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年轻的心(1/2)

    姐妹:

    清晨,王嘉言接到了父亲的电话,还算镇静,一边点头一边应:“几时的事?昨天……医生怎么说,呵,好,我马上去订飞机票,廿四小时内可赶到,放心。”

    嘉言放下话筒,怔怔地看着天花板,过一刻,去拉开了窗帘,看到灰蒙蒙天空。

    北国的初秋已有萧煞之意。

    她的丈夫林志文自邻房探头过来,“什么事?”

    她抬头说:“母亲中风晕倒街头,由救护车送到医院,父亲叫我回去见她最后一面。”

    林志文吓一大跳,“我马上去替你订飞机票。”

    他出去了。

    幼儿哭声传来,嘉言连忙过去察视。

    半晌,林志文出现,“下午一时半直航,头等票,还有,我已告了一星期假,在家带孩子,你放心回去。”

    嘉言知道他是最妥当可靠的人,不过仍问:“没有经济客位吗?”

    “算了吧你。”

    “哪一家酒店?”

    “老规矩,希尔顿。”

    嘉言的娘家地方窄小,多一个人都住不下,况且,母亲垂危,回家的决不止她一个人,把地方腾出来方便别人也好。

    她说;“这一去回来,儿子怕要不认得我了。”

    小孩已经一岁半,可是她从来未试过离开他超过三四个小时。

    林志文对她说:“闲话少说,速去速回。”

    幸亏是自己的生意,说休假就休假,王嘉言朝丈夫投过去感激的一眼。

    就这样上了飞机。

    她瞌上眼休息。

    这张头等飞机票本来足够他们一家三口明年到迪土尼乐园畅游五日,不过,正如林志文说:算了吧。

    行程平安无事,飞机顺利降落,嘉言乘计程车到酒店,一进房间,立刻拨电话到家。

    她听到父亲说:“呵,这么快。”

    嘉言有点啼笑皆非,“医院几号房间?我马上来。”

    “她苏醒了。”

    “那是好还是不好?”

    “暂时来说当然好,不过医生说还要观察数天。”

    “可是度过危险期?”

    “暂时已无碍。”

    嘉言无奈地放下电话。

    人老了行事就是这样显三倒四,急了,八千里路云和月那样叫女儿赶了来,忽尔觉得无事,口气立刻冷淡。

    可是嘉言仍然马不停蹄那样叫车到医院.

    只见母亲躺在大房间里,四周围都是其他病人的亲属,吱吱喳喳,吵个不休,洗手间内挤着人洗碗洗筷。

    嘉言二话不说,立刻替母亲转到头等病房。

    是另外一个世界呢,天地立刻静了下来,嘉言看着母亲缓缓苏醒,替她开了收音机,让她听轻音乐。

    “嘉言,你来了。”

    “妈。”

    “这是什么地方,好静好舒服好凉快。”

    嘉言辛酸,“妈,你且休息。”

    这个时候,病房外传来一声冷笑,“有钱好办事。”

    嘉言不用转过头去,也知道这是谁。

    这是比她小一岁的妹妹嘉行。

    嘉言握着母亲的手,“妈,我到楼下饭堂去吃点东西,过一会再来。”

    她假装听不见嘉行说些什么,也不去抬头看她,一迳避开这个妹妹,侧侧肩膊,到注册处办手续。

    她与嘉行自幼不和,无话可说。

    不过嘉行也讲得对,有钱好办事,她即时聘请私家看护,订妥鲜花水果,在尽可能范围内,使母亲舒适点。

    然后她才坐下来喝杯咖啡。

    不料嘉行没放过她,跑来坐在她对面,冷嘲热讽:“真有派头,头等飞机,酒店房间,大小姐一回来,我扪就得救,又证明一次,你是人才,我是庸才。”

    嘉言喝完咖啡,才知道自己有多累,一言不发,再回到母亲病房,同医生谈过她的病况,把酒店的电话留下给看护,才揉揉双眼,打个呵欠。

    “你回去休息吧。”

    “妈,你握着这只柚子闻,十分清香。”

    “嘉言,亏得你回来。”

    “妈,我应该留在你身边的。”嘉言军分内疚。

    “孩子呢,孩子谁带,孩子好吗?”

    “有志文照顾,他十分顽皮淘气,不必理他。”

    这时,父亲出现了。

    嘉言马上摊开支票簿,写了张现金票,交到父亲手中。

    “爸,我且回酒店睡一觉,有事立刻叫我。”

    她走了,没听到老父对老母说:“看,幸亏我把她叫了来,不然,又要动用我的老本。”他扬扬支票,然后小心翼翼地收好。

    站在一角的嘉行冷笑一声,不语。

    “妈,我也暂且回去打理家务。”

    两姐妹在医院门口又碰上了,天雨,没有计程车,好不容易望穿秋水才来一架,人龙几十公尺长。

    嘉言仍然不去看她。

    拉开计程车门,嘉行一个箭步,“我要去接放学。”

    嘉言本来想等下一架,可是实在累了,便说:“我送你。”

    姐妹俩终于坐上同一辆车。

    二人一句话都没有。

    车子在红灯前停了又停,嘉言累得东歪西倒,忽然听见身边的妹妹说:“当心着凉。”

    她脱口便说:“不怕,已经习惯穿得少。”

    睁开眼,才发觉妹妹拿着手提电话不知在吩咐谁,并不是关心她。

    嘉言苦笑。

    嘉行随即叫司机停车,“就这里,我到了。”

    她临下车在座位上撇下一百元,当作车资,表示不占嘉言的便宜。

    要是在几年前,嘉言许会把钞票兜头捧回去,可是今日的她涵养功夫已臻化境。

    回到酒店,她向丈夫报告过近况,好好淋了一个浴,倒床上更大睡。

    做了好几次噩梦,都是听到医院打来的电话,说她母亲不行了,她急得团团转,想赶去见最后一面,可是飞机不知怎地统统停航……

    清晨醒来仍然疲倦。

    去日院之前她替母亲买了新睡衣新浴袍。

    说也奇怪,王太太的精神比前一日好多了,身上仍挂着若干管子,但已能靠起来说话。

    嘉言服侍母亲更衣。

    又同医生商量病情。

    “过两日若情况稳定,可返家休养。”

    嘉言放下一颗心。

    “不过要千万当心,定时服药,下一次就没有如此幸运了。”

    “可否下床散步呢?”

    “明天吧。”

    嘉行这时也到了。

    看到母亲全新行头,冷笑一声,暂时回避。

    王太太开口了,“你别怪她。”

    嘉言笑,“怪谁?”

    “你妹妹近日情况有点窘,、心情欠佳。”

    “呵,情绪不好能发泄在别人身上吗?”

    “嫡亲姐妹,无所谓啦。”

    嘉言只得苦笑。

    “嘉言,你不如接我到温哥华小住。”

    “身体好些一定替你办证件,你这样怎么乘长途飞机呢?”

    王太太叹口气,“怎么一下子就变老人了呢,我还记得自己较年轻的岁月,那时才生下你们姐妹没多久,琐事历历在目……”

    “妈,你且休息。”

    王太太闭上眼睛。

    嘉行在门外等着姐姐。

    “我有话同你说。”

    “我们找个地方坐下。”

    嘉行随姐姐到酒店。

    房间已经收拾过了,打一个电话,便有人送上茶点,这样排场,可见嘉言的环境不错。

    “姐夫发财了。”

    “小生意人,哪谈得上财字,有时服侍客户至深夜。”

    “我不怕开门见山,你不如把父母一并接了去享福。”

    嘉言要过一刻才回答:“他们不良于行。”

    “你要是愿意,可以把他们抬上飞机。”

    “不是一贯我出钱你出力吗?”

    “老人烦得不得了,我几乎廿四小时服侍,连一个肥皂,一瓶洗头水都要照顾到,一下子头晕,一下子身热,我在身边,就是我的责任,你离得远,与你无关。”

    “我不是回来了吗?”

    “是,三五天后又走了,像红十字会来巡一巡,可是我却天长地久,不能脱身。”

    嘉言叹口气。

    “你移了民五年,我整整五年背着这个担子。”

    “不妨碍你正常作息吧。”

    “话不是这么说,反正从明天起,我也权充当自己移了民。”

    “你这不是叫我为难吧。”

    “我受够了。”

    嘉言不出声。

    嘉行发牢骚:“出钱多容易,支票沙沙沙开出来,立刻成为英雄好汉。”

    嘉言忽然光火了,“那,你来开开支票看。”

    “这分明是欺侮我穷。”

    “不,我一向尊重你肯在父母身边尽力,故此这些年来,对你的冷嘲热讽不予理会,你若推卸责任,我自然会接过担子,不过,父母一走,你岂非更加寂寞,本市生活程度那么高,你能独立吗?”

    “你又能独立吗,你靠的还不是林志文,而林志文本来是我的男朋友!”

    “胡说!”

    “你把他自我身边抢走。”

    嘉言怒不可抑,“根本没有这种事,这些年来,你生活在一个梦中。”

    “林志文是我的补习老师。”嘉行也提高了声音。

    “十七八岁时的事还提来作甚!”

    此时,有人拍酒店房间门,嘉言去启门,只见一金发女子在门外怒目相视:“不要大声叫,我要午睡。”

    嘉言把一口气出在她身上,“你也不要胡乱敲人家的门,要投诉,找经理!”

    M@声大力关上门。

    嘉言朝妹妹摆摆手,“我明天就去替父母办手续,从此没你的事。”

    嘉行站起来,“那我走了。”

    下午,嘉言正与丈夫通电话,她父亲来了。

    “两姐妹,吵什么。”

    “她还在坚持林志文是她的男朋友。”

    “这些年来,你生活比她好,她看着不舒服。”

    “爸,我也很辛苦,生下孩子,出了医院,立刻到店里帮忙,到今天身子都还没调理好。”

    “可是你倒底有个家。”

    “爸,事在人为。”

    “这些年来,嘉行都没有对象。”

    嘉言、心”动,父亲想说什么?

    “在家,她天天发脾气,我同你妈都受不了,嘉言,不如你把她接走,到外埠散散心,碰碰机会,也许有出息。”

    嘉言不置信,“你们要还走她?”

    老父搓着手,“在家要耽搁到几时去呢?”

    嘉言不由得心酸,多么现实,连父母都嫌她。

    “争气靠自己,你看嘉行,既不肯好好熬长工作,又不肯升学,三日两头发牢骚,我们不得不叫她搬出去。”

    嘉言吓一跳,“已经叫她走了?”

    “是,上个月同她说过。”

    “她怎么反应?”

    “开头是冷笑着满嘴说好,后来去打听了租金米价,这才吃瘪了,不作声。”

    “爸,她会照顾你们。”

    “我们照顾她已经到了极限才真,两老不吃还得煮给她吃,吃了还嫌,不知多烦。”

    嘉言慨叹这个妹妹太不会做人。

    “你替她想想办法吧。”

    彼此这样嫌腻,住在一起也不是办法。

    “爸,我能力也有限。”

    “同林志文谈谈。”

    “爸,他也还有父母弟妹要照顾。”

    “对,你这次回来,总得放下一笔款子,你母亲迟早会出问题。”

    “可是昨天的支票──”

    “那是付医药的,你别弄错。”

    “我一时没有那么多。”

    “到什么地方去预支一点。”

    嘉言啼笑皆非,“爸,你自己的节蓄怎么不动用呢。”

    “咄,钱越用越少你懂不懂?”

    嘉青口已不想说她的钱也会越用越少,一迳把老父送出门去。

    嘉书这才松口气,且不理琐事,泡了一个热水浴,去附近逛了逛商场。

    时髦衣饰的价格叫她咋舌,怎么买得下手!只得苦中作乐,饱饱眼福算数。

    盘算了一整天,她仍然拿不定主意,只得与丈夫商量。

    林志文精明果断,马上劝道:“你同他们一向合不来,千里迢迢,把他们搬了来温哥华吵架,不太破费一点了吗?”

    嘉言不出声。

    “叫你一拖三,也实在辛苦些。”他不赞成。

    嘉言忽然问:“当年,你有无对嘉行有过任何表示?”

    “我已说过千次,替她补习,是为着接近你,你们虽是亲生姐妹,可是性格脾气能力完全两样,太太,我不致于那样糊涂,别再问了好不好,还有,你那边若恢复正常的话,请速速打道回府,这边更十分需要你。”说到最后已经十分不耐烦。

    嘉言在第二天替母亲办出院手续。

    王太太问:“你得回去了吧?”恋恋不舍的样子。

    嘉言点点头。

    “那边是你的家,志文与孩子等着你,那么,快快回去吧。”

    嘉言微微一笑,“妈,我的孩子叫什么名字,你记得吗?”

    果然不出她所料,母亲支吾了,她并不真正关心她,嘉言苦笑,与妹妹言和吧,姐妹其实同一命运。

    “你看我,病了一场,什么都想不起来。”王太太一味推担。

    回家一看,只见嘉行已把行李收拾好,可怜,只得小小两只箱子。

    “你搬到何处去?”

    “朋友家。”嘉行苍白地答。

    嘉言替她挽起行李,“到我酒店房间去休息吧。”

    “什么?”

    在该刹那嘉言忽然知道她这个姐姐该怎么做,“立刻替你去打旅游证件,同一班飞机到温哥华去观光。”

    嘉行呆住了。

    两老如释重负,吁出一口气,相视而笑。

    “走呀,”嘉言催她,“还站着干什么?”

    嘉行面孔一阵青一阵白。

    “已经没有路了,”轮到嘉言揶揄妹妹,“别再耍性格了,识实务者为俊杰。”

    王太太连忙加一句:“嘉行,先跟姐姐到酒店,亲姐妹,凡事好商量,你烦她,总比烦外头人好,朋友,什么朋友,世上只懂锦上添花。”

    嘉言叮嘱父母:“好好休息,切勿托大。”

    她带着嘉行走了。

    嘉行跟在姐姐身后,一言不发。

    嘉言说:“你也别多心,两老自顾不暇,不想有旁人在身边,他们对你,同对我,都是─样心肠,你不听见我问?连外孙叫什么名字都不关心,不过是叫我回来付帐罢了,千万别以为他们偏心我。”

    嘉行不响。

    “来,把行李放下,找个熟人,替你办公司担保,还有,税单有否带在身边?”

    嘉行不由得佩服嘉言的办事能力,三言两语,三两下手势,已经把资料搜齐,一起到加拿大公署去。

    凭着来回飞机票,嘉行她总算拿到三星期的旅游签证。

    嘉言松口气。

    两姐妹在房里商量大事。

    “入了境马上找学校办学生证件,你就可以留下来了。”

    嘉行喝一口啤酒,到这个时候才说:“我并无节蓄。”

    “我知道,我负责你第一年学费住宿,第二年看你自己的了。”

    “我行吗?”

    “咄,多少大陆学生都行,你自小在英语城市长大,如果说不行,你只是懒。”

    “可是第一年的费用也不少,你负担我──”

    “没关系,一头家千万种开销,唯一可省的只得主妇的行头首饰,我会克己。”

    嘉行已无话可说:“谢谢你。”

    “且慢谢。”

    “将来我会还你。”

    “不是这个问题,温哥华两间大学不易考,我想你去较偏僻的地方念书。”

    嘉行明白,姐姐不想她在跟前。

    盖一言叹口气,“很可惜我俩并不亲蜜。”

    “那你为什么帮我?”

    “道义上问题,又不是做不到,”嘉言说:“我一早已有此心,只不过初抵彼邦,千头万绪,自己都一团糟,现在总算上了轨道,理应照顾亲戚。”

    她举杯喝尽了啤酒。

    “嘉行,到楼下去剪个发,添几件有用的衣服,同朋友说个再见,这一去,一两年未必回来。”

    “是。”

    “还有,拜托拜托,千万别再提林志文是你的男朋友。”嘉言语气十分厌恶。

    在人檐下过,焉得不低头,嘉行只是不出声。

    嘉言趁妹妹出去办事,与林志文通了电话。

    她丈夫沉默半晌,才说:“你的确知道你在做什么?”

    “嘉行已走投无路,我不能见死不救,东岸有些小省份愿意接受成绩较差的学生。”

    “是你的妹妹,你肯背她,我无异议。”

    “头一个礼拜,她会住我们家。”

    “我早出晚归,不是问题。”

    “我们明日上飞机。”

    “我不来接了。”

    “宝宝好吗?”

    “同这一个保母相处不错。”

    “你雇了保母?”

    “金太太介绍的人,我这边临时来了个客人需要应酬……回来再说吧。”

    就这样,嘉言带着嘉行上路。

    在飞机上,她做了梦,梦见自己去小店洗头,惹上头虱,烦得不可开交。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嘉言也知道这次是她自寻烦恼。

    顺利出了飞机场,嘉言伸手召计程车,嘉行意外问:“他不来接你?”

    “你做梦呢,”嘉言冷笑一声:“你真以为我在享福?你实地观察过都会替我辛酸,每天廿四小时不停地做,晚上连脚趾都酸痛。”

    嘉行不语。

    在接着的三天内,她发觉老姐并无言过其实。

    家里工夫做不完,林志文又把帐簿带回家来叫她核数,往往做到半夜,刚想休息,孩子哗一声醒了,又得哄撮半日,连好好吃顿饭时间也无。

    嘉言苦笑,“爸妈见了我,可从来不问我辛不辛苦,他们只要我签支票。”

    “年纪大了,管不了那么多。”轮到妹妹安慰她。

    “我也一直纳罕,他又没有事业叫孩子承继。为何重男轻女。”

    “不要说他了,来填入学申请表吧。”

    “嘉言,这次……无论如何,我是感激你的。”

    “得了。”

    一个下雨天下午,嘉言带了孩子去打防疫针,嘉行已在收拾行李前往诺弗史各西亚升学,不科林志又回家来取文件,碰上了。

    幸亏家中有两名清洁工人在吸尘抹窗,嘉行才不致尴尬。

    “动身了。”这算是林志文简单的问候。

    嘉行不回答。

    林志又忍不住说:“这些年来,你为何在姐姐面前不住说我曾是你男朋友?”

    “你否认?”

    “当然否认,事过情迁,提老事有什么好处?”

    “你我均知那是事实。”

    “别忘记当年是你见异思迁,错过机会。”

    “我太笨了。”

    林志文说:“你还年轻,不怕找不到更好的人,振作些,前途把握在自己手中。”

    “你同姐姐都是好人。”

    “自己人,说这种话干什么。”

    嘉行默默无言。

    “钱够用吗?”

    “姐姐已给我。”

    两人沉默半晌,净听见雨点落在天窗上啪啪声。

    林志文问嘉行,“你猜嘉言可知道我俩往事?”

    “她比我聪明一百倍,你说呢!”

    林志文叹口气,“我先走一步,祝你顺风,提一口真气,熬完这三年,保你受用不尽。”

    “多谢鼓励。”

    嘉行轻轻坐下,思潮回到当年。

    她舍林志文同一个家境富有的运动健将走,那人不出一年就甩掉了她,而林志文也在那个时候,向嘉言求婚成功,一起移民。

    没想到终于还是姐姐救了她。

    嘉言抱着孩子回来了。

    “衣服多带些,那边冷,有什么事打电话,不要脖子硬。”

    “我省得。”

    “功课跟不上,多多请教同学。”

    嘉行落下泪来。

    “人家十三四岁已出国留学,你还哭。”

    嘉言做了一件她很少做的事,她握住了妹妹的手。

    佳偶:

    结婚二周年那日,岑志神忽然问妻子庄御君:“要是我忽然故世,你会怎么样?

    庄御君一怔。

    年轻夫妻,无所不谈,也无所谓忌不忌讳,此事或迟或早,一定会发生,说起来,还真算人生大事。

    于是庄御君微笑,“说不定我比你早去。”

    “我比你年纪大。”

    “此事很难说,寿命长短冥冥中自有注定,有人活到九十八,有人不满周岁。”

    岑志坤也微笑。

    他并没有放弃话题,“你会怎么办?”

    “要是你八十岁故世,那么,我同子孙替你办事罗。”

    “不,我说现在。”

    “现在?我从来没想过。”

    “你会伤心吗?”

    “当然。”

    “可是,你会坚强地生活下去?”

    御君抬起头想,“我相信我会。”

    志坤觉得安慰,“你是一个有能力的独立女性,这点我甚觉安心。”

    御君温和地微笑,“现今哪一个太太不赚钱,年入一百万同两百万之分而已。”

    “你记得锺佳辉吗?”

    “那是很坏的例子。”

    锺君英年早逝,留下年轻的妻子与七岁的女儿,二人无以为继,生活十分苦恼,那女子又再嫁了一次,一年后离婚,母女此刻不知靠什么生活。

    “如果我们有孩子的话,我相信他会在坚强的母亲荫蔽下成长。”

    “可是我们没有孩子,志坤,喂,别谈这个问题好不好,不太愉快呢。”

    志坤笑,“好好好,你不爱谈就不谈。”

    御君有种不吉利的感觉,但是她日常生活繁忙丰足,公司非常重用她,她又有那么大一头家要照顾,公婆,父母,都得应酬,她一下子忘记那日的对话。

    御君与志坤是大学同学,几乎一见锺情,毕业后即时结婚,两人的感情生活均无风无浪,时常为身经百战的朋友羡慕:“唉,有福之人,轻舟已过万重山”,而他们尚苦海无边。

    御君常谦曰:“我不会说我俩是一对璧人,不过我们的生活倒也幸福。”

    小两口子,时常在下班后去吃顿饭,跳个舞,乐也融融。

    他们俩没有秘密,要好得像一对老朋友,外型又合衬,看上去真叫人舒服。

    这样的佳偶,真不多见了。

    结婚三周年那日,志坤同御君说:“妈问,我们几时生个孩子。”

    御君微笑。

    “她说,她帮我们带。”

    御君笑答:“第一,我这个人有点怪,我不爱人家帮我带孩子,第二,这种空话,我听得多,你知道李美珍?她夫家有三个姑奶奶,一天到晚帮着催她生,说会帮她带,五年后,李美珍养了女儿,姑奶奶全体人间蒸发,甚至没到医院探访她,连一件小衣服都不送过去,相反地还老问有什么剩余物资可以给她们女儿的新生儿。”

    志坤笑,“那也是很坏的例子。”

    御君说:“我准备好了,我自然会生孩子。”

    “可是妈说──”

    御君也会有不耐烦的时候,“我一向不理别人说什么。”

    她外出工作,一向用庄御君本名,她对于某些妇女把夫姓冠在头顶上这种小动作深表纳罕。

    表示什么,嫁得出?

    会有嫁不出的女子?怕是选择不嫁而已。

    无论与志坤的感情好到何种地步,她仍然是一个独立的人。

    若不能做到这样,她就是一个失败者。

    她为自由付出自力更生的代价,因而,她不容任何人干涉她生活。

    志坤自然知道什么时候应当噤声。

    对他家的人来说,志坤也许是怕妻之人,可是志神却觉得这是一种尊重。

    过没多久,志坤告诉御君:“公司叫我到纽约去一趟。”

    “速去速回。”

    “不知怎地,我有点不舍得走。”

    “至多三两个星期即可回来,为何恋恋不已。”

    “我爱你,御君。”

    “节省点,这爱还要用五十年。”

    说得也是,三两年间用尽了,也只得分手,不如平均点花,开头时别太炽热,稍后保温,方过得一辈子。

    “昨日戴兴伟说他要离婚了。”

    “为什么?”

    “他妻子不恋家,动辄应酬到深夜才返。”

    御君笑,从前,独守空闺的可是女性。

    “哪有那么多的应酬,”志坤替朋友不值,“朱家两兄弟算是广告界巨擘了吧,据说天天回家吃饭,有真才实料,何必应酬!”

    御君完全同意。

    过两日,她送丈夫到飞机场。

    那日下大雨,行李过磅的时候,志坤忽然说:“我同你约好一句话。”

    御君诧异,“什么话?”

    “假如我有什么事,你听见这句话,你就会知道,那是我又回来了。”

    “啐!神经病。”

    “那句话是,爱并非无限,要节约用度。”

    “你有完没完?”

    “御君,记住了。”

    御君推他进禁区,“护照带着没有?”

    看看他进去,御君摇摇头。

    志坤不是没有缺点的,他非常不擅长在生活细节上照顾自己,完全依赖妻子,且不打算学习,一百次中有一百次他会叫出来:“牙膏在哪里?邮票搁何处?”不管御君是否在书房忙着批阅文件抑或讲长途电话。

    他出门,御君当放假。

    而御君需要这假期。

    御君记得上次志坤出门,她刚巧要请医生做一个小手术把一个粉瘤切除,志坤托他家人照顾御君,御君在翌日接到不客气的电话,问她:“为什么不叫佣人做?”

    她对夫家的人没好感,不过,这不是岑志坤的错,她不打算迁怒于他。

    志神这一去去了三星期,且还要延期,他每天都有电话回来,短短说几句,不外是“老板好像要把分公司送给我”,“内衣没人洗,买了几打新的”,“食用十分差”等等。

    后来就说:“我真挂住你,结婚三载,仍然像学生时期那般爱你,真不甘心我们只是凡人,如有来生,必定再来见你。”

    五个星期过后,他才回来。

    御君松口气,她特地告半天假,做了一个罗宋汤及一锅鸡粥,这都是志坤最爱吃的食物。

    当天晚上八时许,她去飞机场接他。

    御君何尝不想念丈夫,只是现代女性不便婆妈而已。

    来自纽约班机终于平安降落,御君放下心来。

    此际,只见闸门内有救护人员抬着担架忽忽奔进禁区。

    站在御君身边的两位太太大惊失色,“什么事?”

    “怕飞机上有病人。”

    “救护车不能直接驶进停机坪吗?”

    “你看电影看太多了。”

    御君当时想,噫,有人急病,不知是谁。

    半晌,旅客陆续提着行李出来。

    御君一直等,抬着头,脖子都酸了。

    她暗暗好笑,世上最可怕无聊的事之一,便是接飞机,免得过可免之。

    可是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过去了,岑志坤都没有出来。

    咦,没上飞机,又改了期?

    要到这个时候,御君脑里忽然嗡一声响,她一声不响,往航空公司柜台奔过去。

    她一路不停跑上二楼,找到了接待员,声音出乎意料之外镇定,“我想知道,纽约来的三0八班机中有无岑志坤其人。”

    接待员立刻抬起头,“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妻子。”

    “岑太太,我们正在找你,岑先生在飞机越过东京时心脏病发身亡,遗体已送往圣爱医院。”

    庄御君呆呆站着。

    那副担架,那副担架竟是用来裁志坤的。

    “岑太太,你要不要坐下来?”

    御君听见自己答:“不,我要赶到医院去,谢谢你。”

    她付了停车费之后走到停车场取车。

    一路不徐不疾把车子驶到圣爱医院。

    御君一丝不乱,在询问处等了颇长的一段时间,才有人出来与她接头。

    接着的细节,太过不愉快,不必重述。

    庄御君回到家里,已是深夜。

    她一个人坐在露台里思考良久,然后拨一个电话给她的得力助手,“路斯,你睡了没有,还在看小说?能否于明天一早过来舍下?我有急事需要帮忙。”

    那路斯十分懂事,立刻提高警觉,“要不要我此刻马上来?”年轻人一夜不睡,闲事耳。

    御君想一想,“也好。”

    呵,庄小姐一向不是大惊小怪的人,这次一定有大事发生。

    不消半小时,路斯已经赶到。

    庄御君用办公事那样的口吻宣布了恶耗。

    路斯只不过”呆,随即坐下来办事。

    首先,她把所有有待知会的亲友名单列出来。

    “庄小姐,什么时候开始打电话?”

    “明早七时,且让他们睡完这一觉。”

    这种关头了,还这么体贴,可见人家成功自有道理,越是成功的人,越是会替人家着想。

    “我替你告多久假?”

    “先告三天。”

    路斯到厨房做了一壶咖啡。

    天亮了。

    两个女子忙碌起来,先是双方父母要知道这件事,然后兴牧师接头,从详计议。

    庄御君把所有的事揽到肩膀上,她自有各界朋友鼎力相助,安排得妥妥贴贴。

    五天后她照常上班。

    一身素服的她哀伤、冷静、肃穆,如常办事。

    那日回到家中,刚巧碰到钟点女工,同她说:“太太,厨房里有一锅汤已经好几天,都馊掉了。”

    御君这才蓦然想起,志坤永远不会回来,她急痛玫心,弯下腰来,如被人当胸踢了一脚,眼泪直冒喷出来。

    那女佣吓得自停口呆,连忙扶起她。

    御君失却控制,压抑多日的悲伤决了堤,哀号一声,她晕厥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在医院中。

    休养了一日,自行出院。

    从此御君体内有一部份死亡,她如一具机械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沉默寡言。

    同事们轮流约会她,她也肯出去。但人坐在现场,灵魂却不知飞向何处。

    时间过得快,转瞬半年。

    御君与岑家诸人已完全没有来往,岑家自然也太乐意忘记这个人,又没有孩子,岑志坤似统共没有出生过一样。

    一日下了班,老板要送急紧文件到她家,先用电话联络过,御君没想到派来的是与她同级的新同事钱国伟。

    她同钱君不熟,有点不好意思,忙照呼他坐。

    钱君一边拿起茶杯一边说:“因是机密文件,我自己走一趟,打扰你了。一看到桌子上三副杯碟,脱口问:“还有人要来?”

    一问出口,便知道造次了,十分尴尬。

    只见庄御君脸色渐渐苍白。

    间说她是新寡,那么,这副杯碟,是敬她所爱的人的吧。

    钱君本想立即告辞,但他肚子饿了,桌子上又故着那么美味的糕点,唉,大家是同事,无所谓啦,便举案大嚼起来。

    那边御君的脸色稍霁,她正在看那份文件。

    待钱君吃完,她已合上文件。

    “我有数了,明日可以与对方开会。”

    钱君看着她,心中钦佩之情悠然而生,“劳驾你了。”

    “你真客气。”

    “对方代表心狠手辣,天下是有这等人:把别人整得不舒服,他便高兴,你要小心那个戴维生。”

    御君忽然笑了,小钱真是个爽直心肠的好人,许久没有人这样关心她。

    “明早见。”

    御君把他送到门口。

    关上门,她便熄了灯,一个人坐在黑暗中。

    忽然她说:“志坤志坤,从前笑谈身后事,如今都到眼前来。”

    黑暗中似闻有人太息之声,御君静静落下泪来。

    第二天她与小钱做成了那单生意,上头一高兴,派他俩到一组。

    路斯马上笑道,“那钱国伟是个好人,未婚,刚自外国返来──”

    御君瞪路斯一眼。

    路斯立刻噤声。

    她与钱国伟相处了半年,非常融洽,但关系仅止于此。

    一日,合该有事。

    下班后,尚有工夫要赶,钱国伟建议去买点心饮料慰劳同事,御君说:“买些好一点的食物,天天吃三文治,不成体统。”

    二人赶到闹市酒家,选最好的烧味,又吩咐炒油菜,正在等,碰到了岑家两个姐妹,御君只得点点头。

    那两姐妹好没风度,忽然冷笑起来,指着御君便骂:“老公死了一年不到,看,多么风骚,双双对对,吃吃喝喝。”

    御君呆住了。

    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岑家的人又说:“我们兄弟枉死后,总有东西剩下吧,又没有遗嘱,法律规矩是兄弟姐妹亦有份,你都收到何处去了?避不见面即可?”

    御君混身簌簌抖起来,再也不知如何应对。

    这时,钱国伟忽然自她身后出来欠欠腰,很客气地说:“两位有什么事,同我说好了。”

    立刻有人厉声道:“你是谁!”

    “我是庄小姐的法律顾问,有谁对她不礼貌,我会代表她依法追究。”

    两位女士一听,退后一步。

    小钱问:“还有其他的事吗?”

    她俩悻悻然离去。

    钱国伟让御君坐下,“喝杯热茶。”

    半晌,御君才缓缓地说:“我想起来了,路斯爱吃芒果布甸。”

    “马上补叫。”

    过一会儿,他又说:“我的确有张法科文凭,倒不是吹牛的。”

    御君笑了,按着钱君的手说:“谢谢你。”

    钱国伟松口气,“你没事了?”

    “已经过去了,来,快回公司去,那班人都快饿坏了。”

    那夜,他们做到十二时才散。

    自办公室出来,大家看着灿烂的星光笑了。

    钱君说:“这个都会之所以有不夜天,纯靠我们这些人撑着。”

    “真的,一个太太都往往做两份工作,劳心劳力,贡献家庭。”

    “人力是社会最大的资产,你到北美洲去看看,服务行业不论是饭店、百货公司、酒店,真叫你吃不消,客人一多,几乎要捱骂,一个一个来,慢吞吞,真正气死老板,简直把利润往外头推,还赖经济不景气。”

    御君笑了。

    “我送你。”

    他知道御君的车子拿了去修理。

    回到大厦门口,司合知会住客:“庄小姐,停电,没电梯用,你走好。”

    御君骇笑,“今夜发生那么多事!”

    “我陪你上去。”

    “我住十二楼呢。”

    “我车里有一支电筒。”

    有些人就是那样可靠,你有的,他全有,你没有的,他也有。

    志坤在生时并无如此周到,千叮万嘱叫他带伞,结果忘了,害御君淋湿最好的套装。

    比较是不公平的,御君叫自己不要比较。

    梯间漆黑,全靠钱君那支电筒,他俩慢慢走上楼梯,到了七楼,御君实在吃不消了,直喘气。

    “每早起来跑步会有一定帮助。”

    御君笑。

    “我明早七时来接你。”

    “满身汗怎么办?”

    “淋浴呀。”

    “我们女生的头发与化妆不能随便动。”

    “女人不容易做。”

    “老天,到了。”

    用锁匙开了门,御君邀请他喝杯茶。

    “改天吧,你早点休息,对了,你家有无热水?”

    “我们用煤气炉。”

    “那好,关上门,我走了。”

    “国伟,谢谢你。”

    钱国伟笑笑离去。

    那夜御君睡得特别好,不知怎地,开了夜工,捱了骂,又步行至十二楼,仍然比过去一年中任何一夜睡得好。

    清晨电力恢复,皆大欢喜,几乎可以听见整幢大厦住客的欢呼声。

    电话铃响。

    “我来问问你是否打算跑步。”

    “运动不了,一起到文华吃个早餐吧。”

    “那半小时后我来接你。”

    御君与志坤初初成家时也天天在文华早餐,大吃一顿,然后跳过午餐不吃。

    真是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御君叹口气,“志坤,你有什么剩给我你是知道的,置公寓的首期款项还是我的嫁妆,你太爱买名贵西装,没剩下钱。”

    主要是年轻,以为日后大把岁月。

    “请告诉你家人,别再找我的碴,一个人忍耐力有限,你知我脾气,等我不顾一切动用人力物力反击之际,两败俱伤。”

    她出门去上班,钱君在楼下等她。

    真是一个好人,可是御君受了伤的心根本没有准备另一次感情的冲击,况且,外国成长的钱国伟对人人都那么热诚,不可多心。

    回到公司一看,同事们都已到齐,似昨日在办公室打地铺而睡,难得的是,个个都精神奕奕。

    以后,以后这也就是庄御君的家了。

    下午,老板见她。

    “庄,华盛顿那个职位,你可以再加考虑吗?”

    “另外派人吧。”

    “你现在单身了,为什么不去呢,当散心。”

    “做开荒牛好算赏心乐事?”

    “我派路斯帮你。”

    “那自然不在话下,可是两个女生怎么一脚踢管理那么多事务?”

    “我派一大将与你合作。”

    御君迟疑,“谁?”

    “钱国伟。”

    御君一怔,这里头有文章。

    “老实同你说吧,我叫他去,他说除非仍然与你拍档,否则不动。”

    “咄,拿我来陪他。”

    “我是为你好,”老板说得怪有深意,“有人照顾不好过一个人?”

    “我会照拂自己,”御君不悦,“谢谢你关注。”

    “那是去或不去?”

    “轮到我选择吗?我最讨厌讲英文。”

    “我叫人替你买飞机票。”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

    御君把公寓租给同事,收拾了简单行李,便可以上路,一个人有一个人好,爱走就走,无牵无挂,这一去可是起码九个月的事。

    在飞机场碰到钱国伟,他笑吟吟说:“你好拍档。”拎着一大箱重要文件。

    三个人当中数路斯最开心,她有个男朋友在多伦多念书,以后来回见面可方便了。

    在飞机上御君要吃药才睡得着。

    她做了梦。

    见到志坤推她,“御君,睡得好热。”

    御君眼泪直流下来,“志坤,你怎么没说再见就走了。”

    志坤无奈,“对不起,御君,我身不由主。”

    “我们几时可以见面?”

    “我就在你身边而已。”

    “什么,你说什么?”

    志坤微笑着冉冉在她眼前消失。

    御君惊醒,脸颊凉凉,全是泪水,她怕失态,连忙找面纸擦干。

    忽忙间只听见钱国伟对路斯说:“感情等于银行存款,问题是我们不知道数额若干,因此要省着用,以免一下子花得光光,无以为继,所以我不赞成热恋,我爱一个人,是要爱到八十岁的。”

    御君猛地抬头。

    她呆住了。

    这个理论何其相熟。

    这时钱君看向她:“御君,你醒了?正好吃早餐二小时后可抵华盛顿。”

    御君看着窗孔外的云层不语,这个时候,眼泪又流下来。

    盲约:

    肓约,是一种很奇怪的约会形式。

    你有参加过盲约吗,如无,那你总听过盲婚是什么。

    盲婚由家长代办,一对新人在婚礼举行之前,从来没有见过对方,所以叫盲婚。

    盲约当然比盲婚好多了,约会不是一生一世之事,也不是三五七载之事,哪天见,哪天散。

    盲约多数由亲友代办。

    譬如说这一日,憬波同表妹岱芳说:“昨天我们开会,上司托我照顾纽约分公司代表某君,他想也不想,我妻怀孕已到第九个月,我无论如何走不开。”

    “叫你秘书代劳好了。”

    “小姐,现在秘书架子大得很,这并非她分内之事。”

    “那你想怎么办。”

    “岱芳,你出一次马。”

    “咄,我怎么会陪客吃饭!”

    “岱芳,那人有铺保有人保,不是坏人,你当是盲约好了。”

    “我不作兴那种玩意儿。”

    憬波唉声叹气。

    岱芳说:“爱莫能助。”

    黄昏,表嫂的电话追着来了。

    “岱芳,你不是与艺术馆的人最熟吗?”

    “我老同学确是艺术馆馆长。”

    “有个外国来的朋友想逛艺术馆。”

    “毋须馆长做随从吧。”

    “那会使他觉得矜贵、尊重、高兴。”

    “哦,那人是表哥纽约分公司派来的要人吧。”

    “岱芳,你真是玻璃心肝,聪明到极点。”

    在外头找生活是越来越难了,什么人都得努力讨好,岱芳也了解到他们的难处。

    她慷慨应允,“那么,由我来办妥这件事吧。”

    “拜托拜托。”

    表嫂腹大便便,能使她安心,也是一件功德。

    岱芳亲自拨电话到艺术馆去。

    那边的答覆是“赵馆长放大假”,岱芳一声糟糕,拨到赵家,一个菲律宾女佣说“赵先生太太去了欧洲”。

    岱芳发呆。

    答应了的事总得做,她问憬波:“那某君叫什么名字?”

    “某君……让我看,某君姓何叫少明,美籍华人,会讲普通话及粤语,现居文华酒店七○三室。”

    “好,谢谢你。”

    “喂,托你那件事没问题吧。”

    “芝麻绿豆,不足挂齿。”

    “那你瞧着办吧。”

    第二天,岱芳吩咐秘书,“与何少明先生联络,问他哪一日有空,我会在指定时间在艺术馆门口等他,陪他参观。”

    秘书效率甚高,一下子就回覆:“何少明先生明日便离开本市,只得今日下午四时三十分至五时三十分有空。”

    岱芳抬起头,这段时间她有内部会议。

    无奈。

    岱芳说:“把今日下午的小组会议挪到明日去,告诉何少明没问题。”

    “是。”

    “何少明可和善?”

    “祝小姐,我没听到他的声音,我只与他秘书安排约会。”

    啊,原来如此。

    “告诉他我非常准时。”

    “是,祝小姐。”

    过一忽儿秘书来问:“何先生想知道如何辨认祝小姐。”

    岱芳没好气,“告诉她我头上会插朵花,叫他鼻子上戴只金环。”

    秘书微笑着出去。

    真的,一个陌生人,如何辨认祝岱芳呢?

    岱芳高佻身裁,短发,化淡妆,是气质胜于容貌那种型,不知怠地,在热闹的都会中,这种女性受欢迎程度远不如戴大耳环爱哼小调那种。

    岱芳对于异性的品味不予置评。

    那日,她穿着灰色的上班服准时赶到艺术馆门口,叫公司的司机五点半来接她。

    门口没有人。

    印象恶劣,此人不守时。

    岱芳立刻皱上眉头,生活中有许多令人烦厌的琐事,其中一项是约会中有人迟到。

    她看了看腕表,已迟了五分钟。

    刚在此际,身后有人问:“祝小姐?”

    岱芳缓缓转过头去,见到她身后站着一个小个子。

    她并不介意他个子大或小,高或矮,公事公办,岱芳问:“何少明?”

    “正是,”那人愉快地伸出手来,“我是你的盲约。”

    岱芳老脾气发作了,“不,我不是什么人的盲约,我代表陈憬波来带你参观艺术馆。”

    “艺术馆?”他像是没听过这个地方似。

    岱芳立刻说:“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谈谈。”

    她即时转身走进艺术馆,在一张国画前的沙发上坐下来。

    她跟何少明说:“陈憬波同你说什么?”

    “他说假如我公余有时间,他可以代我安排约会。”

    “他那样说?”岱芳决定明天要他的狗命。

    “他还说,他有位表妹叫只岱芳,人是漂亮得不得了,不知可约得到。”

    “他不敢!”

    “那是我俩玩笑,”何少明扬起手,“你切勿介意。”

    岱芳觉得这何少明有点幽默感,面色稍霁。

    “我只负责艺术馆部分。”

    “没问题,所有艺术馆都设咖啡室,你可口渴?”

    “你肯定不想参观宋瓷或是八大山人的作品?”

    “我们这种搞市场推广的人,成日价营营投役,欣赏艺术,恐怕要待退休。”

    语气有点辛酸,岱芳默然,此人并不骄矜,真是好运气。

    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看岱芳笑,“祝小姐不会嫌我俗吧。”

    岱芳清清喉咙,“我只是名导游,怎么会嫌人。”

    这何少明叫人舒服。

    在这个时候,岱芳也不大觉得他身量矮了。

    他叫了啤酒,喝一大口,“岱芳,我们做个朋友。”

    讲得那样亲切,岱若不由得应道:“好呀。”

    “陈憬波说,老何老何,把我那标致的表妹介绍给你?你长得那么丑,当心她吓一跳。”

    岱芳不好意思,“何先生,你太客气了,表哥自小把我当丑小鸭,他才不会那样说。”

    “你去问憬波,在哥哥眼中,所有妹妹都是可人儿。”

    “但愿是这样。”

    “祝岱芳,告诉我关于你自己。”

    岱芳看看表,“你有六个钟头的时间吗?”她微笑。

    一言提醒何少明,他无奈,“我早知你比你表哥形容得还要可爱,我就不会约人五点半。”

    岱芳笑出来。

    许久没有衷心畅快的笑了,真是难得。

    何少明说:“我去把那人打发掉,我们一起吃晚饭可好?”

    “你要准时呵。”

    “七点钟,我到府上接你。”

    “一言为定。”

    这可名符其实,是个盲约了。

    岱芳在艺术馆门口与他分手,小心翼翼报上电话地址。生怕他记不住似。

    祝岱芳并不见得对每个男生都那么好,较年轻的时候,有轻佻的异性问她要电话号码,她把香港廉政公署的总机号码报上。

    回到家,岱芳的脸上仍然挂着个微笑。

    奇怪,何少明那其貌不扬的人令她那么开心。

    他比她矮半个头,衣着普通,领带与袜子全不配色,可是他和善、亲切、机智、富幽默感。

    啊,管它呢,岱芳想,她亦不是美女。

    她决定先洗脱办公室一天的疲倦。

    正在洗头,电话铃响了。

    电话专门在这种要紧关头响起来,如不,它也不叫做电话。

    岱芳嘀咕,“有什么要事?”噫,会不会是何少明。

    “岱芳?”这是憬波,“我妻说肚子痛。”声音慌张。

    岱芳里着毛巾,也紧张起来,“赶快通知医院呀。”

    “我怕,我忽然之间觉得应付不了。”开始呜咽。

    “憬波,你等待这一刻,已经有九个月了,镇静些。”

    “岱芳,你过来替我们打气可好?”

    “你们先去医院,我马上来。”

    “谢谢你,岱芳。”

    “义不容辞。”

    放下电话,她才猛地想起:我的盲约呢?

    来不及了,憬波这一生也许只生一胎,不去帮忙怎么行。

    岱芳百忙中在电话录音机中留言:“何少明请注意,我因要事赶往圣心医院妇产科,约会取消,万分歉意。”

    又忽忽写了同样的英文字条,贴在门口。

    穿好衣服赶出门去之际犹自大叫可惜,此君明天就要走了,以后不知是否还有见面的机会。

    有什么不是注定的呢,岱芳耸耸肩,她的乖侄儿偏偏要在今日黄昏出生。

    没想到憬波会那样六神无主。

    看到岱芳,他怔怔落下泪来。

    “憬波,振作点,你怎么了?”

    “没想到她会那么痛苦。”

    “废话,不是早告诉你会在地下打滚嚎叫吗。”

    “我以为是开玩笑。”

    “她在哪里?”

    “在房间里。”

    “跟我来。”

    只见表嫂面色苍白,满头满脑的汗,见到亲人,即时叫:“岱芳岱芳。”泪如雨下。

    岱芳恻然,但知道在这个时候心肠不能轻,低声喝道:“这是干什么?已经躺在头等病房里,最好的医疗设备,医生护土一大堆,你怕什么?”

    “我怕,”她哽咽,“我怕我不会教他,又怕他会不快乐。”

    岱芳握紧表嫂的手,“先把他生下来再说吧。”

    她还是哭。

    “你母亲就快来了,千万别伤她的心。”

    产妇这才慢慢止了眼泪。

    “憬波,过来这边,坐这里。”

    医生进来了,看见他们贤伉俪,只会摇头微笑。

    岱芳代为道歉,“平日他俩也算得英明神武,要紧关头,不知怎地原形毕露。”

    医生说:“不要紧,看到婴儿的小面孔,他俩会安静下来。”

    岱芳静静退出,“我就在外边,随时叫我。”

    憬波如吃了定心丸,“谢谢你,岱芳。”

    岱芳乘电梯到楼下,外出吸口新鲜空气。

    看样子表嫂还得捱一会儿。

    正在这时候,忽然有人在她身后说:“今夜星光灿烂.”

    岱芳、心头一乐,笑脸绽放,“何少明。”

    他正站在她后面,双手插在裤袋中,一脸悠然。

    岱芳好些日子没有如此真正高兴过,“何少明,你来了。”

    “是呀,我一知道约会改了地址,马上赶来。”

    “真高兴见到你。”

    “我也是,你在此地干什么?”

    “助产。”

    “是陈憬波要荣升父亲了?”

    “是,就是那家伙。”

    “每个人都是这样出生的呢,真是奇妙的一刻。”

    他在路灯下打量祝岱芳,旧衬衫,短裤,运动鞋,头发濡湿,一点化妆也无,可是他对她,一见钟情。

    岱芳说:“我得上去了,他们需要我。”

    “我明白,我在这里等。”

    “可能还要等整夜呢。”

    “这样吧,我又不方便上去加入助产团,我在此地等到十一时正,好不好?”

    岱芳微笑“希望我很快可以下来。”

    岱芳运气好,她这上去,表嫂已经进了产房,她与陈憬波在候诊室静候佳音。

    真正度日如年,陈憬波坐立不安,如热锅上的蚂蚁,每过一阵子,岱芳便要叫他镇静些。

    不多久,医生出来,一脸笑容,“是男生,差不多三公斤半,小胖子。”

    岱芳咧大了嘴笑。

    那陈憬波双腿一软,昏倒地上。

    岱芳决定在将来把这尴尬场面真实地一一形容给那小胖子听。

    表嫂疲乏地又哭又笑,这时,岱芳代她一一通知长辈,他们稍后便会前来会合。

    陈憬波这时也告醒来,一家大小三口,又再相拥痛哭。

    岱芳一身大汗,知道没她的事了,抬头看到钟,已经十一时半。

    糟。

    走了,何少明一定已经走了。

    她低下头。

    到洗手间用冷水敷脸,一个人落得楼来,朝大门外张望,只见停车场一个人也无。

    岱芳这才知道累,她靠在灯柱上发呆。

    “是男婴还是女婴?”身后有人问。

    岱芳又笑了,“是大胖儿子。”他还在。

    “恭喜恭喜。”

    “我以为你走了。”

    “呵,是吗,那必定我的手表慢了,现在才十时三刻。”

    “来,何少明,我请你去喝一杯。”

    他们喝了两杯三杯四杯,一如老朋友一样,上天入地,无所不谈,从事业前途讲到西方的种族歧见,自电影艺术谈到宗教观点。

    忽然之间,他们自通宵营业咖啡座的落地玻璃窗门看到天空已经是鱼肚白。

    “天亮了。”岱芳无比诧异。

    这老天息地不识相。

    “我要回酒店去收拾行李了。”

    “我送你。”

    “你不怕累?”

    岱芳微笑,“一次半次,还撑得住,下不为例。”

    他的行李十分简单,岱芳在酒店楼下只需等他十分钟。

    她驾车送他往飞机场。

    “祝岱芳,我从未试过与异性如此投机。”

    岱芳迷惘地答:“我也是。”

    “祝岱芳,我们一定要预订下一次约会。”

    “几时呢,在什么地方?”岱芳有点气馁。

    “我未婚,你也未婚,我们已经比许多人幸运。”

    “是,是。”岱芳没声价认同。

    “你会到纽约来?”

    “暂时不,但我下星期会到伦敦。”

    “就约在伦敦,以后再想办法。”

    “我们会有机会吗?”

    “有志者,事竟成。”

    岱芳又笑了。

    这个人怎地可爱。

    他与她在候机室拥抱一下。

    然后他就进去了,早班飞机,上午八时起飞。

    岱芳失了一会子神。

    何少明是她所知道最体贴的男性之一,有比他更好的,但那多数已是人家的丈夫,

    人家的父亲。

    对伴侣的要求,条件并不苛刻,但岱芳希望他是智慧型。

    何少明完全附合条件。

    不过,人走远了,还会有什么结果。

    一晃眼,陈憬波家婴儿已经弥月之喜。

    在家请了一桌酒,祝岱芳坐在首席。

    她带了礼物去祝贺,表嫂喜气洋洋迎出来,一点不见产后抑郁,身段亦差不多恢复原状。

    “送了什么?唷,又是这等无用之名贵衣物及金饰,唉,不如送一打小白毛巾好过。”

    “太不客气了,嫌这嫌那。”

    “来,我带你这功臣去见见小家伙。”

    小东西睡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一张面孔像只小皮球,精致的五官,毛毛头,忽然之间打个阿欠,岱芳吓一跳,退后一步。

    要到几时才可狠狠亲吻他?

    恐怕要到几个月之后吧。

    岱芳大气不敢透一口。

    表嫂趁婴儿房没有人,便说:“岱芳,你的婚姻大事怎么样了?”

    “一筹莫展,没有适合的人。”

    “怎么会,你是上班的人,怕不认识千来两千个王老五。”

    岱芳摊摊手,“我嫌人,人嫌我。”

    “连略为钟意的都没有?”

    岱芳抬起头,空想一阵子,叹口气。

    “这表示有?”

    “他走了。”

    “走到哪里?世界那么小,干么不追着去?”

    “我没有追人的装备。”

    “去添置呀,球鞋,运动衣,由我赞助。”

    岱芳无奈,“我不是体育家型。”

    “他是谁,我们认识吗?”

    岱芳先是不愿意说,后来答:“是憬波同事,叫何少明。”

    “何少明,名字好熟。”

    “出去吧,客人在等我们。”

    岱芳惆怅,一个月过去了,她并没有得到何少明任何讯息。

    她本来要赴伦敦,可是公司派了别人,“岱芳,实在不能放你走,我们需要你”,她有时会呆坐传真机前,等待信件,署名人最好是何少明。

    那个矮个子不知怎么样了。

    自从中学毕业后还未曾那么想念过一个人,真是奇怪,祝岱芳一向以为她已经没有那种闲情。

    她又叹了一口气。

    隔了一个星期,憬波约她午膳。

    整个小时,就是不停说他儿子多么可爱,并且十分肯定,那婴儿有音乐天分。

    岱芳一直微笑。

    每”对父母都如此看他们子女,岱芳希望将来她有机会做个例外。

    “岱芳,你听腻了吧。”

    “还好,还可以接受。”

    “岱芳,你也该努力筹组幸福家庭了吧。”

    “别提我那笔。”

    “岱芳,有个人想认识你。”

    “谁?”岱芳百般无赖,“泰山?”

    “不,是蝙蝠侠,岱芳,振作些。”

    “他会明白吗?”

    “谁?”

    “蝙蝠侠。”

    “岱芳,后天,我代你约了后天。”

    “什么,你代我约一个陌生人后天?你有权贩卖我的时间嘛!瞎搞。”

    “你不会后悔。”

    “我不会赴约,当然不会后悔。”

    “听我说,岱芳──”

    岱芳摇头摆手,“毋须再提。”

    可是她一回到办公室,表嫂的电话银着来了。

    “不用做说客。”

    “小胖第一次出外吃茶,你做姑姑肯不肯任陪客?”

    岱芳自心底笑出来,“何时,何地?”

    “后日下午三时文华咖啡厅。”

    “喂,后日星期四,我要上班。”

    “周末太挤,对婴儿不好。”

    “好,迁就小胖,替小胖穿那套我买的蓝色水手装。”

    “一定,一定。”

    岱芳与那幼婴有特殊感情。

    可是,她心底有把声音这样说:祝岱芳,你老是这样找慰藉,恐怕不是办法。

    星期四,她自办公室偷出来,去与那幼婴见面。

    表嫂居然比她早到,携婴出游的阵仗十分伟大,保母跟在身边,司玑大抵在外头等。

    小胖已经会得笑了。

    岱芳刚欲伸手去抱,忽然听得身后有人说:“他已经那么大了。”

    岱芳双手凝住半空,是何少明。

    她轻轻转过头去,可不就是何少明,仍然是那温和可亲的笑容,可是这一次他双目中充满怜惜之情,“你却瘦了,岱芳。”

    岱芳要隔一会儿才能把喉头的哽咽压将下去,“你是路过?”

    “不,我已要求公司将我调到本市,从此不走了,并且我来向你求婚。”

    “嘎,求婚?”

    岱芳无助地看向表嫂,可是表嫂、保母、婴儿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跑到另一张桌子去坐了。

    岱芳犹如在梦中,“求婚?”

    何少明笑,“那意思是,让我们结为夫妇,要是你不嫌我的话。”

    “不太快了吗?”

    “我看过许多荷里活电影,不,不算太快,我们认识已经个多月。”

    “我们只见过一次。”

    “那不是问题,以后我们可以天天见面。”

    “我们有充份的了解吗?”

    何少明温柔的看着岱芳,“你认为呢。”

    岱芳笑了。

    “这个月内我已把事情想得很清楚,我带了一枚第凡尼戒指来。”

    这时后面有把声音说:“先订婚吧。”

    岱芳转过身子去,“陈憬波,我不要你管我的事。”

    陈憬波却坐下来,“岱芳,你打算怎么谢媒?”

    何少明说:“我们两家五口一起去旅行。”

    岱芳看着何少明,这个小个子挺大男人作风,与他争来无益。

    多年来她都希望有人照顾她,为她出主意,现在是机会了。

    岱芳听见她自己说:“我会考虑先订婚。”

    柯少明握住她的手,“我真感激陈憬波伉俪。”

    棉衣:

    罗家有一件棉衣,历史悠久,咏心已不知它从何而来,但似乎父亲大哥二姐三哥都穿过它。

    它的面子是紫红色的灯芯绒,夹里据说是丝棉,十分暖和,原本属于父亲,是件男装外套,咏心喜欢它当胞一条铜的粗拉链,看上去十分潇洒。

    父亲故世后,旧衣并未全弃,由大哥承继了它。

    大哥立刻辍学,找到一份工作,支持家庭。

    收入似乎比父亲在生时好些,家中添了好些从前没有的电器,像洗衣机,烤面包炉等。

    但是母亲心情大坏,时常无故为小事生气,使子女难以招架。

    二姐替小学生补习,回来得晚了,煮一个罐头汤充饥,被母亲看见,指着骂:“你连我收着一罐汤都看不入眼,偏要吃掉它才甘心!”离题十万丈。

    二姐彼时十七八岁,正逢青春期,火气也不小,便觉得无法在家中留下去。

    咏心只希望她自己快高长大,速速自立。

    时间是很奇怪的一件事,你不祈求,它也会过去。

    大哥在冬季老穿着那件棉衣。

    小咏心说:“给我套一套。”

    大哥脱下来,罩在咏心身上。

    重叠叠,好大一件衣服,暖呼呼。

    大哥说:“我出外穿时用袖套,怕磨损它,父亲只留这么一件衣服给我。”

    咏心恍惚地笑,丧父的凄凉永志难忘。

    大哥又加一句:“其余什么都没有。”

    换句话说,罗家子女没有余荫,日光曝晒下来,或是大风大雨,都得靠脆弱的肉身捱过。

    可是,这还算是好日子呢。

    不到半年,大哥带着女朋友回来吃饭。

    那女子穿着件廉价黑呢大衣,长得极干极瘦,饭后,大哥把她送走,返来时,被母亲骂:“你给我多少家用?不会吃光吃穷?”

    连小小咏心都摇头。

    大哥把咏心叫过去:“咏心,我要结婚了。”

    咏心晓得那是件大事,正欲说些令大哥高兴的话,只见母亲又抢上来要骂,大哥不等她开口,把桌上一双筷子扫到地下,站起来就走。

    咏心听见二姐说:“失败,真失败。”

    谁?谁失败?母亲还是大哥?抑或母子均十分失败?

    晚上,咏心挤在二姐身边睡。

    二姐说:“你不喜欢她,她便同你斗,你看着好了,婆媳一辈子也说不上十句话,妈就是这点笨,只图一时嘴快,逢人稍有逆她意思,即时破口大骂,一点涵养也无。”

    咏心不出声。

    大哥不久搬出去住,不带走什么。

    最令咏心意外的是,连父亲遗下的棉衣也忘了带。

    二姐一见,咦的一声,便占为己有。

    大哥生活过得不错,他们房子越搬越大,咏心只见过大嫂几次,她似看得见咏心,似看不见,一双眼睛从不正视夫家的人。

    她胖了许多,体重约是新婚时双倍,日子可见过得舒泰。

    咏心那时还以为逢是女子,婚后必胖呢。

    母亲那时老差遗老二到老大家取家用。

    二姐说:“我不要去大哥家,两个女佣,从来没人给我们斟杯茶,那些女佣赶着大嫂的妹妹倒叫二小姐,我不去讨这种没趣,要斗,我自会到社会上去斗,斗赢了,好歹扬名立万,我明年一定离了这家,永不回头。”

    只好派老三去。

    老三与咏心都沉默用功。

    终于二姐中学毕业了,成绩中等,家境如稍好,升学不成问题,可是他们罗家哪里谈得到那个,二姐忙不迭找到一份售货员工作,转瞬间又搬了出去。

    家里忽然松动许多。

    母亲仍然天天骂人。

    咏心记得三哥叹息说:“没有一日是好日,天天吵闹。”

    每日到了黄昏,母亲一定从古时说到今日,她如何的劳苦功高,历尽千辛万苦,诸如此类。

    功劳这件事更加奇怪,越提它越是渺小,越不说它,它才矜贵。

    二姐一出门,在母亲口中,立刻变成坏女人。

    三哥听多了相信有这回事,咏心不相信。

    咏心一日说:“妈,人家说她坏你还得替她辩护,你怎么可以带头先说她坏。”

    咏心顿时捱了一记耳光,麻辣辣,竟日不褪。

    二姐生活不好过,换了许多份工作,独自在外挣扎。

    姐妹见了面,咏心问:“你还习惯吗?”

    她一呆,“奇怪,你是第一个问我可习惯的人,小妹,只有你关心我,从来没人问我惯不惯,痛不痛,冷不冷,病不病,怕不怕,小妹,谢谢你。”

    可是罗家的子女算能干,咏心记得她念初中之际,三哥已考到理工学院的奖学金,一直升上去,课余为小朋友补习,不花家里分文。

    二姐好似亦有起色,每个月都拿家用回来。

    一日,她脱下那件棉衣,“不要它了,你们拿去穿吧。”

    “它有什么不好?”咏心急急问。

    二姐面有得色,“我此刻有七件大衣,要它作甚?”

    老三顺手拣起它,穿在身上。

    二姐问:“妈最近怎么样?”

    老三答:“老样子。”

    “天天骂人。”

    咏心点点头。

    “难为你们耳朵。”

    咏心不响。

    “你几时出身?”

    咏心低声说:“我想念大学。”

    “谁供你?二姐没本事,买些笔墨纸砚可以,大笔学费可拿不出来,看你自己的了,有志者,事竟成,考奖学金或是将来自费均可。”

    咏心说:“爸爸要是在生的话──”

    “你把他想得太好了,”二姐冷笑一声:“你那时还小,不记得家里的事,他不是一个有能力的人,也并不十分爱子女,家里只买得起瓶牛奶,他天天留着自己喝。”

    二姐拍拍咏心肩膀,“算了,过去事提来作甚。”

    三哥出国留学之际,母亲已经老了。

    而二姐也打算结婚,大哥已有两个孩子。

    大哥家中老有好几个佣人穿插,环境好了,同弟妹距离反而大,隔膜得不得了,老是推忙,可是每个星期天都陪岳母搓麻将,从不间断。

    咏心开始相信人各有志这回事看样子的确存在。

    二姐说:“老三本事,跳出去留学,全凭奖学金,咏心,你加把油呵。”

    可是咏心资质较差。

    “二姐,听妈妈说,你的男朋友不怎么样。”

    二姐嗤声笑出来,“你听过妈称赞谁?”

    这倒是真的,在她口中,没有一件事是好事,没有一个人是好人。

    二姐说:“不必顾忌,就算步步为营,表面条件十全十美,也会有离婚机会,算不了那么多。”

    咏心双手不停。

    二姐奇问:“你干什么?”

    “替三哥收拾东西。”

    “咦,这件棉衣他没带走。”

    真的,英国那么冷,他都没带去。

    二姐说:“已经很旧了,扔掉算数。”

    “我来穿。”

    这是父亲唯一留下的东西,真连钢笔都没有一支,金项链都没有一条。

    只得这件棉衣。

    咏心穿上,咦,刚刚好,啊,十年过去了,棉衣已经合身,她也已经长大。

    咏心感慨万千。

    她轻轻抚摸棉衣袖子。

    她用它来配牛仔裤,看上去十分潇洒。

    而咏心正是那一类女孩,她性格大方,不计较细节,肯让人,在学校人缘不坏。

    中学出来,她考入中文大学。

    那四年的费用,还得找人赞助。

    她不得不摸上大哥门去。

    那个下午的记忆十分清晰。

    大哥拒绝了她。

    “我肯,我妻子也不肯,我自己才不过中学毕业,我为什么要赞助别人读大学。”

    他双目看着电视,瞄都没有瞄妹妹。

    咏心记得她还是哭了。

    真是无用,动辄消泪抹眼,事后,她没有向任何人提过这件事。

    家里没有任何一人对她升学或就业之事提过半句忠告,可是多年之后,当十八岁的侄女儿到美国领事馆申请学生证件之际,罗老太太居然十分慈祥地讶异了,“哎呀,她自己一个人去办签证呀,你们不陪她呀”,彷佛当年,她倒是为子女劳过心劳过力。

    与同学商量过,穷人子女早当家,家境差的只好找工作。

    “都是些腌服的差使呢。”

    大家都有点无奈。

    选择有限:小学教师、售货员、空中侍应生、接待员,秘书。

    一日,咏心阅报,噫,某新闻杂志招请校对员。

    去试一试吧。

    咏心找到了工作,自那个时候开始,她也挑起了家庭负担。

    工作上需要早出晚归,罗老太时常讽刺咏心工作时间似舞女,咏心略穿得时髦些,连衣带鞋由六楼窗口摔下去,咏心化个淡妆,老太太把女儿的塑胶粉盒拿到炉子上去烘一烘,待底面融到一起,盒盖打不开为止,又苦无其事地放回咏心桌子上。

    她翻她每一格抽屉,读她每一封信,听她每一个电诂,天天预言咏心终有一日是要堕落到阴沟里去的,热烈地等待──“今天还没有?不要紧,还有明天”,兄嫂渐渐相信有这么一回事,大家加入,成为一个队伍,等待罗咏心败坏。

    幸亏二姐不是其中一分子。

    一个冬天,姐妹俩约在咖啡馆闲谈。

    “你也搬出来吧。”

    “那一个老人怎么办呢?”

    二姐不语,过半晌,讶异地说:“你还穿着它?”

    “穿看什么?”

    “这件旧灯芯绒棉衣呀,有没有拿去干洗过?”

    “晒过才收起来。”

    “天,会有异味,咏心,扔掉它。”

    “为什么?”

    “我送一件新大衣给你,太寒酸了。”

    “我们那一行不大计较外表。”

    “是吗,做记者可以乱邋遢的吗?”

    “我不舍得这件衣服。”

    “母亲不舍得,所以天天骂人找磋出气,你也不舍得,所以穿着这件破衣不放,你有没有听过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咏心微笑不语。

    过半晌才说:“我不想丢弃我的出身。”

    二姐笑说:“代沟,我同你有代沟。”

    姐妹俩都笑了。

    “老三有无讯息?”

    “要结婚了,婚后从妻,一起在英国某小镇落籍,他未来岳父开餐馆。”

    “呵,不回来了。”

    “回来干什么,这里有什么等着他?”

    “有慈母,有他敬爱的兄弟姐妹。”

    “我想他对这些没有留恋。”

    咏心叹口气二做男子多好,海阔天空,任他飞翔。”

    “你也可以呀,何苦坐老妈面前受她精神虐待。”

    咏心不语。

    这个形容词用得好极了,精神虐待。

    近日罗老太时常在咏心耳畔絮絮道:“我要土葬,要替我买一块干爽的永久墓地,我怕火葬,我怕火烧痛,听到没有,如果你将我土葬,我佑你七世,如不,我诅咒你七世。”

    咏心忙着看报,唯唯诺诺。

    罗老太把女儿拖到厨房,开着煤气炉,把女儿的手往炉火上搁,“火烧,痛,嗯?”

    咏心作不得声。

    自从父亲去世,母亲已经得病,一早便应当同她去看精神科医生。

    现在恐怕已经太迟。

    再下去,要看医生的是罗咏心。

    男同事送咏心返家,母亲总在门后悄悄等,在匙孔张望,暗地里双目绿油油,吓得咏心的朋友忙问:“那是谁?”

    一日,男同事陈少杰困惑地叫住咏心。

    “罗咏心,令堂昨日打电话到我家,问我时常同你外出,是什么意思,并且问我打算何日娶你为妻,我忙不迭向她解释,我们只是同事,像手足比较多些。”

    咏心呆住。

    该到那她决定搬走。

    像兄姐一样,她忘了带走棉衣。

    要隔一日,考虑很久,咏心才回去取。

    她无论如何不舍得它。

    她把它穿在身上,当盔甲那样,挺一挺胸,出外为生活奋斗。

    罗咏心并没有堕落,她经过许多挫折与不如意,失望与失败,终于站了起来。

    她现在已经是一份畅销妇女杂志的总编辑。

    呵,那件棉衣仍然陪着她。

    她把它拿出去彻底干洗过,夹里磨破了,叫裁缝师傅换,那还不够,她自有相熟的时装设计师:“小邓,当作帮忙,替我一模一样做件新的”,恋恋不舍那件旧衣。

    寒夜,披着它读小说。

    罗咏心渐渐成为城里一个颇有名气的人物。

    家人忽然发觉她不是一个负累,顿时和颜悦色起来。

    聚餐之际,大嫂说:“那么多人,小妹长得最像母亲。”

    咏心淡然笑,“母亲比我好福气,儿孙满堂,我连对象都没有。”

    “太能干了,要求高。”

    阅历深了,经验丰富,一眼看过去,就知道谁谁谁不但肤浅,简直有点猥琐,某某某虽然人品不错,但不知活地,秃头兼有个大肚脯,不可能同这些人有进一步发展。

    “咦,小妹,我没有看错吧,你穿的可是父亲遗下的那件棉衣?”

    咏心笑,“这件是复制品,原装已郑重收藏。”

    “小妹真怪。”

    “这件棉衣是男装的呵。”

    “这好似是爸唯一的遗物。”

    咏心缓缓道来:“爸其实还有其他东西留下来。”

    “是什么?”

    “我们几兄弟姐妹呀。”

    “文绉绉说些什么,我们是人不是东西,而且出生时是较弱的婴儿,不知经过多少年努力与奋斗,才到今日能够吃口安乐茶饭,挣扎过程讲起来吓死人,简直血泪交织。”

    咏心微笑。

    “父亲在生会怎么说?”

    二姐先答:“你扪现在有收入了,每人每月拿多少多少出来。”

    “不会吧。”

    “他最现实,嗜搓麻将赌马,家中唯一桌子是饭桌,谁敢在那里做功课?一定被他大声喝赶,他要霸着地盘研究马经。”

    咏心嗤一声笑出来。

    “每次问生字,都被他赶走,去去去!那么浅的字都不懂,不会去查字典?”

    大家沉默了。

    没有什么好的回忆呢。

    “老妈怎么样?”忽然有人问起。

    大家的眼睛看着咏心,彷佛那纯粹是咏、心的责任。

    咏心很幽默地回答:“老了。”

    众兄姐十分满意,聚会便散了。

    那个周末,咏心回家,同母亲说:“子女们都有安稳的生活,你应该开心才是。”

    “可是你们不孝顺。”罗老太坚持。

    “多年来我们都照顾你的生活,怎么还不孝顺呢,依你清心直说,什么才叫孝顺?”

    罗老太忽然抬起头来,“你们的收入全归我,然后由我每天发回十元廿元开销给你们,那才叫孝顺。”

    咏心笑了,“是,我不孝,可是,做母亲的为什么要控制子女的收入呢?”

    罗老太没有回答。

    咏心当天穿着那件棉衣,斜靠在椅子上,笑脸吟吟,信心十足,神采飞扬,没有人,包括她母亲在内,有能力影响她的心情。

    她终于站起来了。

    晚上,她与男朋友陈启荣见面。

    小陈问她:“一定要去吗?”

    咏心点点头,“这是我的夙愿。”

    小陈颓然,“我有种感觉我会失去你。”

    “是吗,我是那样的人吗,恐怕是你不打算持续这段感情,先打退堂鼓吧。”

    “咏心,你心思一天比一天刁滑。”

    “最好过来一起念三年书。”

    “我有家庭负担,怎么走得开。”

    “谁不用负担家庭。”

    小陈摸一摸脑袋,“我对学生生涯不再感到兴趣。”

    “这才是真话。“

    “再说,公司已快升我,这次机会一失,不知要等到几时。”

    咏心按住他的手笑,“而女朋友,真是要多少有多少。”

    离别,对他们来说,有少许惆怅,却绝不伤心,现代人的感情就是那么潇洒,一切出于个人选择,不幸丢了旧人,前面还不知有多少新人,何用哀伤。

    收拾行李,把公寓租给同事,忙得不亦乐乎。

    二姐打趣她:“别去太久,走走好回来了,圣诞节是归期?”

    咏心但笑不语,她也不知道会不会半途而废。

    简单的行李中不忘那件棉衣。

    二姐惊呼,“看样子你还打算传给子孙呢。”

    “为什么不?”

    “我想下一代的年轻人会比较欢迎现款。”

    咏心终于收拾心情,出门到加拿大。

    那边自有来接飞机的友好,安排她入住酒店式公寓,不知多妥贴。

    咏心感慨,是你的总是你的,命中有时终需有,当年十七八岁,即使大哥愿意赞助学费,住宿食用也无着落,何况,求人不如求已,如今全靠自己,不用一辈子背着个恩人,反而轻松。

    早十年来,不见得会珍惜进修机会。

    此刻,咏心往往留在图书馆直到天黑,不过在秋季,多伦多下午四时多就天黑了。

    圣诞新年过了,农历年都快要来临,咏心仍没有回去的意思。

    她又不敢对亲友说不想家,怕捱骂,其实离了辛劳繁忙的工作岗位,又不用在人事上尔虞我诈,咏心如放下劳苦重担。

    她一向隐隐作痛的胃也好似痊愈,周末与移民彼邦的友人四出找消遣。

    一个经济有能力的独身女性往往是社会上最受欢迎的人物,何况她有身份有地位,咏心好不享受。

    小陈的信与电传时疏时密,她亦不予计较,她正托移民律师办居留。

    一切按步就班,照计划进行,咏心终于有能力安排自己的前途。

    这是一项成就,也是一项享受,她身心舒泰,形诸于色,不愉快的童年已丢在脑后。

    某个周末,朋友说:“给你介绍一个朋友”,咏心于是认识了吴志健,一个见习医生。

    吴与她握手的时候说:“我见过你,你是那个穿棉衣的女子。”

    咏心没想到她那件旧棉衣那么出名。

    “听说棉衣是你父亲留给你的?”

    “可以那样说。”

    众人都不要,才轮到她。

    “很适合你穿。”

    “谢谢你。”

    吴说:“父母的遗志,由下一代承任,我们的智慧与能力都遗传自先祖,我也非常怀念上一代。”

    咏心微笑,说得太好了,小吴无疑有个美满幸福的家庭,咏心不打算招供什么,毕竟,世上充满难以形容的悲剧,父亲早逝,母亲专横,根本不算得什么。

    小吴微笑,“听说你家里有男朋友。”

    咏心扬起一条眉毛。

    小吴说:“我打算与之较量一番。”

    小吴言出必行,真的频频约会起咏心来。

    他工作时间长,周末也需当值。有时在咏心家,一杯咖啡在手也会打盹。

    咏心随他去,自己伏在书桌上写稿寄回去刊登。

    咏心有第六感:可能就是他了。

    对小陈并无歉意,临别双方都已交待清楚,目标不同,各奔前程。

    第二年夏天,咏心收拾冬衣时,发觉那件棉衣遍寻不获。

    咏心想,幸亏原装那件在家。

    打电话回去问租她公寓的同事,那同事答:“我把你衣柜里的旧衣统统捐给慈善机关了。”

    咏心张大了嘴。

    呵缘份已尽,她与旧棉衣终于分离。

    同事在那边问:“喂,喂,你没有事吧?”

    责怪她也不管用,咏心不想失态,“各人好吗?”

    “小陈快要结婚了,他仍瞒看你?”

    咏心一听,顿感轻松,“呵,代我恭喜他。”

    “咏心,你还回不回来?”

    “怎么不回来!别乱讲。”

    同事笑,“回来做游客是不是?”

    “回来接我母亲。”

    “你真伟大。”

    “一年没捱她骂,简直睡不着。”

    “咏心,祝你事事如意。”

    咏心挂上电话。

    她披上一件凯斯咪毛衣。

    旧棉衣时期已经过去。

    年轻的心: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年轻的心》

    开学了。

    展翔有点吊儿郎当的。

    最要好的两位同学经已移民,一位到旧金山,另一位到温哥华,这个学期势必寂寞许多。

    苏思宏与林恒珍的家境都比她好,移民,好似旅行一般简单与愉快。

    “妈妈说,什么都不用带,带美钞就行。”苏咕咕地笑。

    林恒珍却说:“我妈却什么都带,光是瓷器带了三套,每套百余件,家私杂物最好一生一世都用不完,装满两只货柜,花了好些运费。”

    展翔搭不上腔。

    接看陪她们去选购冬衣。

    暑假买冬衣,多么夸张。

    “九月中已经相当冷。”

    “可是冬季不一定会下雪。”

    展翔听了不是滋味。

    她名叫展翔,可是不能飞出去,将生生世世被困这小岛的一间小公寓之中。

    年轻的她有点抑郁。

    展翔的功课只属中等。

    “妈妈,送我出去念大学。”

    母亲自功课本子里抬起头来,她是个小学教师,皱皱眉头,不回答女儿。

    “送我到加州,让我开拓眼光,接受开放式教育,妈,我会感激你,将来,我一定报答你。”

    母亲瞪她一眼,不语。

    “要不,送我到巴黎苏邦,我会迅速学好法文,你不会后悔,妈,让我读大学。”

    妈妈不回答。

    这是一个单亲家庭,父亲同母亲离婚后已经不大回来,由母亲菲薄的薪水独力维持,十分吃力。

    不幸展翔长得不算顶顶美,否则,在这个重视艳色的社会里,当能有一番作为。

    展翔去送飞机,只见林恒珍整家乘搭头等舱。

    林太太穿戴时髦,神情亲切,“展翔,有空来探访我们,住我们家。”

    展翔点点头。

    怎么去呢,游泳行吗?

    林太太真漂亮,像杂志里的模特儿。

    相形之下,展翔觉得母亲失色,老是板着脸,皱着眉头,只得一双鞋一只钱包,锱铢必计,斤斤计较……

    展翔年轻的、心容易失望,不羁且残酷,她希望可以把母亲撤换。

    她问林恒珍:“你找到学校了吗?”

    “找到了,是间私校,叫约克豪斯,我们认识校董,捐了一笔款子,我成功地做了插班生,听说那学校校服特别漂亮,假期特别多。”又咕咕地笑。

    展翔年轻而虚荣的心十分羡慕。

    所有的路都已经有人铺好了才走,林恒珍真叫人妒忌,而她王展翔,非披荆斩棘不能出人头地。

    前途茫茫四个字就是用来形容她的。

    展翔神色黯然。

    送完同学,她也不急回家吃即食面,在街上逛到天黑才回。

    那是七月,八月来临,苏思宏也走了。

    展翔与她拥抱着落下泪来。

    “我们一定会得再见。”

    展翔没思宏那么乐观,“能通信已经很好。”

    结果只收过她们一封信与一张明信片。

    那边有新的风景新的朋友,哪里还会留恋旧时小同学。

    十七岁的展翔苍白而憔悴,心事重重。

    九月来临,还是开学了。

    展翔用漂白水把旧校服洗涤过再穿,旧书包角落已破,还可以将就着用一年。

    明年就毕业了,不知何去何从。

    如果考不到本地大学,取到奖学或助学金,就得出来工作。

    才十多岁就这么厌倦人生,真不知怎么活到三十岁。

    展翔走进课室,挑靠边第二排单边位子坐下。

    小小木书桌上刻有BBC字样,

    那是她们三个好同学英文名字首个字母:贝蒂、比亚翠斯与甘迪斯。

    三人去了二人,溃不成军。

    课本还是新簇簇的。

    这点要感激母亲,妈妈没逼她用旧书,另外,展翔补习所得,也帮补不少。

    像思宏,就不晓得什么叫暑期工:“妈逼我学网球,真要命,我一点兴趣也无。”

    展翔有。

    可是她得乘公路车自一个屋村走到另一个屋村,敲开陌生人的门,替孩子们补习。

    真不公平。

    展翔没精打采。

    天气还如此燠热,经验告诉她,总要到十月底,才会有丝丝凉意。

    新学期第一课是英国文学,教师是姜小姐,黄黄瘦瘦小小个子,粤人,说的英语明显带着广东口音,出的题目怪异无比,看都看不懂,去年许多同学看到试卷哭出来。

    上课铃响了。

    真不公平,展翔仍然想。

    老师快出现,同学们静下来。

    展翔看着窗外一棵洋紫荆,年轻的心只觉得闷闷闷,她想飞出去,无论循什么途径斗好,飞出去,去看尼瓜拉加大瀑布,去威基基沙滩,去伦敦塔,去罗浮宫……耳畔只听到大家起立的声音。

    展翔跟着站起来,抬起头一看,呆住。

    这是谁?

    英俊、高大、潇洒,笑脸迎人。

    课室里立刻有人窃窃私语。

    大家注视着那位先生。

    他解答了诸位同学的疑问。

    “我姓伍,我叫伍子祺,是你们的代课老师,由教育司署派来,姜老师已往英国列兹市深造,暂时不会回来,这个学期,由我教英国文学,我首先公布今年考试范围……”

    展翔不由得露出一丝笑容。

    呵,这真堪称意外惊喜。

    一定要写信把这件事告诉恒珍与思宏知道。

    伍老师说下去:“今年必读的有二十世纪新诗三十首,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希腊神话节录,珍奥斯汀的作品……”

    他的口音比姜小组标准得多,他的打扮整洁舒适,他的态度轻松友善,展翔忽然觉得世界不是太坏太灰。

    小息时大家议论纷纷,总有人消息特别灵通。

    ——“他是伦敦大学英语科硕士,本来任教育官,因师资不足,故派他下来。”

    “真特别,完全没有架子,教得又好,深入浅出,老实说,姜小姐时期我根本不懂莎士比亚想说些什么。”

    “他结婚没有?”

    展翔伸长了耳朵口

    “结婚好几年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分别五岁与三岁。”

    “你怎么知道?”

    “不然怎么做班长!”

    “吹牛。”

    “不信你自己去打听。”

    展翔着向窗外,那一角的天空似特别蓝。

    那日返家,展翔心情轻快地帮母亲整理家务。

    母亲说:“我早就知道,开了学就比较好,精神有寄托。”

    展翔一怔,也不希冀母亲懂得她。

    一星期总共才得伍老师三节课,礼拜一与礼拜四展翔特别有盼望。

    该日,地车挤也不妨,便当饭盒不怕难吃,她年轻的心,寄托在伍老师身上。

    他讲解课文,特别容易懂,他愿意体贴学生,一见一张张年轻面孔有疑问,立刻说:“不明白吗?嗯,让我换一个角度从头讲一遍。”

    同学们感激得五体投地。

    从前,姜小姐看到他们大惑不解的神情,气得拍案大骂。

    唉,他们现在最好希望姜小姐永还不要回来。

    伍老师把他们当作朋友。

    发功课之际,一定问:“这个星期你们要交多少功课?”如果太忙,他把作文卷押后交,真正不能,给学生一节课空档用来写功课,不明之处可以立刻问。

    展翔从来不知上课有这么大的乐趣。

    这个时候,林恒珍与苏思宏已经不大有信来。

    恒珍拨一次长途电话,讲过几句:〔学校里都是陌生面孔,很不习惯,还有,爸妈时常为小事争吵,两个人互不相让,似吃了火药当早餐,与其这样天天吵,不如分手的好。”

    展翔有点震惊,这样看来,林家也有烦处,并非人间乐土。

    不过,能够到外国留学……

    那日下了课,展翔留在校内做功课。

    同学喧哗声渐渐静下来,他们散得七七八八了,展翔抬起头,看向窗外寂寞的天空。

    她有一丝恐惧,在她面前的,是遥遥人生路,那条路上,有几许荆棘,几许玫瑰,都是未知数,她不敢深思。

    刚在此时,她听到一声咳嗽声。

    拾起头来,看到伍子祺老师。

    她立刻站起来,“伍老师,我是王展翔。”

    “请坐,”伍老师笑说:“展翔,这么晚还不回家?”

    他取过课本,本来要走,可是迟疑一下,又转身回来坐下。

    是这个学生忧郁的大眼睛吸引了他。

    有什么心事呢?这么年轻,这么秀丽的一个女孩子。

    他微笑问:“功课有问题?”

    展翔摇摇头。

    她没想到老师会同地攀谈,受宠若惊。

    她轻轻说:“我在想我的前途。”

    伍老师笑笑,“你希望名成还是利就,抑或,有一个快乐的家庭,还是统统都要?”

    “我,”展翔嚅嚅地说:“希望出去留学,可是家里没有能力。”

    “这件事很重要吗?”

    “都出去了,看在眼内,有点羡慕,有点眼红。”

    不知怎地,展翔把不敢对母亲说的话,对伍老师讲了出来。

    母亲不会要听,也不会安慰她,母亲大概只会骂她虚荣。

    伍老师侧着头想一想,“有志者事竟成,这并不是太难的事。”

    展翔无奈地笑笑,“不太难,可是也相当难,是不是?”

    伍老师答:“我是自费留学生,中学毕业之后,我工作了整整五年,才节蓄到一笔学费,不过院硕士班的时候,开始顺利,争取到奖学金。”

    “很辛苦吧?”展翔十分佩服。

    “可是我更加珍惜学习的机会。”

    展翔不语。

    “相信我,对你将来在社会上的成就,是不受影响的。”

    “谢谢你,伍老师。”

    伍老师取起课本离开课室。

    展翔收拾书包回家。

    母亲加班,要晚至十时许才到家,展翔自己煮了罐头汤充饥。

    她呆呆看着电视新闻节目,不知不觉在沙发上盹着。

    梦见王展翔已经是中年人,一切时间与精力都用来栽培自己,没有娱乐、没有恋爱,终于读到大学毕业,熬到头发发白。

    展翔惊醒,听到母亲淋浴的声音,公寓狭小,没有私隐。

    可怜的母亲,她还有将来,母亲有什么?

    母亲只得她一个女儿。

    展翔沉默了,自那一刻开始,她得到启示,不再自私。

    这个学期,她像变了一个人,少了讲话、遐想,多余时间全用来温习,很明显地由一个中等生晋升为优异生,各科测验成绩名列前茅。

    若不能靠家庭背境,就得靠自己双手,不能光坐在那里嗟叹命不如人。

    成绩一好,自然得到老师兼同学的尊重,展翔另有一番满足。

    母亲签手册时看到她的第一次段考成绩。

    “展翔,”她惊喜地说:“科科八十分以上,名列第一,这是真的吗?”

    展翔看到母亲心花怒放的样子,十分感动,说道:“还不算好,比起AB班的第一名,我才名列第三。”

    母亲章着她的成绩表,爱不释手,“展翔,我要奖你一样礼物。”

    展翔失笑,“这是应该的,何需奖品。”

    母亲凝视她,“展翔,寒假我们去日本旅行。”

    展翔拍手称好。

    母亲紧紧握住女儿的手。

    展翔喜欢中英文作文,她的作文长得写满半本簿子,老师批阅完毕,赞不绝口,“可是展翔,考试只得两个小时,你要把握时间。”

    伍老师仍然留任。

    他总会趁机会鼓励展翔一两句:“功课假使照目前的速度进展,你不但可以考上两间大学之一,且有机会得到奖学金。”

    “那是要九优一良才行。”

    “你不是报考十科吗?”

    “我的数理化较差。”

    “六优二良也够了。”

    展翔骇笑,咋舌。

    “你比我初见你时振作多了。”

    “那时我比较幼稚。”

    伍老师笑,“对了,展翔,我有一个要求,你看看能否答应,但不要勉强。”

    展翔忽然涨红了脸,是什么?她紧张地等待他提出要求。

    “周末你有空吗?”

    展翔深深吸一口气,“有,有。”

    “我与内子将参加一个婚礼,晚上六至十时,希望有一位可靠的帮手照顾我那两个孩子,你可以胜任吗?”

    展翔一呆,做临时褓姆,只是这样?

    不然又怎么样?展翔连耳朵都烧红了。

    她听得自己结结巴巴地答:“我会准时到。”

    伍老师答:“那就靠你了。”

    展翔忙说:“是,是。”

    他才走开,班长就过来同展翔说:“伍老师好似很关心你。”

    展翔很厉害,立刻回嘴:“那是因为我功课好。”

    班长问:“你为什么不竞选班长?”

    “我对权力没有兴趣。”

    展翔离开课堂。

    她优异的成绩渐渐威胁到班长,所以惹人注目。

    周末傍晚,展翔穿上她最好的外出服,依着地址,出发到伍家。

    她、心中充满好奇,像伍老师那样一个人,家居布置一定十分优雅,孩子们听话,妻子端庄秀丽。

    马上可以亲眼目睹了。

    展翔十分兴奋。

    伍宅在港岛的另一头,展翔乘地车前往都要五十分钟,长途跋涉,通常她不会接下这种任务,不过,伍老师是例外。

    她找到了正确号码,按铃,来启门的正是伍子祺。

    看得出他正在结领带,有点尴尬,“请进来,展翔,我们快准备好了。”

    一进屋内,展翔呆住。

    公寓狭小,脏,乱,两个小孩听见门铃,已经冲了出来,哗哗乱叫。

    展翔吓一跳,怎么环境这样差?

    伍子祺歉意地说:“他们还没吃过晚餐,给他们蒸个蛋就可以。”

    这时候房内有女声问:“学生来了没有?”

    声到人到,展翔第一次看到师母。

    外型十分时髦,浓绽,窄花裙,正在戴耳环,见到展翔,不但没有笑容,且皱上眉头,原来是针对丈夫:“这件外套已经过时,同你说过多少次,窄腰身西装已不能见人,快去换过。”

    伍子祺狼狈地回房去换衣服。

    伍太太对展翔发号施令:“把地方收拾一下,脏衣物放洗衣机里,盘碗洗一洗,孩子们晚餐顺便做一做,小的还不会自己吃,劳驾你喂一喂,替他们洗个澡,安排他们睡觉,如果还有时间,抹一抹灰尘,电话不必听了,有录音机,我们约在十二点回来。”

    展翔瞪大了眼睛,无限诧异,一时说不出话来。

    伍太太却已不耐烦,“你听明白了没有?”

    展翔只得笑笑。

    伍子祺换了衣服出来,急急向展翔说:“只要看住孩子就好,我十时许会回来。”

    两夫妻一阵风似卷走了。

    展翔不知好气还是好笑,她从没见过如此一团糟的家居,两个孩子脏兮兮,有一个还穿着校服,幸亏他俩不怕生,自顾自看电视。

    展翔到厨房一看,更加忙不迭退出来,天呀,盘碗堆债如山,一阵油味,大抵佣人告假不止一两天了。

    她马上告诉自己千万要镇定。

    如果听伍太太吩咐,那真是三个大力士都得做三日三夜。

    她决定先替孩子洗澡,然后打电话叫附近餐厅送食物上来吃。

    先把干净衣物找出来,幸亏抽屉底还有一两套睡衣,再把浴缸刷一下,放好了水,一二三,把两个孩子一起扔进去。

    孩子们能享受到热水浴,十分高兴,故此并不麻烦,可惜连一条干燥的浴巾都没有。

    展翔的心忽然静下来。

    没想伍老师不但是正面教材,还是反面教材,这个家令她觉悟到自己的家维持着那么高的水准真是不容易。

    母亲在工余总是忙忙忙,忙收拾,把家整理得一尘不染,单亲家庭,只得她一双手,赚是她,煮也是她,展翔从来没看她停过双手,周末大扫除,只见母亲十只手指在水中泡得犹如红萝卜。

    展翔抬起头,而她,长了那么大了,犹自不懂得帮母亲忙,只会得出难题给母亲做:出国啦,留学啦,同学有金手表她也要有啦……

    她抱着那两个小小孩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楼下餐馆送食物上来,展翔同他们吃过,陪他们坐沙发上看电视,大概是皮了一整天,孩子们很快觉得疲倦,便睡着了。

    展翔把他们抱到床上。

    看看钟,才八时左右。

    反正有空,展翔技痒,戴上橡皮手套,开始收拾地方。

    真没想到伍子祺那么好的一个老师,教得了人,教不到自己的妻子孩儿。

    半个小时后,厨房先露了曙光,洗衣机里的衣物也洗好,可以移进干衣机,再洗第二次,这家人已经没有干净内衣、毛巾、睡衣、床单可以替换。

    九时正展翔到孩子房间去视察过一次,他们睡得十分香甜。

    十时正,展翔脱下橡皮手套,大功告成,她做了一杯茶给自己喝,把几袋垃圾移到走廊角落去。

    伍子祺一个人先回来了。

    “展翔,麻烦你了。”

    “不客气。”

    进了家门,吃一惊,“这是我的家吗?变了样子。”

    展翔笑笑,“佣人几时回来?”

    “后天。”他一边除下外套。

    “伍太太呢?”

    “同朋友到酒廊去谈天。”

    “伍老师,我先走一步,我家比较远,我不想太晚一个人在街上游荡。”

    “是,我明白,我付你酬劳。”

    “不用了,伍老师,有事弟子服其劳,很应该的。”

    她转身便走。

    幸亏这都会有的是不夜天,地车里挤满乘客。

    回到家,母亲正在改簿子,抬起头来,“这么晚?厨房,有你爱吃的茶叶蛋。”

    展翅不出声,看看母亲的背影,无限怜惜。

    她忽然之间,因伍老师的缘故长大了。

    “对,你有一封信,好像是林恒珍写来的。”

    展翔忙到房中去找信,拆开,是恒珍向她报告近况:“天一早黑了,父母的情绪略为缓和,我很怀念香港的茶餐厅,还有,浅水湾的沙滩,展翔,你几时来看我?”

    展翔摊开笔纸,开始写:“恒珍,我已决定在港升大学,故此趁这一两年,急起直追,志在必得,学校里来了一位新老师,叫伍子祺……”

    没想到伍子祺在两个星期后就被教育司署调回去了。

    姜小姐仍然回来教原有的席位。

    不知怎地,同学们也没有多说什么。

    姜小姐问:“代课老师好吗?”

    大家不置可否,在一个老师面前批评另一个老师是非常不智的行为。

    伍老师走得静悄悄,并没有与同学们话别,课室在他走后,很快恢复正常。

    展翔的成绩却没有落下来。

    第二次段考,三班同学,她排第二,即是九十八名学生中第二名。

    老师们对她刮目相看,“王展翔,加油,努力,为学校为自己争取优异成绩。”

    她忽然变了一颗明星。

    展翔还以为功课好或差是她一个人的事,却不知功利社会,人人势利,最爱迎合成功人物。

    谁也没想到给她至大启示的,是一位代课老师。

    他悄悄来,忽忽走,使王展翔年轻浅薄的心忽然成熟。

    原来人人生活中都有脏衣服脏盘碗需要处理,包括像煞不食人间烟火的伍子祺老师在内。

    王展翔会得努力学习克服这些障碍。

    墙: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年轻的心》

    “慈香说,墙会对她说话。”

    “嗯,墙会说话,对她一个人说吗?是否只有她才听得见?”

    “是,墙内透出声音,唤她名字,叫她进去。”

    “进去?进到墙里边去?”

    “是,可是墙极薄,是隔板加油漆,另一进是它的书房。”

    “石太太,你尽管同令千金来见我,我愿意接受这个病人。”

    “你说病人,她真有病?”

    “石太太,假如她没事,你也不会来找我。”

    “那么,我设法带她来。”

    “请到外头接待处预约时间。”

    谢中明在这个时候关掉录音机。

    他揉一揉疲倦的眼角,轻轻站起来,走到长窗前往下看,是个大雨天,天色阴沉,人车争路,自高处看下,如蝼蚁一般。

    当初谢中明回来挂牌做心理医生的时候,亲友都觉得突兀:“本市没有心理病,心身有什么不畅快,找搭子搓八圈,边耍乐边诉苦,一个通宵下来,百病消散。”

    他们估计错误。

    谢中明医务所生意出奇地好。

    都会人精神紧张,烦恼多,压力大,很多人都需要一个温柔敦厚的心理医生倾诉一下。

    可是这个叫石慈香的病人就有点特别,墙,一面墙会对她说话。

    过几日,他便会见到她。

    谢中明对这个病人另眼相看。

    那是个清丽的少女,没见她之前,他已经有心理准备,猜想她患有结郁症,果然不出所料,她根本不愿对医生多说话。

    “你母亲可有与你同来?”

    “我是一个成年人。”

    谢中明招呼她坐下,奉上香茗糖果,使她松弛下来,医务所里一直轻轻播放音乐。

    谢中明温和的说:“听讲,墙会对你说话。”

    少女沉默一会儿,“我没期待你相信。”

    “我们要研究的,正是这个问题。”

    “如果只是我的幻觉,值得研究吗?”

    少女的问题相当尖锐,谢医生额外留神。

    “我的态度很客观。”

    “墙里有人,对我说话。”

    “有人,什么人?”

    “一个女子,她也叫慈香。”

    “与你同名?”

    “是。”少女看着手心,“我的事,她会知道。”

    “她住在墙内,永不出来?”

    “不,她说,假如我进去,她便可以出来,我很害怕,”少女的脸转为苍白,“她要我做她的替身!”

    谢医生连忙安慰她,“慈香,一个人,怎么住在墙内?那是不可能的,她的衣物及化妆品放在何处,她如何同亲友联络?”

    慈香发一会儿呆,“那么,谢医生,她不是一个人,她只是一个灵魂。”

    谢中明很镇定,“假设她是一个灵魂,那么,慈香,请告诉我,那是什么型的灵魂?”

    “呵,”慈香忽然话出一丝微笑,“她极之活泼刁钻佻皮。”

    “同你完全不一样?”

    “你说得好,医生,有时我真希望我有她那么乐观强壮。”

    “你们之间,典型的对白,是怎么样的?”

    以下,是石慈香的独白。

    “我的卧室布置极其简单,一床一几一只五斗柜,躺在床上的话,所看到的墙,一片空白,没有任何装饰。

    “大约半年前,我有心事,睡不着,看着墙壁,怪事发生了,自墙上渐渐起了凹凸纹,看仔细些,是一张面孔,就似在人脸上敷着一层白纱布一样,没有肤色,可是可以看到五官郁动。

    “就是那张脸同我说话。

    “‘慈香,慈香,进墙来进墙来’,奇怪,她的声音并不可怕,我问:‘你是谁?’她答:“我也叫慈香,我是为你好,进墙来,你不适宜在外边世界生活。’”说到这里,石慈香用手蒙住脸。

    谢医生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少女的妄想症已到了相当严重地步,导致神经衰弱。

    “那幢墙渐渐又变为坚硬,用手摸,同普通的墙毫无分别。”

    “她每天出现?”

    “不一定,有时隔日。”

    “有半年了?”

    慈香点点头,“习惯之后,我没有先头那么害怕,她的脸出现时,我拿手去触摸,那感觉,同抚摸人脸一样,轻而暖。”

    “为什么等半年才来看医生?”

    少女苦笑,“开头我以为是幻象。”

    “现在确实不是?”

    少女抬起头来,“她的确住在墙内。”

    “慈香,请告诉我,最近一年,发生过什么令你情绪上十分困惑的事?”

    慈香喝一口茶,低下双眼,“我祖母去世。”

    医生说:“呵,你同她很亲近?”

    “是,我由祖母带大。”

    “还有其他的事吧。”

    少女有点踌躇,“非讲不可吗?”

    “我是医生,你放心说,我只想帮你。”

    “我父母打算离婚。”

    医生十分同情她,“都是在今年发生的事?”

    少女点点头。

    可是医生尚未满足,“一定还有件大事。”

    少女用晶莹的大眼睛看看医生,忽然勇敢又哀伤地答:“是,游浩生离开了我。”

    “游浩生?”

    “是。”

    “他是你什么人?”

    “我的未婚夫。”

    “他离开你,是因为第三者?”

    少女默默地点点头。

    “这是几时发生的事?”

    “去年十二月,医生,”少女站起来,“我累了,我不想再说下去。”

    大眼睛裹充满悲恸,谢中明只得说:“好,你下次再说好了。”

    二百多个日子过去了,她仍然悲伤,可怜少女的心。

    谢医生把她送到门口。

    少女仰起苍自的脸推门出去。

    谢中明同秘书说:“请石太太来一趟。”

    下午,石太太就到了。

    那忧心的母亲问:“慈香有无希望?”

    谢医生笑答:“她一定会痊愈。”

    那母亲又多疑起来,“你怎么知道?”

    “她内心其实十分坚强,有一个活泼强壮的慈香,想挣脱出来,代替脆弱的慈香。”

    “医生,我听不懂。”石太太睁大了眼。

    医生笑笑,“不要紧,请告诉我,游活生是如何与慈香分手的。”

    石太太忽然恼怒起来,“我不想再提此人。”

    “石太太,请帮助我。”

    “他是一名恶青年!”

    医生沉默一会儿,才这样说:“可是,人是有权变心的呢。”

    “他可以令慈香好过些。”

    “年轻人泰半缺乏修养。”

    “谢医生,你为何偏帮他?”

    谢中明欠一欠身,“我并不认识他,我只是觉得憎恨一个人是非常浪费时间精力的事,不如原宥他,把整件事束之高阁,努力将来。”

    石太太一怔,“医生,你说得对。”

    “我猜想慈香觉得很伤心。”

    “她像胸口被人踢了几脚,站不起来,一年了,她不再重组社交生活,家里电话不再为她而响,每天坐在露台上发呆。”

    “持续到现在?”

    “是,身上衣物都过时了,也不去添置。”

    石太太本人修饰得非常时髦。

    “慈香没有再去上学?”

    “学位还留着,今年九月如不报到,就会注销,唉,这是她的生活,我爱莫能助。”

    “石太太,你支持她已是帮她。”

    “谢医生,我是一个失败的妻子,失败的母亲,该看心理医生的是我。”

    谢医生说:“在我眼中,你是一个慈母,还有,把婚变处理得如此私人磊落,你不愧是一个成功的女性。”

    石太太一愕,然后慢慢说:“谢谢你,医生。”

    谢中明把她送出去。

    他对秘书说:“下一位。”

    “医生,没有下一位了,你该下班了。”

    谢中明这才知道天色已晚。

    他一个人驾车回家。

    他也有过失恋的经验,对方一直瞒着他同另一人约会,对他已没有意思,却又不坦白说分手,还是一位朋友看不过眼,冒着管闲事之险告诉他的。

    石太太说得好,就像胃部被穿着军靴的脚踢了几下,咯出血来,倒在地下。

    他努力把那人忘记。

    他成功了。

    偶然在交际场所碰到,他已毋须避开她的目光,只是诧异她怎么会是那么俗那么胖的一个人。

    然而,这种事是很普通的,说起来,谁没有失过三两次恋,事过情迁,又是一条好汉。

    很少人会伤心到听到墙开口说话。

    用玄学来形容,墙里有一个邪灵在骚扰石慈香。

    用心理学来说,墙裹的灵魂,正屈于石慈香本人,她要振作起来,捣烂无形的墙,挣扎求全,重新开始,却又害怕面对生活,她矛盾,她怕应付不来。

    不过,谢中明知道她会痊愈。

    看得出她渴望与墙内人交换身份。

    整个星期下雨。

    石慈香出现的时候,脚尖是濡湿的。

    “谁送你来。”

    “母亲。”

    “她很爱你。”

    “不过,她不了解我。”

    “爱已经够了。”

    “谢医生说的话真有意思。”

    “别忘了我是医生。”

    少女比上一次已经镇定得多。

    “墙里的人,怎么样?”

    “昨夜她一直逼我进墙,我一整个晚上没睡好。”少女太息,“医生,真可怕,她伸出手来拉我。”

    “她有手?”

    “是,那手隔着墙直伸过来抓人,墙变得像布那样柔,可怕。”

    “你有无被她抓到?”

    “我到处躲,”少女犹有余悸,“她的手臂不够长,我尖叫起来,妈妈推开门进房,她才罢休。”

    “难为你了。”

    “医生,干脆进墙去,不是省下许多折磨?”

    “你甘心吗?”

    “我只是害怕。”

    “你多久没同朋友约会了?”

    少女不回答。

    “试试出去走走,电影不好看不要紧,交通挤别介意,试试再接触人。”

    少女苦笑,“他们都取笑我。”

    “不是每个人都令你失望。”

    “世上统是幸灾乐祸的人。”

    “是,人的陋习是很多的,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合理地愉快的生活下去。”

    “医生,”少女凝视他,“你的理论异常乐观,你的人也是这样吗?”

    “我对事看得很开,是,我所说的我全做得到。”

    “那,医生,我很佩服你。”

    “太客气了,所有成年人都应有理智。”

    少女叹口气,“我很怀念与游浩生共度的一段日子。”

    “没人说你应该忘记好时光,但是今天与明天也应珍惜,我想你为我做一件事。”

    少女抬起头,“什么事?”

    “出去,同你母亲去喝一个下午茶。”

    “那多无聊。”少女提不起兴趣。

    “当帮医生一个忙,替我带一客巧克力蛋糕来。”

    少女勉为其难,低头看住足尖,“好吧。”

    医生松一口气。

    隔二日,石太太与他通电话。

    “慈香她终于肯出来了。”做母亲的十分欣喜。

    “那多好。”

    “她表现得很好,不过,我们在茶座上碰到一个人。”

    “游浩生?”

    “不,她生父。”

    “她怎样反应?”

    “她镇定的过去打招呼,”石太太很兴奋,“外头传慈香患精神病,这次,谣言不攻自破。”

    “真是赢得漂亮。”

    “后来,那边同我们结帐。”

    “有没有替我买巧克力蛋糕?”

    “有,立刻送上来。”

    少女随后送蛋糕到医务所,谢中明注意到她穿着双红色凉鞋。

    “新添的?”

    “是,母亲说颜色很好。”

    “你见到了父亲?”

    “还有他的女朋友。”

    “你觉得她怎么样?”

    “年纪同我妈妈差不多,样子不算漂亮,听说极之风骚,不过同性看不出来,那是他的女友,他的选择,余生,他同她在一起,我们不必替他担心。”

    医生为她这番话轻轻鼓掌,顺手取过蛋糕上一朵花放进嘴裹。

    “我要走了。”

    “不送。”

    “今晚,我同墙里人有约。”

    医生立即聚精汇神聆听。

    “也许,就是今晚,我会进去,她会出来。”

    医生有点紧张,“你愿意进去吗?”

    少女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她硬是要拉我进墙。”

    医生问:“你与她交换身份之后,我们还会认识你吗?”

    “我希望会。”

    “祝你幸运。”

    少女忽然这样说:“这大半年来,同我谈话的,也不过是墙内的慈香罢了。”

    “是,一个人最好的朋友,往往是他自己。”

    少女站起来告辞。

    其他的病人已经等得不耐烦。

    今晚,将是一个极大的转机。

    谢中明巴不得到石府去帮少女同墙壁开谈判,但他只是一个心理医生,他不是驱魔人。

    “我想你明天来。”

    “明早吧,反正我睡不好,早些无妨。”

    谢中明莞尔,他记得大学时期,谁要他早起,他就乾脆整晚不睡,年轻,不觉得累。

    那个晚上,谢中明好几次想拨电话到石家,但始终他的理智控制住他的冲动。

    医生看病看到病人家里去,是只有文艺小说中才有的事吧。

    第二天早上,过了约定的时间,少女并没有出现。

    谢医生有点担心,但他仍然以一贯专业手法对待其他病人,丝毫没有露出不安神情。

    上午十一时半,看护忽然推门进来,“石小姐来了,她迟到,但她希望与你说几句话。”

    谢中明马上说:“请她进来。”

    石慈香出现在门口。

    她样子十分困惑,“医生,我睡过头了我已经好久没如此憩睡。”

    医生放下心来,“墙里人,没把你叫醒?”

    “昨夜,她一句话也没讲。”

    “沉默?”

    “是,”少女抬起头,“我反而觉得寂寞呢。医生,你说地会不会从此消失?”

    “我想,她还会留恋一段时间。”

    “到几时?”

    “很难讲,这可能要看你睡得好不好,还有,是否整天留在家中对牢那幢墙。”

    少女似有顿悟,低头想了片刻,才抬起头来,“医生,你还有其他病人,我另约时间。”

    她朝医生笑一笑,轻盈地站起来,出去了。

    医生留意她每一举止,他心中闪过一个怪念头,是吗,墙里的人昨夜完全没有动静?

    石慈香有无讲老实话?

    抑或,他适才见到的石慈香,已不是原来那个石慈香?

    谢医生满腹都是疑窦与假设。

    接近下班时分,石太太忽忽赶到。

    医生有点诧异,“石太太,你似有急事。”

    “我本来上午就想来见你,不过看护说你实在忙。”

    “是关于慈香?”

    “是,昨夜她房内不住有怪声传出来,我敲门,她却把门反锁,不肯开启,只说没事,可是杂声一夜不停,清晨她启问出来,却如无事人一般。”

    医生沉默了相当久,“石太太,你听到的是什么样的声音?”

    “低泣,,有轻微的挣扎,话声,都很含糊,我在邻房听着,好似堕入一个梦中,终于,一切声响在天朦朦亮时分静止。”

    谢医生心想,石慈香没有把真相告诉他。

    “她一早出去了,我推开房门,吓了一跳,我没见过更凌乱的房间,所有被褥都在地下,衣物散在各处,书架上的书大部份都扯了下来,还有,那面墙……”

    “墙怎么样?”

    “墙上都是手印。”

    “可否形容一下?”

    “浅浅的手印,似湿了水盖上去那种,我认出是慈香的手印,房裹根本没有别人,她的手小小的,中指比较长,很容易辨认。”

    “除出这个,还有什么异样?”

    “下午,她自外回家,主动与我亲近,说笑,并且计划周末去什么地方游玩。”

    “你会不会说她前后判若二人?”

    “慈香与我的关系一向不算坏,我会说她渐渐又开朗了。”

    “是,也许她终于决定从头开始。”

    “医生,”石太太的声音喜悦,“我女儿是否经已痊愈?”

    谢医生答得很保守,“她已缓缓走出牛角尖。”

    “呵,万幸,医生,谢谢你帮忙,你真是国手。”

    “哪里哪里。”

    谢医生有种感觉,石家母女,以后大概都不会再来了。

    作为心理医生,他真诚希望病人一去不复回。

    前一个晚上,石慈香房内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医生有解释。

    她终于与墙内人作出协议,忧郁的她进去,开朗的她出来。

    事前当然经过一番挣扎,至少她辗转反侧了一个晚上。

    可是她把这一切都瞒着医生。

    为什么?

    怕医生嘲笑她?对她来说,医生始终是陌生人。

    还有一个可能,墙内的石慈香怕医生试练她,考验她,她怕医生发觉她不是先头那个石慈香。

    谢中明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喂,他同自己说:您当心走火入魔。

    他拖着疲倦的身躯回家。

    不出他所料,石家母女,在接着的一段日子内,并没有再出现。

    渐渐她们也在他的记忆中淡忘。

    谢中明过着一种很沉闷的生活,自医务所回家,自家出发到医务所,一日三餐非常简单,工余并没有什么娱乐,不过是与电脑对奕,或听一段古典音乐。

    不知多久没约会异性了。

    他怕那些厉害的小姐们一开口便问他收入多少,住在哪个地区,父母是否健在等等,彷佛三次约会之后,已经可以论及婚嫁。

    而对于时髦厉害的新女性来说,婚姻,也不过是点缀她们灿烂生命的其中一件装饰而已。

    谢中明的生活寂寞。

    不过,他个性乐观,他期待有缘人出现。

    某一个晚上,他比较早上床,正躺着阅读书报,忽尔听到非常清晰的轻轻一声冷笑。

    不知恁地,谢医生浑身寒毛竖了起来,不,这不是他的想像力,他放下了报纸,声音自对面传来,他的对面,是一幢墙。

    墙!

    “唔”墙内继续传出声音来,谢中明,你一个人躲床上干什么.你不如与我调转位置,你可以到墙裹来过一成不变苦闷的生活,而我,我情愿在外头过得多彩多姿。”

    谢中明喝道:“你是谁?”

    “我?每当墙外人意旨力薄弱时,我便会出现,我乐意找你做替身。”

    谢中明看到墙渐渐浮凸,很快,他看到五官浮现,一张清楚玲珑的人面郁动着嘴唇,“进来,进来。”

    谢中明的汗直流下额角,他不相信这事会发生在他身上。

    “去!去!你只是我的幻觉。”

    “是吗,”墙呵呵笑,“谢医生,我们慢慢谈,稍后,你对我也许会有比较深刻的了解。”

    谢中明瞪着墙壁。

    正如石慈香所说,那张面孔,如白布蒙住的脸,自墙的那一头,慢慢移动,贴近他,轻轻对他说:“进来,进来。”

    谢中明不由得握紧拳头说:“我要战胜你,我要战胜你。”

    他肯定这只是他的心魔。

    情书: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