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五月与十二月(1/2)

    父子:

    十号风球那一日,我回办公总署当班,做足十二小时,腰酸背痛之馀,还得把顺路之同事一一送回家中,马路上处处汪着了两尺深的水,弄得不好,车子便不能发动。

    我心中诅咒,早知这样,应该买一辆吉普车。

    好不容易把他们一个个全送回家,我打个呵欠,打算回家一眠不起,但是车子一转弯,只见大雨中冲出一个小孩,我几乎没魂飞魄散,连忙踏脚掣,可是天雨路滑,一时又煞不住,车子向前冲了十多尺,终于停下,那小孩跌倒在路边。

    我很肯定他是跌倒而不是被我撞倒的,但在这种情况下,于情于理我都应该下去看青。

    我开门下车去扶起那个孩子。他是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混身湿得像落汤鸡,膝头跌破了,正在流血呢,我扶起他问:「你没事吧?」

    他不答,倔强地看着我。

    他是个漂亮的小男孩。我一眼看到他脚上穿的KICKERS皮鞋,知道他是好人家孩子,因此益发诧异。

    「来,先上车,别在路边呆着,很危险的。」我拖不动他,他不肯上车。

    我说:「你不上车也可以,我就把你留在此地,现在没有交通工具,你想清楚吧。」

    他这才跟我上了车。

    我开动车子问:「你叫什么名字,住哪儿?」

    他不响。

    我说:「你不出声,我只好把你送到警局去。」

    他开口说:「我不回家。」

    「不回家?」我问:「不回家你打算上哪儿去?你是个孩子,当然该回家,就算跟父母吵架要离家出走,也该拣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今天十号风球,多么凄惨,你如果得了肺炎,那岂不是恐怖?」

    他虽然只是个孩子,听了这话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叫什么名字?」

    「莱斯李。」他说。

    「只有英文名字?」我问:「你是洋人?」

    「同学也都这么取笑我。」他气鼓鼓。

    「你中国话说得不错呀。」我笑。

    「可是我没有中文名字。」莱斯李说。

    「你想上什么地方?」我问。

    「你有没有家?他反问:「我能不能到你家去休息一会儿?你冰箱里有没有巧克力蛋糕?」

    我啼笑皆非,「莱斯李,我不能无端收留你,你想想,令尊令堂会以为我绑架你。」

    「让我到你家去,我在你家打电话叫他们来接我。」他与我开条件。

    我说:「不行,我疲倦得不得了,快要精神崩溃,没空跟你玩耍,我自己要回家洗脸睡觉。限你三分钟做决定,要不往警局,要不回家。」

    莱斯李考虑三分钟,他说:「石澳落阳道三号。」

    「哗,」我呻吟,「老兄,现在十号风球嗳,十号风球要我送你回石澳?你还是去我家吃巧克力蛋糕吧,叫他们来接你。」

    莱斯李白我一眼,「我原本就那么说,你又讲不好。」

    我怒说:「你再跟我抬杠,我就揍你。」

    车子平安到了家。

    我与莱斯李上楼,开了大门,他往里面一看,马上说:「唔,装修不错。」

    「快打电话给你父母,快。」我催他。

    他渴身湿漉漉的往我那张米色的掠皮沙发上坐下去,我尖叫起来。「你还是先洗澡吧!老天,快去洗干净了再说。」

    莱斯李一本正经的说:「我没有替换的衣服。」

    「你可以穿我的浴袍。」

    「穿过女人的衣裳是不会发财的。」他说。

    「莱期李,你需要的是一顿好打。」我说。

    我把毛巾与洛袍递给他,叫他去洗澡。

    我取得他家的电话后,拨过去,电话并不通,我心惊胆战,如果找不到他的父母,我岂不是要收留这个顽皮小子?

    电话终于接通了,我说:「你们不认识我,但是莱斯李在我手上。」

    那边接电话的人尖叫,我眼睛看着天花板。「不不不我不是绑票匪徒——」我抢着说。

    「你要多少钱?」一个男人问。

    「喂!」我发火,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一遍,「你们快点出来接他!」

    「是是,小姐贵姓?谢谢你小姐。」他总算听明白了。

    「我姓楣,倒楣的楣。」

    「我们误会了,实在抱歉。」

    「快点开车出来吧.少说废话,我累死了在这里。」我挂上电话。

    莱斯李洗完澡,披着我的睡袍出来,他是个英俊的小男孩。

    我白他一眼,「你父母现在带着赎金出门来了。」

    「我可不可以与你对分赎金?」他自蛋糕碟子中抬头问。

    「不可以,我决定独吞。」我进浴室。

    我几乎在浴缸中睡着。

    门铃震天般响起来,莱斯李推开浴室门问:「要不要开门?」

    我尖叫,「你怎么可以推开我浴室门?我在洗澡!」

    他说:「对不起。」退了出去。

    「把浴袍给我。」我说。

    「那我穿什么?」他抗议。

    门铃继续响,我没奈何,包着一块大毛巾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男人,五官像足莱斯李。

    「你是他爹?」我问。

    「是。」

    「请进来,桌上有蛋糕牛奶,令郎会得招呼你,我先去穿件衣裳。」我进房穿牛仔裤T恤。

    我出来的时候他们两父子仿佛已经谈判过了。

    我说:「莱斯李可以穿着我的浴袍走。」我取出工作证给他们看,「我不是坏人,我是政府新闻处工作人员,我才当更回来,你们快走,好让我休息。」

    「可是小姐——」

    「快走。」我拉开门。

    「谢谢你!小姐。」他拉起儿子,「我们走吧。」

    我关上门,打一个呵欠。

    那日过后,我忘了一大半。

    可是莱斯李父子俩没有忘记。莱斯李一直与我通电话,他很健谈,说话也有纹有路。

    他说:「那日我离家出走,父亲找不到我,母亲只好也回家来……」

    我问:「你父母不同住?」

    「他们分居有一年了。」莱斯李说:「但是因为那天的缘故,母亲有点回心转意,也想搬回来住。」

    「那岂不是好?」

    「可是父亲说:她搬进搬出,简直把家当旅馆,他不肯。

    「哦。」我耸耸肩。

    「我想周末来看你,行不行?」莱斯李说。

    「莱斯李,如果你想追求我,我劝你打消主意,我今年都廿八岁了。」

    「没关系,十年之后,你才三十八岁,那时我已经十九岁。」

    我大笑。

    星期六他独自上楼来按铃,手中捧一大堆东西。

    他说:「巧克力蛋糕还给你,花当利息,还有,这件是浴袍。」他把东西一古脑儿堆在我面前。

    我问:「你爸教你的?」

    「是。」他很坦白。

    我奇说:「咦,这件浴袍不是了,这件是新的。」

    「爸去买的。」莱斯李说。

    「谢谢。」我说。

    他说:「我买了电影票,我们看完武侠谐斗片去看占士邦。」

    我问:「看两场?」我瞪眼。

    「那我岂不是要整天陪着你?」

    「你如果不讨厌我,那有什么关系?」他摊摊手。

    「莱斯李,如果我那些男朋友们有你那么够风度够有趣,我早就嫁出去一百年了。」

    「要求不要太高,」他说:「没有人是十全十美的。」

    我白他一眼。

    我们开车找间小餐室去吃饭,莱斯李去借电话打,鬼鬼祟祟,没多久,当他父亲出现的时候,我明白了。

    我看他一眼,说:「请坐。」

    莱斯李说:「爸一会儿也去看电影。」

    「哦。」我说。

    「我希望你不反对。」他说。

    「我不反对。」我说。

    那家法国饭店很小,但是坐得很舒服,食物美味之极。

    我说:「莱斯李,你的膝头好了没有?」

    「好了,」他给我看,「那天你并没有替我敷药。」

    「那天我自己也很累。」我说。

    「好了,我不想与你吵。」莱斯李说。

    嘿!他不想与我吵,岂有此理。

    他父亲微笑。

    「你为什么离家出走?」我问莱斯李。

    「没有人的时候我才告诉你。」他说。

    「这里只有你父亲。」我说。

    莱斯李闭口不语。

    「你这个小大人。」我说。

    莱斯李说:「我在家中没有温暖,自然要出走。」

    「什么叫温暖?你晓得个屁。」我说。

    「要跟妈妈说话,妈妈不在,就是没有温暖。要跟爸爸说话,爸爸也不在,就是没有温暖。」

    我看他父亲一眼,不好意思涉及别人的家事,不便出声。

    莱斯李说:「就算他们两个人都在一起,谁也不说话,你说多闷。」

    他父亲说:「日子久了,自然没话好说。」

    莱斯李问:「那么爷爷奶奶他们活了七八十岁,怎么还有话说。」

    他父亲惘然。「我也不明白。」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一个女人走过来,手搭在莱斯李肩膀上,莱斯李回头一看,叫声「妈妈」。我倒抽一口冷气。

    那是个很漂亮的女人,穿着时髦的衣服,脸上化妆很明丽,只是有点凶悍性。

    她开口说话:「佣人说你们来了此地,心情好得很呀,又吃饭又看戏的。」

    我连忙站起来,我说:「我有事告退,你们三个人慢慢谈。

    我抓起手袋就走,逃难似的。百忙中觉得那位女士还在上上下下的打量我。

    我最怕吃不到羊肉一身骚的故事,况且我根本不喜欢吃羊肉,连那个意图也没有便已经一身骚,真是何苦来着。

    回到家中,一肚子的气,单身女人在这种时间最多感触,本来我真的想跟莱斯李去好好看两场电影,现在倒变了他们一家三日去热闹。

    结了婚,养下孩子,到底是有感情的,很容易死灰复燃,重收旧好。

    过几天,莱斯季打电话来。

    我问他,「电影好看吗?」

    「好看过鬼,那日爸爸与妈妈在餐厅中大打出手,幸亏你走得快,后来我一瞧情形不对,连忙脚底抹油,到底也没有你聪明。」

    我诧异:真有这样的夫妻,看外型都很撕文。

    「所以现在还得重新买票看电影,你去不去?

    「我不去了,谢谢,」我说:「我不想被人摔破头。」

    「那你是一辈子不看戏了?就是你跟我两人也不去?」

    我问:「你保证只你我两人?」

    「保证。」

    可是在戏院大堂,他父亲又出现了。

    我掉头就走,莱斯李拉住我。

    他说:「他是来道歉的,他不看戏。」

    我站住,非常紧张,「好,我接受你的道歉,你快走吧,瓜田李下,小心为上。」

    他苦笑,只好转身走。

    莱斯李看着他的背影摇头,他说:「可怜的男人,被女人折磨得不像人形。」

    我说:「你懂个屁。」

    那两部电影很好看,散场时莱斯李的父亲在戏院门口等他,接他回石澳。

    我当他是大麻疯,离得远远地招手。

    我至今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当他来找我的时候,我尚丈八金刚,摸不到头脑,对住电话直问:「谁?」

    「张振辉,莱斯李的父亲。」他得借用他儿子的名字。

    「有什么事吗?」我马上冷淡下来。

    「莱斯李生病,想见见你。」

    「我又不是医生。」我说。心中很牵挂,这小男孩子怪鬼灵精的,惹人喜欢。

    「他很想念你。」姓张的很简单地说。

    「我家还有巧克力蛋糕,你问他要不要吃?」

    隔一会儿他说:「我隔三十分锺送莱斯李到你家。」

    「他是什么病?」

    「一点点发寒热而已。」

    「我等你们。」

    莱斯李抱着玩具到我家来,张振辉放下他就走了。

    我问他:「你是否觉得寂寞?」

    他点点头,病得有点焦头烂额.可怜巴巴的,话也说不多。我放他在沙发上,开了电视,倒了橘子水出来,他已经抱着玩具睡着了。

    我取下他手中的遥控玩具车。

    这个苦恼的小大人,没有一点乐趣,父母吵个不停,把他的灵魂都吵散了。

    他醒来时静静的哭,我拍打他的肩膀。

    「不要悲伤,告诉我,你最希望的是什么,或者我可以帮你。」

    他呜咽的说:「我最希望爸妈像以前一样,好好的……」他埋在我怀里泣不成声。

    我点点头,「知道了。」我说。

    我劝他吃了点食物,替他洗个脸,问他要不要回家。

    「我不要回家,家里没有人。」

    我与张振辉通了个电话,把方才的对白告诉他知道,他作不得声。

    「为了孩子——」我说:「孩子是最无辜的,有谁会尽心尽意的照顾他?他想念他母亲。」

    张振辉说:「可是已经破裂的感情……」

    「莱斯李是个好孩子,他出乎意外的懂事,而且态度大方,感情丰富,如果将来为了得不到家庭温暖而令他性格上产生缺憾,实在太可惜。」

    「我会得仔细思想这个问题。」他说。

    「莱斯李今天在我处过夜?我明天要上班,又没有佣人,有点不方便。」

    「我来接他回去。」他说。

    莱斯李很乖,当他父亲来接他返家的时候,他显得既坚强又勇敢。

    临走时张振辉紧紧握住我的手,我有点不好意思。

    莱斯李忽然扑过来抱着我的腰,把脸贴在我胸前,良久才放开我。

    我依依不舍说:「再见。」

    我这个人一向不喜欢孩子,看见孩子便觉得他们是累赘,可是我喜欢莱斯李。

    我喜欢莱斯李的原因是他喜欢我。他对我有种莫名的亲情与信任。

    等我再见他的时候,他病好了,但是功课落后,要找人补习,我并没有自告奋勇,但莱斯李自动带着书本上我家来。

    「老天。」我说:「我这屋子里长远没有男人上门来,你是最勤的一个,可算是我的男朋友。」

    莱斯李说:「你会不会成为我父亲的女朋友?」

    我故意生气说:「我以为等你长到十九岁的时候,你会娶我为妻,怎么,现在又要把我推销给别人?」

    「我父亲是个英俊富有的男人。」他说。

    「他有太太。」

    「他们已经离婚了。」莱斯李说。

    「她随时会出现的,太危险了。」我摇头。

    「你做人太小心,不会有什么乐趣。」莱斯李批评我说。

    「像我这样的年纪,错不得。」我说。

    有时张振辉晚了来接他,他就一个人坐着看电视,一点也不碍事,像他这样的孩子,真是不怕生多几个。

    张跟我说:「我对莱斯李说明白了,我与她母亲感情破裂,不能再共同生活下去。」

    「他怎么说?」我问。

    「他不能明白。」

    「我也不能明白,我问:「当初是怎么结合的?」

    「当初,……她不是这个样子的。」

    「你们这些人都这么说。」

    「是真的,现在她……」

    「现在她不了解你,是不是?」

    「你少讽刺我。」张恳求。

    「当初都是天成的佳偶,怎么现在会变成冤冢仇人?」

    「我不知道,现在她的最大乐趣是令我日子不好过。」

    「你是否做过令她难以下台的事?」

    「我自己不觉得。」

    我点点头,「你自己自然是不觉得的。」

    「我很抱歉,我跟莱斯李说,即使他母亲回来,大家对着天天吵,到他更不好。」

    「你知不知道你想要什么?」我问。

    「我也希望时间可以倒流,回到以前。」

    「有没有想过重新开始?」我问:「再结婚?」

    「有几个女孩子像你这么懂事?」他问。

    「我不是女孩子,我笑,「我是个姑婆。」

    「你有很多男朋友?」

    我温和的笑:「张先生,你想知道什么?假如你想为莱斯李找继母,那人不是我,我只为恋爱而结婚。」

    他苦笑,「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觉得你很好,很关心莱斯李,难道男女之间没有友谊?」

    「可以,像我们这样淡如水是可以的。」

    「进一步呢?」他问。

    「不必了。」我说。

    考试过后,莱斯李的英文全班第一,中文不及格。

    他母亲是土生华人,根本不懂中文,也没打算教莱斯李中文,是以孩子连个中文名字也没有。他们在美国住了五年,相安无事,回到香港,马上立竿见影,毛病百出,我很替他们可惜。

    张振辉说:人在外国是很容易寂寞的,结婚是唯一的出路,所以他也结了婚。双方其实没有什么了解,热情过后,鸿沟顿生,离婚就离婚,两个字那么简单。

    年底的时候,莱斯李的母亲只身回美国去了,她是办妥离婚手续才走的,带走张的一半财产。她没有带走莱斯李。

    过没多久,张振辉向我求婚。

    我坦白的说:「很多女人会觉得你是个归宿,可是我不爱你,不爱你就无法嫁你。」

    他沉默一会儿。

    我问他:「你爱我吗?」

    他困惑的问:「什么是爱情?」

    「你没看见我的时候有没有想我?有没有把我放在第一位?有没有打算照顾我一辈子?」

    「我喜欢跟你在一起,也希望做你终身伴侣。」他说。

    我不出声。

    他叹口气。圣诞的时候他带着莱斯李到迪斯尼乐园去渡假。

    他们两父子一走,我忽然静了下来,连公寓里都有回音。呵,寂寞的沙漠,原来他们对我如此重要。

    算算日子,他们还需两个星期才回来。

    我有他们旅馆的名字与电话,我忍了三日,终于拨通到美国给菜斯李。

    他嚷:「你来一次好不好!这里很好玩,我们都想念你。」

    「我来?」

    「当然你可以来。」

    「我没有护照。

    」你可以去申请。」

    「我试试看,申请难批准,领事馆都怕单身女子会赴美结婚。」

    「你答应我试试?」

    「好。」我挂了电话。

    我心想,如果有缘份,那么就让我申请成功吧。我到美国领事馆去排队,结果倒顺利批了下来,我马上去买飞机票,同时发出电报通知他们俩父子。

    在飞机上的廿多小时是我最难熬的时刻,我心跳口干,紧张之极,说不出的难受。

    我叹口气。这大概就是爱情吧。

    我并没有睡觉,一路在飞机上便思想我的过去未来。或者张振辉是我最后归宿。

    飞机到机场的时候我已经累得倒下来,匆匆取了行李与衣物步出机场。

    一出去便看见张在那里向我挥手。我呆着作不了声,心中很冲动,想哭,眼泪还没赶得及流下来,莱斯李已经冲过来抱住我的腰。

    「张!」我走过去。

    莱斯李像猴子似的挂在我身上。

    张说:「多高兴看见你。」

    「我也是。」

    「我知道你的心事,不然你不会来,是不是?」

    我点点头。

    莱斯李在一边跳着叫着。

    我们一行三人一起离开飞机场。张租了一辆车,我们直往旅馆驶去。

    在车上,张紧紧的握着我的手。

    他说.「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完美的人,可是,或者你应当考虑考虑,我是有诚意的。」

    我说:「我也不是没有缺点的,真相可能会吓你一跳。」

    张振辉问我:「这是不是意味着你答应我的求婚?」

    我笑,点点头。

    「我们可以结婚?」

    莱斯李忽然插嘴说:「爸,你离婚还不足一个月。」

    我说:「时间到了,我们再去结婚,目前先做做朋友。」我挤挤眼。

    在迪士尼乐园中,我们找到了生命的真谛,我很久很久没有这么真正的轻松休息过,一向我的生活便如打仗一般,只晓得往前冲刺,以弥补心灵上的不足,现在我不需要这么做了,现在我有张振辉,还有他儿子莱斯李。

    哥哥与丹薇:

    父亲与母亲吵得不得了。

    妈妈坚决不肯离婚。

    父亲说:「你不跟我离婚也没有用,我天天不回来,你能拿我怎么样呢?」

    妈妈说:「我不会放过你!」

    父亲说:「别叫女儿看着难过,你的理智什么地方去了?」

    妈妈对牢他摔东西,哭,叫。

    后来父亲便不回冢,偶然放下家用,跟我说几句话,都是打听到母亲不在的时候才出现。

    我问:「你真要与母亲分手?」

    「是的。」

    「另外有个女人?」我问。

    「是。」

    「她逼你离婚?」我问。

    「没有。」

    「那么稍迟你还是可以回来的,何必离婚,很多男人都这么做。」我说。

    「都是你妈妈不好,首先叫私家侦探查我,又守住人家门口,抓住人家大叫大吵,不但她没有下台的机会,连人家都骑虎难下了。」「人家」必然是那个女子。

    我很感慨。「这根本不是她的脾气,恐怕是被你激疯了。」

    父亲说:「我完全不知道她目的何在,开头的时候是她要跟我离婚。你听过,女儿,晚晚吃饭的时候她都要离婚,周末我坐在家中迁就她,她骂完之后,还是要离婚,等到我忍无可忍,跑到律师楼去办妥手续,她又不肯,我不明白她。」

    「我过了圣诞便要动身到美国,」我说:「你们怎么办?」

    「你少理我们。」爸爸说。

    「很久之前,你们是否相爱?」我问。

    他不回答。

    我说:「爱情变酸,快过乳酪,我很害怕。」

    父亲仍然维持沉默。

    我说:「我们这一代必需有心理准备,没有什么事是永恒的了。」

    母亲木着一张睑,茶饭不思。

    我问她:「你打算怎么样?」

    「怎么样?我不见得会死,我的收入不下于他,我就是气。」

    「你把事情弄糟了,你以为一闹爸就会怕,怕就会回来认错,是不是?他口头上说句错,你就原谅他?」

    「他本来一向怕我。」母亲说。

    「哥哥早说过,」我责备母亲,「你是太凶了,爸爸不见得怕你,怕什么?他又不向你借,他尊重你而已,他跟女秘书去喝杯咖啡你也吵半天,看现在!」

    母亲不响。

    「反正感情已经破裂,」我说:「你就答应他离婚吧。」

    母亲说:「不用你多嘴,你放完假回去念书,哪里有这么容易的事,我早说过不放过他!」

    她为这件事生我的气,不去送我飞机,父亲却到了。

    我对他们没有话说。这年头,父母的事,儿女管不着,儿女的事父母也管不着。

    在飞机上遇到一个叫丹薇的女孩子,跟我差不多大,是三藩市大学新生。

    我们两人同校,因此攀谈起来,我告诉她许多学校中的趣事。

    她长得相当漂亮,不过很沉默。

    哥哥来接飞机,我把她也叫上车子,免得她人地生疏。

    哥哥对她印象很好。

    我帮丹薇找宿舍,买日常用品,自己也说不出来,对她竟有说不出的好感。

    我有第六感,哥哥与她会有不寻常的发展。

    哥哥问起父母的事,我据实告诉他,他摇头叹息。

    哥说:「我记得他们是很恩爱的,每次结婚周年,都会得再度蜜月旅行,真没想到。」

    我看他一眼,「总还是女人吃亏,很少听说四五十岁的太太还有机会走桃花运的。」

    哥苦笑。

    他与丹薇却真的走动起来。

    丹薇与我不同系,不过常见而,哥哥本来接我上学,现在忙着接丹薇,也不理我了。

    我很有点生气。

    父亲生日那天,我去打电报订花,在城里百货公司碰见丹薇。

    我在选领带,打算寄回去。

    丹薇说:「对,你父亲今天生日嘛。」

    我反问:「你怎么知道?」

    她一怔,连忙笑道:「你哥哥说的。」

    我直接觉得她在掩饰什么,可是又说不上来。

    「哥哥好吗,我几天没看见他。」我问她。

    「好。」她脸一红。

    我见到如此情形,心便软了,未来的嫂子,不可与她有争执。

    我说:「到哥家煮饭吃,来。」

    丹薇煮得一手好菜,我们在哥那里吃得酒醉饭饱。

    九点钟,哥哥送她回去,她说要在家等长途电话。

    丹薇没有什么缺点,可是几个月下来,我们对她的认识还是少得不能再少,等于零。

    她从来不把家里的事告诉我们。

    每个人性格不一样,我健谈,但不能逼着她也坦白。

    放假丹薇打算回香港,家里已给她寄了飞机票来。

    我与哥哥商量:「回不回去?」我问他:「你陪丹薇走一趟也好。」

    「回去看看父母是真,我老觉得丹薇在香港是有男朋友的,陪她才犯不着。」哥哥说。

    我说:「公平竞争嘛,现在的男人都懒,又没风度,巴不得女孩子带着钞票送上门来。」

    「那么回去吧,你也一起走,」哥哥说:「看爸妈到底打算怎么样,或许把妈妈接了来住。」

    我们特意把飞机票与丹薇订在一起,她颇意外,但照例维持静默。

    我说:「哥哥想拜见伯父伯母。」

    丹薇说:「我没有父母,只有一个姊姊。」

    这是第一次听到她家里的事。

    父亲亲自开车来接我们飞机。

    他说:「有什么事慢慢说,我先把你们安顿好再说。」

    「我与哥哥住妈妈那边,这是我同学丹薇,」我说:「劳驾你送一送她。」

    妈妈一见到我,照例骂父亲,令我与哥哥很尴尬。

    妈妈把最新消息提供给我。

    「我把他查得一清二楚」她开始。

    我插嘴,「你将来退休可以去中央情报局一展才能。」

    「他的情人年纪很轻,是个舞女,只有一个妹妹,他把小的送到外国读书去了,多伟大,帮她作育英才呢,」妈妈气,「我一辈子也不会呢——」

    我打断她:「慢着,那个女孩子叫什么名字?」

    哥哥也觉得了,他一脸的恐惧。

    「叫周萍姬,只比你大三岁,父母去世,两姊妹相依为命,你爸就是会同情人,觉得她们可怜,如今打算好好栽培那妹妹,你说荒谬不?」

    哥哥的面色转为苍白。

    父亲的诡计,我不会原谅他,设计叫子女去照顾情人的亲戚。

    而丹薇的城府也太深了,毫无廉耻的利用我与哥哥,特别是无辜的哥哥。

    我可以原谅冲动与奢侈的感情,但不能饶恕卑鄙的阴谋。

    我第一次为这件事生气发怒。

    我「霍」地站起来,「我去找父亲!」我说。

    哥哥说:「我跟你同去。」

    妈妈并不知道内情,她说:「幸亏我有子女,我知道你们迟早是会站在我这边的。」

    父亲自会议室出来见我们。

    我铁青着脸责问他:「我与哥哥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利用我们去照顾周丹薇?」

    父亲心虚,他说:「你们的同情心什么地方去了?这个女孩子又没错,就算我与她的姊姊有错——」

    我厌恶的说:「这是你与她们之间的事,美国有三千多间大学,为什么偏偏要与我们一起?你的一切与我们无关,不要把我与哥哥也牵涉在里面,你是一个肮脏的人,我真以你为耻!」

    父亲求救似的看着哥哥,哥哥紧闭着嘴唇,不发一言,显然同意我的话,我想到哥哥在过去半年内为周丹薇付出的心血,不顾一切的发作。

    我咬牙切齿的对父亲说:「你不是要哥哥娶了周丹薇才会甘心吧?」

    「我是你的父亲,」他拍着桌子说:「你不可如此对我说话!」

    我以更大的声音嚷:「你的所作所为不似一个父亲,你试扪心自问,你敢说你不惭愧?」

    哥哥说:「我们走,多说干什么呢。」

    我跟父亲说:「你可以止付我们的学费,我与哥哥都不会介意,我想你不会有什么事是做不出的。」

    哥哥说:「走吧。」

    爸爸在我们身后叫,「你们两个听我解释——」

    我们连那句话都没有听完。

    我问哥哥:「你打算怎么做?」

    「你呢?」

    「转校。」我说:「越快越好,我无法忍受与周丹薇同校。」

    「你会失掉分数。」他说。

    「失掉头都不理了,」我说:「难道我还没有失去父亲吗?」

    「你们并不同系,又不同级,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哥哥说:「何必因为这个影响你的学业?早点毕业出来独立,早点可以脱离父亲。」

    「我并不想脱离他,他养我出来,就得对我负责到底,我才不会放过他!」

    「这句话听来耳熟,」哥哥说:「妈妈常说的。」

    我笑不出来。

    我说:「哥哥,你不会跟周丹薇继续来往了吧?」

    他说:「不会。」

    「你知道就好。」我说:「你想想这事情多离谱——爸跟她姊姊,你跟她!」

    「不会的。」

    「妈妈已经够伤心了,你不可再轻举妄动。」我说。

    这件事,在我心中良久,我终于把丹薇约了出来。

    她见到我怯怯地,不敢出声。

    我气苦,忽然鼻子一酸,流下眼泪,我说:「如果我不喜欢你,丹薇,我不会生气。」

    「我知道对不起你们。」她低头也落泪,「全是我姊姊不好,逼着姊夫要他给我最好的待遇,跟他子女一样的教育,我根本做梦也没想过。」

    「你现在预备怎么做?」我责问她:「你知道哥哥对你——为什么不早把真相告诉他?」

    她眼泪急急的流,「我不敢,我对他有感情,我怕他离开我。」

    「现在什么都完了。」我说:「你真异想天开,我不信你还希望哥哥娶你。」

    丹薇泪流满面的抬起头来,「如果他爱我,有什么不可?你们看不起我,不外是因为我姊姊的关系,你们根本不给穷人一个机会。」

    我喝问:「你还不认错?」

    她反问:「我什么地方错了,你们不容分辨,早已把我打入狐狸精类,我并不是那样的人。」

    「不论你是哪一种人,现在你必需退出远离我哥哥。」我坚决的说。

    「为什么?」她倔强的问。

    「你——你应当知道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贱人?我不配?除了你哥哥之外,谁也没资格说我不配,如果他要我,你们之间,没有一个人阻止得了。」

    「他不会要你的!」我说。

    「我要亲身听见他亲口告诉我,才会相信。」

    「你这个人,」我的心又软下来,「你真的爱上了他?」

    「他是唯一待我以诚的男人。」丹薇说。

    「我父亲也待你不错。」我说。

    「你父亲待我好,是因为我姊姊的身体。」她说得很明白,「他得到他要的,姊姊也得到她要的一切,是一项简单的交易。」

    「丹薇,以后我不想再见到你,你多保重。」我说。

    我没有就在香港,赌气之下,我匆匆回到美国,考虑周详之后,我转了校。

    经过一番忙碌,我心里却舒服得多,花把劲买安宁,还是值得的。

    我要离他们远远的,这班疯子。

    自三藩市到纽约,不要说别的,光是严冬就得受折磨,过了年,母亲说哥哥仍然与丹薇在一起。

    老实说,头一个起来反对的人是我。但现在我的想法又不一样了。

    如果丹薇与哥哥,真正相爱,倒也是佳话,两个背景与出生完全不同的人——排除患难在一起。

    母亲要赶到美国来与哥哥开家庭会议,我反应冷淡,但是父亲也跟着来,我就觉得诧异,他们两个人,隔了廿馀年冷战热战,现在忽然联合起来对付丹薇这个外敌。

    他俩先到纽约。

    父亲说:「你妈妈已经答应离婚,可是我们不能让丹薇与你哥哥这样下去。」

    我问:「你跟她姊妹是可以,哥哥跟她就不行,我想不通这件事。」

    妈妈急:「你爸爸都是老头子了,但你哥哥能有多大?他前途要紧。」

    我冷冷地:「丹薇是大学生又不是舞女,跟大哥前途有什么关系。」

    「你这孩子,你到底帮谁?」

    「帮理不帮亲。」我说。

    他们跑到加州去找哥哥。

    更好笑的是,连丹薇的姊姊都赶到了。

    我很想见见这个叫周萍姬的女人,因此到三藩市凑热闹。

    她是个尤物。

    她跟丹薇是完全不同的。

    她非常年轻,与丹薇相差无几,她美艳、粗俗、巴辣、嘈吵。

    但她是这样具剌激性。

    她要把丹薇带回香港。

    理由:「我一个人卖与你们家已经够了,天下这么多男人,难道只有你们家的才算好?」

    每个人都反对哥哥与丹薇一起。

    周萍姬睑上化着浓艳的妆,不停抽烟,脚上穿着三寸多细跟黑色的凉皮高跟鞋,皮大衣,窄毛衣。

    一身打扮表现了她的身份。

    她沙哑的声音,夸张的手势,把丹薇逼得没站的地方。

    但是丹薇不肯回香港。

    她说:「我要留在美国直等到毕业。」

    周萍姬当众掴打她妹妹。

    哥哥挺身而出保护丹薇。

    闹得不亦乐乎。

    我叹气,好好一家人就叫这两姊妹搞得头崩额裂。

    事情一直没结果。

    哥哥与丹薇两人坚决不分开。

    结果周萍姬跟妈妈来开谈判。

    她开门见山地说:「如果我离开你丈夫,你们会不会并善待丹薇?」

    我们吓了一跳。

    妈妈瞪着她。

    「为了丹薇,我决定离开他。」她长长的喷出一口烟。

    母亲大喜过望,马上向我使一个眼色。

    她问:「你有什个保证?」

    周萍姬冷笑一声:「我还没有向你拿保证呢,你倒问我?你们如果待丹薇有什么不对劲,我给你们闹个天翻地覆。」

    我按捺不住:「周小姐,我们家祖宗三代,不见得上辈子欠了你们什么,说话公平点,丹薇跟我哥哥自由恋爱,将来白头偕老,与咱们无关,无疾而终,亦与咱们无关,你闹什么屁?」

    周萍姬给我抢白得脸色大变。

    妈妈却急急与她开条件,「你保证离我丈夫?」

    我说:「妈,她离开你丈夫有什么用?天下还有一百万个周萍姬,你明白吗?问题出在你丈夫身上——」

    妈说:「你懂什么?快走开让我跟周小姐好好说话。」

    我赌气走到街上去。

    我并不怀疑周萍姬的诺言,她说得出做得到,但是我知道母亲打算采取个别击破的方式,把周萍姬打败了,再设法应付周丹薇。

    污烟瘴气。

    我不要跟他们再闹下去。

    哥哥为什么不带着丹薇走得远远的?爸爸并不敢亏待这唯一的儿子。

    我跟哥哥通电话。

    哥哥说:「我决定先完成课程,现在的年轻人不比从前,我很清醒。如果没有这张文凭,我与丹薇哪儿都不必去,最起码先做好学士。」

    「你还要两年才毕业呢,你们等得了两年?」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说得好。」我说:「你们已得到我的支持。」

    「谢谢你,妹妹。」

    「要不要搬到纽约来?」

    「我们在加州很妥当,不用搬,现在丹薇正跟她姊姊开谈判。」

    「有结果吗?」

    「丹薇不肯退缩。」

    「她姊姊基于什么原因要丹薇与你脱离关系?」

    「我不知道,欢场女子的自卑感,她认为丹薇与我没有幸福。」

    「丹薇离开你会有幸福吗?」我问。

    「正是,但没有人把这点告诉周萍姬。」

    周萍姬到我公寓来。

    她说:「我看得出你是丹薇唯一的朋友。」

    我说:「我不是她的朋友,我们两人的兴趣并不相投。」

    「我决定牺牲到底,退出你们家庭。」她说。

    「你已经说过了,」我说:「显得你很有诚意。」

    「我决定嫁人,」她说:「你母亲会信任我。」

    「我母亲不是好人,」我提醒她,「与她做买卖很冒险。」

    周萍姬笑起来,端详我良久,「你真是个奇怪有趣的女孩子,你做人很公道。」

    我笑了。

    周萍姬不久就正式结婚了。

    母亲松下一口气,闹了近年的家庭纠纷,总算完美解决。

    父亲回到她身边,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不过父亲颇有牢骚。

    他说:「我是上了当的老瘟生,萍姬外头根本有人,不然怎么能够说嫁就嫁?她在我这里赚够了,乘机脱身。」

    我觉得周萍姬非常聪明,太懂得利用机会,更难得的是她年纪还非常的轻。

    妈妈说:「我们家中不能有这样的媳妇!」

    她一生伟大的事业,便是把她看不入眼的女子设法排斥掉,精力无穷的样子——不然她的日子怎么过呢?

    我这一年的功课险不及格,而哥哥却以优异胜出,我佩服他,也佩服丹薇。

    再见丹薇,她比以前坦诚得多了,话很多。

    她说:「你是第一个警告我不得与你哥哥在一起的人,现在却是唯一同情我俩的人。」

    我不表示什么。

    她说:「你看我这一生,自小没有父母,跟着姊姊过活,姊姊是个舞女……这是我唯一过正常生活的机会,我知道我高攀了你哥哥,但是我不会令他失望,我一定会好好的做。」

    我很替他们高兴。

    在这两年当中,母亲想尽法子游说哥哥离开丹薇,哥哥根本不理睬她,仿佛已与她脱离了母子关系似的。

    而父亲呢,照样在外头鬼鬼祟祟,花样很多。

    我回家渡假时听母亲发牢骚已成习惯。我只给她二十分钟,时间一到我便开始打呵欠,翻杂志。

    母亲叹气说:「这世界上,人与人之间到底还有没有真正的感情呢?妻子留不住丈夫的心,丈夫对妻子不忠,子女敷衍父母,父母对子女的事袖手旁观。」

    我歉意的笑。

    忽然想起女同学曾经对我说起的故事:

    她哥哥与她吵架,末了失败,很气的对她说:「你别以为没有人收拾你,哼,我不动你,迟早会有人动你的!」

    女同学忽然泄气,不再与她哥哥吵下去——有这种事,他自己不但没有保护妹子,老想欺压她,斗不过妹妹,反而希望外人来替他出这口气。

    有这样的男人!

    人与人的关系,不外如此、谁是正派,谁是反派。

    我茫然想。

    对别人有指望,就难免要失望,母亲这一生人没有自我,永远活在人群之中,千丝万缕的人际关系把她捧得高高在上,弄得不好她就同样会被人踩在脚底。

    我与她不同,我是这一代的人,我不受任何人影响。

    我温言跟母亲说:「别担心,我不会离开你,毕业之后,我一定回来同你住。」

    母亲软弱下来,握住我的手。

    人们养儿育女,不外为了这个。

    我忽然想起哥哥与丹薇,至少他们是相爱的,两个人都很现实,因此更显得难得,他们确排除了患难才能够在一起。

    哥哥毕业后正式在美国结婚,并没有通知父母亲。

    妈妈大哭一场。

    我一个人赶到美国去参加婚礼。

    我问哥哥,「幸福吗?」

    他答:「自然。」

    「你们以后会很快乐的生活下去?」我问。

    「自然。」

    「祝福。」我说。

    我亲吻丹薇。

    而我,我依照诺言,回家陪母亲生活。

    我找了一份清闲的工作,找到一个脾气很好的男朋友,带着母亲到处走。

    她仍然爱吐苦水,没完没了,我视若无睹,听若不闻。

    千疮百孔的世界,至少还有哥哥与丹薇是幸福的。

    婚事:

    我与上志强「走」了年半,还没有结婚的意思。

    我并不急于要嫁他,两人各赚数千月薪,结了婚生活是不愁的,但是那条路最明显不过,从此富裕的物质是与我无缘了,顶多在七天有薪假到菲律宾去——想想都怕,我的目标是欧洲以及更远的地方:像摩洛司、卡曼都、苔里。

    父母去世后剩给我一幢数百尺的公寓房子,现在也值四十五万港币,如果与志强结婚,他名正言顺的搬进来住,照例付一点房租,我就得一辈子住这种中下住宅楼宇,天天坐他的日本小房车去上班……

    香港很多夫妻都过这种生活,过数年,养了孩子,交给老人家饲养。

    我们公司有位太太,三十岁,人长得非常明媚活泼,可是做了半生的书记员,千多元入息,天天中午乘公路车与丈夫去吃午餐,大清早送女儿读书,下了班买菜回家,不但与公婆同住,还有一位八十多岁的太婆。

    德丽莎跟我说:「过那样的生活,情愿生癌死了。」

    我觉得很残酷,但是想想未尝不是事实,才三十岁……现在三十岁的女人还正美着呢,几时捱到五十岁,人只能活一次,就这么过了,太可惜。

    因此我总不肯与志强结婚。

    但是志强有他的用处。像德丽莎,她算是半个千金小姐,父亲是位名医,有两个兄弟,因此很骄傲,老怕同事捡她的便宜,轻易不肯与人打交道,但她对我放心,不过是因为我有固定的男朋友。

    志强不满德丽莎,他说:「眼睛长额角上,其实是个最平凡的女孩子,又说家中有钱,同事之间吃茶看戏,却永不付账。」

    志强本身何尝没有缺点,三十多岁的人,还住家中,父母兄弟一大堆,并不想自己租个公寓,拿了月薪只想吃顿丰富的午餐,到冬天连大衣都没一件,瑟缩的过了一年又一年,一点长远的计划都没有。

    跟这种男人注定要吃苦的。

    作为一个女人,若靠不到父亲,就得靠丈夫,牡丹再好,总得有绿叶扶持。否则乐得一个人清清爽爽地过活。

    志强的家人对我不错,但是渐渐我很明白我不会成为他们的亲戚,做他们的麻将搭子,跟他们在星期日坐广东茶楼,过年时派压岁钱给他们家的孩子。

    志强也表示不满,他不只一次表示过要与我停止来往,去追求别的女孩子。

    我讽刺过他:「你那么好高骛远的性格,不见得会娶一个千多元入息的女秘书。」

    即使与他吵架,也属很幼稚的事,他最大的威胁不过是「我早上不来接你」。

    但我与他还是照样见面,基于某种惰性与长久培养出来的感情,志强有他可爱的地方,每个人都有。

    德丽沙廿五岁生日那天,我去参加她的生日舞会,她并没有请很多同事,但是又实在想这桩「盛事」被宣扬开来,又见我颇出得大场面,于是叫我去。

    我带着志强,好使德丽莎放心。

    那天我见到了德丽莎的兄弟与她的父亲。

    她父亲五十上下,看上去精神奕奕,神气兼有风度,林医生是鳏夫。

    那天虽然匆匆忙忙,我都觉得林家的儿子不外是二世祖,并不是好对象。

    志强整夜都发脾气,说交际得很累,其实我拖着他何尝不累,他在一大堆博士、医生、建筑师当中有自卑感,因此不高兴。

    归途上在车中他问我:「我们几时结婚。」

    我不出声。

    「你想拖到几时?」他赌气问。

    我答:「今年想去做一件皮大衣,明年到欧洲去一次。」

    他骂:「虚荣!!」

    「志强,你说话公平点,」我说:「我自己赚的月薪,储蓄起来,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怎么能够说我虚荣?」女朋友不把薪水拿出来与他组织小家庭就是该骂,志强也够自私的。

    「我们这样下去有什么意思?」

    「明天你不用来了?」我说。

    常常这样不欢而散,过几天他又会打电话来求我,所以我也不在意,反正工作已经够我忙的了。

    过数天午饭后回到写字楼,看见办公桌上一盒花。是志强?又不像,打开卡片,上面又没有名字。

    我罕纳的把花带回家,插在那里欣赏了几日。

    过几天又送了束来,同事们哗然,我日夜思索,都不知是谁干的事。

    送到第四束的时候,我亲自到花店去查问,也不得要领。

    德丽莎看了这花说:「很贵的唷!」一脸的狐疑,人越是有钱,就越势利,她以为我钓到金龟婿了。仿佛这种花,除她以外,谁也不配收。

    这个秘密终于揭破了。

    那日打电话到写字楼,我接听,一个男人说:「我是送花那个人。」他的声音和善,幽默,含着笑。

    我心咚咚的跳;「是谁?请问是谁?」

    「我们是认识的。」他和蔼的笑,「我是林德明医生。」

    「吓!」我呆住。

    「很冒昧吧。」他说:「张小姐,我知道你是德丽莎的朋友,可是如果你不介意,让我们做个朋友。」

    我张大了嘴,不知如何回答。

    「有空吗?我到你家来接你。」

    我不由得说声「好」。

    「七点正。」他说。

    我挂了电话,瞄德丽莎一眼,她显然什么都不知道,我有种报复的痛快感,不能抑止。

    稍后志强找我,我一听他声音,便叫对面的女同事回说我告假。

    那天下班到家,我换了件衣服,略略化妆,七点半,司机上来敲门,林医生站在车子外微笑。

    我很拘谨,可是不会比跟别人第一次约会更加拘谨,我们在嘉蒂斯吃饭,我很懂得叫法国菜,所以不会失礼,他像是有心考我,有意无意间说了很多话,题目很广泛。

    他问我在哪里念大学,我说英国:「把父亲留给我的一点现款都用尽了,也不知道是否值得。」

    他点点头,「什么科?」

    「英国文学。」

    「那日那位,是你男朋友吧?」

    「普通朋友罢了。」我说:「谁没有男朋友呢。极孩子气的一个人,动不动生气。」

    「你们年轻人……」他叹一口气,「我老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当夜不失为一个愉快的晚上,他在十点锺送我回家。

    第二天我很早出门赶车上班,一下楼就看到林家的那个司机。

    他必恭必敬的说:「张小姐,林医生让我每天来接送你上下班。」

    「啊?」我退后一步。

    「请。」他说。

    我只好坐上那部簇新的平治车。

    「张小姐,我的电话是三四五六七,你随时用车,请通知我。」

    「啊。」我轻轻的说。

    以后每天早上,车子都在等,我犹疑很久,才跟司机说:每天八点一刻来接也不迟,下班我叫他把车停横街,不叫人看见多话。

    但林医生本人一直没有跟我联络,直到两个星期后,楼下是他不是司机。

    我向他笑笑,他把我送到办公室,约我晚上吃饭,我答应了。

    那夜我们谈了很久,我告诉他要积钱上欧洲与做皮大衣的「计划」。

    他微笑地聆听,他是这样好耐心,又够谅解,我马上被感动了,他可没怪我虚荣。

    隔三天,司机接我下班时递给我一个大盒子,盒子里是一件浅灰色的貂皮大衣,正是欧洲流行,没有衬里,可以顺意披在身上的那种。

    我打电话给他,我说:「这件衣裳我自己也做得起,但是我知道你对我好。」

    「说什么孩子话。」地笑。

    我叹口气,挂上电话。

    除了上下班之外,我并没有用他的车与司机。

    渐渐他的礼物多起来,也不过是时髦的衣饰与一点糖果鲜花。

    不过公司里的人已经很侧目了。德丽莎自然是个最识货的,她常常会很露骨地批评我,使我觉得有需要找一份新的工作。

    刚巧那一日志强在下班时分来找我,我一抬起头看到他,十分吃惊。

    他还板着面孔,对我说:「好了好了,别吵啦,下班一起去吃饭。」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

    我说:「我没空。」

    「什么?」他一震。

    「志强,我没有空,我不想与你出去。」我说:「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志强扯下脸,「人家说你有了新的男朋友,现在进出有车子接送,我还不相信,难怪你这上下光鲜得很,何必上班,干脆卖个好价线也罢!」

    我叹口气。为什么男人心目中的好女人只是能够吃苦的女人?我并不坏呀,我只是不想一辈子屈居人下而已,年轻的女人接受男人的小礼物,就是下流?

    那边德丽莎已经呶着嘴作看好戏的姿态,我连忙收拾杂物,抓起手袋下班。

    他追着我出写字间。我说:「你走开吧。」。

    「我求求你——」

    「不要求我,我不会回到你身边的。」

    「他是谁?」他拉着我。

    「不关你事。」

    我们拉拉扯扯进了电梯,在街上我甩脱他,奔到车子那里急急上车,叫司机赶快开车,转头看见志强站在街上等。

    我不用替他担心,他一定会娶到品貌双全的妻子,陪他同甘共苦。

    司机把我送到半山,我问:「为什么到这里来?」

    「林医生叫我带你看一幢公寓。」他礼貌的说。

    那幢公寓布置得美奂美仑,正是我喜欢的家具与色系。但是——

    「林医生请你拨一个电话给他,张小姐。」司机说。

    我与他说:「我自己也有房子住,不必付房租,我不能这样无缘无故接受重礼,你别生气。」

    他沉吟一下,「如果你是我的未婚妻呢?」

    我吃一惊,好一会不出声,然后缓缓的说着:「那是要公开通知亲友的。」

    「当然。」

    「可是我们只认识那么短的一段时间。」

    他苦笑,「我希望可以有更多的时间追求你。」

    我问:「为什么选择我?」

    「为什么不?」他反问:「你年轻貌美,品格端庄,很多男人都会对你有好感。」

    「你不怕我是拜金女郎?」

    「我有智慧,小姐,不要怀疑我的眼光。」

    「隔一段日子再说吧。」我老觉得我们之间尚很生疏。

    「我很明白,」他幽默地嘲弄自己,「老头子一下子就会爱上少女,少女要瞧得老头子顺眼,起码要十年八年的。」

    「不!不!」我说:「没有这种事,唉,怎么可以这么快?我还要找新工作,今天有人侮辱我,叫我摆出去卖个好价钱。」

    「以前的男朋友?」

    「是。」

    「不必理地。」

    「我也知道。」

    「到我写字楼来,我们见面再谈。」他说。

    司机把我送到他那里,我们坐在那里商量很久。

    我没有父母,不必得任何人同意婚事,只要我本人认为可以,便是可以,我不需要别人认可。

    我随即跟林医生晚饭,谈论我俩之间的问题。

    他正式向我求婚,他只要求我辞职,没有其他条件,我说要考虑。

    我希望结婚,获得归宿,嫁一个可靠的好丈夫,不需要我吃苦,然后养几个可爱的孩子。

    我没想到林医生会提出这要求。

    我腼腆地说:「我不知道是否能获得你的欢心,我并不是一般人口中所谓纯情玉女,我已有廿七岁,很有一点过去。」

    他说:「廿七岁的少女才懂得了解与体贴,性格也定了型,情绪比较可靠,你考虑一下吧。」

    我问:「我还要孩子吗?如果孩子们与你长子的年龄相差太远,是否会令你觉得尴尬?并且我嫁给你,会否引起他们的不快?」

    他沉吟良久,「他们不快是他们的事,我不干涉他们的感情生活,也不希望他们管我头管我脚,我一直不与他们同住,这点你可以放心,我不会令你觉得困难,至于孩子……这就看你的需要了……」他叹口气,「我年纪比你长一大截,很有可能看不到孩子成年……」声音有点苍凉。

    我马上说:「那么我们便不要孩子。」

    他忽然笑:「那么你答应了?」

    我红了脸,眼睛看别处,不出声,心中颇有点喜气洋洋。

    「你不后悔?」他问。

    「我们认识的日子还短,如此而已。」我又问:「你不怕我会后悔?」

    「不怕,我有眼光。」

    「那你何必问我会不会后悔?」我笑问:「礼貌?」

    他开心的笑,仰起头说:「我们到欧洲蜜月旅行。」

    我看着他,在任何方面来说,他还是个陌生人,但林医生风度翩翩,值得尊敬与仰慕的地方多着是,爱上他是很容易的事。

    这点我很放心。

    他会爱护我,对我好,负起做丈夫的责任,我可以信任他倚靠他。

    我答应了林医生的求婚,决定搬进那层新公寓去,心情倒也开朗,他一句话,存了一笔小小的现款进我户口,我可以自由地运用。

    司机帮我把简单的衣物搬进新居,女秘书陪我到律师楼去签屋契,大笔一挥,律师把房契交到我手中,我便是屋主。

    然后我的旧房子便被租出去,租金自动转账进户口,一切简单愉快。

    我回公司辞职,同事跟我说志强找我,他不相信我没上班,亲自上来过好几次,都没看见我。

    我递信给经理,他很惋惜地表示,我很快便可以升职,这是他们的损失等等。

    经理们都喜欢如此说,如果我再做三五年,他未必会升我职加我薪。

    我微笑,毫不留恋,痛快地收拾我的东西,把它们放进一只大袋子,打算交给司机,如此结束了我七年上班生涯,德丽莎扬起一条眉,问我:「你有什么新打算?」大家都竖起了耳朵聆听。

    每个人都想知道我到底得到了什么更好的机会。

    我说:「我的新计划你将会是最快知道的人。」

    「是吗?」她哼地一声,「你的计划很特别?」

    「很特别。」我点了点头。

    德丽莎不屑的走开了。

    另一位好心的太太问我:「你不是打算结婚吧?每一个新娘都觉得她丈夫是最特别的一个人,你的收入不低,如非必要,婚后也不要放弃工作,身边多几个钱,活络得多。」

    我很感激,小声说道:「他环境不错,他是个成名的西医,不过别说出去。」

    我接受她的恭贺后,安然离去。

    林医生送的订婚戒指是一粒方钻,不大不小,戴在手上非常得体。

    我问:「他们都知道了吧?」

    「知道了。」林医生答。

    「反应如何?」我好奇的问。

    林医生笑笑:「好评如潮。」

    「不见得。」我也笑。

    「你这孩子。」他说。

    我把头伏在他胸上,陶醉地说:「只有你把我当作孩子,只有你对我好。」

    他温柔地告诉我:「我会永远待你好。」

    为示郑重,他在报上刊出我们俩的订婚消息。

    我不相信一切竟会进行得这样顺利,现在我有大把时间做我一向渴望做的事:到青年会做运动,集古斋,学插花,开车带亲戚的孩子们出去玩,为朋友挑各式礼物,学习法文与葡萄牙文,学习开跑车,为丈夫挑选菜单及衣服,沉迷于欧洲电影……

    我一下子高兴得昏晕,林医生将我自黑白的世界救出来,把我领进彩色的领域,我简直不知道怎么表示我对他的感激才好,我只会不停的说:「我希望爸爸妈妈还在,那么他们会替我高兴。」

    林医生不住拍我的肩膀。

    订婚消息披露之后,接到很多电话,我的「亲友」忽然多了起来,他们都有办法查到我的电话号码,真是佩服他们的关心。

    对白多数乏味,像「以后安心做少奶奶了」,「你真是有福气」「年纪大的丈夫才懂得爱妻子」,「以后有什么疑难杂症,找林医生就可以,大家是亲戚,到底放心点」,千篇一律。

    仍然我感激他们。

    又忙着选结婚礼服,我不打算穿西方传统婚纱,选了好几件料子做旗袍。

    因为林医生的年纪,我穿件白纱裙子站在他身边会令他尴尬,因此迁就点,反正我也不太爱穿那种白纱。

    林医生却觉得我体贴他,我是那样的惊喜,我所做的每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他都那么欣赏与重视。

    唯一不愉快的事,便是志强找上门来与我「算账」,我也知道他必然会采取这一项行动,而且保证会指着我的鼻子骂。「你这虚荣的女人。」

    果然他不负我所望,女佣人请他进屋,他便立刻说:「你嫁他不外是为他的钱!」

    我回答:「我很爱林医生。」

    「谁相信你那鬼话!」

    我本想向他解释,但觉得他根本不想明白这件事,也许他觉得败在金钱手中比较好过点吧,金钱万恶——有谁敌得过金钱呢,于是他心安理得了,他不想输给另外一个男人。

    我说:「再见。」

    「我替你可惜。」他说。

    「谢谢。」我毫不动容。

    他实在闹不下去,于是站起来走了。

    志强的性格上有很大的缺憾,林医生自然比他成熟,高贵,与稳定。

    然而志强以后与我无关,他会成为别人的丈夫,是别人的烦恼。

    我心情愉快,即使是德丽莎也不能使我发怒。

    她问我:「你是什么时候认识我爸的?」非常不服气。

    我老实回答:「就是你廿五岁生日那天,你叫我到你们家的——记得吗?」

    「我不该请你!」她说。

    我耸了耸肩,已经迟了。

    她问:「你真的爱我父亲?」

    我照良心说:「是。」

    「我们都不相信。」

    我温和地说:「那不要紧,他相信就行。」

    「骗老头子很容易。」德丽莎一支箭射过来。

    我诧异地问:「你认为林医生老了吗?我的看法不一样,我认为他正当盛年,大有作为,如日方中。」

    德丽莎无言了。

    我不想多作解释,正如林医生所说:「不需要太多人了解。」有他做我的支持,我顿时放心了。

    我们在五月结婚,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我戴一项有面网的帽子,一套浅蓝灰丝绒旗袍,一副白手套,我简直笑得合不拢嘴来,挽着林医生的手臂,开心得不得了。

    林医生推推我,「你这孩子。」

    我说:「我不是你的孩子,我是你的妻子。」

    德丽莎说:「我一直想要这样一套珍珠耳环及项链。」

    我歉意地向她笑。

    我们没有请喜酒,签过证书之后本来想蜜月旅行,但因公务,林医生被逼留了下来。

    我开始尝到反**的寂寞。

    我提醒自己,我已是林太太,我的所作所为,都不能叫林医生失望。

    即使看不到早出晚归的林医生,我仍是林太太。

    平日我为自己安排了许多节目,尽量的忙,尽量迁就林医生的时间,他如有空,我也必需有空,多年来我习惯一个人生活,要学习以丈夫为重,颇需要一段时间。

    我主动与德丽莎友善,渐渐她与我也说些知心话。

    她也叫她父亲「林医生」。她说:「以前母亲是最寂寞的女人,你要当心,做林医生的太太,真会孤独至死。」

    我不响。

    她又说:「你们旅行的计划,推了又推,不要失望,也许在十年之后也不会实现。」

    我无奈的说:「得到一些,也必然失去一些,我也可以嫁一个小职员,下了班他整晚陪我看电视剧。」我停一停,「但是我不认为会快乐。」

    「你说得也对,」德丽莎叹口气,「你的问题已经解决,但是我呢,我还不知道该嫁什么人呢。」

    我笑。

    什么叫幸福?想那样得到那样,便是幸福,我不介一意一个人孤独,我习惯独来独往,林医生选择我,这也是道理之一。

    以后的日子很长。

    有时坐在豪华的跑车内,看到小家庭夫妻抱大带小的过马路,觉得他们其乐融融,并不如生癌那么痛苦,我就有点怅惘。

    人生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战场情场:

    大哥说:「去飞机场代我接一个人。」

    「谁?」我问。

    「一个女孩子。」大哥答。

    「她是谁?」

    「以前的朋友。」他说:「不能叫蓓莉知道。」

    「我去接她?把她接到哪里?」我问:「你不觉得你太好笑了吗?」

    「我有什么办法?」大哥反问:「她不肯放过我,她偏偏要追了来,我有什么办法?」

    我说:「好了,唐璜,卡萨诺瓦,华伦汀诺。」

    他笑:「你必需要承认我是有一手的。」

    「中国妞?洋妞?」

    他把一封电报递给我,我打开,上面用英文译了出来:「十五日抵启德,泛美三八O,祈接,咪咪。」

    「她叫什么名字?」我问,「咪咪?」

    「是的。」大哥说:「五尺六寸,一二O磅,黑发,棕眼,你不会错过她的,她很漂亮。」

    「接了她又怎样?」我问。

    「找一间旅店给她,安置她,告诉她我有公事出差去了,陪她三五天,她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难而退。」

    「你晚上睡得着?」我悻悻的问。

    「你知道女人。」大哥说:「她们老想结婚,真叫我受不了,结婚结婚!把男人锁在家中,长期饭票有着落,她们才会高兴。」

    「可是人家远道而来,你总得见她一面。」

    「没有必要。」他说:「隐瞒不住,你代我把坏消息告诉她,只说我要订婚,长痛不如短痛。」

    「我才不做你的走狗。」我说。

    「记得,是十五号。」

    「喂!喂!」

    「别小家子气,帮帮忙。」他拍拍我肩膀。

    「去地狱吧。」我说。

    我把电报放在案头,注视它。

    呵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发出电报的时候是否充满希望与爱情,是否有激动有感受。然而一切都浪费了。

    大哥自六月回来后便与蓓莉在一起,蓓莉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当然。这不是蓓莉的错,况且我也不相信大哥会与蓓莉结婚,问题是他没把事情做妥当。

    一个走了再找一个嘛。正牌石灰箩。

    我知道我会做什么,一接到这个咪咪,我就会把实情告诉她,免得她还存幻想。

    对,就这么办。

    但是看见她的时候,我忽然自觉得喜欢她。

    交通挤塞,赶到机场,泛美三八O已经到达,我很心亏,到处一看,有个女孩子穿白色背心,白色裙子,吉卜赛的姿势坐在一套路易维唐的行李箱上。

    她在嚼口香糖,但是她嚼起来很有种孩子气,圆脸,大眼睛,雪白的牙齿、足上一双凉鞋,皮肤晒得几乎红人般颜色。

    她是咪咪?我有种直觉她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我走到她面前,她抬头看我,眼睛像豹子似的炯炯有神。

    我说:「我是家泰,你是咪咪吧?」

    她说:「家泰?」她的声音有点沙哑,「不是家楣?」

    「不,家楣是我大哥,他……出差去了。」我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没有告诉她,大哥早三个月已移情别恋,或者是她那张圆脸吧。

    但是她听了也没有特别不愉快。她站起来,我帮她挽起箱子。

    她问:「家楣出差到什么地方?」

    「新加坡。」我胡诌。「你知道,紧急公事,这样吧,由我招呼你,我帮你订了旅馆。」

    「住旅馆?」她看我一眼,「我以为可以住他家里,旅馆太贵,你说怎么样?」

    糟糕。

    我说:「你单身女孩子,住在男人家中,不怕嫌疑?」

    「不。」咪咪说:「不要紧,人家怎么想,我才不理呢。」

    「这倒也好,但是我们还是决定请你住酒店,这是香港,随便不得,哼唔,到底是中国人的社会。」

    「随便你好了!」她说。

    「你到底有几多岁?」我忍不住问。

    「十九,你呢?」她反问。

    「廿一。」我说:「你这么小……」我想教训她不该与大哥搞男女关系,但是又吞下肚子。

    「你自己也不比我大多少。」她笑。

    我们上车。

    「你与家人住?」她问。

    「是。」我说:「你呢?放暑假?」

    「是。」她答。

    「夏威夷是好地方。」我说:「我希望可以晒得你那样。」

    「才闷呢,我们分开一天晒太阳,另一天游泳,免得一次做完无聊,没事可干。」

    我忍不住笑出来,她也笑。她看上去很快乐健康,而且爽朗,呵大哥有本事找得到全世界最可爱的女孩子。

    把她的行李整理好,她问:「家泰,你不是想把我摔在酒店就算数吧?」

    「当然不,你想去哪里?吃海鲜?避风塘?」我问。

    「才不呢,」她说:「我想去看几个朋友,如果你有空,送我一程,我很感激。听说此地有个黄大仙,我也想去瞧瞧,怎么样?」

    「很好,还有吃三顿饭的时候,我会随叫随到,别担心。」我说:「家泰为你服务。」

    她皱起鼻子笑。这么年轻这么愉快。而且一直不提起家楣。

    某方面来说,她是非常勇敢的,在我心深处,多么希望也有一个女孩子为我自远方来,我坐在一旁看着她,心响往之。

    大哥问:「她怎么样?有没有伤心痛哭?有没有要追踪我到新加坡?」

    「才怪,她一点也不在乎。」我说:「人家很看得开。」

    大哥一怔:「说不定她从此住下来不走了。我的天,酒店那条单子非同小可。」

    「她那么年轻,大哥,我希望你觉得惭愧,这跟引诱未成年女童有什么分别?」

    「你民我与老太婆出外?」他瞪起眼。

    「什么是老太婆?你倒说说看。」我说:「廿五岁?廿六岁?你真是厚颜无耻。」

    「你再对我作人身攻击,我与你不客气了,你那条快艇的馀款找谁付?」

    我连忙陪笑,「咱们大哥别说二哥,好不好?」

    「哼!」

    我的大哥。他与他该死的影响力。

    我与咪咪去滑水,她真是个冠军,想想她从什么地方来?她不肯穿救生衣,在水面滑翔,花样百出,矫若游龙,只有长住夏威夷的女子才能如此。

    而且她做得一手好沙律,因为我请她到我们家中来,大哥因为有他私人王老五之家,所以他不会出现。

    我越来越喜欢咪咪。

    妈妈也喜欢她。

    她穿一件白衬衫,裙裤,到厨房做了一大盘明虾沙律,爸爸说:「好吃!好吃!」

    妈妈低声问:「那是你的女朋友吗?家泰,努力追呵努力。」

    我微笑地摇摇头。

    味咪似乎是很随遇而安的,大口大口地吃西瓜,听到笑话爽朗地笑,尽量地享受人生。

    我陪她去探望朋友,她买的水果蛋糕鲜花,而结果那朋友却是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

    我们在那位老太太家中坐了一会儿。

    咪咪说:「她是我们外婆的朋友,现在一个人住在这里。」

    老太太精神很好,但是对人名混不清楚。

    她说:「是咪咪还是毛毛?我都弄不清楚了!哦,送我花?谢谢,好多日子没收到花啦!吃点心再走好吗?」

    老太太住在一间老屋子里,好像每间房间都有座壁炉,非常的舒服凉快。

    我们居然在那里消磨一整个下午。有些老人是很可爱的,你不会觉得他们是一种负累?咪咪与她外婆的朋友相处得很好。她帮她写信,陪她看照片簿,两人一起做好一只蛋糕,送给另外一位老先生。

    然后我们告辞,到浅水湾吃饭。

    在舞池里我们跳舞。

    她说:「我喜欢这舞池,这地方一定有五十年老了,有没有?看,看这吊扇,像卡萨布兰卡,上帝,多美。」

    我真喜欢她。

    在星光下,她的眼睛一点也不逊色,黑白分明,我想拉她的手,但是你知道,她毕竟是哥哥的女朋友,虽然是Ex,但总是尴尬,非常惆怅。

    我说:「除了威基基,浅水湾最美。」

    她说:「夏威夷是塑胶花。」

    我说:「我不觉得,我是城市人,你让我到乡下去,再山明水秀,早上要去担水擦牙,我不干。」

    咪咪笑着凝视我:「天,我还以为你不像你大哥,其实也非常像的,他也痛恨乡下。」

    我低头不语,她终于想到家楣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咪咪问:「我有话跟他说。」

    「嗯。快了。」

    看到大哥,我告诉他:「咪咪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她哭了没有?」

    「才没有!」我说:「没见过像你这么下流的人,好歹要人哭。」

    「没有哭?」他像是失望了,又好奇:「你们到什么地方玩?」

    「玩的地方可多呢!我们今天去跳舞。」我据实说:「要不去CAGE,或是VAMP。」

    大哥上下打量我:「你好像很会尽地主之谊。」

    「我有点喜欢她。」我坦白的说:「你不介意吧?」

    「我十分介意,我希望你不要过份。」大哥说。

    「是你叫我去接飞机的。」我说:「是你叫我招呼她的。」

    「明天你可以告诉她,我已经另外找到爱人了。」

    「我不打算这么快说,有种你自己告诉她。」

    「没义气。」他埋怨。

    「你答对了。」我说。

    我与咪咪去跳舞。

    她跳得极好,我们探戈哈骚了整夜,她非常耐心地教我新舞步,我们一身大汗,但是刺激得很。

    之后去吃红豆冰。我陪她回旅馆时依依不舍。

    「家泰,谢谢你。」她笑着拉起我的手:「我真没想到我会这么愉快,我还不想来香港呢。」

    「见不到家楣,有没有失望?」

    「没有。」她说:「他迟早要见我的,是不是?我知道他并没有去新加坡。」

    我目瞪口呆:「你知道?」

    「当然知道,家泰,我可不是笨人呵!」她眨眨眼。

    她把一切看得这么乐观,倒也很好。

    我嚅嚅的说:「你知道家楣,他……」

    「我太清楚他。」咪咪哼一声:「我倒要瞧瞧,他什么时候才肯出来见我,我不相信他一辈子躲我。」

    「不要恨他。」我想说:不要伤心,但没出口。

    「我?恨他?我才不恨他,恨他的人自然有的,不是我。」咪咪说:「明天你有没有空?我想去庙宇走走,我提过的黄大仙。」

    「我放暑假呢!当然有空。」我说:「不怕。」

    「谢谢。」

    她闪亮的神情是这么吸引人。多么不幸,这个女孩子不久便会离我而去。她很适合我的要求,是哥哥的女朋友呢,哥哥会怎么想?

    「她怎么说?」哥哥紧张的说:「你有没有说到我与蓓莉的事?」

    「这已没有什么重要性,她知道你故意躲着她。」我说。

    「她哭了吗?」大哥又问。

    「没有,她没有哭,她是不哭的,你满意没有?」我说:「而且她一点也不恨你,她说的。」

    「我不相信!」他说:「除非她没有爱过我,否则一定会恨我!」

    我冷笑,「多么自私的人,自己不能爱人,又想人家爱你,真不是个人。」

    「不行,我要见她!」

    「OK,我替你打电话给她,也许这次她会感动到哭也说不定。」

    在我的讽刺之下,大哥的信心摇动,他大情人的形象仿佛有点没落崩溃。

    他喃喃的说:「什么?她难道不伤心?不能置信。」

    「你下错了蛊,她没中降头,所以谈笑自若。」我再火上添油。

    「你少跟我装神弄鬼的。」他咆哮起来。

    我耸肩。

    蓓莉却来找我。我开头还以为是咪咪主动来看我,心几乎从胸膛中跳出来,谁知却是蓓莉。

    「嗨,大嫂。」我笑嘻嘻地吃她豆腐。

    「算了,家泰,我与你大哥都快闹翻了。」

    「为了什么?我问:「告诉我。J

    「家楣有个旧情人在香港,是不是?」蓓莉问。

    「你听谁说的?」我问。

    「家楣与我吵架的时候,暗示我不要太嚣张,他说有女人肯为了他,千里遥遥来找他,他说我应该心足。」

    「放屁!」我骂。

    蓓莉大喜过望。「什么?你说没这事?」

    「谁从老远来看他?他想!」我既替蓓莉不值,又替咪咪不值,「别去睬他,他故意吓唬你的,你装成没事人似的,他才害怕呢。」

    「那么住在怡东酒店八O九号房的是什么人?」蓓莉仍然不放心。

    我把她拉到一边,低声说:「你答应别告诉任何人,连家楣也不说。」

    「好,是谁?」

    「是我的女朋友。」

    蓓莉惊喜过望:「你这小鬼,偷偷不声不响的居然找到爱人啦?干吗神秘?家楣也不让知道?」

    「家楣听说过,」我一直吹牛,「所以他藉此跟你耍花枪,他臭美,人家是来看我的。」

    「你爸爸妈妈知道吗?」蓓莉问。

    「也不知道,怕他们逼我结婚。」我鬼鬼祟祟的说。

    蓓莉的阴霾,一扫而空,笑道:「我明白,你们两兄弟一般的坏。」

    我也笑,「对了。」

    「她叫什么名字?」蓓莉问:「美不美?」

    「很美,来,看照片。」我把宝丽莱照片给她看。

    她取过我们两人合摄的照片看。

    「呵,真的很美,一双眼睛那么大。她说:「很配你,她有几岁?」

    「十九岁。」我说。

    「嗳,家泰,祝你们开花结果。」

    「谢谢。」我说。

    「有好消息要告诉我,我替你们筹备,」蓓莉热心的说:「毕业就可以结婚的。」

    我推塘,「她在火奴鲁鲁岛还有学业,我们还没有说到这个问题。」

    「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蓓莉真好奇,「去夏威夷旅行一次?」

    「是!就是那次。」我连忙乘机说。

    「手脚真快。」

    把蓓莉打发走之后,去找咪咪。

    咪咪说:「你到夏威夷的时候,住哪里?」

    「在火奴鲁鲁住亚拉莫横娜。」我说:「我一直喜欢草裙舞,太美妙。」

    「会不会再来?」她看我一眼。

    「为你,我会来。」我说。

    「你太好了,家泰。」她笑道。

    「希望你对我们家里人改观。」我说:「弟弟不一定要像哥哥,你知道。」

    「家楣也是很好的,除了对女人不专,他没有缺点。」咪咪说:「我很清楚他。」

    我们到黄大仙求签,咪咪把筒子摇了半晌,全世界的签都「哗啦」一声倒在地下。庙里有人出来说她没有诚意。她作罢。

    我求的时候同样事情又发生,几乎被和尚赶走。

    咪咪谐趣的说:「菩萨罢工。」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逗留很久。看他们为亡魂超渡念经,撒钱撒花。味咪举起照相机很用心地按快门。而我的宝丽叶记录了她猎取镜头的神情。

    她很诧异,「为什么用这种相机?又没有底片。」

    「宝丽莱有种原始的凄艳,决绝性的,就因为没有底片,所以这些照片特别名贵,由我保管。」

    她凝视我更久,说:「家泰,你真可爱。」

    「谢谢你。」

    大哥不这么想。他几乎跳破了屋顶。

    他指着我的鼻子暴跳如雷。

    「你不要脸,家泰!你胆敢说那是你的女友!她是我的人,你听见没有?我的人!」

    「我可没有约会蓓莉。」我笑嘻嘻地。

    「我不是指蓓莉,你知道太清楚,他妈的我不是指蓓莉!」他气势凶凶。

    我说:「吃隔夜醋,你早就把她摔掉了。」

    「谁说的?」他问:「我结婚没有?我随时随地有改变主意的权利。」

    「你又打算丢掉蓓莉?三心两意的贼,不要脸。」

    「谁不要脸的心里有数,天下那么多女人,抢哥哥的女朋友。」他拍着桌子。

    我不示弱,「抢?问问自己良心去。」

    「我决定明天见咪咪!」他声明,「我会跟她说清楚,你走着瞧。」

    「我有什么好瞧的?你当心蓓莉用乱棍把你打死!」

    他沉默下来。

    倒拔兰地喝。

    他怕蓓莉。因为蓓莉实在对他太好,所以他怕。

    我坐在他对面瞪着他。

    隔了很久很久,他开口了。

    「你知道,家泰,我不是不喜欢咪咪,但是我没想到她会追了来,早知道她会这么做,也许我不会有蓓莉。但是你知道男人最怕没面子,我满以为她不肯跟我回香港,是有心把我抛弃的意思,唉。」

    我还是火眼金睛地瞪着他。

    「她真的一点也不伤心?一点没有感触?唉,看样子她是存心捣乱来的,故意给我没脸,家泰,我怎么办好?」

    我说:「专心对待蓓莉,过去的事,就把它当过去。」

    「是是是。」

    「不过你总得出场一次,向咪咪解释清楚,是不是?要说到幕前去说!」

    「是是是。」

    「你什么时候见咪咪?」

    「明天……,后天。」

    「到底明天还是后天?」

    「后天,后天晚上八点,嘉蒂斯。」大哥说。

    「不准爽约。」我说。

    「当然。」

    这意思是说,我与咪咪之间,只剩一天了。

    当家楣向她说明之后,她总会回夏威夷吧,可怜的女孩子,不幸的女孩子。

    而我呢,不幸的我,不幸的家泰。

    我跟咪咪说:「家楣要见你。」

    「呵,家楣,老天,我几乎忘记有这个人。」她敲敲额角。

    「你忘记他了?」我大喜过望,随即又收敛下来,「你会不会忘记我?」

    「你?呵家泰,当然不,我怎么会忘记你?」她吃惊的说:「不可能,我们是老朋友。」

    「你是真心?!」我疑惑,「咪咪你不要骗我。」

    「我不骗你,我干吗要骗你?但是有一件事,你看,味咪这名字——」

    「不重要,」我打断她,「一会儿家楣来,你告诉他,谁比谁更重要。」

    「当然,」咪咪慨然答:「我才不怕他。」

    我似乎有一半放心。

    但是你知道,女人说的话是不能置信的,大多数平日冷静的女人到危急的时候马上崩溃。

    所以到了嘉蒂斯那晚,我还是心惊肉跳。那一夜间我起码死掉一倍以上的细胞,太可怕了。

    我们先叫好香槟在那里喝,叫家楣结账。

    远远我看到家楣走过来,一身黑西装,最好的白条衬衫,风度翩翩,大哥毕竟宝刀未老。

    「他来了。」我静静地说。

    味咪说:「呵。」她并没有回头望,很具仪态?

    我在注意她神情转变,但她没事人一般,好奇怪,女孩子要变心也很快的。

    大哥提心吊胆的走近来,我站起,r大哥。」

    「家楣。」咪咪叫他。

    他看到咪咪的脸,呆住了。「你——」

    我说:「请坐。」

    大哥震惊,「你——你这小鬼!」他指着咪咪。

    「你怎么了?」我责问大哥,「别失态好不好?」

    「这不是咪咪!」他顿足,「搞什么鬼?这是毛毛。毛毛,你开什么玩笑?」

    我问:「什么?谁?谁?谁是咪咪?什么毛毛?」

    味咪说:「我从来没说过我是咪咪,是家泰杷我当咪咪。」

    我保问:「你是谁?」

    家楣说:「这是咪咪的小妹妹,叫毛毛。」

    「哦。」我骇然,「我的天!」

    家楣问:「味咪呢?」

    「她在夏威夷。」毛毛说。

    「她为什么没有来?」家楣问。

    「味咪与男朋友分不开,她把飞机票送给我了。毛毛说。

    「什么?她有男朋友?」家楣几乎没昏过去,「她发电报给我的时候可没有男朋友呀。」

    「那是多日之前的事了,」毛毛说:「啥子稀奇?你不也有新女朋友吗?」

    我明白了,我是最高兴的,真的,现在社会不会怪我们两兄弟泡同一个女孩子了,哈哈哈。

    「哈哈哈!」我笑,「大哥,你才发觉呀,世界没有你,一样继续下去呢。」

    大哥至为沮丧。

    幸亏蓓莉随后仪态万千的来了。

    我大大方方,名正言顺的说:「蓓莉,这是我的女朋友,毛毛。」

    「哦,」蓓莉奇问:「我以为她叫咪咪。」

    「弄错了,」毛毛抢先答:「发音很近。」

    没多久,蓓莉便押着心情欠佳的大哥回去了。

    我与毛毛还在喝香槟。

    我说:「嗳,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叫妈妈。」

    「妈——?」我错愕。

    「乖,乖儿子。」她轰然大笑。

    「真刁钻。」我骂她。

    她住了笑,看着我。

    「嗯,」我又担心起来,「你不会像你的姊姊吧?变得这么快,叫人害怕。」

    「你呢?你会不会像你哥哥?」她也反问。

    「怎么会!」我笑说:「我是我,哥哥是哥哥。」

    「是呀,我是我,姊姊是姊姊。」

    我用力推她的头,我们把香槟干杯。

    呵是了,在送她回酒店的时候,路上,我吻了她的脸。她的眼睛比什么时候都圆。

    雪儿:

    星期日。

    昨日滑了一天的水,晒得肩膀开花,今天,一早就被门铃吵醒。住在香港,永无宁日。

    我翻一个身,想置之不理,但是门铃震天般响个不停。

    终于我起床,穿着内裤去开门,门一开就看到雪儿站在门外,眼睛瞪得老大,翘着嘴唇,不耐烦的看着我。

    「天呵,」我叫:「有什么事呀?」

    「我暑假自伦敦回来看你,你要跟我说的,就是这么一句话?」她一手推开我进屋子。

    我说:「我只穿着内裤,正当人家的女孩子,不应该趁男人只穿内裤的时候闯进他的家。」

    「时间到了,你可以起床了,昨夜又在什么地方泡?」

    「雪儿,今天是星期日,你行行好,先回家去,我晚上再打电话给你。」我说:「你当救救我吧。」

    雪儿坐下来,用她的大眼睛看着我,她静默抗议。

    我心软了一半。

    她静静的说:「但是我飞了八千哩来看你,汤。」

    「谢谢你。你圣诞不是刚回来过吗?来来去去,有什么味道?你应该乘机会到欧洲去走走。」

    「汤,唐璜也有老的一天。」她说:「你游戏人间,要到几时为止呢?」

    我啼笑皆非,我说:「谢谢你!我必须承认你是关心我的,但是雪儿,我三十六,你十八,你大概不会明白我的心意,所以别干涉我的生活方式好不好?」

    雪儿说:「等你老了的时候,疲倦得只想休息,你会想起我的,汤,你会想起我。」

    「雪儿,你不要再恐吓我好不好?」

    我进浴间,用冷水漱口洗脸,刮胡须,淋浴洗头。雪儿坐在客厅放唱片听。「周末狂热」之声大作。

    我用毛巾裹着出去,我说:「这就是代沟,请把唱片声音收小一点。」

    「我懂。」她说:「我替你做了咖啡。」

    「谢谢你。」我坐在早餐桌子上。「才九点半,雪儿,我一共才睡了五个小时。」

    她用手撑着头说:「够了。」

    我放下报纸。「雪儿,你是一个美丽的小女孩子,我相信城里有很多年龄与你相仿的小男孩子,你为什么不跟他们来往?我相信他们会把你捧为公主。」

    「你相信你相信!」她扬手,「但我爱的是你!」

    「雪儿,你懂得什么叫爱呢?」我说:「看,雪儿,我不过是一只馋嘴的老猫,腰围已经长出大啤呔,」我让她看,「我不行了,雪儿,我配你不起,你为什么不去找更好的对象?」

    她用漆黑的眼睛看住我,过一会儿她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是,你不爱我,所以你今天莉莉,明天美美,后天露露。」

    「对,今天轮到茜茜。」我说。

    雪儿叹口气,「你会后悔的。」

    「给我电话,我要趁早约她,把她在床上拉起来。」

    「不要在我面前做这种事。」她恳求。

    「雪儿,你是一个小毛头,婴儿在狼窟里冒什么险呢?乖,乖,回家去。」

    她并不睬我。我只好打电话给茜茜。茜茜似乎刚回到家,还没开始睡。我说:「茜茜,让你睡八小时,晚上六时我到你处接你。」我挂上电话。

    雪儿说:「晚上我也要去。「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你见了我,丝毫没有高兴。」

    「你不能去。」我说:「带你出去,我有坐赤柱的危险,你看你那样,额角还全是汗毛,嘿,浑身庄生婴儿天身粉味道。」

    「你只是不爱我。」她绝望的说。

    「对不起,雪儿。」我耸耸肩。

    门铃大声响起来。「谁?」雪儿问。

    我跳去防盗镜张望一下,吓一跳,「天!」我说:「是莎莎。雪儿,你来开门,告诉她我出差到天不吐去了,三十五年后才回来。」

    雪儿疑惑的问:「谁是莎莎?」

    「她们其中的一个。」我说:「快!快!」

    我躲在一边,雪儿去开门。

    门打开,雪儿说:「汤不在,他出差去了。」

    那莎莎不让须眉,把门一脚踢开,「叫他滚出来见老娘!他到了天不吐老娘也把他揪出来!」

    雪儿陪笑,「他正是去了天不吐。」

    「你少帮你哥哥。」莎莎冷笑,她扬声叫:「汤,汤,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只好走出来,连忙笑:「有什么事?」

    「你噱我跟丈夫分居,我做到了,你人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她一步步的逼近,「你放心,老娘不愁没人要,老娘这一生如肝油,还喝了你这个小鬼的洗脚水,你站定,不许动!」

    「你要怎么样?莎莎,别动粗——」

    她迈前一步,姿势美妙,左右左右左右,给了我六记耳光,声音清脆,啪啪啪啪啪啪六下。

    「哼!」她一仰头,转身就走。

    「喂喂喂,你怎么打他?」雪儿追上去。

    「小妹妹,教教你大哥,不然他还迟早叫人砍为几截呢!」莎莎施施然而去。

    雪儿关上门,她白我一眼,「真丢脸。」

    我脸颊上激辣辣的痛。「丢脸?她要与丈夫离婚,来叫我办手续——看,难道我不是律师吗?结果她缠住我,要我娶她,你说我怕不怕?」

    雪儿说:「我却不知道别的律师也有这般烦恼。」

    我嚷:「我为甚么要向你解释?没有这种必要!」

    雪儿说:「也许你偷偷的爱上了我,而不自觉。」

    「我很怀疑这种可能性!」我气道:「雪儿,如果你再骚扰我,我把你赶出去!」

    她鼓起腮帮子。

    我叹口气:「冰箱里有牙买加霖冰淇淋。」

    雪儿欢呼一声,马上钻进厨房。

    我换了张唱片,柴可夫斯基的钢琴协奏曲,又再洗一把脸,躺在沙发上,稍觉松弛。

    我问:「伦敦如同?」

    「老样子。你有很多年没回剑桥了吧?我常跟同学说我的男朋友是剑桥的。」

    「雪儿,我不是你的男朋友。」

    她改变话题,「那个莎莎,她长得很美,伟大的胸脯。」

    「当然,你不知道我是个TITMAN吗?」我说:「我喜欢大胸脯女人。」

    「那是因为你还未找到真正的爱情,所以把注意力放在**上。」雪儿说。

    「谢谢你,心理医生。」

    电话铃响,我连忙抢住接。

    「汤!」是茜茜。「汤!今夜不行,今夜我未婚夫从德国回来,他刚打电话来。」

    我气,「茜茜,但是我约你在先。」

    「不过他毕竟是我的未婚夫是不是?意义不一样,」茜茜甜笑,「你当然是明白的,汤,如果他知道我们的关系,他会揍你,他是德国人,汤,你不会是对手。」

    我冷笑,「这么说,你太风流了,你不该瞒着他与我来往。」

    「但是汤,他也不见得为我盖贞节牌坊,你知道飞机师,哪个埠没有情人?」她媚笑。

    「算了,你以后再也不要约我了!」我说:「我省得烦。」

    「哟,生气?」她不在乎,「再见。」挂了电话。

    气得我!我倒在沙发上,原来我是填补她空档的人选。我不服输,我不相信今天我会没地方可去。

    我拨电话给珍珍。

    「是,」她好像刚起床,「哪一位?」

    「汤,」我说:「看,你今天有空吗?」

    「汤?哪个汤?」

    「汤律师。」我已经英雄志短了。

    一边雪儿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更使我尴尬。

    「汤律师,」珍珍问:「有什么事没有?」

    「今天晚上有没有空?一起出去吃饭好吗?」我已经没了兴趣。

    「你问问我男朋友吧。」电话中一个男人声音接上来:「喂!找谁?」

    我赶紧挂上电话。

    雪儿看着我,一边吃冰淇淋一边问:「那又是一个三十八寸胸脯的性感巨星吗?」

    我索性把电话放在膝头上,再拨。

    「喂?玲玲,今天有没有空?随你说,去郊外,兜风、跳舞、滑水、游泳、吃饭、看戏,随便你。」

    玲玲懒洋洋地说:「我早已约掉了,汤,你这个人,上午约下午,没有点诚意,别人是早在星期一便约我的。」

    「得了!」我讽刺她,「玲玲,要不要现在约明年圣诞?」

    「汤,」玲玲叹息,「你这个人……」

    我又收线。

    雪儿说:「今天唐璜的运气不大好。」她摇着头,闪亮笔直的头发两边晃。

    「谁说的?还有兰兰,」我说:「还有佩佩,还有丽丽,还有蓓蓓,还有蒂蒂——这种女人香港有六十万个。」

    「但是一鸟在手,胜过两鸟在林。」雪儿说:「这些女人,没有一个是属于你的,在你需要她们的时候,她们不会在你的身边。」

    我忽然觉得寂寞,是的。我不属于她们,她们也不属于我。在我疲倦的时候,她们不会知道,在我失望的时候,她们不会伸出温暖的手。我与她们不断约会,跳舞的时候无论多么疯狂,喝香槟时多愉快,回来公寓,我还是一个人,即使一夕风流,第二天太阳升起来,大家还是要说再见的。

    长久过这种生活,丝毫没有感情的付出,我觉得空虚,但是投入地恋爱,结婚,组织家庭,又非得要偌大的勇气不可,我是懦夫。

    我点起一枝烟,缓缓吸一口。

    「汤,你为什么不约我今夜陪你?」雪儿问。

    「雪儿。」我说:「你是一个小女孩、跟我出去,你的名誉会受影响,我不是一个好男人。」

    「我才不在乎别人说什么!」雪儿说:「而且你有什么不好?汤,至少你没有满口仁义道德,背后男盗女娼。」

    我看着雪儿,没想到她倒是我的红颜知己。

    她问我:「汤,我又有什么不好?我打十二岁开始就追求你,都快七年了,你连吻都不肯吻我。」

    我打量她:白色松身T恤,白色松身裤子,一双KICKERS孩子鞋。她还是小孩,没有性别的那种。我一生中从来没见她穿过高跟鞋。有很多女人不穿高跟鞋也相当具韵味,但是雪儿真的是一个小孩。

    她不停在厨房进出,吃我的冰淇淋。

    我说:「那罐里有两加仑的冰淇淋,你如果吃光它,准会成为大胖子。」

    「我担心什么?我又没男朋友。」她很懊恼。

    「雪儿,你不必难过,你迟早会找到你的爱人,时辰还没到呢。我们谈其他的事吧,要不要出去走走?」我问。

    「你不是疲倦吗?不是要再睡一觉吗?」她抬起头。

    「既然有人从这么远路来看我,也顾不得睡眠了,你要知道,现代世界竞争剧烈,唐璜也不是每天可以碰到纯情小女孩的。」

    「真的?汤?真的?」她雀跃的问我。

    「当然。」

    她忽然冲上来大力吻我的脸。我觉得一阵晕眩。她的身体柔软,嘴唇芬芳。

    我停下神来,「去哪里?」

    「我们去滑水。」她说:「我知道你有快艇停在西贡。」

    「我昨天才去过,很累。」我说:「去别的地方吧,况且你又没带泳衣。」

    她用手撑住头,「怎么珍珍佩佩叫你去,你不拒绝?」

    「好好好!」我头痛。女人不管大小,都是一个印子印出来的,得寸进尺。

    「OK,快点准备,阳光这么好!」

    我苦笑。我一定是老了,越活越回去,星期日下午都约不到一个女人,而要与孩子出去。

    我送雪儿回去取泳衣,然后开车到海员会所。

    雪儿换好泳衣出来,我呆住了。我从来没见过她穿泳衣,可是她真是长大了,身裁发育得很均匀,小圆胸、细腰、腿长得极之好看。

    我由衷的吹一下口哨。

    她低头看看自己,笑道:「吹什么?我十分知道我不是三十八寸。」

    我也笑。

    我们出海。她像人鱼般跃进海水里,头发散开来,一脸水珠,我一动心,这便是青春的诱惑?雪儿的皮肤是绷紧的,身裁没有一寸多馀,但多年来我喜欢她是因为我们相处得极好,她待我有一种对大哥哥们的诚恳,我们是无话不谈的。

    我的酒肉朋友小姜与小郦驾着快艇过来。

    「喂!汤,今天约了谁?」他们笑问。

    刚好雪儿自水中冒出来向我招手,又潜下去。

    姜与邝两人已经看见她,眼尖得很。

    姜说:「美丽的女孩子!非当年轻。」他看我一眼,像是很羡慕。

    「是的,我们两家是世交。」我努力证明我并没有坏念头,我与雪儿之间是纯洁的,「小孩子回来放暑假,带她出来滑水。」

    邝说:「不是小孩子了,汤。」他笑。

    我极力维护雪儿:「人家家教是极严的,真是个小孩。」

    雪儿游过来,我把她拉上艇,雪儿用毛巾擦擦头,向姜、邝两人笑。小姜与小邝被她笑得仿佛有点意乱情迷。

    「汤,」雪儿说:「拉我滑水。」

    我说:「你学得如何了?」

    「你试一试我,单脚,做得非常好。」雪儿乖巧地说。

    我还想推,小姜已经说:「让我来拉你,汤,你也不介绍一下,我来拉她好了。」

    小邝也自告奋勇,「对,我们两个轮流来,汤是老爷兵,他不想动便让他躺在船上。」

    雪儿笑,并不拒绝,跟着他们两个人去了。

    我心里有一点点不舒服,明明是我带她来的!但是随即一想,算啦,大哥哥带小妹妹来玩,小妹妹受欢迎,我也有光荣感。

    我冷眼看雪儿滑水,心中不是不惊异的,她竟滑得这样好,出水芙蓉一般,难怪小邝与小姜连珠便叫好,我很服雪儿的毅力。

    去年回来教她滑水,学好多次没学会,但是现在她滑得竟这么好,后来是谁做她的师傅?像她这么好看的小女孩,不愁没人喜欢教她。

    像姜他们,都不是没见过世面没有过女人的,现在竟也被雪儿吸引住,奇怪。

    邝问我:「那真不是你的女朋友?」

    我勉强笑道:「你看像吗?我们是什么年纪的人?还泡小妞?好意思吗?」

    「话倒不是这么说。我很喜欢雪儿这样年纪的女孩子,青春活泼,又很懂事,简单纯洁。见惯身经百战的女人,提心吊胆,像打仗似的应付她们,日子久了,也得累,雪儿像阵明媚的风,我喜欢她。我打算向她要电话约会她。」

    我默然,小邝说得很对。

    邝说:「像我们这种超级王老五,外表看来很风光,实际是很寂寞。舞厅酒吧是益发不敢去了,怕惹事,在女秘书女同事眼中,是很标准饭票,多乏味。外面的女朋友全是野性难驯。娶妻娶德,汤,女朋友实在非常难找。」

    我低下头。

    邝问:「你与莎莎怎么了?」

    「捱过六记耳光,总算摆脱掉她。」我摸摸脸颊。

    「总算值得。」邝笑,「这女人惹不得。」

    我的眼睛始终盯住雪儿。她的笑声与浪花激起,溅在她漂亮的身体上。她的确已经长大矣。

    邝问:「她在什么地方回来渡假?英国?美国?」

    我站起来,向雪儿招手。「我们要回去了。」我跟邝说。

    「你妒忌?」他问。

    「谁说的?」我反问:「你疯了?我汤某人未曾为女人妒忌过?我再也没听过更好的笑话。」

    邝不响,只是笑。

    我把手卷成筒状,「雪儿!雪儿!」

    她听见我叫她,放掉绳子,滑入水中,我把快艇开近她那里,把她接上来。

    「干吗?」雪儿问。

    「我们回去吧,」我说:「这太阳太凶,晒得多人会昏,上岸吃茶去。

    姜向我眨眨眼,我闷声不响的把雪儿带走。

    雪儿问:「好好的为什么要走?」

    「到处都会碰到人,香港就是这点讨厌,没有一块安静的地方,我没想到开船出海还会碰到这种人!」我不是没有气的。

    雪儿笑道:「你的两个朋友不是很可爱吗?」

    「可爱?哼!」

    「我约好他们明天去跳舞,我觉得他们人不坏。」

    「什么?这么快?」我呻吟,「雪儿,香港的人心险恶,你会上当的,你是个女孩子啊,怎么可以这么随便?」

    雪儿看我一眼,「汤,你少神经好不好?现在都一九七八年啦,还要人家上门来拜见父母然后才约会呀?」

    我吼一声:「雪儿!」

    她闭上薄薄的嘴唇。

    我说:「明天不准你去。」

    我与她去吃饭,她要回家换衣服。我只好依她,虽然明知她换来换去也不过是牛仔裤T恤。

    我汤某人又错一次。

    雪儿下楼的时候穿袭白裙子,金色高跟凉鞋,湿头发束在头顶,夹一只贝壳梳子,细细的手臂是太阳棕色的,她纤美得像一个时装模特儿。

    我叹口气,我搔头皮,怎么我一直没发觉呢?没发觉雪儿实在是个动人的女孩子,为什么我要小姜与小邝来提醒我?

    我这个人!

    我选了一个很好的地方吃晚饭——嘉蒂斯。

    才坐下没多久,有人搭住我肩膀与我打招呼。我一转头,看到大陈二陈两兄弟。

    我发觉我未婚的王老五朋友实在太多太危险。

    大陈手放在我肩膀上,眼睛却看着雪儿笑。

    而雪儿是一个礼貌的孩子,见是我的朋友,连忙也展开一个笑容。未见世面的小孩子怎么知道这些是大色狠!我的态度很冷。

    二陈说:「汤,我们两个人可否与你坐一桌?」

    我抬头,「你没有见我想与朋友好好吃一顿饭吗?」

    大陈笑,「汤,什么朋友?恐怕是世侄女吧?」

    我板起脸,「我警告你们,如果你们不让开,我真要不客气了。」

    大陈二陈见我这么认真,有点诧异。

    大陈说:「汤,我们不过是照例来打个招呼,你何必动那么大的气。」

    二陈说:「是呀,走开就走开。」

    我瞪着他们走开,气得不得了。

    雪儿说:「汤!今天你太失态,为什么?你没有毛病吧?」

    「有!我有毛病。我想换个地方吃饭。」我说:「这个地方叫人坐立不安。」

    「汤!」雪儿说.!「你作弄我,你根本只想在家睡觉,因为我勉强你出来,所以你这里坐不稳那里又坐不稳,你要让我后悔,你要叫我以后都不敢见你面。」她哭起来。

    「雪儿、雪儿,」我慌,「你还是爱我的,是不是?你误会了,我……我……」

    二陈忽然又出现在我面前。

    他对雪儿说:「他欺侮你?不要紧,别怕,我们送你回去」

    我大叫:「滚!滚!」

    餐厅里所有的客人都转过头来看我们。

    我拖起雪儿就走。

    「我们回家去,这些人总追不上来了吧?」

    雪儿很快擦乾眼泪,她在车上跟我说:「我要回家。」

    「回家?到我那里去,我有话跟你说。」

    「我疲倦,而且我明天一早还有约会。」

    「你不能去赴那种约会!」

    「我已经答应了人家。」雪儿有点烦。

    「去哪里?」

    「游泳呀。」她说:「完了我们去跳舞。」

    「明天他们不用上班?」我问。

    雪儿说:「这我不知道,反正他们答应陪我。」

    可恶,像苍蝇见了蜜糖一般,不可饶恕!

    结果跳舞的时候我也跟去,小姜与雪儿在舞池里大演探戈哈骚,我只好眼巴巴的看。

    邝跟我说:「要追小妞,就得投其所好,汤,你那套烛光下跳贴面舞,早十五年也许无往不利,现在可不流行啦!」

    我几乎就跟他打起来。

    那夜当然是玩得不愉快。

    唯一可提的是雪儿穿得真漂亮:蜜桃色薄料子裙子,露肩膀,配晒得纷红的肩膀,可是整个舞池的男人都看见了,何止是我,整个舞池的女人也看见了,都投以妒艳的神色。

    我第一次发现,当一个女人年轻的时候,眼睛是这么闪亮,笑容是这么甜蜜。

    那天我坚持送雪儿回家。

    我生气的说:「如果你爱我的话,就不该如此刁蛮放荡。」

    雪儿注视我更久。「汤,我一直以为我了解你,可是现在我不认为如此,这个暑假你变了。」

    「我变?你问你自己,」我说:「是你变了,你自以为不再是小女孩子,可以为所欲为……」

    「但是汤,我不能一辈子不长大,一辈子做小女孩子呀,今年我还可以过得了关,明年如果那个莎莎再找上门来,她就是连我也打在内。」

    我一夜睡不着。失眠是为雪儿吗?我实在不想承认,但事实却又如此。

    茜茜打电话来——「汤,他走啦,你今夜有空吗?」

    我说:「有空,但是我情愿看电视也不看你。」我摔下电话。

    莎莎也来这里,「汤,」声音嗲得不得了,「那天对不起,你别怪我嘛,我是真吃醋,你想,如果不喜欢你,我会失态吗?」

    我问:「说完没有?说完就好收线了。」

    还有珍珍:「那天对不起,汤,刚好我那个最吃醋的表哥在我家——喂?喂?」

    我没等她说完。

    对我来说,现在她们不再有任河意义。

    我买了花生糖——好,好!我知道是过时,但有时候这么做还是可以感动人的。

    「雪儿,」我说:「如果你会再爱我,那就好像太阳照进我的生命了。」

    我的心扑扑跳,紧张莫名。

    雪儿说:「但是你会等我吗?我还有三年才大学毕业。」她眨眨眼。

    当然等。

    我们过了一个非常愉快的暑假,当暑假过去,雪儿回伦敦的时候,我答应在九月份趁假期去看她。

    蓓蓓见到我,她问:「汤,今夜做什么?」一个媚眼。

    我老老实实的答:「写信给我女朋友,我已堕入爱河了。」

    蓓蓓嘴巴张得老大,她的下巴都几乎要掉下来。

    是呀,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朋友们晓得之后,拼命摇头,你知道我那些酒肉朋友,小姜小邝大陈二陈之类,他们都说:「天啊天!汤恋爱了,汤居然在考虑结婚呢!」

    为了雪儿,我与他们闹得不愉快,所以男女朋友都没有了,周末都乖乖坐在公寓里。很多神秘的事情都是在暑假发生的,一切为了雪儿。

    五月与十二月:

    妈妈说:「周伯伯请吃饭,换条裙子,跟着一块儿去。」

    我说我不要去。

    「为什么?」妈很烦恼。「你老不听我的话。」

    「我不喜欢拜客。」

    「我说什么你不听什么。」妈妈说:「我们就像敌人似的。」

    「妈妈——」我很难过。

    妈妈一声不响的走进房间。

    我想一想,自动进房去换上裙子,脱掉牛仔裤。还在脖子上加一条珍珠项链。你别说,看上去还真是笨里笨气的,我朝镜子扮个鬼脸。

    「妈妈。」我出现在妈妈面前。

    她一抬头,看到我的样子,马上心花怒放。

    「呵小宝!你看你多漂亮,完全跟小天使一样。」

    我才不要做小天使。

    「来,妈跟你梳梳头。」

    「妈妈,我已经十八岁了,当然你知道在你十八岁的时候,你已经怀了我。」我告诉妈妈,「我是个大人,我自己懂得梳头。」

    「何必扫妈妈的兴呢?」她说:「给妈妈享受多些权利。」

    我坐下来,把梳子交给她。

    「周伯伯将会做你的监护人。」她替我梳头。

    「我的监护人?」我说:「我不需要监护人。」

    「要的,到底伦敦是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妈妈说:「这次去,你已是大学生,」她对牢镜子顾盼一下,「我老了。」

    「女人一开口就是:我老了。不外是想别人说:不不,你还没有老。」我说:「老,当然,人人都会老,谁跟嫦娥都没交情,谁又服了长春不老药?」

    「好了好了,车就来接啦。」

    「谁都知道我穿牛仔裤最好看。」我说:「你们偏都要我穿裙子。」

    「准备妥当没有?!」爹问:「等坏周仲年了。」

    「干吗挑一个糟老头子给我做监护人?那种典型唐人街里走出来的弓腰哈背的老头儿,太乏味。」

    我们一家三口出门。

    但是周仲年并不是一个唐人街的老头子。

    他当然已经老了,年纪比爹爹大一截,我想他有五十岁,头发斑白,身裁高而瘦,笑容动人。我可以写保单你没见过如此漂亮的男人。

    母亲说:「仲年,这是我们家小宝。下星期动身去伦敦,地址与学校都已经交给你了。」

    「自然自然,」他礼貌地为我拉开椅子,「我明天就回伦敦,你放心,我会看顾小宝,有什么人敢动她脑筋,我打断他的腿。」他向我眨眨眼。

    每个人都当我是小孩子,我如果每次抗议我不是小孩,更显得我幼稚。我不出声。

    当然我不是孩子,身体不是,思想也不是。

    菜式很好,气氛也比我想像中为高。一整个晚上我留意着周仲年。他年轻的时候是怎样子的?早年的留学生,风度翩翩,二十年代的上海,十里洋场,他是张爱玲笔下的浪子。早期浅水湾的月光下,沙滩印下他浪漫的脚步。

    他活在一个多姿多彩的年代。近年极端的商业化社会,日子平凡而踏实,枯燥无味,对他来说,可能是太厌倦大闷烦。

    我代他想得很多。

    而他怎么说?他说:「小孩子们必然不喜欢吃上海菜,所以不说话,是不是?还是我们大人之间的对白太单调?」

    他不止以为我是个孩子,简直把我当低能儿童。

    十八岁与五十岁,等于人家口中说的五月与十二月。

    十二月有什么?有圣诞节——无限的礼物。他们说,所以你可以常常看到十二月拖着五月走。

    当然我这个五月不是那样的女孩子。

    没多久我抵达英国,周仲年派女秘书来接我,替我安排在他家中住,陪我入学,替我买日用品。史密斯太太是个中年妇人,胸围非常伟大,人非常和蔼。据她说,周仲年在伦敦的生意做得很大,可是他本人多数留在苏黎世,我直到深秋才看到他。

    他的房子很大,装修古典而美丽。

    我说:「周先生一定是抢劫过一间银行,不然怎会负担得起这么好的生活。」

    史密斯太太说:「不,他抢了两间。」

    我们大笑。

    周仲年回来那天,我在打网球。对手是一个男同学,金发蓝眼,叫克里斯多弗。

    他在下午回来,穿着芝麻呢的上装,掠皮背心。司机替他把行本拿进屋子,我远远看见,马上迎过去。

    「小宝。」他拥抱我一下。

    我们通过很多电话,故此已经颇为熟络。

    我的男同学很快识趣地告辞,我与周便闲话家常。

    「你胖了。」周打量我:「伦敦的水土适合你。」

    「是的,」我笑:「胖五磅。」

    「厨子说你顶赞赏他的菜式。」周说。

    「是的,在这里住得很高兴,恐怕对你来说,是相当的不方便吧?」我很礼貌。

    「不会的,我一年更多只有四个月在伦敦。」他说。

    「这么大的屋子。」我笑笑,「才几个人住。」

    「改天与你打网球。」他说:「现在只有我陪你,史密斯太太要渡假去。」

    我们一起吃晚餐。

    他依然很强壮很潇洒很漂亮,而且他不再把我当小孩子了。我们说很多话,他很关心我。像周仲年这种有资格有能力的男人,很直接给我安全感,他自然知道体贴女孩子,令女孩子安全舒适。

    这次他回伦敦,要逗留三个月。

    我们成为极好的朋友,无所不谈。因为避免叫他周「伯伯」,所以我一向只是「喂」他,他从不介意,异常明白我的心理。我不想用「伯伯」两个字把他与我隔开。

    有空的时候我们常在园子散步,打网球,或到海德公园骑马。不知不觉,感情激增,压抑在心中。他不错已经五十岁,但是心境与样子都年轻。我一点也不介意与他出外吃饭看剧。作为他的女伴。

    他只要人在伦敦,总是用很多时间陪我。

    三个月的时间过得很快。

    我问:「这次你上哪儿去?」

    「杜苏道夫。」他笑道。

    「杜苏道夫有什么好东西可以带给我?」我问。

    「机器、铲泥机要不要?」他笑问。

    「把你的玫瑰园铲掉!」我孩子气地恐吓他。

    周仲年走了以后我深深觉得寂寞。他温柔的语气,他的万般呵护……很奇怪,我没有再约会男同学,忽然之间,我的心有所归属,再也没有空档给其他的人。

    我独自在园子徘徊,问自己:这是可能的吗?他比我的父亲还大。

    男同学克里斯多弗非常妒忌,因为我不肯与他约会。

    他说:「你不是爱上了那老头子吧?他实在太老,简直是活着的历史,太过份了,卅多岁的中年人是合适的,但是他!他的肌肉一定像棉絮,他的口气腐臭——」

    我没待克里斯多弗说完,给了他一记耳光。我不容许别人侮辱周仲年。

    下雪了。

    周自杜苏道夫寄来明信片。这么忙的人,还给我寄明信片,我把它们秘密地藏在抽屉里。

    日与夜,我心中的影子永远是他。

    寂寞地我日日去上学放学。

    有一日下大雪,放学,我穿大衣戴帽子,围上围巾出门,看到一辆「摩根」在校门口,我的心一跳。

    车门打开,一个人走出来,我定睛一看,果然是周。我奔过去,不由自主地拥抱他,头埋在他怀内,快乐地叫嚷:「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他抱住我。「我想念你,小宝。」他低声说。

    我的眼睛润湿起来,呵,我的感情并不是单方面的。

    但是我们这可怜的环境,我们之间的年龄差别,都叫我为难,也叫他难以应付,社会不会原谅他,他年纪比我大上那么许多,人们会怎么想?他做着那么大的生意,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他的名誉呢,他的地位呢?

    但是感情要发生就发生,压抑不住,我们很自然的在一起。我一点也不觉得他老,他也不觉得我小。周说:「你并不是那种碰一碰就咭咭笑的小女孩子,你很成熟。」他怜爱地拍拍我的头,感激地:「然而我真是老了。」

    我说过,我并不觉得他老,而且我很为他吃醋,有时到他办公室去,他与女秘书谈笑,我很不高兴,甚至是史密斯太太,我也不乐意。

    我会说:「乖一点,别对女人轻佻。」很生气地。

    他会笑得很厉害。我觉得很刺激。我这么看重他,老认为他会勾引到全世界的女人,而他却不紧张我。

    他常常问:「克里斯多弗呢?怎么不上我们家来打网球?请他来玩,还有其他的同学,反正你一个人没事儿。」

    他可不怕别人会把我抢走。

    我心中很不服气,可是我知道他对我好。

    周有空的时候会凝视我,我时常被他看得心花怒放,如果他不喜欢我,又怎么会看我?

    我问:「为什么老看着我?」

    「因为你的青春,现在我才知道年轻有多么好,看你的皮肤光洁滑腻,像一个婴儿似的,你的眼睛如此明澄,我实在伯看到它们,仿佛随时要审判我,你的嘴唇鲜红透明,小宝,我从你的青春得到很多喜悦,非常大的启示。」

    「当我老去的时候,你还会爱我吗?」我问。

    「当你老去的时候,我看不到你了。」他答。

    「别这样说好不好?」我既懊恼又伤心。

    「这是事实。」周长长的叹一口气。

    我故意不要去理会他的话。

    我心中暗暗难过吃惊,他是在说实话。

    我们还是快乐的,整个冬天躲在屋子里,炉火融融,享受着罕有的温暖。一起看电视,一齐吃玉米与棉花糖。周说我将来会变小肥婆,老爱零食。

    放寒假的时候,他逼我每天温习,我认为功课比起他,实在太不重要,但如果考个不及格,恐怕家里要大大生气,这个责任我又不想负,于是心不在焉的念了念,只希望分数超过五十分,可以交待便算数。

    女孩子不争气这句话又一次地被证实了。

    圣诞与新年过后,我照常上学,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日在上会计,一大堆数目字,头昏脑胀之馀,巴不得回家去午睡,周来了!

    他敲敲课室的玻璃门,我看到他的脸,几乎没跳起来,连忙向他打手势,他进来,教授问:「请问什么事?」

    他找我。克里斯多弗板着脸,斜眼看我。

    我马上跟他出去走廊。

    「你干吗来找我?」我问。

    「小宝——」他脸色不大好。

    「什么事?」我狐疑。

    「你父母来了。」

    「不是!」我心沉下去。

    「真的,现在在我那里。」他说。

    「为什么?」

    「为什么?自然是为了你与我的事。」他说。

    「他们是怎么知道的?」我惊恐的问。

    「我不知道。」周有点疲倦,「他们要与你说话。」

    「我不去!

    「小宝,这就是孩子气了。来,我们去看看他们想说什么。」周很平静。

    「我的书本——」

    「明天再回来收拾。」他说。

    我只好跟他回家。一路上我的心忐忑不安。我在车窗中看天空,真是彤云密布,一副风雪要来临的样子。着肴周的脸,他一声不响,也瞧不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到家,爹妈两人连大衣都没脱,爹对着墙角,妈妈对着窗口。

    「爹妈。」我叫他们。

    爹转过身来。

    「爹。」我说:「我——」

    「小宝,」他的声音倒是不凶,「收拾东西,我们马上回香港。」

    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我怎么肯离开周仲年?

    我摇摇头,「不。爹!我要留在这里。」

    妈妈也转过身子,看着周,她很悲伤。「仲年,你怎么对得起我们?仲年,你看看这孩子!」

    「妈妈,这与……与他无关,我在这里很快乐,我不愿意离开伦敦。」

    「小宝,你必需跟我们回去。」爹说。

    「不、爹,」我微笑,「我们坐下来说话好不好?」

    爹忽然提高声说,咆吼道:「马上去收拾东西!听见没有?」喉咙大得足以震聋双耳。

    我不怕,倔强地说:「不,爹,你先听我说。」

    妈妈说:「小宝!」

    爹爹已经跳起来,一巴掌掴在我脸上,我往后退了好几步,嘴角一阵腥咸,伸手一摸,是血,接着左边面孔激辣辣的痛起来。爹打我,他打了我!

    我一怔,伤心得落下泪来,自小到大,爹爹未曾碰过我一下,这是为了什么?

    我委曲地看着周,希望他会为我说几句话,但是他一声不响,眼光甚至不与我接触,我这一下打击受得比什么都重,周,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妈妈软弱的说:「小宝……小宝……跟我们回去……」

    我走到周面前,「你要我回去吗?」我看着他问。

    他不答。

    我一阵晕眩,「你要我回去?你舍得与我分离?」我问。

    他仍然不响。

    妈妈哭了,她说:「仲年,你如何独得起我们!小宝只有十八岁……」

    我看着他们三个,都是我至亲的人,但是却没有一个肯为我说句公道的话。

    然后周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是冰冷的。「小宝……」他说:「我对不起你。」

    「没有关系。我们可以结婚,」我说:「人们怎么说,我不在乎。我爱你。」

    爹咬牙切齿的说:「你好,周仲年,你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我跟你拼命!」他扑上去。

    妈妈一把将他拉住,把他按在椅子里。天呵,这是我的爹爹吗?这简直是一个狂人。

    周仲年对我说:「小宝,我不能与你结婚。」他在颤抖。

    「为什么?」我温和的问。在三个大人当中,我竟是最镇静的一个。

    「因为我有妻子儿女,他们住在苏黎世,我最小的女儿比你还大六岁。」周用手掩住脸。

    我退后一步,只觉得像做梦一样,糊里糊涂的犹似走进了一间尘封的大屋,碰得一头一脑是蛛丝灰网,猛用手撩,却拨不干净。

    「你……骗我!」我问周仲年。

    「我没有骗你……」他微弱地分辩。

    「禽兽!」爹大声吼叫。

    妈妈还是那句话:「小宝,跟我们回香港,爹爹妈妈、永远不会抛弃你。」

    但是他们都骗我。

    我转身上楼,我记得是慢慢一步步跨上去的,像是人家戏子跨的台步。眼泪淌下来,很慢,只觉得泪水是冰冷的,面颊滚熨。

    我锁上房门,躺在床上,用枕头蒙住面孔。

    房门外他们敲得很大声。我在呜咽。我不要回去,我要与周仲年在一起,不管他是五十岁还是一百岁,我要与他在一起。

    但是他不爱我。些少的压力,他马上把我放弃,来不及的把我以双手奉送给我父母。

    周在门口叫我:「小宝,小宝。」

    我没有应。他有门匙,终于杷门打开。他说:「他们走了,小宝,别担心,我在这里。」他走过来拥抱住我。

    我放声嚎啕大哭起来,紧紧抱住他。

    「别担心,小宝,我们会结婚的,我什么都答应你,但是你想想,我的年纪——」

    我的哭声盖过他的言语。

    父母回香港去了,他们跟我断绝关系,我不再回学校,整天在家陪着周,有空看书,学做茱。周正式向他的妻子提出离婚。

    周的妻子年纪与他差不多,我看过照片,她很高贵很漂亮。她顺利地答允周,他们两个将会离异,这使我兴奋莫名。

    周问:「你愿意见见我的女儿?」

    「当然。」我说:「我不怕,我什么也不怕,只怕失去你。」

    他的女儿自苏黎世飞来伦敦,作为她母亲的代表。她叫依芙莲,一个美丽的少妇,廿四五年纪。

    她很客气。「你就是小宝?」她伸手与我握,一点恨意敌意也没有,真是大方。洋派的人都该如此。

    她住在酒店里。

    依芙莲很平静的跟周说:「小毛会叫爷爷了,一天到晚走来走去,要找爷爷。」

    我不明白,「谁?」我忍不住问:「谁是小毛?」

    依芙莲似笑非笑:「我的孩子,你说他是叫谁爷爷?」

    我指着周:「你?」不知怎么,我笑了起来,我从没想过,周居然是个祖父。

    依芙莲说:「有什么稀奇?他的大孙子都十一岁了,明年念中学。」

    我止住笑,有点凄凉,人们永远不会忘记他比我大三十多岁。为什么我没早出生廿年,为什么周没有晚出生廿年?可以免掉这些纷争。

    依芙莲隔三日搬来与我们同住,谈话的机会渐渐更多,我相当的喜欢她,因为她也欣赏我。

    像:「我以为你很幼稚,但你并不是。」

    「你很美,十年后你会更美。但十年后……再美还有什么意思呢?哈哈哈,废话,说什么风度修养学问仪态品味,青春永远是青春。」

    我们成为很好的伴,周觉得很奇怪,但是他没有反对我们接近。依芙莲说了一些她母亲的事,周的妻子实在是很罕有的贤妻。

    我说:「我很抱歉,但是我们是相爱的,我们无法做到不伤害人,请你原谅。」

    依芙莲点点头,「我明白,人为了维护自己不受伤害,轻而易举伤害了别人。」

    我很感动,她真是个明白人。

    我说:「谢谢你,依芙莲,你瞧,我父母就是不明白这一点。」

    依芙莲笑一笑,过一会儿她问:「你有没有想到,十年后会怎么样?」

    「十年后?」我瞪着眼,「十年后怎么样?我不明白。」

    「他已经五十二岁了。」依芙莲低声说。

    「那么十年后他六十二。」我说。

    「你多少岁?」她问:「十年之后你什么年纪?」

    「廿八。」我皱上眉头。

    「再过十年呢?」她问。

    我明白了。

    「他会死的,你知道。」依芙莲冷静地。

    「你黑心!」我喝道。

    「这是事实,不管你接受与否,他已是一个老翁。」

    我明白了,依芙莲与他们一模一样,也是来做说客的。

    一个两个、三个,每个人都这么说,他们恐怕是有道理的,社会……言论,我已经很疲倦很疲倦,真想倒下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支持着我倔强下去。

    一个下午,克里斯多弗来看我。

    我有点欢欣,虽然我们之间不愉快,但多日不见,早已丢在脑后,闷在屋子里,一个朋友也没有,我欢迎他的来临。

    「嗨,克里斯,你好。」我说:「快进来吃杯茶。」

    「好。他说:「你怎么停学了?」

    「前一阵子……患病。」我说。

    「患病也不用退学,请假不就可以?」他说:「多可惜,一年同学——你打算如何?我恐怕你会回家去,所以赶紧抽空与你联络。」

    「回家?回什么地方?」我黯然问。

    「回香港。」他说:「怎么?你爱上伦敦了?不想回家?」

    家,香港。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孩子。如今父母把我扔下不顾,一切都要我自己应付。这个世界又冷又硬,实在让我吃不消,我连躲起来痛哭的机会都没有,更不用说其他的。

    「克里斯多弗,」我唏嘘地说:「生活不是我们能想像的。」

    「怎么了?」克里斯多弗问:「小宝,你怎么变得这么老气横秋?发生了什么事?」他莫名其妙,「你一向都是高高兴兴的。」

    我变了,是的,忽然之间我长大这么多,生活真是最好的教育场所。我是不是有点悔意呢?

    依芙莲还是很友善,她带了许多照相部子来,不断的给我看——

    「父母亲早婚,」她笑,「你看,廿五年结婚纪念的照片,这是三十周年的,想想看,三十年!」

    三十年。

    我注视着照片中的周仲年,他十分年轻,风度翩翩。那个时候他生活中没有我,我也没有他。

    「你与我爹爹是怎么开始的?」她问。

    我眨眨眼。「我不知道。」我说:「我想我们两个都寂寞。」

    「不不,父亲并不寂寞,」依芙莲说:「你的意思是,你寂寞了,是不是?」

    「但是他很少回苏黎世,他有半年的时间留在伦敦,不是吗?」我说:「你想想,如果他与家人快乐,他为什么要独个儿住伦敦?」

    「他在这里做生意。依芙莲说:「你是知道的。」她继而耸耸肩,「我不怪你,你想想,任何人见到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都会动心。」

    我转过身子,过很久,我问:「我真的漂亮?」

    「是。青春。」

    「可是青春的女孩子多的是,他为什么单单选中我?」

    「因为你与他同住。」

    「我们有感情。」我握紧拳头。

    「但这是什么样的感情?」依芙莲低嚷:「我们对养在家中的宠物也有感情,问题是有多深?再深比得上三十年的婚姻吗?我母亲说你是疯了,以十八岁的青春来陪葬。」

    我站起来,「我是不是应该让他们两个人一道死?」我非常刻薄。

    「当然是。」依芙莲脸不改容。

    我哀伤起来,「对不起,依芙莲,我没有恶意。」

    「我明白,你是一个好女孩子,我不怪你。」

    这次谈话之后,当夜克里斯多弗打电话来约我去跳舞,我出去了。他说:「这才像样,我们永远是好朋友,是不是?」

    是。我心里说。但我与周仲年呢?

    快,我一定要快作决定。我真的爱周仲年?是,现在是。但是三年之后呢?五年?十年?他又会不会忍受成熟的我?他抛弃了妻子、儿女、孙儿来迁就我,受到伤害的人太多。我不应该这么放肆。

    而我。我将来一定还可以找到很多男朋友,如今的牺牲,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日子过去,一切成为淡忘的历史,有什么关系?但是周家一家会因此感激我。

    快,快决定。

    马上要春天了。我告诉自己,春天代表新的开始。

    「……我不想离开你,原谅我。」我说。

    「没有你,小宝,没有颜色。」周握住我的手,非常黯然。

    「但是阳光明天还是很灿烂的。」我说。

    「阳光照不到老人的身上。」他别转头。

    我垂下眼睛。

    我是哭着上飞机的,一直用手背抹眼泪,我想我的眼睛一定已经红肿。

    隔壁座位是一个高大的男孩子,他说:「伤心什么?回到香港,你会忘记一切。」他真是好心。

    我索性掩脸大大的哀恸起来,男孩子把他的手帕递给我,我的故事,没有善终。

    我与琉璃:

    六点半,我在看电视新闻的时候,琉璃回来了。

    听她关门的声音,就知道她心情不好。

    我自沙发中抬起头来。

    她手中捧着公文,她把文件摔到地上,还得狠狠加上一脚。

    我看惯了,不去理睬她,眼睛看着电视中的新闻报告员。

    隔一会儿她就好了,她会把文件一张张拾起来叠好,她不拣也没有人会帮她拣,文件又不会自己生脚走回桌子上。

    她开冰箱取一罐啤酒喝。

    我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不开心。」

    「你总没有开心的日子。」我说:「在电视台做,不开心,在酒店做,又不开心,现在政府机关,仍然是眼睛鼻子全挂下来。你说看看。」

    她坐在我对面。

    我说:「你一辈子装个曲高和寡的样子出来,并没有好处。」

    她白我一眼,「谁说有好处?」喝一口啤酒。

    「现在的工作又有什么不好?」我问:「受不了洋人的气?」

    「受不了土佬的气。」她叹口气放下啤酒。

    「土佬,」我摊摊手,「每个人都是土佬,难怪你不高兴。」

    琉璃被我逗得笑起来,用手撑着头。

    「我明白,」我说:「可是你别出去嚷嚷,这年头,谁也不同情谁,你看着我不错,我瞧你也不坏,大家别诉苦,免得被人当笑话说。」

    琉璃站起来,去把那堆散乱的文件拾起来。

    琉璃是落难王孙。

    她父亲本是个财阀,把他几个孩子捧得花朵似的矜贵,最好的物质,最佳的教育……

    琉璃在日内瓦念法文与德文,本来打算嫁个公子哥儿,出入社交场所,说说法文德文,着实不俗。

    可惜在她廿一岁那年,父亲生意失败,兵败如山倒,一蹶不振,於是他们几兄弟姐妹不得不出来找工作做,看老板与同事们的颜色,重新学习做一个普通人,那种痛苦,我是可以了解的。

    她对於生活一窍不通,并不是脾气坏,可是四周围自然有很多令她生气的人:衣冠不整的、色狼型的、没念过大学的、英文说不准的、没到过欧洲、穿猎装的男人……一切一切,不胜枚举。

    每次早上起来,她都跟我说:「我不是介意工作,我只是不喜欢那班同事。」

    但是现在琉璃的父亲不再能够负担她的生活,她必需要出外工作赚生活。

    我说:「王谢堂前的燕子,如果要在寻常百姓家寻生活,必需习惯百姓的陋习。」

    「胡说,」她会答我,「我不是王谢堂的燕子。」

    至少她是玫瑰花园中长大的。

    很平常的事,她都当新闻说,不能明白。

    像:「我上司叫我写的英文新闻稿,没有一篇是顺利通过的——像舞女去做旗袍:非改不可。他算老几呢?最远才到过澳门,我在日内瓦念拉丁文的时候,他不知道在哪儿混,现在他在殖民地做官,因渗着点白人血统,抖得那个样子,真土,井底之蛙。」

    我只好陪笑。琉璃不晓得,几乎全世界的上司都是那样的,他若不把下属踩下去,下属一旦比他爬得高,他就成了别人的下属了。

    我说:「你是个女孩子,机会比他好,你看开点,让让他。」

    琉璃叹口气,「我多想不做,可是谁替我付房租呢。」

    我伸伸腿。

    「有。」我说:「很多赚三五千块的王老五,或从未娶妻,或离了婚打算再娶——你想不想嫁他们?」

    「别讲笑话了。」她摆摆手。

    「忍一忍吧,琉璃。」我说。

    她只希望她爸爸未曾破产。

    「你呢?又如何?」她问。

    「老样子。」我说:「上次我花了一两金子去算算命,说我的运道可以转好,三年左右能够结婚,还说丈夫待我不错。你知道我的要求,丈夫待我不错的意思,便是能够把我养在家中吃口现成饭,我再也不想做工了。」

    「那么这个男人不会是刘志强。」琉璃说。

    我笑笑,自然不是。

    刘志强是泥菩萨,自身难保。

    琉璃说:「志强最不好便是骗你,说能够照顾你。」

    「算了,他不撒那个谎,我能跟他在一起?现在谎言拆穿了,可是大家混得烂熟,反而不计较。老实说,女人对着女人诉苦,多累,可是男人颇乐意听女人诉苦,你懂得那个分别?可是将来能否结婚,又是另外一件事。」我的声音越来越低。

    结婚是完全另外一件事。

    我认识志强与我同事梅认识她的男友在同一个时间。

    梅的男友是副总经理,志强只是管事。这件事提起来就气,现在公司里的人把梅捧得公主似,而我还得靠自己两只手披荆斩棘。

    我并不是那种不懂事的小女孩子,仗男友的势力作威作福。可是梅的运气来了,推也推不掉,顺理成章的被众人撮拥着,这并不是她的错,人们除了自己的女儿、爱人,以及上司的女人、爱人之外,别的女人都当草芥。

    有没有到渡轮与公路站去一看?不少白领阶级把旁的女人推开,保护他们的女友上船上车,小人物也有他们卑微地表现爱心的方式。

    我常常说:如果有男人愿意照顾我,别在工作岗位上照顾我,索性养活我,别让我抛头露脸的。

    琉璃说:「爹爹很怕听见我为了省钱去搭公路车,我告诉他,我与你同住是因为找伴。」

    「他怎么会穷得一败涂地,半个子儿都没有了?」我问。

    「什么半个子儿都没有?,」琉璃瞪了瞪眼,「他还欠下银行几百万,单是利息都得好几万一个月,你太天真。他们生意人的玩意儿牵一发而动全身,非同小可。」

    我耸耸肩,「我自然不知道,我老子只是个小职员。」

    「小职员反而好,下了班回来看电视,洗澡上床,第二天又是一条好汉。」她说。

    「说得也是。」我笑,「你为什么不嫁小职员呢?」

    琉璃说:「因为我们家现在大大的不妥,张家的人不敢来跟我亲近,我现在正失恋,什么小职员不小职员的。」

    我呆住一会儿。

    我老听琉璃说:她本来有个门当户对的男朋友。像古时的绣像小说情节:小姐的家道中落,书生家就悔了婚约,而张家那位少爷,本身感情不坚,比父母还早打退堂鼓。

    琉璃遭遇到接二连三的不如意,心中种种悔恨,夜半涌上心头……我同情她。

    她也同情我,我们在一条船上。

    女人都应当同情女人,女人的生活不好过。

    「太太们的生活总是好的。」琉璃说。

    我笑。于非鱼,焉知鱼之乐乎。

    太太们有太太们的苦恼。

    我问:「你父亲还会不会东山再起?这是我关心的。

    「我想很难了。」墙璃说:「你不知道我多想爹爹渡过这个难关,好让我瞧瞧这班人的面色是否跟霓虹转得一样快。」她恨恨地,「那时我不会像以前那么谦和,我要给他们看颜色。」

    「到时你可别忘了我这个患难之交。」我笑说。

    「你永远是我的好朋友。」她慨然说。

    生意人真是奇怪,话还未完,忽然有位隐名的财阀决定投资琉璃家的生意,她家一下子又抖起来了。

    琉璃的父亲不但还清了债,又置了房产,屋子布置得比以前更美更豪华,游泳池是标准奥林匹克运动会尺码,又买了五十二尺长的游艇。

    琉璃说得出做得到,她成了一个非常刻薄的人。

    她辞职之前不发一声。当那个杂种照例挑剔她英文说:「我对这篇新闻稿一点也不感兴趣。」

    她冷冷的说:「自然,你只对你自己的XYZ&@有兴趣。请告诉我,你一天到晚批评这个,批评那个,你的XYZ&@到底累不累?你他妈的土佬,你为什么不走出这个办公室看看外边的世界?这个地球,你要知道,比你想像的大得多!」

    那个半洋人顿时呆在那里。

    她还得拍拍他肩膀:「去找你理想中的助手吧,祝你好运。」

    我听了这件事很慷慨激昂,很不以为然,又很高兴。琉璃不错是显得幼稚点,为什么不呢?

    她家现在又有钱了,她不再需要那份工作。

    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已经找了人来替我装修公寓,硬是逼我搬到酒店去住一阵子。

    她说:「我知道公寓里欠缺什么,我在那里住足两年。」

    我问:「两年了吗?」

    「是呀,」琉璃说:「如做场梦一般,可是我看了很多,领会了很多,比以前成熟得多。」她深深的悲哀,「可是不知为什么,事情跟以前永远不会一样了,现在我一见张家的人,忍不住要损他们,以前我脾气很大方可爱的。」

    「姓张的又来找你了?」

    「他脸皮没那么厚——」

    琉璃说:那日他们一家去试游艇,在西贡的海面上遇上张家,张家早已风闻对方已经恢复元气,於是寒暄一番,有说有笑,第二天张公子便打电话给琉璃,约她吃饭。

    琉璃去了,脖子上挂着一条新买的钻石项链,数百卡拉的钻石骄傲地闪闪生光,耀得张公子头昏眼花。

    琉璃是个美女,毫无疑问,可是单做美女,那出路未必有什么前途,娘家有钱才在上流社会中站得住脚,琉璃又成了香饽饽。

    但是她说她不再快乐,再也不能像以前一般,似一头小鸟,畅怀地扑来扑去。

    现在她穿着最好的衣裳,戴着最名贵的手饰,脸上却带一股悲怆的味道。

    到底是翻过跟斗来的。

    她时常到我的公寓来,她说:「我看穿了这个世界。」

    我不好说什么。

    她跟着又做了好几件无聊的事。

    她在一次晚餐宴会上碰见了旧上司的顶头上司,持着她目前矜贵的身份,连消带打,把那个可怜的杂种诋毁得影子都没有,并且要那个洋人保证要惩戒他的下手。

    我问:「这又是何必呢?那洋人答应你那么做?

    「他敢不答应,他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他等着要入狮子会,还在求我爹爹呢。」琉璃自鼻子里哼出来。

    「别做得太绝了,人家是千年不坏的饭碗,现在忽然长条裂痕,晚上睡不着,你大人大量,得饶人处且饶人,何苦跟这种人一般见识,说他两声杂种,不是完了吗?还与他斗气呢,那多划不来。」

    琉璃说:「是,以前,我与你一般想法,但现在不同了,」她非常苦涩,「现在我身受过其害,我非得报复,把他整死不可。」

    「你何必呢?」我叹口气。

    琉璃说得出做得到,她果然把她旧上司整到元朗乡下去办公。

    她并且跟我说:「他一辈子别想升职。」

    我看她一眼,「你很快乐吗?」

    「并不,可是我要出气,这口气我是非出不可的,他若知道有今天,当时就不该放肆,那是把我呼来喝去,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我要给他一个终身教训。」

    我相信琉璃的法力无边,她现在变了复仇女神。

    我跟志强说:「以前的琉璃才可爱呢!」

    志强说:「的确是,以前她像个小迷糊,刚从九宵云头摔下来,什么都不懂,现在太精明,一双眼睛炯炯地注视着人,洞悉世情——其实世情根本就那个样子,悉不悉都一样,这是一个混的世界,谁有本事便混得高些。」

    我瞪他一眼:「你别趁机发牢骚。」

    琉璃却兴高彩烈地诉说着谁谁谁来恳求她放他们一马……

    我说:「你疯了,这些琐事仿佛成了你终身最伟大的事业似的。」

    她不出声。

    「你与张公子的好事近了?」

    「我会嫁他?一张脸简直是蜡造的假面具!」

    「太认真是不行的,」我说:「什么叫真?什么叫假?现在你们家又好了,他也不敢拿你怎么样,你尽管放心嫁他。」

    「我为什么要委曲求存?没这个道理。」

    张公子向她求婚被她一口拒绝。

    志强向我求婚,我说要考虑。我不会嫁志强,做朋友可以只眼开只眼闭,做夫妻!我总不能嫁一个伤害过我的人。当初他瞒着我,自认是——算了,过去的事提它作甚。

    张公子再向琉璃求婚,琉璃照旧拒绝,张公子知道,琉璃的一颗心再也不能挽回,於是他含羞带怒放弃这个主意。

    不久他另娶淑女,对方的家势也不算差,可是跟琉璃,那是不能比,比较根本是最最残酷的。

    琉璃接了喜帖去喝喜酒,穿一套黑色的晚礼服,全身以红宝石作装饰,美艳不可方物,我必须承认「人要衣妆」这句话。

    那时琉璃与我同住,也不过只是个略具姿色的少女,这种少女埋没在公路车站中,中环写字楼里是极多的,犹如沙子里的小珠子,看上去也就差不多,极难分辨真假。

    若果那个时候琉璃的爹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为了适应环境,琉璃迟早会成为我们间的一份子,可是现在她又恢复了千金小姐的身份,傲视群雌,存心耀武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