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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笔友:

    华南女校是本市数一数二的好学校,它的学生不但功课优秀,长得也漂亮,传说有电影导演闲时等女生放学,挑选下一套片子的女主角,这也许不是真的,但一群年龄身段相仿的少女笑笑讲讲地走过,确是美丽风景。

    陈淇淇却不是她们其中一员。

    她从来不是一个显眼的孩子,个子比较小,皮肤比较黄,十七岁多了,看上去还似初中生,头发剪一个很普通的式样,文静谦和,噫,在今时今日,这种品格未必算是美德呢。

    淇淇同班同学出色的多的是,她们组成一党,连群结队的看戏打球跳舞,都发育得十分完美,眼睛头发皮肤都似会发出眩青春光芒,最漂亮的那几个叫吕学仪、华淑君、陈哲芳与黎昌意。

    她们完全不把淇淇放在眼内。

    或者应该说,故意不把淇淇放在眼内。

    每个学期总举行无数测验、段考、大考,到了这种关头,谁也不能不注意陈淇淇,她除了第一,没有拿过其他名次。

    各科老师叫到她的名字,都似自心底笑出来,声音变得好温柔好温柔:“陈淇淇,各位同学请参阅陈淇淇的卷子。”

    吕学仪最生气。

    “也没有其他事情好做,当然一门心思做功课,有什么稀奇,就会拍老师马屁。”

    华淑君也不好相与,“学校好像是她开的似,就差没把她的照片印在校徽上。”

    大家咕咕地笑。

    也许,社会上的明争暗斗、互相倾轧,就是从这么早期开始的。

    陈哲芳说:“真想教训教训她。”

    “总有办法的。”黎昌意很赞成。

    比较起来,淇淇十分孤立。

    其余的同学为免得罪这一党,除出借笔记之外,也不大与淇淇来往。

    淇淇似不介意,每日默默来上学,默默留在图书馆内做功课,又默默离去。

    她整洁、聪敏、乐于助人,老师们不明白为什么陈淇淇人缘欠佳。

    教师甲感慨的说:“这与人缘有什么关系,她拥有的其他人没有,当然引起嫉妒。”

    教师乙问:“其他人为什么不学她那样痛下苦功?”

    “问得好,”教师丙笑道:“他们做不到,是以更加妒忌。”

    恶性循环,到了毕业班,淇淇几乎连个说话的同学都没有了。

    但功课那么紧那么挤,说不说话,都无关宏旨。

    吕学仪她们那堆人约好在一起温习,读得累了,突发奇想。

    她说:“能使陈淇淇拿红字就好了。”

    华淑君说:“不可能的事想它作甚,第三次大战爆发,大西洋干枯,还没轮到她不及格。”

    “有办法的。”

    “小姐,”黎昌意劝说:“先温好功课再说吧。”

    “使她的注意力转移不就行了?”

    “这六年同学下来,你也该了解陈淇淇的意旨力不是普通人的意旨力。”

    “她没有男朋友。”陈哲芳忽然放下书本。

    “这不是新闻了,陈淇淇也许还未曾与父兄以外的成年异性说过话。”

    吕学仪说:“让我们替她找一个男朋友。”

    “你在说什么?”

    “只有一名十全十美的男生可以令陈淇淇的注意力转移。”

    陈哲芳的兴趣来了,“什么叫十全十美?”

    “家底好、学识好、相貌品格一流,有品味,手段大方,具幽默感,懂得玩,开一手好车。”吕学仪一口气宣读出来。

    其他三个女孩子哗地一声,“他在哪里,为什么要介绍给陈淇淇,介绍给我岂非更好!”

    吕学仪说:“别傻了,哪里有这样的真人。”

    “什么?”

    华淑君叫起来,“我明白了。”?

    吕学仪说,“你来解释。”

    “我们假设有这个人,而这个人又对陈淇淇有意思,使她心猿意马,疏忽功课。”

    陈哲芳抢白,“由你来扮演这位小生?”

    “不,他是一位笔友。”

    黎昌意呵一声:“我也明白了。”

    陈哲芳沉默一会儿,“作弄陈淇淇?”

    “当然,由我们创造一个人物,然后写信给陈淇淇,等她的回信,再去信,再等她回信……多好玩。”

    黎昌意犹疑,“这──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信寄到她家去,她不爱就拉倒。”

    “她不会不回的。”

    “你怎么知道?”

    吕学仪说:“陈淇淇寂寞透顶。”

    她们说得对。

    淇淇的确有一颗寂寥少女心。

    一个人总有空下来的时候,淇淇害怕这些空档,因为她没有其他的事好做,于是将功课读了又读,背完又背,直至一日,她去开信箱,收到一封信。

    象牙白毛边大信封,姓名地址用钢笔书写,墨水是一般人罕见的紫蓝。

    她拆开来,信这样写:“淇淇,你不认识我,但是我们却几乎天天见面,大学堂的建筑系校舍就在华英女校隔壁,不要奇怪最终有一天我会鼓起勇气过来与你打招呼。我的名字叫林钦浓,下次,我再告诉你关于我的事情。”信末附着地址。

    淇淇呆住。

    对于应付这样事宜她一点经验都没有。

    信写得那么好,字迹那么漂亮磊落,她决定把信收藏好。

    过两日,她收到第二封信。

    “淇淇,愿意先与我做个笔友吗,我知道你喜欢静,喜欢看书,喜欢苦味巧克力糖,以及紫色毋忘我花。”

    淇淇十分震惊。

    他倒底是谁?

    接着有人送了一盒巧克力与小小一束毋忘我上来。

    这是淇淇第一次收这种礼物,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但是内向的她仍然提不起回信的勇气。

    “淇淇,我并不即时希冀得到你的来信,也许,我不应当扰乱你宁静的生活,在适当的时候,你一定会写一两个字给我。”

    “淇淇,今日看见你给我意外的惊喜,没想到一条普通缎带会给你添增这么多俏皮。”

    “淇淇……”吕学仪这样写:“今天教授称赞我的功课,你一定会代我高兴。”

    华淑君说:“我们都快成为情书专家了,陈淇淇那边却一点音讯也没有。”

    吕学仪顶有把握,“快了。”

    陈哲芳笑,“吕学仪好似陈淇淇的知己。”

    黎昌意说:“敌人比知己更了解你。”

    华淑君问:“你不觉得此举无聊?”

    “举手投票,小数服从多数,觉得幼稚者请举手。”

    四人中没有人举手。

    吕学仪说,“可见陈淇淇这个人犯众怒。”

    淇淇在收到第七封信之后终于覆信。

    “钦浓同学,多谢厚意,我是一个很寻常的中学生,不值得你的欣赏,但愿意与你做朋友,你是我的学长,我想,也许在功课上可以向你请教……”

    吕学仪把这封信举得高高,大声朗诵,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华淑君惋惜地说:“聪明的她居然相信有这个人。”

    陈哲芳说:“怎么不相信,他喜欢蓝色与白色,念建筑系第三年,比她大四岁,他有一个哥哥,经已移民,他此刻与父母同住,毕业后将成为父亲的合伙人,去年,他曾到地中海旅行…我们可以改行去写剧本。”

    吕学仪赞道:“我们的集体创作还真不赖。”

    黎昌意说:“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就好了。

    “有四个才行,否则徒然害我们打破头。”

    “来,让我们继续。”

    写功课还真不见她们这样勤力。

    淇淇却真的与林钦浓这个人做了笔友。

    三个月后,她对他已经相当熟悉,几达无话不说的地步,连吕学仪都诧异;原来陈淇淇内心这样温柔,她的信诚恳、自然、充满感情。

    吕学仪说:“如果真有笔友,可能会被她感动。”

    华淑君困惑地问:“最终我们打算怎么做?”

    “当着她的脸,拆穿这件事,把信丢回给她,打击她。”

    陈哲芳说:“我们又不是真的恨她。”

    吕学仪说:“可是,她老令我们没脸。”

    “她只不过不参加我们这一派而已。”

    吕学仪问:“要不要停止这个游戏?”

    “已经走得这么远了。”

    她们没有停止。

    说也奇怪,淇淇的脚步开始轻松,心情明快得多,以往少用装饰品的她,此刻却会选用颜色比较鲜明的围巾或是丝带。

    本来老师会禁止学生用这样的东西,但这是陈淇淇呢,大家都破例维持缄默。

    淇淇最近的嘴角时常带着一个微笑,为什么?

    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离开图书馆的时候,淇淇会想:哎呀,林钦浓也许就在附近,他也许看得到她,所以背脊要挺一点,书包要拿得好一点,不可出现垮垮的样子。

    生活中多了这一点调剂,她的脸色红润许多,姿态也活泼起来,功课益发生色。

    吕学仪呱呱叫,“不做假笔友了,劳民伤财,简直似扮小丑娱乐陈淇淇,她的功课没受影响,我们倒吃了亏。”

    华淑君也说:“我同意暂停。”

    陈哲芳:“我也是。”

    黎昌意:“我无异议。”

    信停了下来。

    一个星期之后,淇淇开始不安。

    两个星期,她有点焦虑。

    第三个星期一开始,淇淇便去信探问。

    这些信,其实统统寄到吕学仪的家。

    吕学仪当然认得陈淇淇的笔迹,拆都没有拆,搁在一旁。

    淇淇收不到回信,十分怅惘。

    她又沉默了。

    为着什么,林钦浓不再理她?

    她开始踌躇,疑惑,精神恍惚起来。

    吕学仪看在眼中,“成功了。”她宣布。

    不过要陈淇淇自第一名宝座退下,还言之过早。

    陈哲芳说:“没见过世面就是没见过世面,她这样天真,很容易被人玩弄欺骗。”

    吕学仪仍然对陈淇淇没有半点好感,“谁要去玩弄她。”

    也难怪她生气,吕学仪直是班中第二名,不知恁地,棋差一着,缚手缚脚,她用功点,陈淇淇也会用功点,分数始终争不上陈淇淇。

    积怨日深,“老师偏心,”她抱怨:“一式一样的答案,硬是给多陈淇淇三五分。”

    过一个星期,陈淇淇又写来一封信,寄到吕家,她们一致通过要继续打击敌方,不予理睬。

    华淑君说:“还没有到时候,一定要松点紧点,紧点松点,才能控制到她,我最懂心理学。”

    吕学仪笑,“将来你的男伴倒是可怜虫。”

    大家笑。

    一个月后,陈淇淇就憔悴了。

    她的心境不复平静,注意力不再集中,性情开始孤僻。

    吕学仪扬扬手中的测验卷,“这次她只比我高三分,下次,我可以追上她。”

    华淑君说:“下一封信由谁来写?”

    “我。”陈哲芳拍拍胸口。

    淇淇,你一定很奇怪这个月为何我销声匿迹,我患了急性盲肠炎,进医院修理,原一星期可以出院,不知恁地,伤口发炎,引起高烧,竟缠绵整月。本想托家人替你捎去消息,又怕唐突,淇淇我……

    吕学仪笑:“然后,我们找机会告诉她,我们四个人才是她真正的笔友。”

    淇淇再一次收到象牙白阿拉巴斯特牌子的信封。

    她有点心酸,看,还是不看?

    这个人来无影去无踪,他在明她在暗,她不能随他摆布。

    淇淇把信放在书桌上看了很久;他倒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不用说,这封信是解释的信。

    每个人都应该有一次解释的机会。

    淇淇把信拆开来。

    才读了三句,她已经原谅了他。

    林钦浓用幽默的笔法,写出他在医院中其实是相当可怕及痛苦的经验,看得淇淇又惊又笑。

    这其实是陈哲芳个人经历,哲芳去年因急性盲肠炎入院,她一早想把过程记录下来。

    淇淇读完信,心头有种暖洋洋感觉。

    她叹口气,太关心这个陌生人了,她甚至没有见过他,但是,她身不由主的走到街上,在熟悉的花店里挑了一大束白色的香花,当中夹一枝小小紫色毋忘我,写上地址,差人送去。

    收花人是吕学仪。

    店员问:“有没有林钦浓先生?”

    她答:“有,我是。”

    店员眼睛睁得大大。

    吕学仪关上门,把信封信纸取出来,写道:“淇淇,送我花束,大概是表示接受我的道歉吧。”

    吕学仪握着笔抬起头来,鼻端尽是花香,真有一个笔友也不错呵,同陈淇淇通信时,一点芥蒂也没有,信中也透露了她们四个顽皮女孩不少心声,为什么在现实世界里,她们不能做朋友?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生活里有太多的利害冲突,使他们无法和平共处,吕学仪叹口气。

    这个游戏得以持续到今天,是因为大家心里都有话想倾诉,信中人物虽然虚构,但是,感情是真的,所以淇淇受到吸引,一如小说读者。

    淇淇的信念又恢复了,她甚至在信中大胆的问:钦浓同学,我们是否可以见面?

    一日下课,吕学仪留下来打网球,赛后在更衣室碰见陈淇淇。

    本来同班同学的见面机会甚多,她俩却一直不交谈,通常只会爱理不理的点点头。

    这天吕学仪却主动开口:“你身上那件小背心好看极了。”

    淇淇要看看左右才弄清楚是与她说话,她定定神,“我通常穿背心当胸衣。”

    吕学仪咕咕地笑,“一定很舒服,我不行,我太伟大了,需要实力支持。”

    淇淇没想到她这么滑稽,不禁笑出来。

    一笑真的可以泯恩仇。

    当下两个女孩子的敌意竟然去掉薄薄一层。

    淇淇讪讪道:你好像每星期都练球。”

    “你也应该玩,正是长高的时候,运动有益。”

    这时华淑君进更衣室,打断她们话柄。

    淇淇离去。

    华淑君睁大眼睛问吕学仪:“我有没有看错,你同陈淇淇说话?”

    “是的。”

    “为什么?”华淑君大惊小怪,“你是我们的领队,你要坚持立场。”

    “我发觉陈淇淇也是一个人。”

    “怪人。”

    “不,她也有幽默感,她也懂得笑,她送花给我呢。”

    “鬼才送花给你,人家是送给林钦浓同学的。”

    “她的信写得真好。”

    “你也不赖呀,彼此彼此。”

    吕学仪说:“也许我们的偏见太重了。”

    华淑君不出声。

    少女们略见软化的心在第二天又刚强起来。

    在英国文学课上,老师发卷子,一句话又粉碎了缓和的情绪。

    老师真不应该当着整班的同学说:“吕学仪你完全错解了卷子第二题题目,扣分很重,陈淇淇答得很好,你与陈同学谈谈,她也许会帮到你。”

    陈淇淇低头不语,吕学仪却觉得一边脸颊麻辣辣,似有火在烧。

    一下课她就到教务室去,很不客气的对老师说:“我对文学没有天份,我想掉了这一科,改修别的。”

    老师看着倔强的学生,“我适才不过以事论事而已。”

    “你毋需当众压一个学生来抬捧另一个学生。”

    “我绝对没有这样做。”

    “我想见校长。”

    老师叹一口气。

    没想到事情闹这么大。

    事后黎昌意怪吕学仪,“你怎么了,都快毕业了,还搞这么多事。”

    “我讨厌这个愚昧的女教师,”吕学仪愤忿不平,“三十多年前中学毕业,只念过两年师范,便出来执教,心胸狭窄,目光如豆,又适逢更年期,她有什么资格教育我们?”

    黎昌意说:“算了。”

    “什么算了,众人还把她捧成万世师表,我就不服气,她不结婚又不是为学生,为什么要我们报答她?生活清苦是因为为负担重,为什么要我们感动?她喜欢陈淇淇,陈淇淇像她。”

    黎昌意笑,“陈淇淇才不像她,陈淇淇有林钦浓。”

    这件事经过家长与校长努力调解,总算平息下来。

    吕学仪却再也没有与陈淇淇说过话。

    但是她们没有忘记写信。

    很多人都说,中学同学往往是一个人的最好朋友,淇淇觉得她没有福气。

    老师越称赞她,她越是孤立。

    偏偏老师为了惩戒吕学仪,统统站到陈淇淇这一边来,淇淇叫苦,幸亏快要毕业,这样日子确难熬。

    她在信中向林钦浓透露一二,“校园已经有严重政治,真怕出到社会,应付不来。”

    吕学仪把信交给华淑君,“你来答。”

    “暂时休息吧,大家都要考试。”

    这是中学生最后一次考试,之后她们便要进人另一阶段,同学之间也许永不见面,有人要出国,有人找工作,更有些要跟家庭移民,各散东西。

    每个人到了这个阶段,都会有所留恋。

    吕学仪却决定在这个时候向陈淇淇摊牌。

    黎昌意说:“我们好好的跟她说明白。”

    “才怪,”吕学仪冷笑,抱手在胸前,“我会尽情讥笑她。”

    华淑君说:“你才做不出,我们这四个人最心软的其实是你。”

    吕学仪哼一声,“我当这个是侮辱,不是赞美。”

    陈哲芳问:“你打算怎么办?”

    “由林钦浓约陈淇淇出来见面。”

    戏,终于演到**了。

    其余三个女孩子沉默。

    吕学仪摊开信纸,“淇淇,我们到了正式见面的时刻了,星期六(十四号)下午四时,我在女皇公园铜像下等你,我一向准时,但不介意女伴迟到十分钟。”

    她们把信寄出去。

    吕学仪说:“有得她忙了。”

    她猜得不错。

    淇淇接到邀请,心情激荡,女孩子要盘算的不外是穿什么衣服梳什么发型讲什么话,淇淇更多一层心事,她怕林钦浓失望,也怕自己失望。

    林钦浓是见过她的,但近距离相处又是完全另外一回事,淇淇害怕,又有掩饰不住的兴奋。

    那一天,四个女孩子比淇淇更早到,三点半就已经躲在皇后公园铜像对面的树丛里等待。

    吕学仪说:“让她呆等半个小时,我们才出去。”

    “不,”华淑君说:“她一来我们就向她解释。”

    “明天考地理,会不会影响她失分?”。

    她们屏息等候,准四点钟,陈淇淇来了。

    她打扮得一如平常般朴素,吕学仪心中很佩服她,倒底不是个轻佻人物。

    “她会很失望很失望。

    吕学仪不出声,这次恶作剧也许太过份了。

    “出去吧,出去向陈淇淇道个歉。”

    吕学仪点点头,自树丛中站起来,向陈淇淇走过去。

    淇淇转头看到她们,十分意外,“你们也在这里?”

    四人唯唯喏喏,“真巧,你呢,你来干什么?”

    “我来见我的笔友,”淇淇笑答:“他迟到。”

    人家面面相觑,“呃,他也许永远不会来了。”

    “不会的,”淇淇十分有信心,“他不是失约那种人。”

    吕学仪真正的难过了,“你来见林钦浓?”

    淇淇错愕,“你怎么知道?”

    吕学仪说:“让我来解释,世上其实没有这个人──”

    “你说什么?”淇淇笑,“他已经来了,”淇淇站起来向她们身后挥手,“我们在这一边,请过来。”

    吕学仪,华淑君、黎昌意、陈哲芳四人齐齐转过头去,顿时张大嘴合不拢来。

    她们不相信她们的眼睛。

    迎面而来的是一个英俊高大的年轻人,白衣篮裤,笑容可掬,同她们笔下的林钦浓一模一样,活生生一步一步朝她们走近。

    吕学仪喘起气来,她伸手拧一拧自己的脸颊,觉得刺痛,才知道不是做梦。

    “老天!”陈哲芳低呼,“这怎么解释?”

    一边淇淇已经迎上去与他握手,两人寒喧几句,淇淇要把他介绍给同学,那小生却笑说:“我们早已经认识了,老实说,鼓励我写信的,正是这四位小姐呢。”

    华淑君膛目结舌一个字说不出来。

    黎昌意鼓起勇气问:“你倒底是谁?”

    那小生笑,“我?我是林钦浓呀,念建筑系第三年,比淇淇大四岁,有一个哥哥,已移民”

    淇淇笑,“你在干什么,背家世?走吧。”

    他们向同学道再见,缓缓走远,留下惊骇莫名的四人组。

    吕学仪她们一行四人一直没有弄明白这件事,究竟是陈淇淇调过头来耍了他们,还是她们弄假成真,变了一个林钦浓出来。

    没有人知道。

    毕业后,四人也并没有再聚头,在社会里失散,再也没有人提起笔友这件事。

    疮疤:

    王锦芳坐在郭氏侦探社的办公桌前,凝视小郭。

    她轻轻说:“小郭先生,为何约我前来?我并不认识你。”

    小郭欠欠身,“是,王小姐,可是,你认识我的委托人。”

    王锦芳仍然十分好耐心,她问:“你的委托人又是谁?”

    小郭咳嗽一声,像是想卖一个关子。

    侦探社内空气调节十分舒服,桌上的龙井茶香气扑鼻,小郭脸容凝重,锦芳不介意逗留十多廿分钟听他把话说清楚。

    小郭开口了:“王小姐,你得听我从头说起。”

    “郭先生,你请讲。”

    小郭先沉默一会儿,清清喉咙,然后以旁述员的语气道:“史蔑夫松尼恩博物馆的规模真是大得惊人。”

    什么,锦芳一怔,史蔑夫松尼恩博物馆?

    他同她谈博物馆?

    “王小姐,你听过这问博物馆吗?”

    好一个王锦芳,不愧是执业大律师,极好涵养,不动声色地笑笑,

    “听说过,相传某英国贵族生下私生子后将孩子送往美国并且叫他姓史蔑夫,后来贵族去世并无其他后裔放将全副财产给这名孩子,这是该博物馆无限大基金的来源。”

    小郭颔首,“博物馆藏品包罗万象,超乎想像,他们甚至在巴拿马运河附近占据一小岛,生态学家以其为基地,专门研究岛上热带雨林生物进化。”

    锦芳说:“小郭先生,你叫我上来,是谈论博物馆宝藏吗?”

    “不,”小郭说:“但是你需把话听完。”

    锦芳心中疑窦越来越浓,凭直觉,她相信这位小郭先生不是浪费她时间的人。

    小郭说下去:“十多年前,因机缘巧合,我参观了史蔑夫松尼恩博物馆一个十分奇特的收藏馆。”

    锦芳看着小郭先生。

    “收藏品,都浸在防腐剂中。”

    锦芳听到这里,打个突。

    “收藏品物全部十分可怖,故此,从不公开展览。”

    锦芳忍不住问:“都是些什么?”

    “统是畸形的生物。”

    “呵,”锦芳毛骨悚然,“包括人类吧。”

    “是。”

    锦芳越听越奇,这一切,到底与她何干?

    小郭说下去:“我第一次看到独角兽、三头狗、无面人……据博物馆研究,生态受辐射元素毒害,会产生匪夷所思的畸胎。”

    锦芳终于摊摊手,“郭先生,我的时间有限,话题虽然有趣,可是──”

    小郭却自顾自说下去:“我看到一具最奇特的标本,从中国采来,不是亲眼目睹,一直还以为是项传说。”

    锦芳当然有好奇、心,她吞一口涎沫,“那是什么?”

    小郭抬起头来,“人面疮。”

    “什么?”

    “相传不幸之人遭怨毒之气纠缠,会在腰间长出毒疮,大如拳头,成形后衍生五官,面目狰狞,睁目咧齿,吸人精血而活,直至事主身亡,它又化为怨气而去。”

    锦芳低呼:“可怕!”

    “我看到那个疮时也如此惊叫,那疮虽然已死,仍然面目恐怖,作噬人状。”

    “是以手术割除出来的吗?”

    “啊,王小姐,这才是至可怕的部分,传说患者不能借助任何人之手,必需亲自持利刀剜割毒疮,连根挖出,才有机会存活。”

    王锦芳沉默,半晌,她轻轻说:“那该是多大的伤口!”

    “碗大疮疤。”

    “有存活者吗?”

    “据说有。”

    “事主需经受何等样大的痛苦。”

    “是。”

    锦芳唏嘘了,“那疮,是专门挑弱者下手的吧。”

    小郭太息,“不幸每个人都有弱点。”

    “郭先生,你见识多广,令人佩服,可是,今日,你约我来此,到底有什么事呢?”

    “王小姐,你父母早逝,由监护人尤月清医生抚养成人。”

    “那是人所共知的事实。”

    “尤女士非常关心你。”

    锦芳抬起眼睛,“她是你的委托人?”

    小郭答:“是。”

    锦芳只觉不可思议,“尤姨怎么会雇用私家侦探?”

    小郭不语。锦芳问:“她要查探什么?”

    小郭看住她。锦芳大奇问:“我?”

    小郭点点头。

    “我不相信,”锦芳站起来,“小郭先生,你越说越玄了。”

    小郭此时拉开抽屉,取出一大叠照片与文件散布桌上。

    锦芳一看,呆住。

    她一张一张翻看,脸色渐渐转为苍白,到最后,又惊又怒,额角冒出汗珠,双手颤抖。

    小郭低声说:“尤女士一直不放心你同简子贵这浪荡子来往,此人吃喝嫖赌,无所不至,专门寄生在有妆奁的女子身上,事后殴打勒索,令事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锦芳紧紧握着拳头。

    “口说无凭,此刻提供的证据,只是他劣迹其中一斑,尤女士万分不得已才侵犯你的**,她请你原谅。”

    半晌,王锦芳说:“尤姨于我恩重如山,情同母女,她言重了。”

    这个时候,小郭的声音忽然转得十分柔和,“王小姐,人面疮患者不能借任何人之力,必需亲自忍痛将疮自腰间连根剜出。”

    王锦芳不语。

    “只有你能够救你自己。”

    王锦芳低声说:“我明白,郭先生。”

    她深深吸一口气,拉开门,离开郭氏侦探社。

    忏悔:

    病人躺在床上,不住按铃叫看护。

    当值的是马利威尔逊,金发蓝眼,笑容一如天使,可是她对这名亚裔病人束手无策。

    他已病了一段时期,很明显,已达弥留状态,可是不知怎地,心情恶劣,不能平静,像是有许多话说,又渴望有人陪伴。

    马利看过病历表,知道他叫王朝光,六十八岁,华人,患肺癌。

    在医院住了近半个月,从来没有亲友来探望过他。

    今日,是中国人大节,农历新年除夕,他一个人孤零零在医院大房间躺着。

    已经替他注射过镇痛剂,可是他辗转反侧,不住在床上挪动,使尽力气,不知为何挣扎。

    马利不忍,用英语同他说:“你想睡一觉吗?何处不舒服,可以告诉我吗?”

    病人只是啊啊连声,甚为惊怖,看到病人如此痛苦,马利不禁恻然。

    她想到一个办法,匆匆出房去,在三楼妇产科找到好友张丽萍。

    “丽萍,请你帮帮忙,我那里有位病人,可能过不了今晚,他像是有许多烦恼,神情非常激动,可是不谙英语,你们同文同种,他看到你也许会安乐点。”

    张丽萍莫名其妙,“可是我”

    “来,救人要紧。”

    丽萍看看时间,她刚到下班时间,助人为快乐之本,她随马利乘电梯到七楼。

    夜深了,医院走廊虽然光亮也有阴森感觉。

    马利一推开病房门,即可听见病人呻吟之声。

    马利猜测不错,老人一见张丽萍,已经呼出一口气,静了下来,丽萍缓缓走到他身边,替他收拾凌乱的被褥,又轻轻拍拍他的手。

    病人示意要喝水,丽萍扶起他,把杯子递到他嘴边。

    马利松口气,“我且出去照顾别的事。”

    丽萍颔首,表示愿意留下。

    她看清楚了病人,像一切绝症患者,他受到**上极大折磨,心灵亦已残缺不堪,死亡对他来说,应是一项解脱。

    病人挣扎着说:“我有话讲。”

    丽萍嗯地”声。

    在柔和的灯光里,她秀丽端庄的脸容在雪白的看护帽子制服衬托下看上去十分圣洁,老人用混浊的双目凝视她,忽然叹息一声。

    “你真像”个人,”他停一停,“她叫陈金莲,是我小表姐。”

    丽萍不作声,静静听病人倾诉。

    “你会听我忏悔吗,这件事要是不说出来,我死不瞑目,事实上,我自从做了这件事之后,从无一夜睡得安稳。”

    丽萍点点头。

    老人喘息几下,“金莲是我表姐,比我大一岁,我一直暗恋她。”那骷髅似脸庞露出一丝笑意,看上去可怖之至,“为着她,一切都是值得的,只听她说声你好吗,空气都因此甜蜜起来。”

    窗外有救护车呜呜声划破寂静。

    老人的神情转为痛苦:“好景不常,读大学之际,金莲认识了同校医科学生方某,他俩如形附影,寸步不离,”他咬牙切齿,“我被妒忌啮咬,寝食不安,心中只余恨根根,不住燃烧,我觉得小表姐无情,那方某又耻笑我,我一定要报复!”

    他咳嗽起来,几乎力竭了,可是片刻双眼又发出亮光来,坚持把话说完。

    丽萍知道这种现象叫回光反照,很多时候,病人临辞世的时候会有片刻清醒。

    他说下去:“我终于想到报复的办法。”

    丽萍挪动一下身子。

    “你还年轻,又住在外国,恐怕不知道近代历史,让我告诉你吧,彼时我们国家内战,两党斗争,急急诛杀排除异己,我在妒火燃烧之下,竟跑去举报方某,指他是敌方地下党员。”

    丽萍的白帽子仿佛颤动一下。

    “稍后,方某人便遭逮捕,又过了一阵子,闲说遭到枪决,我满心以为,金莲可重归我所有,可是,唉,真想不到,”他忽然握住看护的手,“她竟会服毒自尽。”他浑身发抖,显然是痛苦到极点。

    丽萍只得再给他喝一口水。

    老人颓然倒下,“这便是我的罪行,我若不说出来,死不瞑目。”

    丽萍握着地的手。

    “我一日比一日后悔,不知如何赎罪,后来,我学会了做生意,我发了不少钱,办孤儿院,捐奖学金,以为多做善事可换心安,可是一闭上双目便看到他们浑身鲜血,二人微笑着向我走近……”

    这一次,他是真的力竭了,声音渐渐微弱,眼睛里精神逐渐消逝。

    他喉咙扯气,双手掩住胸膛。

    张丽萍是个有经验的看护,知道病人不行了,按动警钟。

    马利赶进来的时候病人刚刚咽气,睁着眼睛,面部肌肉扭曲,样子狰狞。

    马利扯上白布覆住他的面孔。

    这时,丽萍同马利说:“你明知我是土生儿,根本不晓中文,一个字听不懂,为何叫我前来?”

    马利笑笑,“又何必听懂,他不过想在临终前找个同胞倾诉平生委屈,你已做了件好事。”

    丽萍点头,“我虽然不知他说些什么,也听得出他非常激动。”

    马利笑着复述文豪福克纳的名句:“生命充满声浪与愤怒,毫无意义。”

    两个年轻的看护离开病房,忙着去应付其他病人的需要。

    痴恋:

    志珊这一轮显得没精打采,时常觉得疲倦,周末坐在好友雪清家中,唉声叹气,百般无聊。

    雪清责问:“世界上只有两个巴仙人口,可以似你我这般丰衣足食,为何尚闷闷不乐?”

    志珊搔着头,十分无奈,“生活本身是重担,寻寻觅宽,快到三十,心中唯一想得到的却一点影踪也无。”

    雪清说:“不是已经拥有若干名利了吗?”

    “不不不,雪清,我盼望恋爱。”

    雪清嗤一声笑出来,走到厨房去张罗简单午餐。

    是的,志珊自十五六岁起就渴望被爱:他视她为宇宙中心,他恋恋她走过的路,她的一颦一笑,都受他歌颂,他爱她至海枯石栏,他为她默默流泪,辗转反侧……

    志珊陶醉地把头靠在沙发上冥思,他听她的话,小心翼翼,视她为一件珍贵的薄胎瓷,温柔而灼热的眼神时带爱慕的忧郁,是,她渴望被这样一个人深爱。雪清打断了她的梦,“冯志辉不是对你很好吗?”

    志珊取起三文治吃,她都不想提到这个人,冯志辉是那种带她去打网球然后叫她坐在太阳伞下等一个小时的人。

    志珊认为,她已经过了与异性互相试探年纪,可是对于恋爱,她永远不觉太老。

    雪清说:“大学下周举行旧生会你去不去?”

    “年年都在聚餐当儿比事业与身家,真没意思。”

    雪清拍拍她肩膀,“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物质对我们来说十分重要,不要嫌老同学庸俗。”

    “你去的话我也去。”

    志珊本来就长得漂亮,当晚随便打扮一下,穿上袭丝绒晚服,加上有点心思不属,神情十分飘逸动人,男同学纷纷主动与她叙旧。

    她站到露台上透透新鲜空气,没想到惊动了一个人。

    “廖志珊,”那人轻轻叫她,“你来了。”

    志珊一怔,那句叫声里充满了感情,不是寻常招呼。

    那人自一棵棕榈树旁走出来,他身段修长,眉目清秀,样子有点熟悉,这是谁?

    “志珊,你忘了,我是林世立,这几年一直留在伦敦。”

    志珊想起来,“当然,你是建筑系的林世立,听说在伦敦开设事务所。”

    可是他似乎不愿说经济实惠的事,“听,志珊,这首曲子,让我们跳舞。”

    志珊笑,“好呀。”

    林世立的手似有点颤抖,“志珊,在毕业舞会中,你拒绝与我共舞,记得吗?”

    志珊一怔,“我一定是闹情绪。”

    “不,你当晚的舞伴张子幸不放人。”

    志珊讶异,陈皮芝麻,这林世立君竟记得如此清晰,她有点感动。

    他凝视她,“你不觉得这里人多嘈吵?”

    志珊问:“你有更好建议?”

    “来,志珊,我一直没有勇气向你剖白,今晚可是我作出明确表示的时候了,请到舍下稍坐。”

    志珊笑,“你仿佛有话要说。”

    她跟他离开舞会,天有微雨,他脱下外套,搭在志珊肩上,才去把车子开过来,外套上,尚余他体温,志珊有种奇异感觉。

    林世立住在山上,“老房子一直没卖掉,你与其他同学来过一次,记得吗?”

    好像有,志珊不是很肯定。

    林世立已经说下去:“你来借书,你喜欢看爱情小说,当天我推荐《咆哮山庄》与《红楼梦》,你说中学时期已经看过。”

    志珊看着他笑,“你堪称有电脑记忆!”

    老房子十分宽敞舒服,志珊刚想坐下,林世立过来握住她的手,“志珊,我爱你。”

    志珊错愕,“世立,我们已有好几年没见面──”

    林世立把脸理到她手、心中,“志珊,现在我已有事业基础,我可以坦白告诉你,自从第一次在大学见到你,我就一直爱着你。”他的声音几乎是哀伤的,因为爱恋根本是痛苦的一件事。

    他拉着志珊的手,走到一扇门面前,将它打开。

    那是一间书房,骤眼看没有什么异样,可是当志珊留神,她不禁打一个突。

    书房内陈列的一切,都似曾相识,这是怎么一回事?桌子上放着的,是她团皱扔掉的笔记,纸角还有她的笔迹:如此闷课!在书架上,是她多年前遗失的手套、帽子以及钢笔。

    银相框内全是她的照片,许多肯定是偷拍的,因为她正低头在图书馆温习。

    志珊越看越奇,眼睛睁得老大,一只碟子里有半块饼干,难道这是她多年前吃剩的吗?

    然后,音乐开始,林世立走过来,“志珊,这是你拒绝与我跳的那只舞,让我再请你跳一次好吗?”

    曲子是老的田纳西华尔滋,志珊额角开始冒汗,她表面上一点消息都不露出来,欣然与林世立共舞。

    林世立全然陶醉在舞步中,满足感完全像一偿夙愿的人。

    舞后他取出一管口红,“志珊,请为我涂上这个胭脂。”

    “这是谁的唇膏?”

    “志珊,是你用剩的,我自字纸篓拾起收藏,当年你最喜欢这个颜色。”

    志珊旋开口红,看到一只俗艳的银粉红色,她手微微发抖,将唇膏涂好。

    “我累了,想回家休息,我们明天见好不好?”

    杯世立并没有反对,廖志珊是他的女神,他不会逆她意思。

    他送她回家,一路上絮絮谈著有关志珊过去一切,并且表示,今次,他有把握,他会赢得志珊的心。

    志珊回到家,丝绒裙子背脊已湿透,她惊怖地呕吐,将大门重重下锁。

    之后,雪清再也没听过志珊说盼望有人痴恋她。

    复仇:

    “马惠贞!你有什么资格做我们的同学。”

    “马惠贞,识相的自动退学。”

    “谁不知道你母亲是个舞女!”

    一班女学生追在马惠贞身后叫嚣,开头还隔着三四公尺,马惠贞涨红了脸,越走越急,可是那四五个同学的步伐也跟着加快,贴住她继续耻笑。

    “你妄想同我们平起平坐?”

    “你是什么东西。”

    “何必辛苦考试,承受令堂的衣钵便一了百了。”

    马惠贞掩住耳朵飞奔,可是那几个女学生绝不放弃,兴奋地追在后边。

    冲过马路时引起车辆急刹车,险象环生。

    其中一名说:“算了,放过她吧。”

    另外一个答:“快,跟大家追上去。”

    终于把马惠贞逼至一个角落,有人伸手去抓她,马惠贞奋起反抗,出力反击。

    “哗,打人,打人!”

    众女生扑上去痛殴马惠贞,把她掀翻在地上。

    第二天,马惠贞受召到校长室,班主任与训导主任都列席。

    马惠贞手脚都擦了红药水,脸上黏着胶布,她想,这次我的沉冤或可得雪。

    可是校长铁青着脸一开口便说:“马惠贞,现共有五位同学一齐告你当街挑衅引致打架,可有此事?”

    马惠贞不相信双耳,“诬告!”

    “这次意外导致警察到场,令校誉蒙活,现不得不勒令你退学。”

    马惠贞气得浑身颤抖,“不关我的事,是她们追着我──”

    训导主任一挥手,“马同学,听说,你母亲在夜总会任职?”

    马惠贞瞪大双眼,不再言语,她握着拳头,知道她未进校长室之前,他们已将她定罪。

    校长与训导主任只想每天工作顺利完成,月底领取薪水,任何令他们生活不愉快的因素必须迅速铲除,不用细究,作育英才有教无类云乎哉,不过说说而已。

    班主任咳嗽一声,“马同学,你功课本来不错──”

    马惠贞淡然站起来,“我会退学。”

    校长立刻递一封信给马惠贞:“这是给家长的信。”

    刹那间马惠贞像是长大了十年,她轻轻接过信件,转头离去。

    接着,她回课室收拾书包课本,听到背后有冷笑声,哼唧的语气讽刺地私语:“终于走了”、“从此天下太平”、“不正经的女孩子”……

    一沉百踩,哪顾得黑白是非,即使有朝水落石出,这般嘲弄过她的人也不会站出来致歉。

    马惠贞硬着头皮挺直腰身走出校门。

    站在大太阳底下,她有点晕眩,路面柏油被晒得软化,马惠贞更有踩在五里雾中的感觉。

    忽然听到有人叫她:“马小姐,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喂,别老不睬人好不好?”

    马惠贞一看,是个熟口熟面的小流氓,这样的人在这条街上少说有十来个,平时在学校区留连,有机会便为组织吸收新血,专门伺机乘虚而入。

    马惠贞很镇静,笑一笑,“带我去见你大哥。”

    小流氓一怔,“我大哥不胡乱见人,你有话同我说一样。”

    “快去传话,迟者自误。”

    “明人跟前不打暗话,你妈也受他保护,你知道吗?”

    小流氓得意洋洋取出手提电话,拨通号码,说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叫你去缘缘冰室等,看,对你多好。”

    不到一刻钟那大哥就来了,高大英俊,廿余岁,穿非常考究的西装,骤眼看像哪个男歌星,他坐下来,耐心听惠贞的故事。

    惠贞一五一十把委屈告诉他,不自觉落下泪来,那大哥无比耐心,掏出雪白手帕给惠贞抹眼泪。

    “你放心,我会帮你另外找学校读书,从此我们像兄弟姊妹一样,还有,今日之事,我会替你摆平。”

    惠贞睁着大眼睛,感激得说不出话来。

    大哥把手按在她肩膀上,“你就坐在这里看好戏。”

    惠贞拼命点头。

    当日下午,放学时分,学生们陆续走出校门,惠贞看到陷害她的对头笑着出来等车,说时迟那时快,不知自哪角落窜出几条大汉,对牢女生拳打脚踢,校门口顿时大乱,哭叫声大作,有人报警,可是大汉得手后迅速逸去。

    惠贞看到校长全身簌簌发抖赶出来,一边气得跳脚,校誉终于还是保不住了,最后,救护车前来把那几个女生抬上担架。

    惠贞感觉到复仇的快意。

    当世上无人为你伸张正义的时候,你非得自己解决事情不可。

    第二天是星期日,下午,母亲起床,打开报纸,看到新闻,不住惊叹。

    “校门前殴打,疑是不良分子寻仇,警方决意深究,哎呀,惠贞,这不是你的学校吗,难怪你想转校,我这次不反对。”

    惠贞微笑,“我已找到新校,晚上又找到兼职,替小学生补习。”

    “不要去得太晚,治安欠佳。”

    “是,母亲。”

    “唉,其实,青年心中有事,可与师长与同学商量,你说是不是?”

    “是,母亲。”

    “也可以跟父母说呀,怎么会去投靠黑社会呢,那可要付出多昂贵的代价,我真不明白为何年轻人会得缠上黑人物。”

    惠贞仍然微笑,“是,母亲,我也不明白。”

    “我要去上班了。”她母亲婀娜地站起来。

    马惠贞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母亲这十年八年来坚持在出入口公司任职,而每天办公时间由下午六时至凌晨三时。

    服务:

    这是一个已经安排好的约会,甲一敲响酒店房门,乙立刻将门打开。

    甲看到乙,笑了笑,放下公事包。

    乙轻声问:“对房间还满意吗?”

    那是间布置雅致的豪华套房,一切以白色为主,十分舒适,乙仿佛到了已经有些时候,沙发上有打开的杂志。

    甲说:“对不起,这个会一直开到六点半。”

    乙帮甲除下外套挂好,“累了吧?”

    “简直累得贼死,嗤,这真是狗一般的生涯。”

    乙轻笑,“连你们都这么说,那我们还怎么办呢?”

    乙取出冰桶,手势纯熟,将香槟瓶子转两转,取出抹干,卜一声启塞,斟一杯给甲。

    甲一饮而尽,笑容比较自然,瘫痪在沙发上,叹一声:“贱命又这样被拣回来了。”

    乙一声不响替甲脱掉鞋子,按摩甲的足趾。

    甲毫不掩饰地说:“哗,舒服。”

    乙含笑看甲一眼,年轻的面孔光洁悦目,甲在、心中叹口气,居然还有人一直问:为什么要买笑,整个下午,会议室里坐满上了年纪的人,脸皮打褶,神情萎靡,咳嗽频频,看了令人烦腻,不知怎地,却都练成一副攒钱的好本事,谈起生意来,数目字论亿计。

    甲伸出手去,抚摸乙的脸颊,“我有礼物给你。”

    乙笑道:“有人告诉过我,你十分慷慨。”

    甲自公事包内取出一只长扁盒子,“一只手表而已。”

    乙训练有素,十分大方收下,却未即时打开,连声道谢。

    甲纳罕,“你不拆开看看?”

    “一定是最好的,我留待服务完毕才折看。”

    “服务?”

    “是,我会向你提供最佳服务,使你松弛下来,浑忘白天的劳苦。”

    甲十分喜悦,开了句玩笑,“劳苦担重担的人,到你这里来是有福了。”

    乙替甲推拿酸软的肩膀。

    “这里,这里,靠左一点,哎唷,酸痛得似捱过一顿毒打。”

    乙轻轻说:“其实,像你们这样身份的人,名利双收,还何必辛苦?反正钱都花不光了。”

    甲伏在沙发上忍不住笑,“你是指退休?”

    “是呀,也好享享清福。”

    甲笑意更浓,“你看英女皇伊利莎伯二世还不肯退下来,何况是我们,不上班,做什么?闷死人!”

    乙无语。

    甲浑身肌肉渐渐松下来,他讲下去:“再说,多年征战,方到今日地步,傲视同侪,不知多过瘾,怎么可以轻易言退,当然要多享受几年。”

    说到这里,甲豪气顿生,眸子绽出精光,哈哈大笑,把乙吓了一跳。

    乙轻声说:“吃点水果。”

    甲说:“你倒善解人意。”

    乙答:“看你身形维持得那样好,便知你对饮食十分节制。”

    甲感喟,“老了,同从前是不能比了。”

    “来,”乙拉起甲的手,笑道:“让我们来寻欢作乐,且莫理外边是否天老地荒。”

    甲身不由主跟着乙走。

    类此服务,甲已享受过多次,深觉满意。

    甲的网球拍档曾诧异地问:“你真认为钱可以买得到爱?”

    甲大笑,挪揄答:“爱?你倒想,谁会把爱情卖给你。”

    “那你买的是什么?”

    “我买的是笑。”

    既然有这样彻底的了解,当然不会失望,所以甲每次都能高高兴兴的来,开开心心的走。

    而且每次都换一个人。

    甲不想在欢场与任何人发生感情,亦不欲与服务员叙旧:“好吗,上次见面至今,已有个多月……”甲所需要的,不过是片刻欢愉。

    这个时候,甲问:“几点钟了?”

    “才九点多。”

    甲说:“我先走一步,明天一早还有事。”

    乙乖巧地说:“我送你出去。”

    “你的服务叫人满意。”

    乙忽然讪笑:“可是,没有满意到令你问我的名字。”

    甲看着乙:“你会把真姓名告诉我吗?”

    “只怕你不想知道。”

    甲应道:“说得对,这些年来,我已把自己训练得不再对任何人的事恋恋不舍。”

    乙幽默地替客人补上一句,“除却钱。”

    甲承认:“除却钱。”

    甲说完笑了,伸手拨了拨头发,中年的她堪称风韵犹存,举手投足有一股挥洒自如的魅力,她坐在椅子上,由乙替她穿上半跟鞋。

    乙接着帮她套上外衣,把公事包递给她。

    她轻轻抚摸他强壮的双肩,忍不住说:“储些钱,将来做盘生意,也是个打算。”

    乙笑:“可是,令美丽的女士如你快乐,更是一项重要的差使。”

    她一怔,呵呵大笑。

    他说:“下次,叫他们给你费比奥。”

    她不置可否,笑笑拎起公事包离去。

    楼下有公司车子等她。

    司机恭敬地说:“总经理,管家打过电话来,说大小姐有热度,已经叫了医生诊治。”

    她耸然动容,“那快赶回家去。”

    司机听了,连忙加速,大型房车如一支箭般射向公路。

    故事:

    门铃一响,四岁大的囡囡先放下积木说:“妈妈,人客,妈妈,人客。”

    岑菊君自书房出来探视,自大门两旁玻璃中看见是位传深色西装的年轻男子。

    她打开大门,“请问找谁?”

    年轻人欠一欠身答:“作家岑菊君女士。”

    岑菊君笑,“不敢当,我的确写过几本书,你是哪一位?”

    年轻人英俊有礼,菊君对他颇有好感。

    这时他客气地问:“我可以进来坐下才讲吗?”

    菊君一想:“请进。”

    年轻像是十分感激,但是他始终没有说出他的姓名。

    家务助理斟一清荼给客人,然后带着囡囡到园子去玩。

    年轻人看着窗外海连天的风景,忽然说:“温哥华真是好地方。”

    岑菊君微笑,“可是,你不是来谈风景的吧。”

    年轻人一红,连忙自公文袋中取出一张名片,恭敬地双手递上,“岑女士,我代表这位夫人。”

    菊君嘴角一直挂着笑意,她接过名片,低头一看,当场呆住。

    他的微笑僵在嘴角,只见名片用娟秀的瘦金体写着四个字,第一个字是那夫人的夫姓,第二个字是她本姓,然后是她的名字,这四个字,华裔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菊君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客厅一片静寂,她忽然也说起风土人情来。

    她轻轻地道:“温哥华这个地主呢,最适宜过半退休生活,居住环境真是没话讲。”

    年轻人却说:“名片上四个字,是夫人亲笔所书。”

    是,菊君听说过,夫人字临瘦金体,书临石涛。

    年轻人有一把坚毅的声音,找他作代表的确是上佳人选。

    岑菊君终于忍不住问:“为何找我?”

    年轻人像是一早算定必有此问,不徐不疾回答:“因为岑女士是小说作家。”

    岑菊摇摇头,“夫人找一个说故事的人作甚?”

    年轻人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看着岑菊君,“因为夫人有故事想说。”

    菊君大为震惊,她不由主站了起来,险些打翻面前茶杯。

    年轻人似预期有这些反映,沉默不语,待对方恢复镇定。

    菊君心里想:这位夫人的故事!那可是与中国近代史有着极大的、不可分割的关系,她的故事一旦揭晓,一切历史上谜语可迎刃而解。

    岑菊君张大了嘴,自知十分失态,也顾不得了,这件事太令她震荡。

    年轻人继续说下去:“夫人愿意把故事告诉你,由你执笔,她少年时的生活,她与姐妹的感情生活,以及稍后,牵涉到政治的一切来龙去脉。”

    岑菊君看着年轻人,“我所有的不过是一支秃笔。”

    年轻人笑了,“见仁见智,岑女士不必太谦。”

    “你们应当去找C先生或者N君。”

    年轻人答:“夫人认为,一个女子的故事,由一个女子来写比较适合。”

    “啊。”

    “岑女士,夫人已届九六高龄,她觉得,这是她说话的时候了,你愿意听听我们的条件吗?”

    “请说。”

    出版社早已联络妥当,该书将同时用中英文出版,稍后才研究是否需要译成其他文字。这是付给岑女士的第一笔润笔费,请过目。”

    年轻人取出一张银行本票,菊君一看,只觉得是天文数字。

    年轻人低声说:“这个故事,一定会叫作者名扬国际。”

    他所说的,都是真的。

    “夫人愿意招待岑女士在纽约住上一年,先把故事大纲整理出来。”

    一年实在是很合理的时间。

    “这段时间内,岑女士就不可以做任何其他工作了。”

    岑菊君轻声说:“也不方便常见家人吧。”

    “周末是假期。”

    岑菊君忽然微笑,写了那么久,不是一直盼望扬眉吐气,名成利就吗,现在终于来了。

    “夫人估计写作时间恐怕不少于两年,岑女士,你愿意与你们订一张为期三年的合约吗?”

    菊君几乎可以听见一个自己同另外一个自己说:喂,你还在等什么,还不飞身扑上?这大概是本世纪最动人最有阅读价值的故事,每个写作梦寐以求的题材。

    可是,她却迟缓着不开口。

    年轻人的神情开始有点迫切,英俊的脸上开始冒汗。

    这时,囡囡推门而入“妈妈”。她走进,把自园子摘来的一小束紫色的勿忘我奉献给母亲,“妈妈,花。”

    岑菊君抱小女儿片刻,然后平和地笑了。

    在该刹那,她心中下了决定。

    她同年轻人说:“小船不可重载,夫人看错了人,在下并不懂得写那样沉重的故事。”

    年轻人愕然,像是不相信有人会推辞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

    岑菊君的声音虽低但清晰,“我不会离开家庭,我得每一天都年头女儿,请告诉夫人,我感激她的盛情,写她的故事,是任何写作人的最高荣誉。”

    年轻人大惑不解,“可是,你拒绝了”。

    岑菊君神清气朗,“因为我并不想比目前更出名,也不想比现在更多稿费,还有,更不想知的比此刻更多”。

    “上述三者,都有碍养生,而且,同生活快乐与否,一点关系也无”。

    岑菊君笑着站起来送客。

    纠缠:

    高一峰在大门前与女伴话别,两人都有点依依不舍,他紧紧搂着地,深深凝视她,正想吻她,两人的脸庞越贴越近……

    忽然之间,一道强光直向他们射来,两人吃惊,本能地用手遮住眼看过去,发觉原来是一辆汽车的车头灯,接着车号大响。

    高一搴又惊又怒,他心中已有分晓,知道这是谁。

    他反应迅速,连忙推开大门,同女伴说:“你先进去躲着,千万不要出来。”

    然后转过身来,铁青着脸,盯着那辆车子。

    高一峰的女朋友住在郊外一列复式别墅其中一间,四周环境非常幽静,此刻邻居养的犬只被车号吵醒,纷纷吠将起来。

    有人开亮了灯,到窗前探视。

    高一峰大声喝道:“方宇嫦,你再不走,我可要报警了。”

    车门打开,一个女子走出来,仰头哈哈大笑。

    高一峰咬牙切齿骂道:“你这疯妇,你还要纠缠到几时?”

    这时,邻居在窗前喊:“要吵架往屋内去,不然我要打三条九了!”

    那方宇嫦见目的已经达到,一对鸳鸯已被惊散,立刻上车驶走,她风驰电掣奔向市区,一边大声尖笑,劲风自车窗扑向她的脸,吹得头发散乱,她状若癫痛,五官狰狞,笑着笑着,她落下泪来,高一峰说得对,她似足一个疯妇。

    那边厢,高”案正向女伴解释:“她是我前妻。”

    那年轻女郎已吓得面无人色,“我从未见过那种场面,你离婚不是已有十年了吗?”

    高”笔叹口气:“我忘记告诉你,她一直没有放过我。”

    “什么,她一直跟踪及骚扰你?”

    “是。”

    “有无威胁你人身安全?”

    “有。”

    “可有实践?”

    “曾受警方控诉藏有攻击性武器。”

    那女郎几乎没哭出来,“高一峰,我想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高一拳急急辩道:“这正是她目的!”

    女郎急急摇头,“太危险了,我不想与她作对,你请回吧,我们到此为止。”

    高一笔深深失望,“你不支持我?”

    女郎已把大门打开送客。

    高一拳咬一咬牙,离开女友寓所。

    方宇嫦自离婚后一直没有放过他,这十年高一拳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甚至透到温哥华、伦敦、悉尼,过一两日,她便会出现,永不落空。

    若高一峰没有女伴,她只站在一角不动声色观看,若有女伴,她便尽力骚扰,这十年来,她恃着妆奁生活,竟什么事都不干,专门钉梢,使高一峰寝食不安,她恨他到情愿牺牲一切来使他受罪!

    高一峰恐吓过她,也曾把整件事交给警方处理,统统不得要领,一次又一次,方宇嫦神出鬼没,突然现身,经过多年纠缠,她越战越勇,一股怒气发自内心,一双眼睛绿油油,高一峰看见她,比见鬼还怕。

    当晚,他回到自己家里,发觉浑身是汗,他坐下来,斟一杯烈酒,灌下喉咙。

    真不知交了什么霉运,碰上一个那样的异性,多少人,年年换女伴,摔掉了加踩两脚,对方往往都打落牙齿和血吞,若无其事地宣称“还是朋友”,偏偏他高一峰就毁在前妻手中。

    他觉得非常非常疲倦,挣扎地爬上床,忽然胸膛抽紧,他突觉不妥,伸手想拨电话,可是已经没有力气,颓然倒下。

    天亮了。

    方宇嫦一直守在车子里,视线从来没离开过前夫居住的大厦公寓。

    这种变态的狩猎已是她生活的全部,她甚至带了食物饮料,整晚监视前夫行踪。

    今日,已经过了上班时分,高一幸尚未出现,奇怪,这是怎么一回事?

    就在此际,警号声大作,一辆警车与救护车驶到大厦门前停止,方宇嫦知道不妥,连忙下车,奔到附近打探。

    大厦门口已经聚着三个好奇的人。

    一个钟点女工模样的中年妇女像是哭过,向邻居诉苦:“是十二楼丙座的高先生,今早我开门进屋收拾,发觉地倒在床上,已经停止呼吸,于是立刻通知管理处报警……”

    方宇嫦呆呆地站一旁,动弹不得。

    救护人员抬着担架下来,吆喝让路。

    担架上的人用整块白布覆盖,证实已气绝身亡。

    方宇嫦一个箭步上前掀开白布,立刻被人推开斥责,可是她已经看清楚那张灰白色面孔确属于高一峰。

    什么,就这样以为可以摆脱她?当年她不愿分手,他居然单方面申请离婚,花了十年工夫,总算叫他知道世上没有那么便宜的事。

    如今,他竟以为一死便可一了百了。

    方宇嫦一声不响,上车离去。

    一定要快,过去经验告诉她,稍一犹疑,便会失去他的影踪,一定要钉得紧紧,眼睛都不能眨一下。

    无论他到何处,他都会看到她。

    方宇嫦发誓她会彻底报复。

    回到家,方宇嫦像往日进行长途追踪前作出准备一样,穿戴整齐,不过这一次,她要到更远的地方去。

    方宇嫦推开长窗,站到露台上,她扭曲面部肌肉,像是在笑,又更像是哭,快,要赶上去收拾高一峰,莫让他逍遥法外。

    她闭上双目,奋力跃下。

    光是看高一峰那惊怒神色已然值回一切。

    纪念:

    李玉贞走到老人面前坐下。

    现在的老人都不显老,这一位也不例外,他约七十左右年纪,精神龚铄,双目炯炯有神,修饰得十分整齐,看得出有专人服侍,环境优劣,在老人与孩童身上最见功,他们要养尊处优才显得矜贵。

    老人叫邓日辉,托了一个相当有地位的中间人,要求与玉贞见面。寒暄过后,邓老先生开门见山地说:“李小姐,今年你在宇宙机构取得最佳表现奖。”

    玉贞一怔,这位老先生对她的事倒是知道得十分清楚。

    她笑笑答:“是,那是敝公司一年一度举行的内部选举,既蒙错爱,以后怕要好好地干了。”

    老先生似乎对她在公司里表现无甚兴趣,只是集中精神说:“其中一项奖品是,你可获董事长青睐,到她处喝下午茶是不是?”

    玉贞更加纳罕,邓老先生知道得真不少。

    她点点头:“是,我可获董事长接见。”

    老人凝视她,“李小姐,我有一项请求,请你听清楚。”

    玉贞好奇心也越来越炽:“请说。”

    “董事长在小聚后会请你进书房──”

    玉贞忍不住打断他,“请问你怎么会知道?”

    “别问,我知道就是了,你小心听着,她会叫你在书房林林总总陈设

    中,挑选一样,作为奖品,留作纪念。”

    玉贞大大讶异,她竟不知道宇宙机构有如此惯例。

    “李小姐,我请求你,选这一只金盒子,带出来给我,这是你首期酬,我看到盒子之后,再付你尾期款项。”

    老先生出示一张照片与一张银行本票。

    玉贞脱口说:“邓先生,我不等钱用。”一眼看到本票上的金额,竟是七位数字,等于她一年薪水,不禁怔住。

    玉贞脸色凝重起来,连忙看照片中究竟是什么盒子,很奇怪,那是张黑白着色照片,看得出盒子由黄金铸造,注明实物大小是四公分长三公分阔二公分厚,盒子通体有精细的雕花。

    玉贞看仔细一点二嗯,盒盖上的刻花是希腊神话中的月神与狩猎之神戴安娜。”

    老先生说下去:“李小姐,我请求你把这只盒子转售给我,你愿意吗?这件事,只有你同我知道,不会造成任何人不便,也不会损害任何人。”

    玉贞、心一动,“每年获董事长接见的人,都可以到她书房中参观?”

    老人答:“不错。”

    “他们选中的奖品──”

    “都由我指定,均被我收购。”

    玉贞是个实事求是的现代女性,她取起本票,“好,邓先生,我答应你。”

    老先生紧张的心情松弛下来,不再言语,过一刻,他便站起来离去。

    周末,是玉贞领奖的大日子。

    她做过资料搜集,原来英维多利亚女皇对于服务出色的宫廷人员也作此奖励:你们可随意在书房诸摆设中挑一件作为纪念。

    董事长刘碧慈是位神秘的老小姐,约半个世纪前承继了庞大的地产王国,地位亦十分尊贵,近年已很少见外人。

    玉贞没想到她如此可亲,管家一通报她便走出来,满面笑容,“是李小姐吧,我最欣赏聪明能干的年轻人。”她已上了年纪,银丝般头发样子做得很好,极为瘦削,故健步如飞,年轻时,肯定是个可人儿。

    她招呼玉贞到玻璃温室喝下午茶,四周围都是罕见兰花品种,气氛清美,玉贞心旷神怡。

    约十五分钟后,她领玉贞进书房,玉贞忽然想起,从前中国得宠臣子获赐“御书房行走”殊荣一事。

    书房布置十分华丽,小摆设极多,一眼看去,珍贵无数,玉贞认得的有花百姿、百宝蛋、卡地亚透明钟等,那只金盒子,实在不算珍品,玉贞忽然明白邓老先生为何出价如此之高。

    她一眼看到金盒子在水晶台灯旁边,只是不露声色。

    董事长开口了:“你可以随便挑一件,佗为纪念。”

    玉贞立刻做出惊讶及高兴的样子,她伸手取过那只盒子。

    董事长点点头:“它是一只香膏盒,雕工细腻,不可多得,你看到盒盖上刻的月神戴安娜吗,我的英文名便叫戴安娜。”

    玉贞的心一动。

    接着,董事长便送她到门口,叮嘱道:“好好的干。”

    玉贞离去时抬头看了看那幢廿多间房间的华厦,财富多得一个人花不光的时候,似乎没有多大意义。

    翌日,邓老先生再度约她在私人会所见面。

    玉贞轻轻把金盒放在桌子上。

    老先生把另一张本票交予她。他双手有点颤抖,把金盒子握在其中,低头不语。

    玉贞轻轻说:“许多许多年前,这盒子是你送给她的纪念品吧。”

    老先生叹口气,“李小姐真是位聪明人。”

    “我们所领得的奖品,泰半由你所赠,可是这样?”

    “是,可是她并不珍惜,与其沦落人手,不如由我收回。”

    “也许她拥有太多。”

    “不,她刻意要忘记我。”

    半个世纪过去了,他仍然没有忘记她。

    交易已经完毕,玉贞告辞。

    老先生把玩那只小小金盒子,精魂似回到多年之前,他年轻之际的一个五月天去。

    玉贞吁出一口气,现代人才不会有那样惆怅那样款欢的奢侈,她转瞬间便决定把纪念品出售,她才不会花一生思念一个人。

    救人:

    林志孝本来不是夜游神,这一天真是例外,那是他女友姚丽芬母亲的生日,伯母的好日子适逢刮起台风,全家兴致索然,林志孝作为未来女婿,自然义不容辞,他建议打牌。

    一直打到午夜,伯母赢得盘满钵满,才眉开眼笑,丽芬给他一个褒奖的眼色,他知道任务已完成,接着便觉得疲倦。

    牌局并没有结束,居然拖到凌晨两时左右,林忠孝揉揉双眼,伯母仿佛起了善心,依依不舍道:“明早你还要上班,你且回去吧。”

    林志孝一听,如皇恩大赦,立刻告辞。

    丽芬犹疑,“风大雨大,你驾驶小心。”

    可是一出门,姚家便速速关灯就寝,林志孝回不回得了家,全是林某的事。

    林志孝叹口气,下楼去取车,只见天空漆黑,劲风呼呼,他一抬头,大雨如豆般打向他面孔,有点疼痛,他也懒得用伞,索性冒着风雨上车。

    姚伯母太无人情味,其实胡乱让他在沙发上憩几个钟头天就亮了,而且,风这么大,她第二天又何用上班,可是她非把他撵走不可。

    这样会利用人及讨小便宜的伯母,其实很难相处,林志孝觉得他要好好想清楚。

    车子朝近郊驶去,他想到新近自置的公寓,心头一阵满足,丽芬也是看中他这一点吧,婚后有个现成的家。

    公路上几乎没有车子,可是也有趁着风雨夜出来的飞车寻刺激的好汉。

    林志孝金睛火眼地注意路面情况,额外留神,终于驶毕公路,转入小路,他松一口气。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形冲出马路中心,张开手与腿,不住舞动双臂,好比一个大字。

    林志孝吓一大跳,连忙跺脚掣刹车,新车性能好,拖了三十公尺左右停止,那人扑到车头上来。

    林志孝发觉她是一个少妇,脸色煞白,浑身淋得如落汤鸡。

    林志孝连忙打开车窗,“太太有什么事?”

    少妇惊骇过度,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镇定一点,慢慢说。”

    少妇终于断断续续说出来:“先生,求求你,救人,前边山泥崩泻,埋住我的车子,后座有我的孩子──”

    林志孝一听,什么睡意都消失无踪。

    他立刻取过手提无线电话,打了三条九,清晰报告了紧急情况。

    接着安慰少妇:“救护车十分钟就到,你且带我到现场去。”

    他自车尾箱取过强烈电筒,把外套脱下,罩在那浑身颤抖的少妇肩上,向前直走。

    这时风更烈,雨更大,举步艰难,在电筒照明之下,林志孝看到了那辆车,他倒抽一口冷气,天,整辆车有四分之三埋在泥下,他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奋不顾身,大声问少妇:“孩子在什么地方?”

    少妇指向后座右边。

    林志孝把电筒交给少妇,打开车门,用双手去挖泥,幸亏泥块还算松,大块大块掉出来,林志孝也顾不得手指疼痛,只知道越快把孩子救出,越有机会挽救他的生命。

    他看到了,孩子小小双脚已经露出来,他连忙大力拨开泥巴,轻轻捧出孩子,那是一个三四岁左右的小男孩,看见亮光,张嘴大哭。

    林志孝笑了,他看到少妇脸上感激莫名的表情,也看到自己手指头都磨损出血。

    就在这个时候,白光耀眼,照得大雨像牛个似落下,警察与救护队赶达现场,行动迅速,立刻动手,自林志孝手中接过男孩,并且问:“还有无伤者?”

    林志孝还来不及回答,已经有人把一块毯子搭在他肩上。问他姓名地址,以及各种情况。

    他听到另一边有人叫:“车子里还有人!”

    林忠孝诧异,还有?可是少妇没提到此人。

    救护人员已把车中另一名乘客自车头拖出放在担架上。

    林志孝听得有人叹息:“不行了,这个没救了。”

    大家都低下头。

    警察过来问:“林先生,你第一个抵达现场,一共救出几人?”

    林志孝据实答:“一共两个生还者,他们是两母子。”

    那年轻的警察一愣,“你说是两母子?”

    “是,母亲在风雨中拦停我的车,叫我救人,我报警后挖出小孩,一共两个生还者。”

    那时救护人员前来报告:“车内已无人,我们要收队了。”

    警察却接问:“她在多久之前拦住你的车子?”

    “十分钟或十五分钟之前。”

    “那少妇呢?”

    一言提醒林忠孝,他四处看了一看,咦,少妇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的外套落在不远处的地上。

    “林先生,请你说一说少妇相貌。”

    “廿六七岁,容貌秀丽,大眼,尖下巴,瘦削身材。”

    警察沉默一会儿,然后说:“林先生,幸亏你第一时间赶到场协助救人,否则他们母子将罹同一命运。”

    林志孝一凛:“你说什么?”

    “请跟我来。”

    警察把林志孝带到救护车上,担架上躺着一个人,用毯子自头到尾覆盖着。

    警察轻经掀开部份毯子,很镇定地问林志孝:“是否这名少妇?”

    林志孝看到死者的脸,浑身凝住,张大嘴,寒毛直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年轻的警察轻轻道:“要不是你眼花,要不,是她的精魂恳求你救她的孩子,林先生,你达成了她最后愿望。”

    雨更大了,撒在车顶上,联喔啪啦,一如下雹。

    罗衣:

    陈少媚在十岁左右就开始做这个梦。

    她梦见自己在一间华厦中踱步,大厦分开多层,一道宽大的鸏旋楼梯一直带上三楼,屋裹不止她一个人,起码有十来个同龄女孩子也似她般正四处游览。

    她每年都做这个梦,到十五岁之际,少媚已经对那间华厦非常熟悉,也可辨出许多细节,她知道大厦依照洛可可式样建造,屋顶那个小小圆形光井,叫做奥可路斯,而大厦里,共有三十多道门。

    梦境越来越清晰,终于有一天,她发觉自己在大厦三楼排队。

    少媚性格比较活泼,边排边问前后淘伴:“我们在这里干什么?”

    那些女孩都没有回答,低头不语,渐渐轮到少媚,她发觉她们三三两两轮流进入一间房间,进去的女孩,没有照原路出来,大概另有出路。

    十六岁那年,仍然做这个梦,不过她已站在门口,等候进门。

    因为年轻,少媚心中只有好奇,没有害怕,她看到门口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罗衣二字,少媚听过先敬罗衣后敬人这句话。

    她于是想:进房去干什么呢,是挑衣服穿吗?

    少媚与好同学杨素满说起梦境,素满调侃地:“做梦都想穿漂亮衣服嗳?”

    是的,少媚看看身上已穿得灰朴朴的白校服,觉得乏味的制服好比一个茧,有一日脱下它,她便好比虫蛹化为彩蝶,破茧而出。

    厌倦了,等不及到社会看美丽新世界,少媚简直渴望立刻进入那间标着罗衣的房间去。

    十七岁生日那晚,她做的梦,便是看见自己推开房门,走进去,与她一起进房的,还有另外一个小女生,年纪比少媚还小一点点。

    少媚自我介绍:“我姓陈。”

    那小女生有一张方面孔,笑笑答:“我姓倪。”

    只见宽大的房间里一排一排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服,色彩缤纷,少媚兴奋得欢呼起来,奔到衣架面前去,就在此际,她听到一把柔和的女声说道:“慢着。”

    谁?谁在讲话?

    室内灯光极之柔和舒服,但只有少媚与那姓倪的少女,她俩抬起头。

    声音温和地继续说:“听仔细了,你们有十分钟时间,每人只限挑一件衣服,换上后,立刻要走,请小心挑选,因为此衣不同其他,穿上极难脱下。”

    少媚忍不住问:“那是什么衣服?”

    没有人回答她。

    少媚知道不可浪费时间,便在”排一排衣架前挑选,衣服全部新簇簇,并且在领口处结着纸牌,有的写“律师”、“医生”、“消防员”,有的是“画家”、“教师”、“自雇生意”……

    少媚忽然领悟,“噫,这不是一个人的职业吗?”

    另外那个少女也转过头来,“你也猜到了。”

    少媚惊异,“一个人只得十分钟来挑他的终身职业?”

    “不,”那姓倪的少女说:“我相信你心中早已知道将来想干什么。”

    少媚点点头,“我要挑一份绚烂华丽的职业。”

    她看到挤逼的衣架上有一件闪闪生光紫色镶皱边的衣服,连忙抽出来,啊那衣服不知用什么料子织成,上下浑无缝子,颜色变幻无穷,质地轻柔无比,少媚低喊:“就是它了。”

    只是领口牌子上写:“戏服。”

    “你想做演员?”

    少媚醉心道:“是。”她连忙把戏服往身上套。

    说也奇怪,衣服合身之至,穿在身上熨贴无比,陈少媚乐得转了一个圈,她永远不会后悔穿上它。

    她问对方:“你呢,你挑到没有?”

    少女点点头,手上也拿着一件棕色不起眼的袍子。

    少媚好奇,“你要做什么?银行家?”

    “不。”那少女迟疑,把衣服递近。

    少媚看到牌子上标着“写作”,她大奇,“那是什么职业,那也算是一份工作吗?”

    少女颔首,“是,我喜欢写小说,我愿意成为一个说故事的人。”

    少媚意外,“呵,你想做作家。”

    少女湎腆地笑。

    “可是我听说那是一门十分清苦的行业,即使做得好,收入也不高,你可考虑清楚了?”

    少女颔首,“我都知道,我愿意承担风险。”她迅速穿上棕色袍子。

    少媚有点钦佩,“倪小姐,我祝你幸运。”

    “你也是,陈小姐。”

    这时候,女声又出现了:“时间已到,请从另一扇门离开房间。”

    两个少女紧紧握手,拉开出路门,梦就醒了。

    十八岁那年,陈少媚考进某电影公司主持的演员训练班,不到一年,才华显露,为诸导演争相聘用,转瞬间走红。

    每个行业都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阴暗面,少媚付出昂贵代价,换取名利,极之劳累之际她会抚摸身上无形的戏服,并且嗟叹:“果真一日一穿上,再也无法除下。”

    有一次在片场,连接拍了三日四夜戏,少媚累得不能再累,又还捱导演大声斥责精神不集中,引致她放声痛哭,扯下戏服,大叫:“我不干了,我不干了。”

    第二天,又乖乖化妆打扮,向导演致歉,继续连戏。

    梦中那件斑斓的衣服渐渐变得沉重,噫,假使她挑的是医生袍或是警察制服,情况会不会两样,生涯会不会好过些?

    这些日子来,少媚一直留意有哪一名作家姓倪,假使她成了名,总会听说有这么一个人,少媚一直在等。

    也许那方脸的女孩写一辈子也不会成名,在该一刻,她可能正默默伏在哪张书桌上写写写。

    玫瑰:

    母亲知道了一定要骂的。

    袁少媚终于在凌晨三时偷偷爬起来,离开旅社,开机器脚踏车去到泰姬陵。那是一个满月之夜,太阴星似银盘般悬挂在宝蓝夜空上,雪白的泰姬陵静寂,美丽,

    庄严,哀愁。

    少媚陶醉在此良辰美景当中,不能自己,难怪导游要说,泰姬陵要看两次,一次要在白天,一次要在晚上。

    她对此古迹有出奇好感——七岁时翻阅儿童乐园已认识它的故事,一直有心愿要亲自来见它,今天才如愿以偿。

    夏夜,凉风习习——喧哗的游人与小贩都睡觉去了,少媚坐在大理石池栏畔,用手抱着膝头,心底无限满足。

    忽然之间,她听到轻微的脚步声。

    她警惕地抬起头来,看到一位老先生向她缓缓走来,她说他老,是因为他有一头银丝似头发,可是梳理得十分整齐。

    那位先生在她不远处站住,看样子,他好像也是趁月夜来看泰姬陵。

    他见到少媚,比少媚见到他还要意外。

    少媚站起来,发觉老先生震荡地凝视她。

    他衣着考究,看得出年轻时一定十分英俊,至今约接近七十了,仍然有一股轩昂气质。

    他踏近一步,“你……也来了。”声音有点颤抖。

    少媚一听,就知道他认错了人,朝他笑笑,“真难得,大家都有兴致半夜出游。”

    老先生一愕,脸上迷茫的神色渐渐褪去,接上一个微笑,“我糊涂了,如果你是她,怕也早已满头白发。”

    少媚恻然,他在等待故人?

    在这样的月色下,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倘若时空可以兜乱,他或许可以见到少女时期的她。

    老先生低头说:“她同你一样有精致的小圆脸。”

    “你的女朋友?”

    “不,萍水相逢,那一年,我二十二岁,留学伦敦。”

    哗,半个世纪以前的事。

    “大战快要爆发,家人召我返家,途中来到印度,向往月夜的泰姬陵,千方百计向英国朋友借了车子,前来此地。”

    少媚微笑,他邂逅了她。

    “在你站的同一位置,我看到了她。”

    五十年前,年轻女子夜半单独出游,真是闻所未闻。

    “看仔细了,发觉她是欧亚混血儿。”

    “她一定长的很美。”

    “是,在月色底下,清丽一如仙子。”

    少媚觉得老先生感情丰富,在今日,男生可不会这样珍惜女生,少媚从未听过她那些异性朋友把她尊称为仙女。

    老先生说下去:“我俩攀谈起来,她的声音低沉迷人,有股难以形容的魅力。”

    少媚说:“让我猜,你们后来——”

    “没有后来,”老先生打断少媚的猜测,“我们只见过那一次。”

    “什么,你没有问她拿电话地址?”

    老先生苦笑,“我多希望彼时有传真机与国际直拨长途电话。”

    怪不得荡气回肠,原来彼此失去联络。

    老先生说:“我们谈到了爱与恨,战争与和平。”

    少媚惊讶,“没有提到泰姬陵吗?”

    “有,我认为建筑泰姬陵的动力是爱情。”

    “正确。”

    “她认为真正的爱必须广泛施予,一个君主的首要责任是爱民若子,不应自私奴役人民费时耗力数十载为一妃子建造陵墓。”

    “呵,”少媚更为诧异,“她竟有这样胸襟。”

    “当时我亦十分惊奇,毕竟,在那个年头,一般女子甚少理会家庭以外的事。”

    少媚起了疑心,“她是谁?”

    老先生微笑,“你很聪明,你已猜到她一定是个人物。”

    少媚问:“你不愿意说出她的名字?”

    “她并没有把姓名告诉我。”

    啊,更加神秘了。

    “我们谈到即将爆发的太平洋战争,她告诉我,她喜爱和平,她对战争厌恶之情毕露。”

    少媚立即问:“她是哪个国家的人?”

    老先生不语。

    “她可是日本人?”

    老先生低下头。

    “怪不得你不去问她姓名地址!”

    老先生颔首,“是,那时日本对中国的侵略野心已经表露无遗,我们是敌人。”

    “既是日本人,有何资格谈到和平?”

    “可是我却深信她的哀伤是真实的,她毋需骗我。”

    “不予置评,我对这个民族有极大的偏见。”

    老先生唏嘘,“天色渐亮,我们必须话别。”

    是的,天色已露鱼肚白。

    少媚终于叹口气,“你们有点难舍难分吧。”

    “是,我们各有任务,她需要返回东京受训。”

    少媚扬起一角眉毛,“这个少女,到底扮演什么角色?”

    “她说,日后,我或许会听到她的名字。”老先生惆怅无比。

    少媚有点不耐烦,她从来对日本人无好感,“她不是没有名吗?”

    “她说她有个代号。”

    “那又是什么?”

    “东京玫瑰。”

    少媚怔住,她虽年轻,也听过这个代号,二次大战期间,东京玫瑰不住以流利英语作无线电广播,劝盟军投降,盟军视她为头号间谍。

    老先生这时说:“这位小姐,很高兴认识你。”他转身离去。

    少媚忍不住扬声,“嗳,嗳,慢走,请问你又是谁?”

    密码:

    刘昌源的职业十分特别,他是一名灯塔管理员。

    他几乎二十四小时工作,就住在灯塔里。

    他不知别人看法如何,他认为灯塔是世上最美丽的建筑物之一。

    它们多数矗立在悬崖上,目的是要船只容易看到苦海里的明灯。

    刘昌源管理的灯塔位在加拿大东岸诺瓦史各沙省的海边,近哈利佛斯,对牢浩瀚的大西洋,他对惊涛拍岸的景象有充分了解。

    灯塔的另一边是一大片草地,春季,各种野花绽放,刘昌源喜欢躺在平原上看书。

    朋友来探望他之际都说:“刘,太寂寞了。”

    他却不觉得,怎么会呢?大自然陪伴他,每当大风雨,他可以看到乌云迅速在天边形成,排山倒海席卷过来,电光霍霍、雷声隆隆,使他敬畏万分。

    风和日丽的早上,第一道金光唤醒他,海洋粼粼发出碧蓝的光芒,赏心悦目。

    刘昌源从来不觉得寂寞,直到政府宣布将用电脑取代人手操作灯塔。

    他接获通知后发了好几日呆,然后,深深的悲哀了。

    独自在灯塔里居住多年,他身边除出一大堆书,什么都没有,现在,得重新找工作,再一次搞人际关系,他能够胜任吗?

    其他的灯塔管理员也不表示乐观,故已联名去信政府抗议。

    刘昌源心情沈闷,星夜,他到草地散步。

    抬头可以清晰地看到人马座中最亮的一颗星,它叫南门二,这是肉眼能看见、离地球最近的恒星。

    刘昌源深深叹息,忽然之间,他被另外一种亮光吸引,在不远之处,他看到有人利用灯光在打讯号:亮、灭、亮、灭,刘昌源懂得摩斯密码,他读那亮光良久,跟着念出来。

    “……我名,我名马利安,”对方并非一名熟手,有点错漏,刘昌源需作出一些揣测。“愿意结交朋友……”

    刘昌源奔上灯塔,自高处看去,亮光比较显著,他大奇,这是谁?世上难道有人与他一般孤寂。

    以往,他的视线多数集中在海洋这一边,接下来数日,刘昌源改为注意岸上。

    白天,他看到灯光讯号自何处发出,那是山丘上一处小村庄,有数十间房屋,包括一间教室与一间杂货店,密码可由任何一户人家传出。

    晚上,他陆续收到密码。

    “你叫什么名字?可否与我联络。”

    “别吝啬你的友谊,让它开花结果。”

    “请伸出你的手来。”

    刘昌源终于忍不住,他做了一件十分失职的事,他利用灯塔上的大灯,拍出方圆一百公里都看得见的密码:“马利安,我愿与你通讯”。一共三次。

    第二天,有船只致电问他:“谁是马利安?”

    刘昌源答不上来,十分汗颜。

    “我得知电脑将取替你们这一群管理员。”

    “是。”刘昌源无奈。

    “你等尽忠职守,不应受到淘汰,况且,电脑不懂随机应变,船只恐怕会有损失。”

    刘昌源感喟。

    马利安的讯息不易读,通常十分混乱,可是刘昌源有的是时间,更多的是耐心,他会用整个晚上解码,得到他需要的句子。

    “知己难觅!极不甘心。”

    “人生无奈,唯有随机应变。”

    “鼓起勇气,应付将来。”

    不知怎地,刘昌源从马利安的讯息里得到极大安慰。

    他到村里去巡过,小小吉普车兜匀整个村庄,村民和蔼地与他打招呼,都知道他是管理灯塔的黄种人刘君。

    可是,密码由谁家发出?

    刘昌源不得要领。

    神秘的马利亚到底是谁?

    刘昌源想像她是一个年轻貌美的红发女郎,每晚坐在窗前,看着灯塔,一手拿着苹果吃,另一只手在翻阅摩斯电报手册,然后聚精会神,开亮电筒,发出一明一灭的消息。

    那天晚上,她说的是:“或许,我们可以见个面。”

    刘昌源大喜过望,连忙回覆:“请说出时间地点。”

    正在此际,电话响了。

    刘昌源一颗心几乎由胸膛中跃出,这不会是马利安吧!

    “刘,坏消息,政府不为所动,从下月起我们将分批卷铺盖。”

    刘昌源沉默。

    “公会会代表我们争取遣散费。”

    对方讲完便挂断电话。

    一直到昌源离开灯塔,他都不知道马利安是谁。不过,有一件事错不了,她肯定是他的朋友。

    她在他最旁徨的时候给他友情,她不知道那对一个孤寂的人来说是多么重要。

    他考虑在报上刊登寻人广告要求与马利安见面。

    刘昌源驾车离去之前,犹自恋恋不舍地看着灯塔,以及马利安所居住的村庄。

    刘昌源永远不会看到这一幕:在村中,一户最普通的人家,吃完晚饭,年轻的母亲处理妥家务,唤七岁的女儿与六岁的儿子上床。

    她笑着问:“真淘气,你们一直在玩这个游戏?”

    只见两个孩子把卧室内的灯一开一关,亮光不住闪动。

    “夜深了,明白还要上学,快关灯。”

    那女孩还不甘心,顺手把灯掣再拨动几下才跳到床上。

    这,就是刘昌源收到的密码。

    母亲:

    邓家三姐妹已经好久没聚头了,终于由小妹玉英发起,在温哥华的大姐玉元家见面。

    玉英自伦敦告了假赶去,老二玉永在纽约,路途比较近。

    三姐妹在大门口紧紧拥抱。

    “没出发时直咕哝,”玉永笑,“见什么见,通电话不已经足够了吗?老板又不给假,可是咬咬牙,放下一切跑了来,又认为值得。”

    王元说:“前年我见过老二,去年见过小妹,可是三人聚头,已是四年前的事了。”

    玉英笑,“太不像话,亲姐妹,连胖了瘦了都不甚了了,妈妈知道,会怎么想。”

    说到母亲,三姐妹黯然,母亲去世,已经多年。

    玉元连忙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