,我会常常过来的。”她说。
“那太好了。”我眉飞色舞的说:“我等着吃你的菜。”
“我们可以过去了。”文采说:“他们离这里很近。”
“是的,才走十分锺的路程。”我说:“不远。”
一个人在与女朋友交谈的时候,少不免会有点语无伦次。
我就有这种情形发生了。
我锁上门,与她一同散步过阿关的家里去。
我顺便买了一点水果,文采也帮我拎了一点。
我问她,“你的名字真是好听?是父亲取的吧?”
“不是,是祖父,我们一家都是他取的名字。”文采说。
“府上还有些什么人?”我问,其实我想打听打听。
“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她说:“一共四个孩子。”
“你母亲福气很好。”我说:“四个孩子不算多不算少。”
“以今日的标准,算是多的了。”文采说。
“你妹妹叫什么名字?”我问:“也是单名?”
“不是,我们四个人的名字都奇奇怪怪的,她叫凤凰。”
“是的。”文采笑了。
“好听倒是真好听,只是奇怪了一点。”我说。
“可不是?祖父就有这种毛病,其实我既不文又不采。”
“哪里,我倒觉得你名如其人。”我由衷的赞美。
她笑,“谢谢你。”
“咦,到了。”她抬头说。
“我们上去吧。”我说。
我现在好像混得很不错的样子,有女同行,有饭可吃。
我倒是很感激阿关。世上的事情实在被安排得太奇妙了。
文采按铃,她的表姊,关太太前来开门,我们道了谢。
关太太笑,“我以为你们会早一点来,等候多时了。”
“谈谈就忘了时间。”我说:“对不起,每次都来了就吃。”
关家两个孩子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电视,非常乖。
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一定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抱负。
但是等到成年,这些壮志也就渐渐磨灭得不见了。
像阿关这样,我记得他一直说要得个什么博士。
但是毕业之后,他就出来教书!做了个中学教师。
现在生活过得这样安定,快乐,谁说不好呢?
人越过得平凡,越是有意思,我从关家得到了真理。
阿关现在的精神享受,决非任何大统领大富豪可以比拟。
我羡慕他。
一个人的一生如果可以这样渡过,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文采问我,“你在想什么?”她看着我,微微笑着。
“啊,”我说:“一时间,我想起了很多事情。”
她还是看看我,等我说下去。
“我觉得这一家真是快乐和祥。”我说:“太羡慕了。”
“是的,我也常常有这个感觉,”文采说:“表姐对表姐夫好,表姐夫也对她好,十全十的配搭。”
“这个是很难得的,夫妻也有搅得不愉快的例子。”
“是的,有时候看着那些怨偶,连结婚都不敢。”
“但是也有像你表姐这样的例子,你可以放心。”
文采说:“幸亏还有表姊的榜样,才使人对婚姻有信心。”
我与她都笑了。
关太太说:“说得忘了吃饭了,快来吧,鸡汤好了。”
我们四个人,又在一块儿吃了很开心的一顿饭。
那些家常小菜,竟比海参鱼翅还美味,还令人难忘。
两个孩子在小桌子上吃,他们很有礼貌,很有教养。
要是我有一个这样的家,我也会满足像阿关一样。
毕竟我也是近三十岁的男人了,想成家是自然的。
这一天下来,我与文采很熟了,我觉得我们很投机。
我决定开始所谓追求她。何必怕难为情呢?我想。
这是每个男人的必经途径,否则怎么得到老婆?
问题是怎么样开始追求文采,这太好的女孩子。
一个男人,在娶老婆之前,应预先有心理准备。
准备负担两个人的生活,准备负起未来的责任。
这不是庸俗,这是应该做的事,我不喜欢空口讲白话。
我在银行里稍有节储,可以应付婚事,这不成问题。
问题是文采那方面,不知道她怎么样,她可喜欢我?
看样子是喜欢的,一个女孩子如果对那个男人没意思,不会去看他吧?文采来看过我。
一切接步就班的来吧,我不是没有希望的,我鼓励自己。
隔了三天,我再去约文采,她说刚刚没有空。
她说她约了朋友去旅行,晚上会累,不想出来。
她解释得婉转,我当然接受这样的解释了。
我请她打电话给我,她也答应了,我很开心。
那天阿丽来看我,阿丽仿佛不太起劲,也不打听我的事了。
“不是你的体育老师出了毛病吧?”我问她。
“他摔伤了。”
“那很平常,他也是人,自然会摔伤的。”我说。
“他在浴缸里滑了一交,跌伤了脊骨。”阿丽说。
“太不幸了。”我说:“伤得重吗?你有没有去看他?”
“真丢脸,在浴缸里摔交。”阿丽笑了起来。
“他也不想这样──怎么?你又不崇拜他了?”
“我从来没有崇拜过他!”阿丽忽然之间否认。
“阿丽,这又是不对了。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真的,大哥,我的生活太无聊而已。”她说。
阿丽说:“但是我的确不舒服,觉得精神无法寄托。”
我笑。
我也有这种感觉,但是与文采一起的时候,完全不同。
“找一个人爱上他,是解决的办法,但是那个人又不爱我。”
“阿丽,努力你的功课吧。”我再次苦劝她。
“嘿!”
然后我交女朋友的事情,像最惊人的消息传开了。
小明问:“大哥,你有女朋友了,是不是?好消息。”
“还不算女朋友呢,你从哪里听来的?”我反问。
“阿丽说的。”
“阿丽真烦。”我笑。
“让我们见见她好吗?”小明问:“我们都想见她。”
“你与小雅呢?”我问:“她好些时日不来了。”
“她认识了新的男朋友。”小明说:“我没告诉你?”
“没有!”
“她坚持说我是一个残忍的人,然后说你慈善。”
“也不见得啦,你怎么就与她闹翻了?”我问。
小明说:“两个人性情不合,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她在做什么?是不是怕不好意思?所以不来电话?
我开始想念她。几天不见,日子仿佛已经很长了。
她到底怎么了呢?
也许我可以在阿关那里打听一下,看看清形。
大概这样做是可以获得一个答案的,但我不想太紧张。
我可以再打一个电话去找文采,约她出来看场戏或是什么的。
一个人坐在家里,像我这样,时间实在不容易打发。
与文采在一起,一整天却又过得飞快。莫名其妙。
看样子文采的确有她的魅力,紧紧的吸引着我。
我看我还是打个电话去找她吧,否则怎么办呢?
电话拨通以后,她家里面的人说她有事出去了。
这是失望。
我没有多问,说了一声谢谢,只好默默挂上听筒。
真没有办法,追求女孩子,非得经过这种阶段不可。
谁晓得呢,也许小明追阿丽的时候,也一模一样。
但他们是小孩子啊,我与文采,是大人,也逃不过这关?
后来我就笑了,文采怎么晓得我会找她的呢?
她总不可以每天依时在家恭候吧,太不公平了。
晚上再试一次,千万不可以做出类似茶饭不思的样子来。
没到傍晚,电话就响了,我没料到是文采她。
“你找我,”她问:“有什么事吗?最近对不起,我很忙。”
“难怪呢。”
“替几个小学生补习,又是考试的时候了。”她笑。
“出来也没有时间吗?”我问:“大家不能见见面?”
“当然可以,我有空,一定出来,好不好?”
她虽然很客气,但是我听出苗头不太对的样子。
这是她第二次拒绝我的约会了,为什么呢?我想。
她说:“出来也不外是看戏喝茶,那多无聊。”
“无聊是无聊一点,但是我怎么见得到你呢?”
“要不你上我家来,也是可以的,你有空吗?”
我的信心又恢复了一半,“好的,几时呢?明天?”
“我先要与父母商量一番,才可以决定,打电话给你好吗?”
“好的。”
我们就谈了这么几句。我的信心仿佛又降下去了。
小雅给的那两只猫,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活泼异常。
现在不活泼的大概是我了,我觉得情绪低落。
忽然之间,我觉得我简直与小明他们没有什么两样。
这一方面,大家都是公平的,丝毫没有分别。
我一整天都不想做事情,我怀疑文采是推搪我。
趁小雅还没带着她的朋友来,我再到关家走一趟。
阿关还没放学,屋子里只有关太太一个人并孩子。
关太太很关心我,“有什么事吗?脸色不太好呢。”
“没什么。”我开头还不知道怎开口才好。
“有什么事说出来好了,大家自己人一样而已。”
“关太太,你介绍了文采给我,我很高兴……”
“你们进行得怎么样?”关太太也顶关心这件事。
“没有,她不肯与我出来,老是推掉我。”我说。
“什么,这么多天了,你们还没有约会过?”
“是的。”
关太太笑了,“不是你怕难为情吧?怎么会呢?”
“没有,我约过她两次,她都说没有空。”我说。
“男人在这方面,可不能怕难为情,脸皮越厚越好。”
“恐怕我就是太厚了,”我尴尬的说:“所以才失败。”
“不会的,你放心好了,”关太太安慰我,
“不会的。”
我苦笑。
“你对我表妹的印象还好不好呢?”关太太忽然问。
“还用问吗?”我摊摊手,“好得不能再好了,关太太。”
她抿着嘴笑了,那种样子,颇有点像文采呢。
“既然如此,我替你去问文采,好不好?”她说。
“当然好,”我用手娼擦着汗,“太惭愧了,要你麻烦。”
“哪里哪里,”关太太说:“稍迟我会打电话给你的。”
“好,那么我先告辞了。”我站起来告退,又谢了她。
关太太替我开门,叫我好走,我便一个人回来了。
我心里面真是既忧又喜的,矛盾万分,坐立不安。
我希望关太太可以替我问得文采的心意,免我烦恼。
一则又怕关太太与她表妹两个,笑我是个傻子。
唉,有谁在恋爱期间不是傻子,那才是千古奇闻呢。
我算是在恋爱了吗?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呢,奇怪。
我失魂落魄的赶到家里,小雅站在门口等我。
“大哥,幸亏你回来了,我们刚刚想走呢。”她说。
“对不起,小雅,我实在有点要紧事,出去了一次。”
“你好像失魂落魄似的,什么要紧的事?”小维问。
“进来再说。”
小雅进屋子里来。
“咦,你的朋友呢?不是说还有一位朋友同来吗?”
“我叫他下楼去借电话打,怕你出了什么事呢。”
“不会的。”我笑。
“大哥,你还养着这两只猫呀,”小雅感动得不得了。
“就成大猫了,是不是?”我问,抓起一只逗着玩。
“是的。”她答。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有人嚷:“小雅!小雅!”
“啊,他上来了,”小雅连忙放下猫,“我去开门。”
她匆匆忙忙的把门打开,我看到一个男孩子站在外头。
他很畏羞的走进来。这样年纪轻的孩子,不会超过十九岁。
“请坐。”我索性客气到底,“要喝些什么不?”
“不用了,不用了。”他连忙挥着手,客气得很。
他不会是在防止虐畜会里工作的吧?我心里想。
“大哥,他叫周礼,现在还没毕业,在念工专。”小雅说。
我猜错了,小明也猜错了。我替他们倒了两杯可乐。
小雅说:“大哥今天家里特别整洁。是不是有特别客人?”
“没有。”我想说整洁已经是很多日前的事了。
还提来作甚呢?
“小雅常常说起你。”周礼说:“我也可以叫你大哥吗?”
“当然,为什么不可以?请勿客气。”我说。
“大哥,”小雅说:“你好像精神有点不太好呢。”
我想:如果不是这班孩子过份聪明,就是我的喜怒太形于色了,没有别的解释,每个人都
看出我的心情不好。
“没什么。”我推说:“我不是很好吗,一点事都没有。”
“如果不方便的话,”小雅说:“我们改天再来好了。”
“有什么不方便的?小雅,你是几时变得这么多心的?”
“不啦,大哥,我们之间,实在不用太客气?”
“小雅!”
她向那个叫周礼的男孩子打一个招呼,就真的要走了。
我觉得万分不好意思,好像要把他们赶走似的。
然而我今天的情绪也实在太不好,真的手足无措。
我不认为把他们留下来,我会把他们招呼得很好。
所以我放他们走了,然后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
我实在不想工作,没有那种心情就是没心情。
然后电话来了,我连忙走过去接,铃声才响了两下。
“喂?”我急促的问:“是不是关太太呢?”大概是她了。
“我是。”
“关太太,怎么样?”我问,“你替我问过了没有?”
“马上问了,只是文采说她要替小学生补习,所以比较忙。”
“没有其他的原因?”我不太相信,“真的没有?”
“她说,现在她不想谈恋爱,做朋友是可以的。”
“啊。”
我明白了。大概是我不合她的意,才这么说的。
“我想我明白了。”我的声音降低,“关太太谢谢你。”
“但是做朋友有什么不好呢?凡事不能操之过急呀。”
“但是我听得懂她的弦外之音,关太太,我明白。”
“你明白就好了,我劝你不要放弃文采这个朋友。”
“我知道。”常常看见有年纪轻的女孩子去你那里,有好
“而且她说她有一个女朋友住在你那层楼里,常常看见有年纪轻的女孩子去你那里,有好几个不同相貌的,是不是?”关太太忽然问。
“谁造我这种谣?”我生气了,“不错有很多孩子来我这边,不过他们都有男有女,绝对不是他们想像中的卑鄙!”我真的生气了。
“也不是文采误听人言,只不过问问而已。”关太太说。
“她是为了这个才不肯与我出来?”我忽然之间醒悟。
“既然你不乏女友,那么她还出来干什么?”关太太笑。
“原来就是为了这个!“我慨叹,“早说就好了!”
“女孩子家,总不能什么都说吧?”关太太说。
“这也是的、但是女孩子为什么都这样小器?”
“这是应该的,不是小器,这方面是特别不容沙石的。”
“不过那些小男孩小女孩都是我邻居,有空来我家玩的。”
“如果是真的,我可以照告诉文采,好不好?”
“好吧。”
这一次谈话,到此为止,忽然之间,我对文采很是失望。
我一直觉得她与别的女孩子不同!哪晓得结果也一样。
第一,她说不愿意谈恋爱,只可以做朋友,单单朋友。
然后她又嫌我有其他异性来访,而且表示不满。
这太难了吧。
即使阿丽小雅她们是我的异性亲密朋友,她也不能干涉我。
这种做法是自私的,而且蛮不讲理,我觉得失望。
如果文采的要求是这样的,我劝她去和尚寺里找朋友。
怎么可能我只限她一个女孩子来往呢?这是做不到的。
况且我很不喜欢她那个所谓朋友传出去的闲言闲语。
物以类聚,文采能与这种人在一起,她自己是什么?
我又不喜欢人家侮辱我与这班孩子的交情,他们讲得是这样庸俗,叫我受不了。
我实在很生气。
很久没有这样生气了,今天真是例外,使我这样激动。
多少日子来,我过着老僧入定的生活,真不该思凡。
现在女朋友没寻着,倒招了一身的烦恼,真犯不着。
我躺在床上,想了很久,算了,得个教训也是好的。
难道我一辈子都做王老五?也不见得有这样的事。
反正一切机缘末到,无法可使,慢慢等就是了。
当然,一个男人无聊,是有很多解闷的消遣的。
那些舞厅酒吧,都是为男人而设,花几个钱就可以。
但是我却从来不想到那种地方去,买那种乐趣。
这是性格问题,或者我就是这样的人吧,我不知道。
所以我很难结识到女朋友,女孩子也很难认识我。
这种王老五的生活使我极度厌倦,甚至很憎恨。
天天耽在家里,无所事事,洗洗个碗,收拾地方。
我不是说娶了太太,就完全把这些事情推给她做。
但是结婚之后,即使要做家务,也比较有意思。
现在就什么都无聊,我不高兴动一只手指,只想躺着。
看样子我多年来控制着的情绪终于崩溃了。
我又有点恨阿关,真是,我一个人明明好好的,又介绍什么女朋友给我。
我唉声叹气。
以后这班孩子也不用来了,我自己还觉不妥呢。
以前是他们的导师,现在真是愧见这一班年轻人。
我孵在家里达几天之久,工作也不想做,很低潮。
但是我希望问题有解决的时候,我的心境可以平复。
到第三天,电话铃响了。
我想这大概是追我交货的,没有什么好事情。
于是我接过听筒,没精打采,喂喂了一声。
“是我!文采。”
“是你?”我一呆。
“是我,那班小孩子,考试终于考完了。”她说。
她的口气,好像若无其事;女孩子多数有这个本事。
“啊。”
“我想来看你,可以吗?我与父母说过了,他们说凡是我的朋友,都欢迎,那不是很好吗?”
她一连几个“吗”,我的心又动摇起来,她到底怎么呢?
她是不是有点回心转意呢?我不明她卖的是什么药。
“咦,为什么不出声,是不是不高兴了?”她笑问。
我叹口气,其实我哪里敢不高兴呢?我才不敢呢。
我说:“既然有空了,我来你家也可以,你来我家也行。”
“那么我来好了,有点东西要带给你。”她挂了电话。
我又呆了半晌。
这样的女孩子,真令人难以捉摸,唉,我的天。
她几时来呢?家里一团糟,我想,让它这样好了。
反正再瞒她我是一个整洁的男人,也是很虚伪的。
文采这个人,真是说来就来,没到一个钟头,人就到了。
她提了一大堆东西,站在门口,笑嘻嘻的看住我。
“这是什么?”我问。
她进屋子,关好门,把大包小包放下,说:“好热。”
“当然热啰,你提了这么多东西,是给我的?”
“是给你的,猜猜是什么?”她侧着头,样子很顽皮。
我鼻子里闻到香味,“是──不会是──?
”我问。
“是了,算你聪明,是我帮你煮的两个菜。”她答。
“唉呀,怎么好意思?”我失声道:“太不应该了。”
“我答应过替你烧的。有五香鸡,有豆瓣酱,怎么样?”
“唉,都是我爱吃的。”我说:“太感激你了。”
“那天在表姐家里.我看你好像吃了很多似的。”她说。
“是,我喜欢这几个菜。让我放到冰箱去吧,别坏了。”
她又帮我把菜放到冰箱去,整整齐齐的都搁好。
她简直跟没事人一样,既不像不给我认识其他女孩子,又不象无理取闹。
我又觉得我的眼光不错了,但是关太太那边,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不明白,太不明白女孩子了。
“为什么呆呆的看着我?”文采笑问:“你怎么了?”
“没有怎么,只是,只是──你要不要洗个脸!”
“不用;坐一下就凉了。今天你家里有点乱。”她说。
“是的,”我坦白的说:“那天是请了朋友特地打扫干净来招待你的,今天措手不及,原形毕露。”
她笑,笑得很厉害。
“这几天,你真是忙考试的事情?”我开始问她。
“当然。”她睁大了双眼。
“我还以为你不肯来呢。”我说:“吓了我一跳。”
“没有,不过表姐把你形容成一个很想结婚的男人,我有点顾忌,我以为你是要娶妻,不是找朋友。”
她说得这样坦白,我也不好意思了,我也只好照直说。
“其实谁不想娶太太呢?”我说:“我已经快升学了,不过我又没有闹妻子慌,哪有一见到女孩子就这样?”
文采笑,“这么讲来,我表姐是言过其实了?”
“很可能有一点。”我客气的说:“你放心,我不是那种男人。”
“请你不要误会我表姐不好,她常常逼我结婚,她又非常想撮合我们两个人,所以我才把这话来推搪她的。我说我只想交朋友,不想结婚。你可别生气。”
“我不会,这也难怪你。”我说:“你表姐的确很热心。”
“是的,凡是婚姻幸福的人,便一直也想别人结婚。”
“是。”我说。
“我的意思是,没有了解,怎么能成为夫妇?”
“是,”我附和,“一切事可不能操之过急的。”
文采也笑了。“你要喝些什么?”我才想起来。
“我自己来,”她说:“样样都是自己动手的好。”
她跑到厨房去,唏哩哗啦的就冲好了茶,整理好东西。
我觉得很抱歉,她一来就很忙,做这个做那个的。
做朋友尚且如此,做妻子更不知道怎么办了。
我的能力有限,哪个女孩子跟我,都是会吃苦的。
我看着文采,到现在我已经不抱太大的希望了,但是我希望这个伟大的女孩子她会是就好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对她有无上的好感。
假如她愿意的话,我也不想再交其他的女朋友了。
但是她肯不肯呢..
她递给我一杯香香的茶,我喝了一口,精神松弛了。
“我希望你不要生我的气。”她说:“怎么样?”
“你这样说,我真是无从气起。”我笑了,“我误会了。”
“你也不会怪我表姊?”她问。
“不会。”我说:“她真是热心人,也非常关心你。”
“她老是认为我不懂得照顾自己。”文采摇摇头。
“你真的没有要好的男朋友?”我还一直在问她。
“没有。”她答。
“像我这样的呢?”我问。
“很多。”她笑。
我点点头,看样子,我还得经过一番竞争才行。
“坐在家里谈话不是很好?我不喜欢在外到处走。”
“挤在人群里太没意思。”我说:“你这点意见与我相同。”
“做朋友,总点共同点吧?不然怎么行啊。”她说。
在这时候门铃忽然响了,文采看看我,我站起来去开门。
她为什么看着我。
是不是怀疑来的人是我的女朋友?她还相信那些谣言。
我是问心无愧的,我拉开了门,门外站的是阿丽。
她拿着一盒蛋糕,两本课本,站在那里,探头深脑的。
“咦,进来呀。”我说。
我心里暗喜,这一下子,我可以让文采知道我那些“女客”的真面目了。
“你有客人,大哥。”
“进来别鬼祟,”我笑道:“你就是专门会这样。”
阿丽进来,坐下,忽然之间眼圈就红了起来,哭了。
阿丽很少哭,这才是第二次,我很是尴尬,又不知就里。
“干么,你?”我问她。
“我的国文不及格。”她说。
“该死!”我说:“那怎么办?给不给补考呢?”
“准补考,但是母亲说,如果不升班,她就赶我走。”
我看文采,文采忍不住笑了,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阿丽,你真该惭愧!你上学期的国文是第一名!”
“是的,但是国文老师要转校了,我又没有温习……”
“你现在预备怎么样?”我问她:“找我帮你忙?”
“是的,”她无精打采,“我明天才来吧,你又没空。”
“来得及补吗?”我问。
“还可以的。”她答。
“你那体育老师呢?”我问。
“别提了,”阿丽的声音像蚊子,“现在还没出院呢。”
我跟文采道:“这孩子的国文教师便是你姊夫阿关。”
“是吗?”文采问。
阿丽看我一眼,暗示我不要再说下去,我当然明白。
反正他们也完蛋了。我应该说:阿丽对阿关已经完了。
文采问:“一共有几课国文呢?或者我能帮你。”
如果文采一直是这么热心,难怪她抽不出空来见我。
阿丽摇摇头,“才九课,但是都要背,补考在一星期内举行。”
“这么急?那可有点麻烦了。”文采说:“我也是当教师的。”
阿丽说:“你真温柔,我们学校里的女教师,都凶神恶煞。”
“阿丽──”我阻止她。
这孩子真会拍马屁,实在太灵精了,我看出她的企图不良。
她大概是想文采替她补习吧,所以一口甜言蜜语。
“真的,这位姐姐,一看上去就知道人好。”
我白她一眼。
“大哥,你有了女朋友,也不告诉我们。”她还在说。
文采道:“我们不是那种朋友,不过大家谈得来罢了。”
阿丽说:“但是大哥这里,从来没有女客上门的哩?”
阿丽拚命替我宣传。
“你不是女客吗?”文采问:“难道你是男孩子?”
“我怎么能算?”阿丽笑,“我们是他的学生。”
文采看我,脸上有一付“原来如此”的表情。
看样子虽然她一直说“我们只是朋友”,倒也蛮关心我的私生活,这是女人的通病吧?居然文采也不例外。
我解释,“这些孩子一直来这里,最近因为考试,除了几个老来的,其他的都失了踪,到了暑假,这里更挤满了人。”
阿丽说:“是的,暑假这里是我们俱乐部。”她拍手。
“暑假?”我瞅她一眼,“你还是好好的准备考试吧。”
文采说:“可怜的孩子。”
“孩子?”阿丽说:“我不小了。”
她穿着雪白的短裙,两条腿修长美丽,是的,她不小了。
但是我从来没有把她当过大人,在我眼中,她、永远是孩子。
我说:“阿丽,你别闲聊了,赶快打开国文课本吧。”
“怎么好意思呢?你们谈吧,我还是回家去的好。”
“没有关系──”文采说。
门铃又响了。
我耸耸肩,“对不起,我这里就是这样,俱乐部!”
阿丽说:“我们对他们说的,大哥现在没有空了,大哥……”
“你真多事!”我去把门打开,门外站着小明。
“大哥,你有客人──?”他看到阿丽,呆住了。
阿丽说:“我要走了,大哥,蛋糕是请你与姐姐吃的。”
“慢着,”我说:“无功不受禄呢,你可别这么客气。”
小明问:“阿丽,你是不是要补考国文?”他还是关心她的。
阿丽点点头。
小明说:“我这次考得不错,我来帮你温习吧。”
阿丽看看我,又看看小明,不响,我看出她心里是愿意的。
“好啦,小明帮你再理想没有啦,小明,你送阿丽。”
“好的。”小明答应得很快。
“阿丽,”我说:“乖一点,知道吗?好好的考试。”
小明大喜过望的把阿丽送走,也没说他为何来找我。
我把门关上,松了一口气。
文采笑了,“那个男孩子,是阿丽的男朋友吗?”
“以前是,后来不是了,看样子现在又是了。”
文采摇摇头,“没想到孩子们也有这么复杂的感情。”
“可不是?把我真弄得头昏脑胀的。”我笑。
她微笑,“刚刚我们聊到哪里,忘了。”她看着我。
“是的,我们说到情愿在屋子里谈谈话。”我提醒她。
但是这个时候,门铃又响了。
“我的天,”我说:“这一下子又是谁呢?”我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小伙子,头发老长,我不认得他。
“找谁?”我问。
“阿丽在不在?”他心急的问?“她妈妈说她在这里。”
“不在。”我说:“她要补考,你别去麻烦她,知道吗?”
“你是大哥是不是?”他问:“他们都这样叫你?”
“是的,他们都这样叫我。”我说:“你有什么事?”
“没有,放暑假,我可以来这里玩吗?”他问。
我说:“不可以,我今年暑假很忙,你去告诉别的孩子,叫他们也别来了。”
“对不起大哥──”那个男孩子还想说话。
我已经把门关上,我摇摇头,不知道好气还是好笑。
我说:“看在别人眼内,我必然是个问题人物。‘大哥’仿佛是黑社会头子,阿丽这些女孩子是我的──?”
文采笑了,“不会的,这班孩子,都很天真可爱。──”
“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让他们来的,现在可──”
“你是不是又听了我表姐什么话?”文采问我。
“是的,她说有人告诉你,我这里常有女人进进出出。”
“人家是这么说,可是我怎么会相信呢?”她笑说。
“你不相信就好了,那些人,真是无聊,喜欢造谣。”
“你不是说不生气的?”文采问。
“除非你答应我出去吃一顿晚饭,把你表姐表姐夫都请出去。”
“好的,但是下次别再威胁我了。”她柔和的说。
她是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我实在是已经爱上她了。
当天夜里,我们把关先生太太两位请了出来吃一顿饭。
关太太是个很热心的人,我不可以怪她,我原谅她。
至少我可以与文采通电话。
或者应该在家门口悬个牌子,谢绝那些来访的孩子。
他们已经长大了,而且丧失了很多以前的天真。
他们现在变成了我的负担,叫我真是受不了。
那天我回去,松了一口气,躺在床上,想着美好的将来。
一连几天都心情愉快。
工作效率特别高。
阿丽来看我,她坐在那里,两只手叠在膝盖上。
“补考完了吗?”我问她。
“考好了。”
“成绩呢?”我问。
“你去问问你的朋友关先生,不就知道了?”她反问。
看她的样子,仿佛很有一点把握,可以升级了。
“这几天,是谁帮你补习的?”我问她:“你自己用功了?”
“没有,小明来帮我的。”她低声说:“没想到是他。”
我有点数目了,“其实小明一直是不错的,只是你疏远他。”
“我也不知道,我仿佛长大了很多,不再幻想了。”
“幻想也没什么不对,不过千万别把不可能的事当作可以实现的,那就糟糕了。”我说。
“你连教训我的时间也没有了,大哥,你现在可忙得很。”
“我不能一直当你的褓姆,是不是?”我反问她。
“当然,或者我是苛求了一点。文小姐是个好人。”
“谢谢你。”
“后来我就晓得,年纪大了就不可以常常去麻烦别人,我有点懊悔,早知如此,不如不长大。”
“怎么可以不长大?”我笑。
“就是这样才惨。”她说:“我就快十七岁了。”
“哪有这么快,你是指十六岁。”我指着她说。
“叫名也有十七了。”她又纠正我!一直不肯认小。
她的心理是矛盾的,一方面想长大,一方面不肯放弃小的权利,这个女孩子!
她说:“大哥,以后你结了婚,我们不可以来了吧?”
“当然可以,”我说:“其实那个时候,你也有男朋友了。”
“小明使我很感动,他这一次教我功课,完全没有要求。”
“那多好,我一点也没有看错这个孩子呢。”我说。
“而且教完了功课他就走了,一点都没有烦我。这使我觉得惭愧,大哥,我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对他不好。”她低下了头。
“那么你现在想怎么样呢?是不是怕人笑你反覆?”
“我才不怕别人怎么笑我,只是……小明怎么想?”
“你说他怎么想?”我笑了,“他干么来替你补习?”
“我真对他不好,”阿丽说:“我恐怕他会真的生气。”
“小孩子,你们两个都还是小孩子,气什么?”
“我会不会有一天嫁给他?”阿丽忽然之间问我。
“这……”这样的问题把我难倒了,我不晓得如何回答。
“会不会?”
“这很难说,阿丽!谁知道呢?有些人谈恋爱七八年,一点着落都没有,男的另娶,女的别嫁;也有人见面就爱上了,很快活的过了一辈子,谁知道?”
阿丽听得呆呆的,“那么你呢,你与文采姐姐呢?”
“也不知道啊,我现在追求她,谁知道有没有结果?”
“你难道一点把握也没有?太难了吧?简直不合理。”
“但事情的确是如此呢,我又不能夸张事实,对不对?”
“这样说来,我与小明之间,又怎么办?”她问。
“他来找你,你就与他去看场电影,喝茶好了。”
“那岂不是与开始的时候一摸一样!”她睁大了眼睛。
根本就是,追求对象,是千篇一律的无聊事。
约一个女孩子出来,穿端正了,口袋放着钞票!买票看戏,喝茶,逛街,谈些不着边际的话,然后把她送回家,过几天再约她。
约会又约会,直到更熟络了,进一步成为爱人。
那么又开始谈将来的计划,如何生活,如何组织小家庭。
问题是第一步实在太难进行,所以我一直没有女朋友。
但是现在见了文采,还不一样是做这种无聊的事情。
当然如果是喜欢这个女孩子,无聊也会变得有趣。
阿丽说得对,假使我追不到文采,一切又得从头开始了。
又再去找一个女孩子,从头来第一步,太麻烦了。
与文采在一起,到底一切还自然点,其他的女孩子──?
“……大哥,你在想什么?都入了神了。”阿丽说。
我叹口气。
“大哥怎么了?交了朋友,感慨好像很多的样子。”
“所以这个问题,是最最令人烦恼的。”我说。
“大哥太老实了,别的男人,都活得很好呢。”
“你专门说这种人小表大的话,别的男人有什么好?”
阿丽笑:“别人才没你这么紧张妮,你看你,大哥。”
“大概是吧。”我说。
连阿丽这样十几岁的女孩子都看得出我紧张,真是。
“大哥,追求女孩子不可紧张,否则的话,对方就会知道你喜欢她,她就会对你诸多留难的了。”
我笑:“阿丽,大概只有你一个女孩子这么坏。”
“谁说的!只有更坏的。你不相信是不是?!”她反问。
“如此不是变成勾心斗角了?”我问:“那怎么行?”
“根本就是这样,不过幸亏文采姐姐是好人。”
“我的运气。”
“但是现在小明也不会离谱了,他是一个好人。”
“对,大家真诚相待,”我起劲的说:“对不对?”
阿丽一付蔑视的样子,“大哥,你没资格谈这些。”
我几乎给她气坏,这个女孩子真的太早熟了。
“你回去吧。”我说:“好好的寄发成绩表,知道不?”
“当然要赶我走,怕文采姐姐知道,是不是?”
“胡说。”
她指着我:“当心,一个男人,就是这样开始变成怕老婆的。”
我瞪着她:“你这个小表!你真是该死,快滚。”
她委委屈屈的站起来,走了。
是吗?我怕文采吗?
大概是有一点,我不否认,我不愿意再与她有误会。
阿丽不算小女孩了,老耽在这里,也不像话。
女人总是很醋意的,何必去惹文采不开心呢?
我喜欢文采,自然不愿意她受委屈,这不算怕。
但是我不希望文采利用我这一个弱点以趁机占侵。
阿丽肯定说文采不是那种人,我也说她不是。
但是她到底是不是呢?一切好像是一场赌博。
我一点把握也没有,但是像我这样的人占多数。
谁在这方面都没有把握。
一到谈爱方面,我就像小孩一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连阿丽都知道我不再欢迎他们,其他的人当然不会再来。
是的,我开始有了转变。
这一个暑假,陪我的将会是文采,而不是一大堆孩子。
这个转变对我来说,是突然而有刺激感的事情。我的工作时间开始变得紧凑了,因为我要抽空见文采。
我们去游过一次泳,她很喜欢运动,但是不精。
她有很苗条的身裁,在沙滩上,我为她骄傲。
文采只有星期六有空,她的星期六,也常常是我的。
星期天她留在家里陪父母,我去过她家一次。
她的父亲能干,母亲温柔,实在是很好的老人家。
但是我与文采没有多大的进展!我们还是在第一阶段。
这个第一阶段得拖上多久,谁也没有告诉过我。
可能是有长有短吧,很多男女认识不久就结了婚。
也有些隔十年八年才结合的,我是哪一种呢?
这个问题我不想详细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