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变迁(1/2)

    变迁第一部:

    季一青季一红两姐妹回到香港,在酒店好好睡过一觉,第二天早上便开始一日的活动。

    这次自温哥华回来,是处理遗产问题。

    刚巧房产在该个月内涨价廿巴仙,两姐妹觉得运气奇佳,有点兴奋,自律师处出来,便相偕去喝杯茶。

    一红捧着咖啡说:“没想到一向重男轻女的祖母会把两幢公寓指名留给我们。”

    一青答:“你想想,大哥可有回来看过老人家。”

    “大哥不在乎。”

    “这些年来,祖母都不喜欢孙媳妇。”

    一青想起有一年,大嫂穿着件黑大衣来拜年,打那个时候,祖母就讨厌这个女孩子。

    大嫂的条件是比较差,外型资质都普通,过了三十,养下两个孩子之后,皮肤益发黎黑,身段粗壮,可是最不讨人喜欢的是一张叭喇叭喇的嘴,失控,无休止地对任何人任何事发表幼稚的意见。

    一家子坐在酒席前就听到她一人声音,批评小菜服务欠佳,把侍者呼来喝去,一会儿又教训儿女,唯恐抢不到注意力。

    老祖母对于自小钟爱唯一的孙儿娶到一个这样的妻子,暗暗痛心。

    一青与一红则抱着事不关己,己不劳心的态度。

    喝完茶,经过商场,两姐妹驻足观赏橱窗。

    一青笑道:“市面好不繁荣,百足之虫,虽死不僵。”

    一红指指一间时装店,“我喜欢这件白麻上衣。”

    一青说,“我送给你。”

    “进去看看。”

    衬衫取出一看,料子与裁剪都十分好,一红立刻付款,心念一动,很客气地问售货员,“你们这店同张太太有没有关系?”

    一青不知一红无缘无故问这种无头绪的话干什么,可是真奇怪,只听得售货员笑答:“我们老板正是张太太,这一列衬衫却由她设计。”

    一青没想到一红认得那么多人。

    售货员又说:“既是熟人,打个折扣吧。”

    一红想一想:“替我问候张太太。”

    “说是哪一位呢?”

    “我们姐妹姓季。”

    “好的,一定记得。”

    姐妹俩出得店来,一青说:“我一向不穿本地设计,这件衬衫是例外,实在好看。”

    一红沉默。

    “你怎么不说话了?”

    “你知道你手上的衬衫出自何人之手?”

    “你不是认识那位张太太吗?”

    “张太太又是谁?”

    一青十分纳罕,“葫芦里有什么药?”

    “你有没有听过张绍宇这名字?”一红问。

    “有,”一红答:“张绍宇是港大的经济系教授,一表人才,学识也好。”

    “张太太,便是张绍宇夫人。”

    一青便笑,“有些女人福气真好,教授这份工作极清高,宿舍又大,假期多,唯一的缺点是发不了财,可是这位张太太自己有档生意,想必可以弥补不足。”

    “你说得很对。”

    “我又认得一位倪太太。”一青说下去,“也真好运气,丈夫会赚钱不在话下,儿子出身,也懂得做生意,一下子成为名人。”

    一红不出声。

    一青注意到了,“喂,你还有话留在肚子里。”

    “张太太的本名叫钟狄意,想必是对丈夫非常满意,所以现在出来走,用丈夫姓字,只称自己是狄意张。”

    一青仍然一点概念都没有。

    “一青,你记性太坏了。”

    “她到底是谁?”

    “她,她是你我的熟人。”

    “谁,喂,别卖关子好不好?”

    “她便是当年大哥那个小女朋友,记得吗,大哥为她喝醉啤酒,在地上痛哭打滚。”

    一青张大了嘴。

    “想起来了吧,”

    “她!”

    “可不就是她。”

    “多少年前的事?”

    “十多年了。”

    “这女孩就是今日的张绍宇夫人?”

    “正是,”一红笑,“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何况隔了三四千个日子。”

    “是怎么爬上去的!”

    “大都会里有的是梯子与踏脚石!看你够不够聪明,可懂得把握机会,直上青云,英雄莫论出身呢。”

    “当中发生些什么事?”

    “我们只看到一个开始与一个结局,当中发生些什么事,只能凭想象。”

    不过都会中充满传奇,许多既不美又不媚甚至不再年轻的女子,转一个身,立时身家论千万计,大家已经见怪不怪。

    一青说:“我替她庆幸,到底张绍宇是个人才,并且是一夫一妻,光明正大,磊磊落落。”

    这点很重要,偷偷摸摸混水捞鱼的机会虽然多,到底有碍观瞻。

    一青问:“你这样问候人,不怕人见怪,人家也许不愿提起往事。”

    一红微笑,“不怕,是她先向我们一个朋友提起的,还说当年我们很疼她。”“谁?”

    “狮子会的郭太太。”

    这证明狄意张本来可以隐瞒这件事,但最终她没有,一则是她坦白可爱,二则,她不以这件事为耻。

    “当日郭太太向我说起,”一红说:“我也动了半日脑才知道是谁。”

    一青问:“你怎么没向我汇报?”

    “大哥同她走的时候,你刚进师范做寄宿生,忙得不可开支,也不大在家,不大晓得大哥的事。”

    两姐妹的思潮飞回去老远老远。

    当年,三兄妹都还只得十多岁,中学刚出来,家境不十分好,只能让长子念大学,但是老大自动弃权,情愿找工作自低做起。

    季太太问女儿:“季一民搞什么鬼?”

    一青答:“他要赚薪水替女朋友交学费。”

    季大太不出声,隔一会儿叹口气,“儿孙自有儿孙福,哪管得了那么多,一青,你已进了师范,一红,这个机会给你了。”

    所以一红对这件事特别留神,不是因为那女孩子,大学学位就落在季一民身上,而不是她,在那个时候,身边有没有一张文凭真是差好远,季一民恋爱至上,放弃学业,去支持女友,诚属异数。

    一辈子靠自己双手苦干的一红,从未在异性身上得到过任何物质,包括一本拍纸簿,对人家的好本领,真是啧啧称奇。

    一青想起来说:“一民第一份工作收入并不好。”

    一红笑,“他今日的收入也不过尔尔。”

    供了女朋友的学费,所剩无几,还有生活费无着落,一红只听得母亲叹道:“怎么人家养女儿统共不必养。”

    两姐妹并不敢出声。

    尤其是一红,拣了便宜,设法回馈,衣柜里才穿过一两次的衣服总有去处。

    一红只晓得人家家境差,父母离异,女孩子早熟,很得一民欢心。

    李家民主,随得钟小姐进进出出,直至两年后她同一民分手。

    嫌他太过老实吧,人才不出众,说话欠玲珑。

    施比受有福,那两年来一民得到的也实在不少。

    少女把所有的心事都对他倾诉:父亲在船上工作,与母亲分开,她想脱离这个家,她求季一民资助她去寄宿。

    那是本市唯一的贵族寄宿学校,一民找到工作,节衣缩食的帮忙。

    她的一颦一笑已经报答了男友。

    然而女孩子人大心亦大,也因为没有几段恋爱有始有终,又因为生命那么长

    一定有更重要的事发生,自一个夏天之后,那位钟小姐不再上门来。

    一红只见一民喝醉酒痛哭。

    她觉得一阵轻松。

    因从此不必报恩了,也为一民高兴,因为那样喜欢一个人,到底是吃力的。

    从那个时期始,季家失去钟小姐的踪迹。

    一民随后结了婚,对象由远房亲戚介绍,很快生下两个男孩子,生活安定下来,人变得再沉默没有,开始搓搓小麻将,每周末随妻子进进出出中式茶楼。

    一青说:“他不是不开心的。”

    一红答:“但也不是快乐。”

    一青不以为然,“快乐是那样难得的一件事,凡夫俗子哪里消受得来。”

    有一日大嫂抱怨,“你们那季一民,从来不笑,到底会不会笑?”

    一红不语。

    怎么不笑,眼睛都会笑,切莫怨人,要怨怨自己没办法。

    真是,人们爱的是一些人,与之结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人。

    一青毕业后一直教中学,没到几年,升到教育司署办事,是以知道张绍宇。

    一青说:“能干的男人极多,但张教授有人格,钟小姐真幸运,男朋友都是上等人,且对她好。”

    “也许人家性格可爱。

    “真的。”一青没有异议。

    一红大学出来,立刻考入政府机关,扶摇直上,已升到总管级。

    三兄妹当中,际遇最差的反而是一民。

    可是他不象是不高兴,在他小天地里悠然自得,一早起身上班,天黑了才回家,如此这般,十多年过去,对于妻子的啰嗦,孩子的顽劣,他视若无睹,听若不闻,大抵认为人全不过是这样,无谓浪费气力去抵抗命运的安排。

    大嫂老觉得整个季家偏心,无论什么都轮不到一民头上,两个姑奶奶好吃好住,收入大把,又是单身贵族,搞移民就批准,事事顺心,她气激之余言行举止益发毛燥起来。

    “大哥的孩子……到我家里,爬上沙发,竟把整张百叶帘扯将下来,拆屋似,顽皮甚,不知象谁。”

    一青大笑,“不是象你吗,大嫂的口头禅是象姑姑,孩子一有什么不对,便象他们的姑姑,”还是笑,“推卸责任到这地步,匪夷所思。”

    一红说;“算了,十多年来证实了一件事,我们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我们。”

    “那也不值什么。”一青叹口气,“一民喜欢她不就行了。”

    “你觉得一民喜欢她吗?”

    “有什么事,他准帮着她把你我撵出屋内。”

    “一民是个懦夫,从头到尾不晓得争取。”

    一青对大哥也没好感。

    有趟子她在家找一双獍皮平跟鞋,每间房间的床底都找上千百遍,问完又问,没有人见过。

    终于母亲暗示是钟小姐穿走了。

    一青气结,同一民说:“穿走不要紧,说一声,免我浪费时间混找。”

    谁知一民冷冷说:“你有那么多,少一双有什么关系。”

    一青一听就呆住了。

    这是什么话!

    把人家的东西占为已有,不问自取,还理直气壮,振振有词,倒转胡来黑白讲,怪受害人小器!

    这个人还能理喻?还有什么兄妹之情,一叶知秋,从此不必多说。

    所以一青从来不理一民的事。

    此刻她感慨万千,“真没想到当初穿走人家旧鞋的小女生今日可抖起来了。”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宁欺白须翁,莫欺少年穷。”

    一青仍然说:“这个社会充满传奇,这样一个女孩子如何抖起来的,真令人敬畏。”

    “你我在这十多年间也进步不少呀。”

    但是季家姐妹是一步步向前走的,安步就班,小心翼翼,终于走到今天地步,她大气都不敢透一口,不要说是追跑赶跳碰了。

    一青说:“弄得不好,她就是我上司的太座。”

    一红笑,“千万不要到大学去任职。”

    当下两姐妹盘点一下数目,房子卖掉了,两人可分多少。

    这是她们祖母近半个世纪来的财产。

    老人家生前铁石心肠,无论哪个子孙有急用,硬是佯装不知,随得他们去张罗。

    一青一红倒是从来没听父母抱怨过,随得老太太独门独户过日子。

    只有一次,一红听父亲说:“放心,她不会捐给慈善机关。”

    果然没有。

    季家不是大家庭,人口再简单没有,但不知恁地,只要有人就有纷争。

    一青老觉得两姐妹随便哪个一结婚,感情也势必疏远。

    大嫂老在背后抱怨季家有两个老姑婆,专门虎视眈眈等分家产。

    一红说:“这下子她一定气得不能言语。”

    “要不要拨一笔款子出来给两个孩子?

    一青说:“我愿意负责大侄的大学学费。”

    “我出老二那份。”

    “没有用,她一样要怪祖母偏心。”

    一红不说话,早几年她也有男朋友,来往经年,觉得非常投机,于是进一步打听人家家庭状况,一查之下,心凉了半截,从此疏远。

    原来那位先生有一个已婚姐姐,不做事,与丈夫及两个孩子同住娘家,从来没打算过自立门户,一红不愿意同这样的人家发展下去,她也是个厉害脚色,那家的人力物力分明已叫女儿霸尽,再也没有资源腾得出给儿子,那样偏心,怎么做他们的媳妇?

    一红并不想急急嫁人。

    一青说:“最好夫家各人都有一定文化水准,一切烦恼都来自国民教育水平低落,读书少,心胸窄,什么奇形怪状的事都做得出来。”

    第二天晚上,季家三兄妹还是见了面。

    大家嘻嘻哈哈,唯唯诺诺,诚恳地说着虚伪话,反正只是三两个小时的事,不会太吃力。

    一民脸色总是黑亮黑亮,两个孩子象他多一点,倒并不如大搜所希望的象姑姑。

    他努力抽烟,沉默寡言。

    大嫂看着一红身上的衬衫,“很好看。”

    一红心想,阁下倒是甘心数十年来一事无成,也不寻些副业做做,帮补家用,免得一家寒酸相。

    凡事开头难,做做就会出身,不愿意熬,始终一事无成。

    大嫂象是很看得开,“房子好价钱。”

    一青承认,“是,走了运了,两干四百多一尺出手。”

    “虽说是小单位,也七个位数字,两位发了注小财。”

    “我们打算在温哥华置公寓,侄儿请随时过来,住下读书。”

    大嫂却说:“他们打算去美国,我在美国有亲戚,况且,加拿大事事跟美国,不过是美国一个州罢了。”

    一红还想说什么,被一青一个眼色制止。

    一青并不想与大嫂讨论国际大事,即使有感想,她也还不致于要在此地发表。

    一红开始明白为什么祖母要赌气。

    吃到甜品,一民见到熟人,到隔壁台子去打招呼,大嫂忽然对一红说:“最近一两天,老有个女人打电话来找季一民。”

    一红一怔,到底血浓于水,有什么事,还是同自己亲人说。

    她笑答:“一民是老实人。”

    “那个女的,会不会是那个女的?”

    那么暧昧的一句话,一青还是听懂了。

    “你是指一民从前那个女朋友?”

    大嫂点点头。

    “不会的,”一红不加思索的说:“你放心,人家再也不会来烦一民,人家没有那么空。”

    大嫂狐疑地上上下下打量一红,“你怎么知道,你同她有联络?”

    红小心翼翼地说:“我也只不过是凭猜想,过去已经过去,十多年了,一民又不是才貌双全,腰缠万贯。”

    大嫂点点头。

    “那位打电话来的女士,恐怕只是人寿保险经纪之类。”

    “哎唷,说到人寿保险,你不知你大哥有多蠢,他竟然……”

    一红心想,一民当然蠢,不蠢,怎么会同一个这样的女人无声无息地过活,只有愚妇才抱怨夫蠢。

    一红唯唯诺诺。

    大嫂继续诉苦:丈夫又蠢又钝,孩子顽劣不堪,似她这个如花美眷,不知如何恁地命苦,一头栽在这个可怕的家里,白吃白喝就浪费了一生。

    散了席,一红不表示什么。

    一青却说:“大嫂这样子闷下去会生瘤。”

    “不会的,她有娘家,坐下来十六圈麻将一搓,浑忘烦恼。”

    “她担心什么?”

    “什么都不用担心,没有人会去骚扰一民。”

    “我相信你的判断。”

    回到酒店,一红脱下衬衫挂好。

    骚扰一民?谁有那么空,事过情迁,人家早已不是吴下阿蒙。

    一青说,“你说,假如一民当年娶了钟小姐,会有什么结局?”

    一红不去回答她,只是说:“你为什么不问季一青假如嫁了徐继林,会有什么结局。”

    一青不出声。

    “谁不经过几次失败的恋爱,有些人爬得起来,有些人没爬起来。”

    一青问一红:“我爬起来没有?”

    “你?一方面有,另一方面没有,工作上你做得很好,感情上你不敢再作尝试。”

    一红说得再正确没有,一青低下了头。

    假使当初嫁了徐继林,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不久之前,一青无意中在街上碰到继林,他结了婚,带着孩子。

    一青身不由主地迎上去。

    继林看见了她,立刻笑说:“一青,这是我女儿露意斯。”

    那一岁左右的小女孩长得似小安琪儿,亲昵地笑起来,一青泪盈于睫,这孩子险些儿便是她同继林的孩子,只差那么一点点。

    她与徐继林原本是可以结婚生子的。

    为着什么分手?

    不必细诉理由,笼统说来,还不是没有缘分。

    转刹那,一青知道继林心酸,继林也知道一青心酸。

    一青说:“每逢绝早起来,闻到空气中些微寒意,就回忆到当年与继林结伴去上课的情形,两个人都那么年轻,真正似春日游,杏花吹满头。一红,我真不明白,那样好的日子都会过去,而且当年也并不珍惜。”

    至今一青的心尚缓缓牵动。

    “错过了那样的姻缘,以后就不可能结婚了。”

    “不要灰心。”

    “许多朋友告诉我,在街上碰到前头人,只觉他猥琐得难以形容:肥胖、秃头、无业……根本不相信从前曾经喜欢过他,我情愿徐继林也是那样。”

    偏偏徐继林是那么争气,官越做越高,一派雍容,外表与内涵都不住进步,真令人难忘。

    很难找到比他更好的人了。

    不到三天,公寓已售出了,款项也已存入户口,两姐妹于是很乐意地把不如意的心事暂拢一边。

    事情已办妥,要打道回府了。

    进温哥华海关什么都要打税,两姐妹也没有买太多的东西,两个人都申请到停薪留职,不久将来要打道回府的。

    计划这样周详,可惜无人共享,一青一红至今还是独身。

    又一次经过那著名的商场,一青一红被人叫住。

    “季小姐,两位季小姐。”

    两人定睛一看,发觉是上次那位售货员追出来。

    她笑道:“两位季小姐,张太太有东西交给你们。”

    真巧,她们第二天就要回去了。

    进得店堂,售货员取出一只大纸袋,“两位,张太太说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这怎么好意思!”

    “张太太说谢谢两位欣赏她的设计。”

    呵,并没有飞扬跋扈,自以为是,此人发展当不止如此。

    一青也不再客气,便连忙道谢。

    两人离开了店堂。

    “没想到她这么大方。”

    “出来做生意,当然要海派。”

    大纸袋里装的是两件衬衫三件套装。

    一青笑,“难怪圣经上说,你种的是什么,收的也是什么。”

    一红答:“那我也干脆大大方方的收了她的礼物吧。”

    世事多变化。

    一红直到上了飞机,还记得那黑而瘦的女孩子怎么样到他们家来洗澡因为家里没有热水。

    洗完之后,浴缸上一圈污垢也不洗净,倒是要一红刷浴缸。

    又她怎么样在四月份摸上门来,衣服单薄,一红取出厚衣给她换上,她把原先的衣物脱在房间就走,要劳驾一红替她扔掉旧衣。

    这些细节,此刻脱胎换骨,再世为人的张太太已不再记得了吧,抑或,往事均历历在目?

    十多年前,一红也没想到自己会有今天,她也是一个貌不惊人黄瘦的小丫头。

    人要不就进步,在今日都会这样快的节奏,进度稍慢也就是退步,固步自封就恐怕要遭没顶。

    狄意张一直游一直游,终于上了岸。

    一红是真心喜欢她设计的衣裳,掏腰包她也会买,一红只希望每个人都可以快快活活,生活下去,从现在直到永远。

    那些人,包括大哥大嫂在内。

    还有七八个小时才到温哥华,一红感慨地合上眼,预备好好睡一觉。

    变迁第二部:

    陶欣自店里回来,累到极点,抱了一阵小女儿,实在疲倦,把婴儿交给保姆,倒在床上,便睡实了。

    床头的电话铃把她吵醒。

    晓得这个号码的人还真不多,谁?莫是打错,她挣扎起床取起话筒。

    对方传来哭声。

    “陶欣,我是俞慧,发生了大事,你一定要帮我忙。”

    原来是她,前一阵子托她找保姆,才把这个电话号码告诉她,没想到保姆没帮陶欣找,倒是得到诉苦捷径。

    陶欣勉强睁开双眼,“什么事?”

    “我辞职了。”

    陶欣并无动容,辞职最普通不过,或另有高就,或想休息一下,有什么大不了,

    陶欣打一个呵欠。

    对方在另一头便叭喇叭喇开始了,俞慧的声音是那么激动,仿佛世界末日一样:老板怎么的无良,她是如何劳苦功高,这次被逼呈辞是如何委屈,几个上司拚了老命来保她……

    陶欣一边听一边下床去看婴儿。

    幸亏此刻发明了无线电话,否则怎么分身。

    婴儿己入睡,保姆在编织毛衣。

    陶欣十分庆幸这两年她的小生意上了轨道,颇有进帐,否则如何负担这种开销。

    她到客厅坐下,自然有家务助理斟上香茗。

    一间屋子里四个大大小小的女性。

    陶欣与丈夫已分居,她一个人负责四个人的生活费用想起来亦自豪。

    辛苦,但辛苦有了报酬,虽苦犹荣。

    那俞慧还在一直说一直说。

    陶欣打断她;“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命慧答:“介绍一份工作给我。

    陶欣不敢相信双耳,“你何用急急找工作,你那份工作不过作消遣用。”

    “陶欣,我明天的米饭不知从何而来!”

    陶欣惊讶之余,沉默了。

    没有人会开这样的玩笑。

    这定是真的。

    奇是奇在命慧这些年来充得这样阔绰,高尚住宅区的自置楼宇、小跑车、菲律宾女佣,一应俱全。一听到陶欣搞移民,开口闭口便是“把合意的女佣也带着一块到温哥华最好”,简直似十万八千七没开头一样。

    想都没想到她如今真的会为一份工作烦恼。

    她虽然从没提过薪水若干,但陶欣也是个出来走的人,猜也猜得到俞慧不可能年薪百万。

    命慧在那头犹自说个不停。

    陶欣打断她,“长话短说,明天下午出来喝杯茶吧。”

    “明天下午我约了人。”

    陶欣不去怪她,笑笑,“那么后天。”

    “明天中午最好。”时间居然要由她指定。

    陶欣但求可以迅速挂线,在所不计。

    产后她身体复原较慢,自己知道自己的事,毕竟太操劳了,只在医院休息过九天使立刻投入工作,半夜又忍不住一次一次起身看婴儿,到底是剖腹产,失血,恐怕要慢慢调养。

    她叹口气,缓缓走到露台坐下。

    世事所有变迁,可分两种,是向上,二是朝下。

    陶欣苦苦向上,俞慧则日益朝下。

    两人还是中学同学,俞慧长得比较娇俏,毕业后立刻嫁了小生意人,陶欣则考到奖学金升学。

    灯下苦读的她不止一次羡慕俞慧有办法:立刻拿着金色附属信用卡出入诸名店买个不休,开着欧洲车,专门与货车司机争先恐后,一年后觉得无聊,在银行区的商场开了一爿礼品店做其老板娘,事事得来,绝对不费工夫。

    另一边厢陶欣苦读苦读,不知何日可以出头。

    陶欣记得到慧之店去买过一件小玩意,她只吩咐店员给她打九折。

    九折,太没面子了,海派点应送给老同学当礼物算数,在商言商,也该打个七折。

    自那次起,陶欣与过分精明的俞慧疏远。

    又隔了两年,陶欣接到喜帖。

    是的,结婚请帖。

    命慧已同第一任丈夫分手,再次结婚。

    陶欣十分震惊,在她眼中,那小生意人已是标准好男人,对妻子呵护备至,要什么给什么,不应有什么不满呀。

    参观完婚礼,才明白真相。

    俞意的新人确胜旧人,新人相貌俊俏,举止斯文,据说医科刚毕业,相形之下,旧人颇为庸俗平凡,社会地位大概也低一点。

    有得换,为什么不换。

    一切都证明俞慧有办法。

    陶欣自惭形秽,她连一次还没嫁过。

    就在那次婚礼上,陶欣认识了她此刻的分居丈夫。

    不过,那已是另外一个故事。

    俞慧邀请陶欣上她家小住。

    陶欣去了,新居美奂美轮,却不是一般人喜欢的式样,太过不切实际:假壁炉、大镜子、小酒吧,坐了不到一会儿,陶欣告辞。

    命慧令丈夫送客,一部欧洲大车驶将出来,的确神气,陶欣立刻有憔悴的感觉。

    了不起的女人是有一个模式的。

    陶欣一直佩服俞慧。

    不久听说她养下一个女儿,陶欣爱孩子,委求见面,那小小女孩出来了,一岁不到,穿小小紫红色大衣,黑色镀金边小靴子,宛如小公主。

    陶欣高兴得不得了,紧紧拥吻老同学的小宝贝。

    不知道世事是否每到红时便成灰,不久便听到消息,孩子的父亲进了医院。

    再过些日子,他病逝,终年三十一。

    陶欣是那种少数仍然相信劫富济贫,雪中送炭的人,她去探访过俞慧几次。

    俞慧均在书房中与律师商讨细节,陶欣只得与幼女打交道。

    那小女孩子根本不曾感觉到丧父之痛,照样活泼泼玩耍嬉戏,陶欣为之恻然。

    她父亲死不瞑目吧,孩子那么小,生活安排得再妥当,孩子没有父亲是不一样的。

    接着的一段日子,陶欣忙得不可开交,她结婚,忙事业,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被她打出一番局面来,小小一爿室内设计店居然有了盈利。

    再见到俞慧的时候,她口气仍然老大,但脸色不一样了,没有人会期望年轻寡妇笑脸迎人,但俞慧脾气特别燥,所有的话不是说出来,而是骂出来。

    陶欣心细如发,她注意到小女孩身上的大衣转为大地牌,蓓蕾牌,而不是从前的贝贝狄婀。

    这是陶欣后来自己有了女儿永不买过份名贵婴儿衣物的原因。

    她相信一个人吃多少穿多少是注定的,刻意夸张,怕只怕无以为继。

    回忆到这里,陶欣累了,回卧室休息。

    第二天中午,她去赴俞慧约。

    银行区午餐时分不知多挤,根本不能好好说话,俞慧碰到的熟人又多,一个个走过都与她打招呼。

    半晌她说:“陶欣,我急需一份工作。”

    陶欣大惑不解,“你认识那么多人,怎么会托我找工作?我做的小生意,同外头没有联络,除非你到我店来帮忙。”

    俞慧不管三七二十一,“你一定要帮我。”,

    她还想吹牛,陶欣已经打断她,“你想拿多少薪水?”

    俞慧气馁,“一万六。”

    陶欣怔住,那还不及陶欣设计收入的十分一,俞慧怎么生活?

    表情大过诧异,俞慧看出来,沉默,隔一会儿,补一句:“我还有点节蓄。”

    陶欣答:“我尽管替你想想办法。”

    离开咖啡座之前,仍有不知多少人上来打招呼。

    在俞意以前办事的地方,也有陶欣的朋友,说起这个女子,都笑道:“她才有办法。”

    今日,这个有办法的女子,显然一点办法也没有。

    可是你别说,分手的时候,反而是俞慧说:“我到停车场去,送你一程如何?”

    “不用,我去乘地铁。”

    多可笑。

    “司机呢?”俞慧狐疑,想知道有否托错人。

    “放假。”司机也是人。

    这年头,除了全职家庭主妇,还有谁是奴隶。

    陶欣不是那种排场要摆到足的人,她每做一件事都因为有实际需要。

    她不明白何以俞慧不思节流。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吧。

    能帮人便帮,不帮拉倒,切莫乘机教训。

    回到家,公事私事又追上门来。

    好几次陶欣因不愿放下女儿,抱着婴儿来听电话。

    并没有努力地为俞慧揽工作。

    直到一个夜半,起身看自己的女儿,想到俞慧也有女儿要照顾,才决定替她好好托人。

    电话打遍,都十分诧异:“西报上每周末百多两百页聘人广告,本市没有失业率。”

    可是俞慧硬是要待专人介绍。

    “多大年纪,有什么工作经验?”

    “嗯,是,是有这么一个人找事做,也有人同我说过,好像有几年会计经验,不过年纪稍大,我们希望找大学一出来便接受训练那种。”

    陶欣头痛。

    像她们那种年纪,最好有自己的生意,或是已做到董事总经理,岁月不饶人了,哪里还有精力朝九晚六,心有余而力不足,嘴巴不软膝头都酸软,哪里还能同十八廿二那种女孩比试。

    是以好几个女友明明同配偶不和,也只是忍声吞气,实在缺乏从头再起的勇气。

    在这段时间内,俞慧迹近歇斯底里地天天打电话骚扰陶欣,她几乎是压逼这个老同学:“有没有希望,告诉我希望不是等于零,我会很快找到工作,你有没有替我找工作?”

    陶欣才是走投无路的那个。

    终于叫她想起一位开会计师楼的客户来。

    陶欣硬着头皮冒昧去电。

    对方极之客气,“陶小姐,请你的朋友明天早上与我的秘书联络一下。”

    陶欣终于松一口气。她随即拨出时间通知俞慧。

    俞慧道谢之后,忽然说漏了嘴:“哼,要不是我催得你紧,你未必替我找工作。”

    陶欣啼笑皆非。

    不禁无限悲哀,到了这种地步,夫复何言。

    这时方有心情客气一两句:“你哪里会找不到工作,不过心情紧张而已。”

    行走江湖秘诀之一:有恩于人,切莫提在嘴边,最好不予承认,才不会失去这个朋友。

    “不,”命慧说老实话,“这次如果没有你,我准要仆街。”

    陶欣忍不住问:“你怎么会搞到这种田地?”

    过一刻,命慧才回答:“还不是为了女儿。”

    “算了吧,没有她,你自己也要吃。”

    俞慧已找不到借口,“你知道没有大学文凭,年纪也不轻了。”

    “你一直抱憾少一张文凭,为什么不去读一张?”

    “现在?”

    “为什么不?有不少人六十五岁才读大学,有志者事竟成。”

    “陶欣,这个时候不要同我开玩笑好不好?”

    俞慧说得对,这不是提闲话的时候,但是很久之前,她已动过念头想做港大成人大学生,可惜那些学位属意在社会上有成就的人士。

    久而久之,没有学位已成为俞慧的口头禅,挡箭牌,名正言顺做一个弱者,要社会照顾。

    “明日好好去见工吧。”

    陶欣躺在沙发上出神。

    就算找到这份工作,又做到几时去呢,四十岁、五十岁,看样子俞慧定会小跑车照开、佣人照用,既不能节流,就得开源,如此下去永远不能言退休。

    半夜做梦,陶欣梦见同俞慧两个沿门乞食,苦不堪言,惊醒,冷汗爬满背脊。

    她何尝没有经过到处找工作的岁月,一家一家,兜售力气,不知看过多少白眼。

    创业之初,不眠不休,事事亲力亲为,人神两疲,亲友冷眼旁观,不论她失败成功,他们都一样高兴,在他人嘴里,他人的荣耀都不过只是一个话题。

    是以把她训练成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什么都不喜宣扬,即使此刻生活已属小康,也采取低调,风流不为人知。

    陶欣记得俞慧年多前曾同一洋人走,吃饭当儿,那洋鬼子整个身子猴在俞慧身上,陶欣借故早退,不欲观之,并且暂时不打算同俞慧出来,免得旁观者以为她俩是同道。

    后来并无下文,泰半洋人目的不在结婚。

    那些人,都没有帮她。

    俞慧的确结交了那些人。

    第二天一早,俞女士的电话又来了。

    一开口就说:“那只是一份临时工。”

    “你想找一份怎么样的工作?”

    “永久性,至好是政府公务员,铁饭碗。”

    陶欣笑出来,“政府?香港政府也只不过做到一九九七年而已,天下哪有生生世世的事,你比谁都应当明白。小姐,做不做工在你,我此刻没空说话,我要上班。”

    贪得无厌。

    暂时喘口气,骑牛找马,已是不幸中大幸,她此刻索性打蛇随棍上,不放过陶欣。

    变了,年轻时真是小巧玲珑人见人爱的一个少女,那时流行她那个式样,像陶欣这般高大硕健的类型反而不受异性欢迎,据说俞慧的追求者无数。

    当日回到写字楼,秘书迎上来,“陶小姐,有熟人找。”

    陶欣放下公文包,“哪一位?”

    “姓卢,叫健子。”

    哎呀,竟这么巧,卢先生便是俞慧第一任丈夫。

    陶欣连忙迎出去。

    卢某并没有像一般小生意人那样长胖,人隔多年,他沉实了也圆滑了,自有一股风度。

    他简单地道出来意:“内子到一位蒋太大家小坐,极喜蒋家的装修,说出你的名字,原来是熟人,劳驾你了陶小姐,我们新居请你负责设计。”

    生意上门来,焉有不喜之理。

    他笑,“一切请与内人商量,我无所谓,当然以她的意见为重,费用方面嘛

    陶小姐尽可能在五六十万内伤伤脑筋。”

    俞慧的两任丈夫都是好男人,可惜她甩掉了第一个,第二个又过早离开她

    真可惜。

    那天下午陶欣就同卢太太联络。

    单从电话的对白便知道那是位愉快大方的女子,她们约了在卢家新居见面。

    卢宅背山面海,近三千平方尺地方,光线充足,陶欣一看就知道装修费用肯定不止五十万。

    卢太太笑说:“你尽管把预算打给我看。”

    陶欣内心无限感慨:本来在这间豪华住宅享福的该是俞慧。

    这类住宅,光是差饷水电管理费每月已超过万多元,不是收入稳定,怎么住这种地方。

    不是陶欣市侩,实实在在,衣食足方能知荣辱,削尖头皮钻营觅食,落得如今日俞慧那样,还有什么尊严可言。

    卢太太问:“陶小姐同阿卢是老朋友?”

    “认识也有好几年了。”陶欣笑笑。

    “我们结婚才三年。”

    “朋友都认为他是老实的好人。”

    “老实得简直有点笨。”卢太太笑。

    陶欣说:“那多难得。”

    “你们见过他第一任太太吧。”

    陶欣点点头。

    “据说是个美女。”女人到底是女人

    陶欣叹口气,忍不住说一句;“言之过实了。”

    这位卢太太粗眉大眼,反而更时髦漂亮。

    “听说她嫁了好几次。”

    陶欣不得不撒个善意的谎,“我们没见面已经很久。”

    卢太太说:“都是阿卢告诉我的,他对她很怀念。”

    不见得。

    那么怀念还是娶了新太太,可见怀念有限。

    阿卢也不见得那么老实,他不过想太太知道他不是好欺侮的,她也不是全无对手。

    “房子写我一个人的名字。”

    “啊,有孩子吗?”

    “一个女儿,第二名在肚子里,素描过是男胎。”

    “恭喜恭喜。”陶欣是由衷的。

    “陶小姐有孩子吗?”

    陶欣于是约括的说一说她的身世。

    都是一个个故事,每个人的故事从头说到尾都**迭起,缠绵曲折,只差一个文笔高超的作家将之写成小说。

    陶欣共在卢宅逗留了两小时。

    她只希望生意做得更大之际也有能力买一层那样的公寓,女儿及自己都可以住得舒服些,闲时也能够把老人家接来共聚。

    落到山下,又是另一个天地。

    命慧在写字楼里等她。

    这位前卢太太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俞慧干且瘦,浓妆,穿着此刻流行语谓很“削”的衣服,焦急地等陶欣。

    陶欣短时间看到那么强烈的对比,脑筋不大转得过来,说话有点结巴。

    “有事同你商量。”

    陶欣坐下斟杯咖啡,先吩咐手下为三千尺公寓房子取出各式装修样板。

    俞慧在一旁听着怪羡慕,只是说:“有些人真幸运。”

    陶欣不语,这人本来是她,是她把幸运推出门外。

    “对,”俞慧把话题扯回她本人身上,“不知这是不是好消息,王董赵会计师楼请人,我去应征了,他们人事都说我极之适合,只不过老板外游,不能立刻下决定,你不是认识他们其中一位主管吗?”

    陶欣静静把手上的咖啡喝完,是,她认识,人家说过,希望请大学里刚出来的人。

    于是她抬起头来,缓缓问俞慧:“你认为你可以胜任那处的工作?”

    俞慧一怔,反问:“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那是很辛苦的一个地方,人人早上八点做到晚上八点,周末还得应酬客户。”

    俞慧仍不明白,一脸不服气,似怪老朋友看低了她。

    “俞慧,”陶欣不得不戳破了那张纸,“你我不再年轻,此类工作且不胜负荷,人家的职员都是廿五六岁,五尺七八寸高的少艾。”

    命慧犹自说:“人事部说我极之适合。”

    陶欣见她如一只牛皮灯笼,便说:“命慧,我实在忙不过来,晚上再谈如何?”

    俞慧一走,陶欣便吩咐秘书;“以后别把俞小姐的电话接进来。”时间上实在吃不消。

    又再说:“叫电话公司安排把我家电话号码改一改。”

    陶欣已存心甩掉俞慧。

    以前,陶欣不明白世人为何老喜锦上添花,现在不难懂得这个心理,大家高兴嘛。

    被失意人搂着诉苦,很易影响情绪,一次,两次,三次,像俞慧那样,无休无止,朋友当浮泡,直纠缠到人家退避三舍,一定又忙不迭怪人情薄如纸……

    翻身靠自己。

    那夜回到家中,喝了一口好汤,把幼女抱在怀中,且撇开他人的变迁,回想自己的前半生。

    一直是个被人踢来踢去的女孩,父、母、兄、妯娌,谁也没有看好过她,连走了好几年男朋友都认为她不会是好伙伴而同她分手,现在居然熬出了头。

    在极度不得意之时,陶欣也偏激地觉得世间好似没有不嫌她的人。

    是她特别不讨人喜欢,也不见得,只不过人人都忙,谁也无暇去照顾冷角落里头的人。

    保姆出来同女主人说;“宝宝该睡了。”

    陶欣把孩子交她手里。

    电话响了,陶欣不去听它。

    这除出愈慧,没有他人。

    找心理医生聆听烦恼吧,三百元一个钟头,划算之极,又不会泄漏秘密。

    陶欣倦极倒在床上,闭上眼睛,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在一条极长极弯曲的路上踯躅,大太阳直晒下来,她累了,蹲在路边,寂寞的落下泪来。

    这是少女时的陶欣,毫无疑问,那些日子终于已成过去,至今,她的生活不是没有缺撼,但工作上的成绩与满足已经弥补一切。

    她仍需努力,孩子还那么细小,要等她长大成人,店里工夫无限无尽,需要处理,但总括来说,陶欣她是个快乐的人。

    此刻她只盼望身体健康,世界和平,还有,每个人都能过他心目中的好日子。

    陶欣轻轻吁出一口气。

    她决定不去想那么多,因为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变迁第三部:

    周琦自地铁站上来,见到路标,不禁感慨万千,这条路,她走过整整两年多,那段时间,风雨不改,天天乘地铁上下班、每朝八时半,必定从碧街地车站下车。

    碧街,多么好听的一条街名。

    同时忽然有冲动想再回到那间写字楼去探访旧同事。

    但是苦日子终于过去,她己不必为区区月薪朝朝去仰人鼻息。

    现在她起得更早,却是为自己的小生意挣扎,感觉不同,是因为收入大大不同,此刻,乘地铁是为节省时间。

    今日,来到碧街,是因为要替侄女儿买双球鞋,那是她最心爱兄弟的掌上明珠。今年已经十六岁,周琦对她几乎有求必应。有时,少女不求,她也应她,衣服一捆一捆那样送她。

    终于有能力了,周琦太息,小时候想一件泳衣,想一双漆皮挂,可以一直想下去,直到永远,父母一则没有能力,二则在他们那个时代大人并不看重孩子,周琦儿时渴望的东西,一件也得不到,至今仍然渴望着。

    否则,哪有兴致跑到这种地方来买双球鞋。

    牌子是指定的,只要是那个牌子,什么款式都可以,否则不穿。

    店员指给周琦看那一列至新出品。

    周琦呆住,她还没看过那么漂亮的球鞋,白皮绣白花,衬紫白两色鞋底,配紫白两色鞋带,还有,在阳光底下,白色绣花会转颜色,变成一朵朵紫色与淡红色的花朵。

    周琦几乎马上冲口而出:“我买下它!”

    为什么不?人能有几个十六岁。

    周琦的十六岁时是黑暗的,她已经在替小学生补习,那是她第一份工作,往事历历在目,根本就象前年才发生的事。

    那小学生长得很可爱,功课却科科不及格,家里养着一笼白兔,同主人一样中看不中用,模样趣致,但闻上去一股臭味,三个月后,小学生仍然科科不及格,周琦被解雇了。

    原来,受人薪酬,是要讲表现的,她第一次知道,找份营生,诸多不易。

    害怕的事终于来临,周琦以很普通的成绩在中学毕业,在周家来说,做家长的责任经已完成,这已是子女们反哺的时刻,无论做什么工作,起码该拿一半薪水出来贴补家用,以报父母养育之恩。

    在周琦记忆中,父母无时不刻不向子女拿钱,小时候,老听父母抱怨老大老二不出力出钱帮着养弟妹,等到小弟小妹大了,又抱怨他们不照顾老哥哥老姐姐,绝而言之,六七个子女,统共不是父母的责任,要养,大家合力养。

    周琦对这种作风无限厌倦憎恨。

    她是一个没有童年的人。

    出身这么低,要突破本身的命运,谈何容易,是何等艰苦,况且,她又不是长得比别人美,或是媚,甚或更加聪明,唯一可做的,不过是比别人用功百倍。

    可是开始的时候,连怎么样用功都不知道。

    她拎着球鞋回家。

    这双鞋里就是一个梦。

    家里整整有条,周琦至今独身,童年不愉快的生活怎么会没有阴影,她根本不想组织家庭,生儿育女,幼吾幼已经足够。

    时间过得真快。

    她不知道做过多少份工作,作出过几许尝试

    总是失败。

    幸亏在失败的过程中,她居然也艰苦地赚得生活费用。

    有些人走的路比较畅顺,象是有人在他们背后推着去,周琦觉得她一边走人生路,一边好似有人在她身后扯住她,不让她前进,苦不堪言。

    然而人是有命运的吧,注定会到达目的地,再艰苦,也终于抵垒。

    日前看一套纪录片,关乎林青霞的出身,周琦一边看一边想来想去不明白那么普通的环境如何会养出一朵绝世美丽的芙蓉花来。

    大抵是命运大神的安排。

    不过长得美是有目共睹的优点,周琦至大的遗憾是长得不美,不过她的恨事甚多,渐渐有更重要的憾事,也就把先前那些忘却。

    想到这里,周琦挤出一丝笑意。

    如今她在时装界行业也薄有名气,真是血汗泪结晶。

    她自冰箱取出香槟酒,开了饮用。

    这是她一个十分私人的享受。

    因吃了太多苦,看透人情世故,她不喜扰攘的排场,给谁看呢,要她掏腰包去饱不相干的人的眼福,不可能,她讲究实惠。

    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的确是喝香槟至好的时刻。

    电话铃响了,周琦知道那是谁,取起话筒便轻轻说:“你看到月亮没有?”

    对方答:“一如银盘。”

    今时今日在大都会住在看得见月亮的公寓里,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他是她的密友,正在办离婚手续,但是将来她又不一定嫁给他。

    现代男女关系非常奇妙。

    周琦说下去,“真奇怪,多年前,照耀我们的,也是这个月亮。”

    “真不知时间哪里去了。”

    周琦不出声。

    “早点休息吧。”

    这是一个好决定,感慨太多的时间,不宜讲太多话。

    那夜周琦提早休息。

    朦胧间不如多少电话打进来,全部由录音机代接。

    第二天一早,司机来接她回厂。

    她在车里利用时间化一个淡妆。

    日子见功,老是画眼线,画得睫毛那长不出来,从前领薪水的时候在办公室里抢时间用,往往唇膏搽到一半老板进来说话,不知多尴尬。

    都过去了。

    周琦第二份工作由大哥介绍,说是说做学徒学设计,女主管是个气量狭窄的人,只教她主管影印机,等于办公室里的后生。

    不过也好,周琦暗暗留神,看遍了所有名家设计图样。

    有些设计坏得使当时少年的她都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我周琦可以做得比他好,她想。

    如今已经证明她的野心与才华相等。

    好笑的是,大哥问她:“介绍工作给你,不懂得送礼?”人家或许以为他开玩笑,其实他是认真的,他这个人,对全人类疏爽对小妹最认真,最计较,人夹人缘,无话可说。

    周琦是个记仇的人,为了这句话,她从此没再叫任何人,亲或友,介绍过任何人或事。

    第三份工比较好,十多岁的她有机会参与不少设计工作,第一次有资格遭到歧视、非议、排挤,周琦正式在社会大学开始上第一课。

    家里仍然希望她去教小学。

    小学教师是一份正当职业,可是各人兴趣不一样,周琦想都没想过执教鞭为生。

    可是母亲想法不同,子女去追求理想,即使追得到,起码已是多年之后的事,父母在他们身上的投资回报无期,不如毕业后匆匆找份书教,收入稳定,立刻可以成为家庭生力军。

    周琦说,“我还有一辈子要过呢,我不能牺牲这一生的理想只为帮补父母的烂摊子。”

    真是永远收拾不好的一个烂摊子,家用拿出去,到了两老手中,犹如无底洞,钞票才进口袋,已经喊穷,两老让每个子女感觉他才是唯一拿钱回家的人,是以不敢不拿,到了手的钱并不用来改进生活,只顾储藏,然后再问要,上至电器家私、下至肥皂药品,不住的要……

    自己要饱了且介绍内地的亲戚来要。

    要得子女筋疲力尽。

    周琦辞掉了第一份工作,理由比较特别,一则因为薪水很刻薄,主管为着再老板面前表现能耐,故意把克扣下属,但最主要的原因,却是那老头一日忽然在电梯内试图摸的面颊。

    辞了工她接设计在家中做,一方面逐家工厂去推销图样。

    周琦对自己一直有信心,这一点火一直在她心中燃烧,再最不得意的时分,她也想过改行,但是一夜痛哭之后,又再坚持把路走下去。

    什么人对她好,什么人对她不好,已经一清二楚。

    出身这样普通的女子,要出人头地,真是谈何容易。

    周琦胜在踏实,从未想过要扬万立名。

    那夜,她做梦了,梦中有澈骨的寂寞,到处寻找旧时同学,渴望接触,渴望被爱,醒时才清晨六时,再也不能入睡。却又恋恋床第,不愿起来。

    终于在六点三刻起床打点新的一日。

    男朋友打电话来问:“睡得好不好?”

    好是一定好的,有药物可以控制,于是她答:“好,还算好。”

    “听你的声音,怪闷呢,我们趁复活节假期乘几日轮船到横滨如何?”

    周琦笑:“怎么走得开。”

    “你想走开,一定走得开。”

    “这是真的,”周琦改口,“我不想走开。”

    “太辛苦了。”

    周琦叹口气,“别人不知道,你是清楚的,我从零开始,做到今天,实在不易,哪里肯松懈,人家搭的是顺风车,我却徒步,要多累就有多累,此刻是收获期,我说什么都不放。”

    男友只是笑。

    周琦自嘲,“有点小家子气是不是?”

    “人各有志。”

    男友想起来,“下午看了医生,记得向我汇报。”

    周琦倒忘了,“我同秘书查一查看症的时间。”

    是下午三时正。

    她同医生诉苦:“胃部有硬物顶住似,老不下去,坐不是,站也不是,躺着也不舒服,莫是生了癌才好。”

    医生拿她没折,只是笑。

    检查完毕,医生有点困惑,半晌才说:“周小姐,我得荐你去看妇科。”

    周琦吓一跳,“什么事?”

    医生吩咐看护,“打电话给楼上梁医生,请他马上给周小姐素描检查。”

    周琦跳起来,“喂,到底是什么事,我是病人,我有权知道。”

    “周小姐,我怀疑你有孕。”

    周琦耳边嗡地一声。

    看护说:“周小姐,请跟我来。”

    “我改天才看。”

    “不,现在你就要上去。”

    周琦双脚如踩着浮云,直上梁医生诊所,素描时她在萤幕清清楚楚看到一颗细胞,直径约三分之一寸左右。

    梁医生说:“这便是胚胎。”

    周琦头部还在晕眩,但是嘴巴却已问医生:“他是男是女?”

    梁医生笑了,他已知她会保留胎儿,“现在还不知道,他才七个星期天。”

    周琦沉默,她要好好坐下来想清楚。

    “周小姐,从现在开始,戒掉烟酒,不准乱服成药,在下一个星期内你要验三次血,还有,尽量休息。”

    周琦说:“我要想清楚。”

    周琦到了约定的地方见男友。

    她很镇定地把消息告诉他,他强自忍耐欢欣兴奋,按着她得手,想说几句俏皮话,忽而想到年届四十,并无子嗣,嘴唇忍不住颤抖起来,竟不受控制,他泪盈于睫,低着头,哽咽。

    周琦看到这种情形,知道他会爱这个孩子。

    可是她随即想到要为这次怀孕吃苦,也不禁害怕得冷汗直流。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期期艾艾地说:“本来……已是神仙一样……我半生戎马,我不懂养婴儿,我只会对付孩子,不过是诸多贿赂……”

    男友答:“可以雇保姆。”

    “那有什么意思,我要亲手带他,除非力气不够,否则不请替工。”

    “你的工作……”

    “已经做够了,还不够。十五岁使开始做童工。”

    两个人对着傻笑。

    半晌周琦又说:“真没想到……”

    “生活真充满意外惊喜,活着还是好的。”

    “幼婴,豆一点大,可怜,只会哭泣。”她落下泪来。

    “人人都是那样大的。”他安慰她:“莫怕莫怕。”

    “我们要不要结婚?”

    “要,一定要注册。”

    “还要搬家。”

    “那个反而可以慢慢来,待孩子大一点时再设法。”

    “要替他添置衣服、用品、家具了。”

    “你还有八个月时间。”

    “我要回家想一想”

    男友在客厅沙发上休息竟夜,周琦躺在床上思考。

    本来只应想将来的事,她却一股脑儿把陈年往事都自心底拉扯出来。

    她象是听见父亲叫她:“小妹头,小妹头”,当生活还未曾令他失望的时候,他也带她去看戏、买新衣、拍照片、游泳……

    他也买汽水与冰淇淋给她吃,她到底由父亲养活,后来,她长大了,要求渐渐烦复、失控,父亲能力收入有限,再也不能满足她,她与生父距离越拉越远,疏离,终于成为陌路人一样。

    不知父亲有无怀念孩提时的她。

    如今,她也要做母亲了,她决定金晴火眼守着婴儿,不错过任何一天任何一刻,因为孩子很快会长大,很快会走离她的身旁,象她离开父母一样。

    多年来她从未试过回家求救、诉苦,或商量事宜,不是因为父母不懂,而是因为他们早已放弃,并且摆出一副“咄,已经长大还不能妥善安排生活还指望你反哺呢真蠢”不屑样,她心灰了,喜与忧,均不再对他们说。

    真没想到此刻她要做母亲了。

    天色渐亮。

    男友在沙发上打着鼾。

    这就是父亲同母亲的分别了,周琦微微笑,一开头就不一样,父亲是还可以睡得着的那一个。

    周琦要待踏入华氏制衣才真正显出顾色来。

    华氏的办公室便在碧街一间商业大厦里。

    周琦在那里升过两次,直至四年前自立门户。

    开头上班,真是怕得要死,怕做不来,怕叫人看轻,怕不被重用。

    薪水只有那么一点点,算下来,比钟点女佣多不下多少,每日工作超过十小时,下班回到冷清的小公寓,起码喝两罐啤酒才能松弛下来,宝贵的时间与精力就这样为生活贱卖出去,谁也没有伸过救援之手。

    老母一边问她要一边讽刺她没有办法,甚至对牢她的设计图讪笑;“你还在做这个呀!”

    做到第三年,外头已经有人不住来挖角,她的天分终于被承认。

    即使在那个时候,她的收费仍然比别的行家便宜,又被他们挪揄:“入行比谁都久,却永远是配角,担不起花旦。”

    周琦仍然默默干,装作什么都听不到。

    上个月,有记者访问她,居然问出“周小姐你的事业好象一帆风顺请讲一讲心得”,周琦忍不住茫然苦笑。

    她乐意让旁人觉得她一帆风顺。

    何必公布苦经?

    本来习惯喝大量黑咖啡的她此刻要改变作风了,她改喝牛奶。

    香、可口、营养,但是没有提神作用,她想睡。

    周琦苦笑,这下子可糟了,她一向有铁打的称号,将来恐怕会变豆腐渣。

    婴儿会给她生命带来天翻地覆的变化。

    她捧着牛奶杯子沉思。

    把一切苦工都交给保姆是最超脱的做法,但如果这样潇洒,还不如不生的好,决定在她,没有人会逼她。

    小小软弱身体,全靠父母呵护,只会哭泣,不会抬头不会转侧,家里突然添多这一号人物,能够适应吗,会不会后悔?

    周琦开手托住头。

    到头来在她坟前默哀的,也不过只得这个孩子罢了。

    人生在世要多寂寞就多寂寞,有个孩子,至少可以尽心尽意的爱他,毫无保留,尽她所能,周琦矛盾地站在客厅中央。

    身后有温柔的声音问:“怎么起来了,不休息吗?”

    周琦知道男友经已醒来,轻轻地说:“世事真多变化。”

    “不然多闷。”

    “是变好还是变坏。”

    男友笑,“以我同你此刻的条件,大抵可以应付一个幼婴,你说是好是坏?”

    周琦困惑地问:“他会快乐吗?”

    “肯定会。”

    “我们不能看他到老。”

    “没有父母可以!幸亏如此。”

    “我是否想得太多?”

    “在这种时刻,自然会思潮迭起,没有人会怪你。”

    周琦坐下来,“对了,我有没有同你说,律师又发现一家抄袭我们设计的工厂?几乎一模一样。”

    “那多好,那是对你最大的致敬。”

    “你别说,有人一边抄我一边骂我。”

    “别去理他,那人不过自打嘴巴。”

    “什么人都有。”周琦苦笑。

    “也许是为着生活。”

    “是,于是诲淫诲盗,无所不至了。”

    “被抄袭模仿是身分象征。”

    “你几时学会安慰人?”

    “结婚后我还会展露其它秘密才华,使你受用不尽。”

    周琦笑出来。

    周琦此刻的设计还有冒牌货,连招贴都做得一模一样。连她自己都觉得骄傲。

    初出道,她多次被讥笑为效颦者,此刻连最最最最白鸽眼的前辈,见了她,都会挤出一丝笑,欠欠身,说声“大明星好吗”,这一点,说明了她的地位。

    要谢谢那些冒牌货提高她身分。

    但抄得那么坏,冒得那么差,也使周琦生气。

    她忽然同男友说:“我第一份工作的写字楼在一座小山岗上,私家路上没有公共交通工具,乘计程车要四块五角,步行需时三十分钟,当时我的薪水是两千块,我选择步行,那是一个冬季,天天迎着西北风上,因为年轻,不觉得辛苦,睡醒第二天又来了。”

    男友不出声。

    周琦需要的不过是双好耳朵。她说下去:“连我都以为我完了,这是有野心无才能者典型的结局。”

    “过去事不要再想。”

    “今朝想得特别多,平时已经浑忘那一切。”

    “你需要一个假期。”

    “也许怀孕是最佳假期。”

    男友忽然说:“三年多了,你还没听过我的身世吧?”

    周琦吓一跳;“苦不苦?”

    “苦,苦到绝点,不苦怎么叫身世。”

    “我不要听,老套,不外是父母兄嫂都刻薄你,给果靠奋斗加奇遇,成为现在的你。”

    “这不也是你的身世吗?”

    周琦一怔,笑起来。

    “谁没有这样的身世,”他打一个呵欠,伸个懒腰,“今天真不想工作。”

    “不如放一天假。”

    “有什么节目?”

    “上午你可以陪我去验血,下午问律师何时可以排期结婚。”

    “那真是难得的好节目!”

    “谁说不是,这年头的女人,谁还愿意结婚及生孩子。”

    值得庆幸的是他们还可以结婚。

    周琦能够想象同事们发觉她没上班的讶异表情,初一“月半”清明重阳,周琦从不休息,只有工作能够安慰她对生活的恐惧。

    第二天,她继续告假,开始发觉公司没有她一样运作,她用宝贵的时间去替婴儿添置衣物家私,那日黄昏,在咖啡店吃冰淇淋的时候,周琦还有新发现,那便是原来不工作,太阳照样会得下山。

    拨电话到公司问过,一起安然无恙。

    周琦大可以在幕后操作。

    终于上了岸了。

    又一个下午,她在家翻辞源替孩子找名字,先查王字旁,再看草花头。

    真没想到在家也绝对不闷,且有许多乐趣。

    又是另外一个转折点。

    周琦照着镜子,外表看不出任何创伤,内心疤痕累累。

    按一按心房,硬硬的、麻木,结了痂,已经没有知觉,不然不会生活至今。

    一个转变跟着另外一个转变,身不由主地去配合环境过日子,什么才是她的理想生活?

    耳畔响起母亲的话:“你还在画这种劳什子呀!”

    周琦微微地笑起来,慢慢坐倒在椅子上,用手掩着脸,很想痛哭一场,却找不到哭的原因,她不是不快乐的,即使在为生活挣扎得非常苦的时候,因为有理想,她也有乐趣。

    如今她专心待新生命来临。

    周琦又笑了起来。

    同居:

    念生想搬出来住,已经有一段时间,初出道,收入低,一个人租不起一间公寓,很想找人同住,最好也是白领女,开销一人一半。

    念生当然听过相处易,同住难这六个字。

    不过她与父母弟妹实在无法在一起住下去了,老的唠叨小的吵,她夹在当中,好似要窒息一般。

    每一通电话打进来,老母总是挨挨蹭蹭去听是什么人找念生,说真了,母亲其实不怎么老,五十多一点点,许多女人在这种年纪还十分风骚,但她却似小老太太,动作言语均开始猥琐。

    口头禅是“不要白便宜给人”、“找个有经济基础的人可以帮帮弟妹”、“有适合的人要立刻缠住”……许都是金玉良言,经验之谈,但念生却听不进去。

    当母亲开始翻她抽屉与手袋的时候,念生觉得走投无路,开始找房子。

    经过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介绍,念生知道一位空中小姐找女生同住。

    念生决定应征,听讲一个月只需负担三数千元。

    她拿到电话号码先拨上去,“我由罗彼得介绍来看房子。”

    那位小姐有懒洋洋的声音,“明天下午五点你有空吗?上来谈谈。”

    念生马上答应下来。

    公寓在一个中等住宅区,密密麻麻私人屋邨其中一个单位,全无个性,念生倒无所谓,她能力有限,不宜要求太多。

    因地下铁路就在附近,念生很准时到,照着地址找上去。

    环境还过得去,比念生父母家那区整洁得多。

    念生有点茫然,她是逼不得已才搬出来的,她是多么希望父母与她可以交通、多对她讲几句体己话,多表露一点温情与关怀。

    念生吁出一口气,伸手出去按铃。

    黄昏,光线黝暗,半晌有人来开门。

    “我是曾念生,来租房子,由罗彼得介绍。”

    “呵,对,请进来。”

    门打开来,新粉刷的小公寓,十分干净,念生先有三分欢喜,念生打量房东,她是个长发娇慵女郎,披着睡袍。

    “房间在这边。”

    门角放着行李,她像是随时要飞走的样子。

    那是一间小小房间,窗子有一半对牢山,念生欢喜,“租多少?”

    “三千五,其余帐单对分。”

    “价钱十分公道,我租下来。”念生马上下决定。

    “我明天出门,你方便的话,付一付按金,我把钥匙给你。”

    太爽快了,念生喜欢这个女孩子。

    她叫童安娜,念生的支票抬头写这个名字。

    “我什么时候搬来?”念生问。

    安娜耸耸肩,“随时随地,钥匙已交给你。”

    念生点点头。

    回到家,看见父亲仍然霸占唯一的饭桌在做马经功课,密密麻麻写小字注解,用红笔及尺划了又划,他努力这种徒劳无功的无聊玩艺足有十多廿年,念生觉得她已看够。

    好歹出去闯闯。

    她告诉母亲要搬走了。

    曾太太张大嘴:“我把你养得这么大——”她哭了,她在这个家里兜兜转转,张罗三餐一宿,一晃眼已到了这年头,一生经已消耗殆尽。

    她想过了,以后唯一的光彩,将来自女儿,男孩子们要得到念生,首得先上门来巴结未来岳父岳母,糖果、礼物,那是一定的,还有,带他们出去看戏,吃馆子……然后,女婿是半子,经济上也许还会帮他们忙。

    没想到念生意要坚持搬出去。

    这一走就什么都完了。

    她痛骂念生。

    念生看到弟妹们仇视的目光,吃力地说:“我仍会拿家用回来……”

    念生一直有履行这个承诺,倒是弟妹,后来也一个个出去了,去得更远更高,完完全全丢弃这个家,不过这已是后话,不在这个故事的范围里。

    念生只带了几件衣服便出来,行李又放在写字楼一角,待下班,使可以搬到新家。

    趁午饭时间,她到附近的家具店去买了简单的折床及台凳,命人送去。

    念生在广告公司任职,十分拼命,虽无学历,上司却很尊重她的努力,念生知道,努力许是她唯一本钱,她没有背景,没有管理系硕士文凭,相貌资质也十分普通,不比别人勤力用功十倍八倍,实在无法冒出头来。

    下班已是六点多,用锁匙开了门,不见童安娜,怕已经飞到外埠去了,稍后,家具店的货物也已送到,念生安排一下,小房间已是个舒服的窝。

    公寓里,只得她一个人,十分静寂,念生冲了杯茶,和衣躺在床上,心境宁静。

    家人不知怎么想,也许他们觉得多点空间更好。

    既然出来了,很难回得去,好歹咬着牙关过,

    她有点累,侧着身子入睡。

    念生被细碎的音乐声吵醒,睁开眼,看看钟,晚上八点多,她不觉肚子饿,起床到客厅去探望,乐声自安娜房中传出。

    咦,她回来了,莫非飞机班次改期,抑或,她与人调换当更时间?

    念生不去骚扰她,如果安娜想打招呼,她会出来。

    淋一个浴,念生便睡了。

    半夜模模糊糊翻过几次身,不住的提醒自己,搬出来了,已经离开家了,从此以后,一切靠自己双手双脚,茫茫人生路上,不知几许荆棘,不知未来岁月,可能安然度过。

    第二天早上,她坐在厨房喝咖啡看早报,收拾干净杯碟才出门上班

    同事问她:“搬出来还好吗?”

    念生笑笑,“还不知道。”

    “多些自由总是好事。”

    “我还不晓得该怎样利用额外自由。”

    母亲从不钉她的功课,从不为她的前途打算,口头禅老是“你有得吃有得穿还时时不开心真是无理取闹……”最好子女们全无情绪问题。

    不过离开了家也就是离开了家,过去的事不用多提。

    下了班现在可以名正言顺闭上尊嘴不发一言,多好。

    独居有独居的好处。

    那天晚上,念生听见有喁喁细语自邻房传出。

    隐隐约约,是一男一女的声音。

    男:“我说过负责便负责,结婚好了。”

    念生既诧异又好笑,这好象是六七十年代电影里的台词,从何而来,由谁的嘴巴说出?

    女:“我不想仓促地结婚。”

    男:“反正已经搬出来同居,大家都知道我们的事。”

    女:“我们没有资格结婚,你我连固定职业都没有。”

    念生好奇,噫,女的不是童安娜。

    她很想把对白听下去,但是经过一天折腾,累得说不出话来,转一个身,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念生好想探头过去,看看邻房到底是谁,但是侧耳细听,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努力把好奇心按捺下去。

    那天下班回家,进门便看见安娜的行李放在门口。她连制服都还没除下,听见念生的脚步声,便探头出来。一脸笑容。

    “谢谢你把地方收拾得一尘不染,我很幸运,有个好同伴同住。”

    念生说:“你太客气了。”

    安娜刚回来?

    “我刚自伦敦回来,这回得好好休息一两日。”

    邻房没有人?

    “你一个人住了这几天,怕不怕静?”安娜笑问。

    念生一愕。

    “不,我不怕,你呢?”

    “我也从来不怕黑。”

    念生问:“你有没有开着收音机?”

    “我的收音机一向放在浴室。”

    那么,一定是隔壁人家传过来的声响。

    安娜斟两杯茶坐下来,“你有没有要好的男朋友?”

    念生摇摇头。

    “我的男朋友在伦敦,催我结婚好几次了——”

    正想介绍她的私生活,电话铃响起来,安娜连忙去接听,一说,就放不下话筒。

    她的房门敞开,念生经过时一看,只见很简单的一床一几,不禁会心微笑,安娜大概快要结婚,所以这里一切从简,

    果然,放下电话,安娜跟念生说:“催我结婚呢,但是我的心绪不安定——”电话铃又响了。

    安娜歉意地笑笑,赶出去听了,随即便淋浴更衣,打扮得花姿招展的出去应约。

    念生但愿她也有这样忙,被许多异性追求,拿不定主意跟哪一个才好。

    念生没有这样幸运,异性都把她当好兄弟看待。

    晚上,念生做了一碗面,在小客厅里边看电视边吃,享受宁静。这次,再清晰没有了,她听见安娜的房间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你毫无上进心,即懒、又凶,同你在一起,没有前途。”

    念生轻轻抬起头来,她不动声色放下碗,缓缓站起来,走到安娜房门口,推开,房间是空的,但适才的声音,明明白房里传出。

    念生仍然把门关上,回到座位,把电视节目看完了才上床睡觉。

    谁,谁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人走了,声音与故事仍然留下来?

    那一晚念生睡得非常好,安娜半夜回来,曾探头到她房间问:“要不要吃宵夜?”

    念生头也拾不起来,回答:“怕胖,不吃了,谢谢。”

    真好,两个女孩都大胆,绝不胡思乱想。

    第二天,念生提早一点下班,找到司阍,闲闲地问:“十五楼丙座,在我们搬进来之前,不知道谁住在那里?”

    司阍想一想,“不是董小姐吗?”

    “董小姐之前呢?”

    “董小姐住了一年多,之前,我还没来上工。”

    未必有这样巧,可是人家既然什么都不肯说,也就算了。

    那天念生本想与安娜详谈,偏偏她又要飞伦敦,见男朋友嘛,有机会不可放弃。

    临走之前,安娜与念生在厨房喝咖啡时说上几句。

    念生有意无意问:“你听不听到过这间公寓有怪声?”

    安娜笑了,“怪声?中学毕业以后我已学会不去听我不喜欢的声音。”

    念生讶异,真没想到外表时髦美艳的安娜有这样高的智能。

    她拍拍念生的肩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大家平安相处,不要多心,不必去理会任何声音。”

    安娜什么都没有说,念生已经明白一半。

    她喜欢这里房租便宜,负担得起,回到小小公寓,打开门,是她自己的天地,她可以伸长手脚,做自己爱做的事。

    奇怪,许久没有听见父母弟妹的声音,却一点也不觉得挂念。

    父母想必亦有同感。

    母亲最喜痴痴地问:“你中午吃什么,我真担心你没得吃,你有没有得吃?”

    可是当念生要求母亲帮她做便当的时候,又被母亲一口拒绝。

    那只不过是老人家的口头禅,其实她并不关心成年的女儿吃些什么。

    连上了年纪的人都那么虚伪,念生失望。

    弟妹此刻一定争着用她腾出来的空间吧。

    妹妹不止十次八次地说过:“霭然的姐夫愿意资助她去留学,”蔼然是她们的表妹,“蔼然每星期必定到姐夫家喝茶打牌,蔼然真幸运。”

    是,蔼然的姐夫比真父母真兄弟还强,所以引起不少人眼红,也希望姐姐去找一个好姐夫。

    念生只得对妹妹说,“你也是别人的姐姐,你争点气去成全你的弟弟吧。”

    念生不知道蔼然的好姐夫有没有稍微照顾一下自家的弟妹,抑或,他只是一面倒,努力做一个姐夫。

    一搬出来,使少了这层为父母找好女婿为弟妹找好姐夫的压力,她甚至无需为自己找好丈夫,念生只需要做好她的工作

    也许,家人的苛求才是最可怕的声音。

    安娜晚上出门去,整间公寓只剩下念生一个人。

    两位女同事上来探她。

    小坐一会儿,谈得很投机。

    “有个自己的窝真是第一步。”

    “一个人住又太静,最好与人合住。”

    “主要是租金太贵,有人分担比较合理。”

    “那里去找念生这样好的同住。”

    念生心念一动,“喂,我招租的话,你们来不来住?”安娜也许快结婚了,念生想把公寓自她手上顶下分租。

    “喂,”女同事大喜,“是不是真话?”

    “不过,这间公寓有怪声音。”

    女同事大笑,“什么声音怪得过老板那把声音?”

    念生也笑。

    “唉,有时做梦都讨厌她那种吼吼吼乱吼的声音。”

    “听说此人即将被调。”

    “别谈她,说我们的事为正经,这里只得两间房,我们岂非要抽签?”

    “客厅不需要这么大,”念生说:“窗户这边还可以间多一间。”

    “哗,那我们可以共进退共出入,多好。”

    念生兴奋地说:“还可以合用一个钟点女工,回来一切家务妥妥贴贴,不必操心。”

    “太好了!”

    念生忽觉不对,“我并非诱你们离家出走。”

    有人搔搔头皮,“不知恁地,人一长大,家就变得鸡肋一样,不知是否我们天性凉薄。

    “肯定是,小时候容易满足,三餐一宿,洗不洗澡都没关系,一到十五六性子就野,贪念也大,一天到晚幼稚地与人比较,常嫌父母老土,唉,一报还一报,说不定将来我们的孩子就那样对我们。”

    “我才不要孩子。”

    “越是说这样话的人,越会生养,哈哈哈哈哈。”

    念生说:“我只想争取多一点自由。”但是母亲不明白为什么由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女儿会决绝地要离开她。

    人大了总要离开家。

    “有些女儿婚后把女婿也往家里带。”

    “人家父母有容乃大,爱屋及乌,不比我,”念生叹口气,“家母对家父的无能失望,希望女儿为她争气,要我替她找一个英明神武的女婿。”

    女同事笑,“一定要威风凛凛的女婿?聪明能干的女儿不行?”

    念生深知母亲的旧思想转不过来,在她心目中,最值得骄傲的女子,乃是嫁得好的女子,而嫁得好,不过是四肢不动,但衣食无忧。

    这种标准在今日说出来吓坏人。

    念生深知做工的女人是痛苦的女人,但是,没有工做的女人是更痛苦的女人。

    做工的女人为生活付出的是劳力,不做工的女人为生活付出的是自尊。

    两者之间哪一样比较重要,真是见仁见智。

    就在这个当儿,念生忽然侧起头

    同事们静下来,隔一会儿其中一位站起来,走进浴室,半晌出来,手中拿着一只收音机,笑道:“你忘了关这只闹钟收音机。”

    是吗,就那么简单?

    同事们走后,念生犹自为家人感慨不已。

    父母亲也为家庭尽了力,爸从来未试过失业,妈妈也从未试过不煮饭,但不知恁地,仍然不够好,仍然追不上社会标准。

    父母与子女均怪对方不够体贴了解。

    念生靠床上看小说。

    悠悠然,她又听到广播剧似的对白。

    这次,是一个年纪较老的女子:“山穷水尽思回头?这个家可养不活你。”

    另一个较年轻的女子分明是她的女儿,央求道:“我养下孩子马上走。”

    “你去求你父亲,他让你住才算数。”

    念生放下小说。

    女儿太不争气,母亲也太过残忍,到了这种关头,都是自家骨肉,还弄什么手段,争什么闲气。

    奇怪,念生已经不去追究声音来源,听惯了,就似听长篇广播剧似听下去。

    就让那些声音与她同住吧。

    只听得那年轻女子哀哀痛哭。

    “你爸失业,你弟尚未毕业,只靠你兄每月拿些少家用来,你缘何百上加斤?”

    呵这一家人,像所有家庭一样,未能同舟共济。

    老一脱父母生得密,对于女并无太多怜悯之心,念生的女同学结了婚,养下个女儿,拿着小小的汗衫给念生看,泪盈于睫地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怪她,一定原谅她,从这么小养大,由我把她带到这个孤苦寂寥的世界上来,母女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解决的问题?找不到好丈夫,至少还有好妈妈,找不到好丈夫,更加需要好妈妈,怎么可以落井下石。”

    但许多老一脱的母亲不会这么想。

    哭声渐渐远去,念生渐渐如梦。

    一边牵记着那个年轻女子,后来她怎么样,后来她有无养下那个孩子,有没行再一次站起来?

    连亲生母亲都以为她此生已完,别人会怎么想,亲友一定勤加白眼践踏,她可能翻身?

    新一代女性真的学了乖,即使搬出来,也是几个女孩子一起住,绝不轻易与人同居。

    接着两天,念生一下班便回到公寓休息。

    一个人乐也悠悠,有点牵挂安娜,希望她回来一共说说笑笑。

    念生已经对小公寓熟悉了。

    关掉灯,总有不知来源的声音。

    念生听得出对白与对白之间往往隔着几年空间。

    那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却仍然是主角。这次有人劝她:“不要想不切实际的事,找个归宿是正经。”象是她妯娌。

    她说:“我相信女性终久还需靠自己一双手。”

    念生觉得安慰,这么肯争气,她会爬起来。

    “有个家才靠得住,他不看你的面子,也看孩子面子。”

    “成日价看别人面色做人,多么难受。”

    “哼,你现在不难受?”

    “我会熬出头的,此刻手上那盘小生意已有起色。”

    “祝你幸运。”语气相当讽刺。

    “前日见到家母。”

    “啊,她好吗?”

    “现在只得我一个人负责她的生活费用呢。”

    “既往不咎?”对方有点惊奇。

    “我有弟有兄。她从来毋须看好我,总拿我来出气,总是为难我:童年时整个月不让我洗头发,一切都历历在目,她的家,有她的法令,子女在她的屋檐下吃点冷饭菜汁,要绝对驯服……”

    这话使念生跃起床来,天,难道天下有那么多不讲理的母亲?

    想到自己也有一日要成为母亲,真是心惊胆战。

    她醒了。

    那日下班,安娜正等她。

    先赠她自伦敦带回来的小礼物,然后吞吞吐吐怪不好意思地说:“我决定结婚了”。

    念生笑开了怀,“那多好!”

    “婚后到伦敦长住,顺便弄张护照,”安娜停一停,“这间公寓——”

    “没有关系,”念生爽快地说:“我租下来,我有两个同事会搬进来与我分担开销。”

    安娜放心,“那太好了。”

    念生笑说:“恭喜你,安娜。”

    安娜到这个时候才说:“这间公寓,租金要比外头便宜一半。”

    “我知道,我就是喜欢这个。”

    安娜又问:“你知道为什么?”

    念生笑笑,“因为有些古怪声音与我们同居。”

    安娜也笑,“你早知道了。”

    念生点点头。

    “那是前头住客留下来的吧。”安娜说:“我把整间公寓当一架巨型留声机器,说不定将来下一任住客也会听到我们的生活片断。”

    念生失笑,“找的生活一片空白,没有人会听到什么。”

    安娜设:“我们的确比上代少却许多抱怨。”

    “一切由自己选择,怨谁?”

    安娜问:“你不想追究声音来源?”

    念生笑,“也许那就是我们的心声,彷徨矛盾幽怨无奈,永远在歧途上。”

    “说得真好。”

    安娜过一个星期就搬走了。

    念生居然做了房东,把公寓略加装修,便租给两位女同事。

    小小地方虽然住了三个女孩子,假期却很少全体在家,一点也不觉得挤逼。

    念生问她们:“有没有听到怪声?”

    她俩异口同声:“什么怪声?”

    “一个少妇以对话方式向我们道出她的前半生。”

    “念生,你说些什么!?”

    “你是说电台的广播剧?”

    念生扬扬手:“算了算了,别再提了。”

    “每晚都累得呼呼入睡,哪里听得见什么异声,连闹钟都差点听不见。”

    只有念生比较心静,便想,或许那位女子已经翻了身,走上一条平坦的道路。

    那一夜,念生听见有人轻轻说:“一切最坏的已经过去,原来生活得更好,便是最佳报复。”

    念生跳起来,是晚,她忘记拉拢窗帘,发觉邻居单位有人还没睡,正在交谈,朦胧听到的对话,便自那处传来。念生隐约看见对面客厅里也是两名女子,莫非也像她们那样,合资租屋同居。

    念生不去想那么多,明天一早还要起来上班,转个侧,再度入睡。

    兄妹:

    卜求真是一个身份特殊的记者。

    她年轻、有朝气、肯做、不计报酬,求知欲强。

    她不追普通新闻,她好做专题。

    老总给她一个篇幅,她找到好题材,便写上三两百,没有适当题材,便一直休息。

    幸亏宇宙日报是文艺气氛特强的一份报纸,老板本身也是文化人,否则,如何肯雇用卜求真那样的记者。

    小卜并没有让老总失望,她文笔细腻,题材特别,观察入微,令读者们拍案叫绝,她的专栏增加报纸声誉,不到一年,已成为他报挖角的对象。

    求真身边有点资产,有能力的母亲爱她,供她读完大学之后还送了一层小公寓给她栖身,令她有资格做自己爱做的事。

    这一天,其实是很平常的一天,唯一比较特别之处,是山顶大雾。

    求真到山顶医院去探访女同事。

    张幸子动了一次手术,正在复原中,心情不是十分好。

    求真带了两本小说给她。

    幸子转过苍白的面孔来,“是畅销书吗,我不看非畅销书。”

    求真笑笑坐床边,“口味为何庸俗?”

    “多人看过说好的小说才会畅销,我为何要冒险浪资金钱时间去读冷门小说?”

    这是一般消费者心情,所以红者愈红。

    求真问:“伤口痛吗?”

    “痛得要死,”文人到底是文人,“病得全世界只余痛的感觉,没有人生乐趣。”

    求真叹口气,她也是文人,“会过去的,什么都会过去,再痛苦的创伤也会过去。”

    “求真,我从此不能生儿育女,失去做母亲的资格。”

    “算了,幸子,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还不是一样,许只有更好,我随时可以陪你到孤儿院去助养十个八个不幸的孩子。”

    幸子抬起头看牢天花板,“他们会到我坟上默哀吗?”

    求真嗤一声笑出来,“恁地看不开,真是个红尘痴人,你一年又有几次到令堂墓前致敬?”

    张幸子一震,似想穿了。

    “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

    “求真,谢谢你。”

    求真离开病房欲回报馆。

    她看到门外一对少年男女。

    男的约廿多岁,粗眉大眼,女的只得十七八,却秀丽可人。

    男的坐在轮椅中,一条腿打着石膏,赤着右边肩膊,自颈背至腋下,有一条长长血红疤痕,打横一针针黑色线脚,把撕裂的肌肉硬缝在一起。

    求真一看就知道这是一条刀疤,有人用牛肉刀之类的利器狠狠斫了他几刀。谁,谁这么狠心,要置他于死地?

    一定是仇家。

    求真的职业病发了。

    她停下脚步,躲在一角,静静窥看窃听。

    只听得那少男说:“走!我不要再见你。”

    那少女把住轮椅不放,“哥哥,哥哥——”

    原来是兄妹,可是眉梢眼角并无相似。

    少女哀告:“你不要再闯祸了,这次拣回一条命,下次不一定幸运。”

    这时看护出来责备道:“你怎么到处乱走?快回病房去,还有,你,探病时间已过。”

    那少年犹自向妹妹吼:“从此我同你没有关系,你不必再来。”

    他的轮椅很快被看护推出视线之外。

    求真看完热闹本来想离开,少女那双手吸引了她。

    那时一双十指尖尖宛如玉葱般的手。

    求真看看自己的大手,不由得自惭形秽,她的手背全是青筋,指节大,说得好听些,是典型艺术家手,讲的直接点,便是一双难看的手。

    求真坐到女孩身边。

    专业记者的目光如炬,一眼关七,打量少女。

    少女穿着帆布鞋,拿着帆布袋,白衬衫,蓝色长裙,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也正是时下一般少女打扮。

    这一身简单的衣饰价值亦可由一百元至一万元不等,照求真的估价,少女穿的是百元那种。

    为什么?因为她兄弟住的是三等病房。

    她的直发乌亮润泽,光可鉴人。

    上帝有时候真偏心,要给一个人好处,什么都给,自顶至踵,毫不保留。

    少女便是蒙上帝恩宠的可人儿:皮肤、五官、体型,无一不美。

    求真当然也见过比较不幸的人,灵魂**命运,都粗粗糙糙得得过且过。

    求真站起来,这次真的要走了,医院里一股消毒药水味道有窒息感。

    可是少女叫住她:“这位姐姐——”声音悦耳温婉。

    奇怪,玉女似的她竟有个杀胚似的兄弟。

    “请问卫生间在何处?”

    求真这才发觉她的粤语带着许多沪音,于是不动声色,“请跟我来。”

    求真好奇了,是新移民呢,不知这对小兄妹背后有个什么样的故事,值得写吗?

    很多人已经写过此类题材,但是换一个角度……

    正在思量,少女已要离开,求真连忙叫住她:“小姐,你忘了拿外套。”

    “呵,谢谢,谢谢。”

    求真连忙打蛇随棍上,“你也来探病?刚才那个,是你兄弟?”

    少女泪盈于睫,点点头。

    两个女孩子一起走到医院门口。大门口只停着一辆计程车,求真便说:“让我送你一程。”

    那少女并没有客套,便坐上同一部计程车。

    车子朝山下驶去,约需十五分钟时间。

    求真用沪语问:“刚自上海来?”

    少女惊喜地抬起头,“有一年多了,你呢?”

    “我是老香港,家母是上海人,我们五十年代便到此定居,”求真笑,“生活还习惯吗?”

    少女感慨万千,“不习惯也得习惯。”

    求真自然知道个中滋味,同情地说:“这是我的卡片,贵姓?”

    “我叫盛丰。”少女接过卡片。

    “我们可以说是半个同乡,有什么事,拨个电话来谈谈。”

    少女笑了,“谢谢你,卜小姐。”

    怎么样形容那个微笑呢?

    下午,卜求真伏在办公桌上写:好似一朵淡淡的芙蓉花缓缓展开花瓣,透出芬芳一样……

    形容虽俗,却没有更贴切的了。

    老总过来问,“有什么好故事?”

    求真抬起头来,“一对新移民兄妹,在大都会挣扎求存,哥哥堕落了,妹妹洁身自爱,好比污泥中一朵莲花。”

    老总皱皱眉头,“会不会太老套?”

    求真苦笑,“稍微露一丝温情出来,便是土土土。”

    “你不是不知道今日读者的要求。”

    “可怕。”

    “是呀,找生活是越来越艰难了。”老总挪揄。

    “您老的感慨已是老生常谈,陈腔滥调。”

    “如能配合照片最好。”

    “许多人不愿亮相。”

    “看看能否说服他们。”

    正如老总所说,故事比较老套,求真亦无心逼切地追下去。

    可是有时记者不追故事,故事会追记者。

    过了两日,求真在报馆接到一通电话。

    对方用轻懦懦的沪语问:

    “请问卜求真小姐在不在?”

    求真马上知道这是谁,她连忙问;“是盛小姐吗?”

    “没有打搅你吧?”

    “我正空闲,你如有话说,不如一齐喝杯咖啡。”

    她俩约好在报馆附近的一间茶餐厅见面。

    下午三时许,糕饼刚出炉,香闻十里。

    盛小姐坐在记者对面。

    “你讲过的,卜小姐,如果我有话要说……”

    “你尽管说好了。”

    那漂亮的少女坐在那里,又不如道如何开口。

    求真笑笑,指引她:“令兄出了院没有?”

    “出院了。”她有点安慰,“幸亏无恙。”

    “千万不要有下一次。”

    盛丰低下头。

    求真十分同情她,“同这样一个兄弟一起生活,实在不容易吧?”

    盛丰抬起头来,“不,不——”

    “他误交损友了,”求真感慨,“你不必替他辩白。”

    盛丰睁圆大眼睛看着卜求真。

    “这样下去,你势必受他影响。”

    盛丰不语,低头喝咖啡。

    “在本市生活,也真不容易,”求真感喟,“物价已经很高很高了,什么都贵,薪水仍然偏低,只得节省,可是一节俭,全身上下便寒酸起来。”

    盛曼低头聆听。

    “你们此刻环境如何?”

    过半晌盛丰才说:“还过得去。”

    “有困难大可找我商量。”

    “卜小姐,你真是个善心人。”

    “过奖了。”

    盛丰站起来,“我有点事,我先走一步。”

    求真诧异,她不是有话要说吗?

    盛丰握着求真的手,“我们再联络。”

    噫,怎么搞的,雷声大,雨点小,明明为说话而来,却一句话也没说而去。

    也许临场退缩,难以启齿,下次熟络了一定会得倾诉心事。

    求真只得目送她离去。

    这时,高背座位后边传来嗤一声冷笑。

    这又是谁?

    求真听得轻轻一声“女张飞”。

    她不怒反笑,声音太热悉了,“小郭先生。”

    后边座位那个客人转过头来,可不就是她的朋友私家侦探小郭。

    “你怎么在这里?”求真惊喜地问。

    “报馆同事说你在这里喝茶。”

    “你有事找我?”求真问。

    “我路过。”

    “可听到我与那位盛小姐对白?”

    “所以才取笑你呀,你根本没给人家说话的机会。”

    求真一怔,这倒是真的,是她冒失了。

    小郭先生说下去,“身为记者,要多听少说,你怎么净说不听?”

    求真说,“我想与她熟络了好缓和气氛呀。”

    小郭笑,“说得也是,可惜已经失去听故事得好机会。”

    求真不服气,“她会再来。”

    小郭问,“凭什么?”

    求真笑,“我们是同乡。”

    小郭也笑,他过来坐在求真对面,“同你赌一百元她不会再来。”

    求真说,“你一定输,”随即忍不住问:“何以见得?”

    “这是一种直觉。”

    “小郭先生,做私家侦探与记者,靠的均是直觉”

    “看谁的直觉胜利。”

    求真不相信小郭会有那样的闲情逸致,所以狐疑。

    果然,他同求真说:“有没有空。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求真马上答应下来。

    小郭的小小老爷车就停在门口,轰隆轰隆地开出去,不比本市著名的电车快很多。

    他们到了一个工厂区,那一带大厦的楼下统统是修车厂,传出烦躁的金属敲打声,以及烧焊气味。

    求真纳罕: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

    小郭向其中一间修车工场走近,立刻有工人出来招呼。

    求真忽然醒悟,小郭先生是老爷车主人,自然时常要与这种小型车厂打交道,没有什么奇怪的,来的次数多了,自然与修车工人打成一片。

    等到求真再停晴一看,又呆住了。

    迎出来与小郭先生打招呼的修车工人身段精壮,粗眉大眼,似曾相识,他正背着求真,一件破而脏的棉纱背心下是一条触目惊心的疤痕。

    求真绝对认得那条伤疤,它象一条巨大的蜈蚣似爬在那年轻人的背上。

    这年轻人是盛小姐的兄弟。

    又见他擦一擦额上的汗,前去与小郭先生攀谈。

    奇奇奇,求真在心中喊,此刻的他,一点都不象个坏青年。

    求真张大的嘴合不拢来。

    盛丰的哥哥是个修车工人,一个靠劳力堂堂正正换取酬劳的好青年。

    求真搔头皮,这是怎么回事?

    半晌,他俩交谈完毕,小郭仍向求真走来。

    他朝她笑笑。

    “小郭先生”求真心胸中有十万个为什么。

    “小姐,好的记者用双眼,不是用嘴巴。”

    求真顾不得尊严,“那年轻人是谁?”

    “他叫盛伟,是那位漂亮的盛小姐的哥哥。”

    果然!

    “我到这里来修车的次数多了,因而认识了盛伟,他是一个不怕吃苦的好青年。”

    求真说:“是吗,那么,他背脊那条伤疤从何而来?”

    “卜小姐,你且放弃主观,好好的想一想。”

    求真想了许久,“他不幸同人结怨?”

    “不错,确有人结下下仇家,但不是盛伟。”

    求真想半天,忽然灵光一闪,她看着小郭,真正惊讶了,“盛丰?”

    小郭微笑,颔首,“卜小姐,你终于明白了。”

    “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是因为她美丽纯洁的外表欺骗了你?”

    “盛丰是一个天使那样的少女!”

    小郭先生笑了,这次,求真也觉得她自己可笑,一个人的外表算是什么?

    小郭问她:“现在,你的结论是什么?”

    求真大奇,小郭先生象是在测验她对推理的常识,于是她娓娓道来;“两兄妹自内地到人生地疏的大都会找生活,相依为命,妹妹不幸结下仇家,哥哥为着保护她,不幸受伤——慢着,那妹妹何来那么凶狠的仇家?”

    小郭似笑非笑地看看求真,“你对那位盛小姐,还是太宽厚了。”

    求真用手托着下巴。

    “今天晚上,我会带你到一个地方去,解答你的疑窦。”

    “好,不见不散。”

    求真且先回到报馆去。

    她在办公桌上摊开白纸,一直写:一加一等于二,一加一等于三?真相永远比猜想复杂。

    老总问:“什么事,”

    “一个好的记者,要用眼睛要用耳朵。”

    老总答:“那当然,最坏的记者,才嘴巴夸啦啦。”

    求真汗颜。

    “故事写成怎么样啦?”

    尚无头绪。”

    “常写常有,切莫走火入魔,以为好作品永不面世。”

    “是是是。”

    “一个月至少交一篇特稿上来。”

    “是是是。”不是没有压力的。

    晚上,求真打扮定当,等小郭来接她。

    本来很松弛的一个人,等等却紧张起来,等这回事本身是有压力的,故此聪明的女性在约会时喜欢叫男性等,让他们知道得来不易,不过她们除却聪明,最好还得长得美丽,否则谁等。

    小郭先生并没有叫她久等。

    但敏感的求真已经有点食不下咽。“先去吃点东西吧。”

    “喂,吃不吃没问题,小郭先生。你到底要带我去看什么西洋镜?”

    小郭看一看手表,“时间还没有到,好戏尚未上场。”

    求真为之气给,“小郭先生,你为人机智聪明,优点甚多,可惜患上职业病,变得神神秘秘,吞吞吐吐,难怪到今日还找不到女伴。”

    没想到这句话正中小郭要害,他低头不语,黯然神伤。

    求真连忙说:“对不起,我是无意的,”又懊恼,“我知道我这张嘴会害我一生。”

    小郭又笑了,

    他拍拍肩膀安慰她。

    过了九点才出门,老爷车轰隆矗隆,差不多双倍时间才到达目的地。

    那是著名的红灯区。

    豪华大型夜总会如皇宫一般,车如流水。

    求真心里暗呼不妙,看向小郭先生。小郭先生无奈地朝求真点点头。

    求真右手拍向车门,叭地一声。

    盛小姐在这种地方出没?

    卜求真掉了眼镜,她还认为她是玉女。

    求真尚怀有一线希望,“是被逼的吧?”

    小郭先生象是听到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样,咧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来,求真知道她又犯了不可饶恕的幼稚病。

    “是,”小郭说:“为她个人的虚荣心所逼,”他叹口气,“谁会怪她呢,象她那样标致的女子,为什么晚上要睡在车房后边,白天去做清洁工作?”

    求真同小郭先生走进夜总会去。

    那地方象装修成琉璃宫似的极乐世界,令人沉醉的轻音乐不断演奏,醇酒,美人,同外边现实中的劳碌、辛苦象是一点关系也无。

    小郭先生同领班小姐很熟,他们坐下来,获得适当的招待。

    不到一会儿,一个穿金色公主型晚礼服的女孩子洋洋潇潇地走近,看到求真,一呆,求真看到她,虽在意料中,也忍不住一呆。

    那正是盛小姐。

    她那张盛妆的脸好比一只洋娃娃,眉毛太粗太黑,粉太白,唇太红,此刻的她比不上白天素脸十分一好看,但依稀看却仍是个美人。

    盛小姐笑笑,“你俩怎么走到一块了?”

    她熟练地操起酒杯,喝一口放下。

    原来在大都会堕落的真是妹妹,不是哥哥。

    只听得小郭说:“你哥哥叫你回去。”

    盛小姐摇摇头。

    小郭叹口气,“你不是不想回头的,不然你不会去找卜小姐。”

    盛小姐看一看求真,气馁,轻轻说:“在这样一个大城市,除出我自己,没有人可以帮到我。”她停一停,“原来我想借卜小姐的双耳一用,后来发觉她把我想得那样好,不忍心破坏她对我的印象。”她仰起脸笑了。

    求真不出声。

    过一会儿她问盛丰:“令兄是怎么受的伤?”

    “是误会,他在夜总会门口与我拉拉扯扯——”

    小郭先生打断她,“总之是因你的缘故。”

    “我同他说过,我不回去。”

    “他答应过父母照顾你。”

    “他自顾不瑕,我已经申请父母下来,这上下已可批准,我最近在找房子搬。”

    胸有成竹,一派悠然,卜求真在该刹那决定把这故事写出来。

    “可是你同计九那样的人来往。”小郭非常不满。

    只见盛丰笑笑,“计九保护我,照顾我,给我荫蔽,我感恩图报,理所当然。”

    小郭叹气,“夫复何言。”

    “多谢你关心我,还有你,卜小姐,谢谢你们。可是长贫难顾,我总得自己想办法。”

    求真不语。

    “请转告家兄,我的事,不用你管,他若不想再吃苦,大可找我,家里有一个牺牲者已经足够。”

    小郭不出声。

    盛小姐站起来,“我要去坐台子了。”

    求真只得目送她离去。

    她又不是她妹妹,即使是,她也无法满足她供养她。

    小郭先生说:“这便是事情的真相。”

    求真问:“盛伟是你的委托人?”

    小郭点点头,“她妹子失踪,叫我替他寻找。”

    “你怎么向他交差?”

    “人各有志。”

    “兄妹是好人家出身的吧?”

    “过去的事,谈来作什么。”

    过一会儿,求真问:“她快乐吗?”

    小郭瞪她一眼,“你快乐吗?”

    求真答:“我并非不快乐。”

    “人家也当然有乐趣,一个人,只能在该时该地做对他最有益的事,毋须任何解释,也不必求人同情,更不用妄想得人认同。”

    求真说,“我明白。”

    “有头发,啥人想做癞痢,”小郭深深太息,“我们走吧。”

    求真与小郭先生离开豪华夜总会。

    求真没有回家,她直接到报馆去,伏在写字抬上,振笔直书,一直写到凌晨。

    老总过来,给她一杯热茶,“好故事?”

    “好故事。”一开始便刀光剑影,哥哥受伤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