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悼易水(2/2)

行车出清华南门,经高碑店下京保大道,过易县、涞水、紫荆关、浑源、蔚县,折回沙城、官厅--穿行太行山脉两遍,共翻越十架大山。最后粮尽钱绝,各自选路逃回。有的饿着肚皮骑车两天败兵似的窜回,有的在官厅车站押了自行车甘当囚徒被遣返--而那次千里关山的第一站,又是易水。

    易水已经是我们的旧友。

    我们列队一排,都骑在车上,停在易水上一座木板桥上,拍了一张照片。如今那张褪色的旧照片已是宝贵的收藏了:**个少年英气压不住傻气,搭着肩,定着车,一字排开在薄薄的木板小桥上。易水泊泊碎裂着,摇闪着变幻的亮星,从桥下不绝地流淌过去。看得出水流薄薄泡着石滩,也看得见河底卵石上的薄薄冰壳。

    苍茫的大地上,仍然凝滞着北方那种解释不清的悲壮气氛。

    背后的狼牙山,仿佛是易水的某种解释。而如今,无论是易水还是狼牙山,都从中国人的意识中褪尽了。今天这样突兀地忆起易水,不仅觉得寒意袭人,而且觉得那一股寒水也是拒绝自己的。

    如今不知易水怎样了。

    每逢提襟涉渡,总觉得上游人烟繁殖,工业林立,河水浊腻不爽。想起当年易水的清纯冷冽,往往有恍世之感。抽出插架岁久的一册《史记》,见注云:血勇之人,怒而面赤;脉勇之人,怒而面青;骨勇之人,怒而面白。而荆轲神勇之人,怒而色不变。读罢,呆坐良久,周身麻栗阵阵。

    古人对于人,特别是对于勇者,看来研究体味得早已入木八分,透骨及髓了。而今人类学如恶草蓬生;什么文化人类学、体质人类学、环境人类学--比起《史记》一条注,简直都是腐臭垃圾。作为勇者的人,还有那道沉默杀机的易水,也许永远也不想向后世昭示他们的秘密了。

    汉文明之中的烈士传统,好像已经在易水两千年的淘刷之下,一去不返了。

    作为燕人,居于燕京,我应当寻暇再去看看那条易水。无论如何,江山未改,易水尚流,再去看看一定会得到些真实感触的。

    若去时,还是要在冬季等一个无雪的日子。在萧萧寒风中看村野如烟,在迷蒙空漠的大地上,试试能不能遇着二十余年前那些切肤的感受。

    然后,我要掬一捧易水饮下,看看它,不,是看看自己的肚肠还有没有那种冰冽的感性。

    1988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