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背影(2/2)

且是一个恐怖的数字;而人民--我凝视着那两万背影我明白了:人民要坚持着心中沉重的感情直至彼世。

    那一天我结束了自己漫长的求学。那一天我觉得自己拿到了一个没有硬皮证书的学位。

    尔麦里结束了,我目送着农民们大股大股地涌出兰州。他们抹抹汗污的额头,把捆成小卷的黑棉袄一背,头也不回地径直去了。黑衣白帽的浪头急急地追逐着,只留给我一片斑驳闪幻的背影。我独自站在大街路口,一连几天目送着他们。最后我熟识的那家宁夏回民也走了。他们对我频频回首,但他们终于也走了。当我望着他们终于也化成了一些不可理喻的背影时,我从心底感到了孤独。

    于是我慌忙追上了他们。

    陇东、河州、运河、天山、济南府、焉耆镇,我追寻着他们的踪迹,追寻着我看到听到的一切在我心中激起的回声。我看惯了那些避开热气腾腾的食堂,蹲在车站一角嚼着干馍的旅人;看惯了那些匍匐着的苍老虔诚的脊背;看惯了在风沙弥漫的乡村大道上的、那些白帽子下面的坚忍眼神。我惊奇地感到:在奔波中目的似乎消失了,我像一片落叶,正在北方贫穷的黄土大山中悠悠地随波飘荡。

    我看到了真正巨大的背影--

    原来,这些黄土大山和原野村镇,连同它们怀抱中的那个默默人群从未向世间袒露自己。六盘山一字排成屏障,遮住了它背后的西海固。开都河眨闪着微笑般的粼波,隔开了隐蔽在绿荫中的村庄。黄河湍流上节节拦坝,消失了舟楫也消失了筏客子的传说。数不清的夯土墙蒿草丛掩护着,闭口不言殉教者的冤愤和鲜血的流淌。茫茫大西北黄褐色连着黄褐色;仔细听时,犁铧梿枷又只是循着成熟的节奏,你崇拜的人们只是日复一日地忙碌着生计。真实--真实被埋藏在心底的一个微乎的波动上,隔着一座伟大的背影。

    每当远行将归的时候,我总是在别离的瞬间愣怔一下,心里总是在那一瞬闪过这个无法理解的背影。你什么时候才肯转过身来呢?生我养我的母族!要等到哪一次沧海桑田的时刻,你才肯从这世界上迎面而来呢?

    我好不容易才听见了喊声。

    妻子和小女儿正盯着我,她们的脸上挂着诧异的神情。小女儿奶声奶气地嚷道:"爸爸,我叫你,你怎么不答应呢?"妻子也说:"孩子喊你喊了好一阵工夫了,"她又补充道,"可是你一直背对着我们,不回头。"

    我把小女儿搂紧在怀里。

    "歇歇吧,爸爸!"女儿大人气地说。

    妻子也说道:"每天回来都见你这么背着脸坐着。你休息一会儿,和孩子玩玩吧。"

    我想到了那个背影。

    我在别人的眼中,也已经变得像一个背影了么?我回忆起有一次,我一路走着去车站。到了车站,突然有人猛击了我一掌:原来是个朋友。他大惊小怪地嚷道:"嘿!一路走着跟着你,可是走了一路也没认出你!干瞧了一路你的后背!"--这么说,我变了。

    我抱起我可爱的小女儿走上闹市。在一个路口我给她买了一盒冰激凌。走到一个小店我又给她买了两块山楂羊羹。我的心情沉重又快活,我觉得太阳晒得又温暖又深切。我和孩子说笑着,讲到小白兔、熊猫和大灰狼。她的晶莹的黑眸子显着醉人的天真和幸福,也偶然倏地闪灭一下,亮起一种永远激动我的神秘。

    在街心绿地上,她兴奋地使劲叫嚷着来回奔跑。阳光突然被她搅得闪乱不定。我出神地凝望着她,仿佛看见了一个梦。在那浪涛般涌动不息、又像高原大山般遥远的背影上,此刻印上了一个在阳光中嬉戏的、新鲜的小生命。

    我久久地望着,心里慢慢涨起庄严的潮。

    1986年4月-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