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俄罗斯散记(2/2)

乱?他说。我们的司机纳闷地自言自语:见鬼,见鬼,活见了鬼!我们车上的旅客顿时疯了,难听的话语像雨点一样砸在司机的头上。他咧了咧嘴,满面通红,终于低下了傲慢的头。

    因为我们办的是"二日游"集体护照,所以,只好调头返回祖国。

    二边城

    第二年夏天,我二到满洲里,依然化名王家宝,跟随着一个旅游团,进入俄罗斯境内。还是那种二日游,还是去那离中国最近的红石市。这一次开车的是一个动作干练、走路像跳舞、说话像唱歌、名叫老龙的女司机。她看起来有二十岁出头年纪,皮肤很白,眉毛很黑,嘴唇很红,眼睛很大,略微翘起的唇上生着一层很浓的茸毛,如果不客气,说是胡子也可以。依然是那位朋友陪我去。他跟那个老龙很熟,当着全车人的面他们公然**。老龙嘴巴锋利,妙语连珠,使我们的车里充满了欢声笑语。我们上午七点出发,中午一点便到了红石市。

    汽车停在一个小旅馆前边,旅游团的领队上楼去办理住宿手续,我们便坐在楼前的石头上等候。旅馆前面的草地上坐着两个俄罗斯姑娘,一个留着长长的金发,另一个剃着小平头,头发的颜色是那种所谓的亚麻色。她们看着我们,面带着友好的笑容,不说话,静静地抽烟。我也掏出烟来,递给朋友一支,自己点了一支。女司机瞟了我一眼,凭感觉我知道她也会吸烟,赶忙递给她。她摇摇头,说:"改邪归正了。"朋友道:"装什么呀,抽吧,王家宝老师也不是外人。"她说:"不是王家宝老师的问题,是我老公的问题,他嫌我嘴里有烟味,最近一个时期,拒绝与我接吻。"朋友道:"老龙,大事不好了!"老龙道:"怎么啦?"朋友道:"根据我的经验,一个男人,绝不会因为女人嘴里有烟味而不跟她接吻,这是他即将叛变的预兆!"老龙道:"叛去吧,我巴不得呢!"我说:"连男人叛变都不怕,难道还怕一支香烟吗?"她说:"王家宝说得对,我们就照王家宝说得办!"她接过香烟,我的朋友帮她点上。她很老练地抽了一口,憋了一会儿,才把两道白烟,从鼻孔里喷出来。

    领队办好了手续,招呼我们进了楼。房间大小不一,很不规范,但有一点相同,那就是最充分地利用了空间,把能安床的地方全都安上了床。房间尽管狭窄,但我还是感到很满意,因为那床单是雪白的,被套是雪白的,枕头巨大、雪白、而且蓬松,它们全都散发着一股好闻的肥皂气味。尤其是那枕头,立即就让我联想起娜塔莎、安娜·卡列尼娜等人。她们的床头上一定也放着这样的枕头,枕头里塞着鹅毛。我们安顿下来,洗了一把脸,刚要躺到床上享受一下,领队就要我们集合去吃饭。我们的肚子这时才感到有一点饿了,便呼啦啦地跟着领队下了楼。

    走出去大约有三里地,才到了一家饭馆。有人嫌远,发起牢骚来,领队说:"全城也就十几家饭馆,这是最近的了。临行时我就告诉过你们,要你们最好带足干粮,你们不信,责任就不在我了。"

    我们进了那家饭馆,很大的铺面里,竟然只有我们一拨客人。一个红脸膛的男人懒洋洋地走过来,很不友好地扫了我们一眼,然后咕咕噜噜地跟领队不知说了些什么。女司机懂一点俄语,她对我们说,这家伙嫌我们来人太多,不愿意接待。我感到很纳闷,哪有开饭店嫌客人多的道理呢?这也许是个国营饭店吧?女司机道:他懒,俄罗斯人都懒。我对女司机的解释不以为然。那红脸男人摔给领队一份菜单。领队对我们说:没有什么好点的,只有红菜汤、泥肠、黑面包。大家说:就是这了,让他快点。领队笑道:每人一份,一千卢布。想快是不太可能的,希望大家耐心等待。于是我们就坐等。等了足有一个小时,厨房里连一点动静也没有,那个红脸汉子连面也不露。我们望着窗外,看到宽广的马路上,车辆很少,只有一些青年人骑着摩托车呼啸而过。有的旅客等烦了,让领队去催。领队苦笑着说:催也没用。但她还是起身到厨房里去了。一转眼领队就出来了,对我们说:鬼影都没有一个。于是众人都愤愤不平地走进厨房。果然没有人,只见苍蝇飞舞的案板上放着几个西红柿,墙角上还有一堆洋葱头。女司机抄起菜刀,剁得案板啪啪响。她大喊着:"瓦西里,瓦西里,你滚到哪里去了?!"那个红脸汉子从一扇小门里应声而出,身后跟着一个胖大的女人。女司机挥舞着菜刀,用半生不熟的俄语咆哮着。那男人的目光随着老龙同志的刀刃转动,嘴里咕噜着,好像是在解释。我们问领队:他说什么?领队苦笑道:"他说把我们要吃饭这事给忘了。"

    我们只好出去坐等。我问老龙怎么知道那男子名叫瓦西里,她说:"我叫他瓦西里了吗?"过了大概半小时,红菜汤上来了。每人一钵子,颜色不红不黑,温度不凉不热,滋味不咸不淡,胡乱喝了两勺,便推到一边去。又等了半小时,主食终于上来了。每人一根灰白的肠子,两片灰色的面包。肠子是腥的,面包是黏的。爱吃不吃。我感到十分失望。我原以为能在俄罗斯吃到煮得烫手的土豆、烤得酥焦的面包、焖得稀烂的小牛肉之类美食,没想到竟然吃了些这个。读了那么多苏联和俄国小说,屡屡被书中描写的那些美食吸引得馋涎欲滴,希望太大,失望便愈深。我对一个国家或地区的印象好坏,多半是建立在该地的食物的好坏上,俄罗斯吃得太差,我对它的印象也就糟透了。

    吃完这顿窝心饭走到大街上,已是半下午的光景。领队说可以自由活动了。我们便三五成群地散开了。我和我的朋友跟那个女司机在一起活动。女司机原本是要回去睡觉的,她说她已经把这个小城市的边边角角都转遍了。我的朋友说:"老龙,王家宝老师是远道来的客人,你不陪一陪简直不像话、简直不够意思。"女司机看看我,说:"我看王老师是个老实人,就陪一陪他吧,如果是你一个人,我决不敢冒这个险。"朋友道:"你以为自己还是个黄花大闺女?你也不睁开眼睛看看,满大街都是美貌的俄罗斯少女,我要调戏也去调戏她们。"女司机道:"就你那痨病鬼的身板,还敢跟俄罗斯老娘们叫板?那才是站着进去,爬着出来呢!"大街上确实有不少俄罗斯姑娘,她们穿着时髦,体态优美,目光流盼生辉,开口一笑,都露出雪白的牙齿。我问女司机:"老龙,这些姑娘在家里吃什么东西呢?是不是也跟我们方才在饭店里吃的一样?"女司机说:"王老师,您这个问题可把我给问住了。我也不知道她们在家里吃什么东西,要不要上去问问?"我说:"那样不好,人家会说我们中国人不讲文明礼貌。"

    我们溜溜达达地来到了市中心的广场。就这个小城而言,这个广场可真够大的。广场上一半铺了八角水泥块,另外的地方却生着茂盛的野草,好像还没来得及整理似的。广场正中放着一辆坦克。坦克后边竖着一块纪念碑。女司机说,俄罗斯的每个城市都在广场上放着一辆坦克,可能是进行传统教育吧。广场上有几个小男孩在踢足球,还有一些小女孩在唱歌。有一个相貌十分美好的少妇推着一辆很豪华的婴儿车在悠闲地漫步。少妇的衣裙飘飘,一看就是上等的料子。那个小家伙躺在车里,嘴里叼着一个乳胶奶头。我说,这个少妇,如果不是本市权贵的儿媳妇,就是大款的小蜜。朋友说:"这你就不懂了,俄罗斯女人刚生完孩子都是这个样子。"女司机说:"你们俩打个赌吧。"朋友说:"赌什么?"我说:"你说赌什么咱就赌什么!"朋友说:"那就赌一条红中华吧,回去买。"我说好。女司机真的走上前去,用结结巴巴的俄语,与那少妇搭上了腔。她们说的什么,我们一点也不知道。女司机说:"王家宝老师您赢了。这个女子,名叫塔莉娅,是红石市长的女儿。"

    正对着广场是一幢很有气派的大楼,楼的颜色灰秃秃的,这个城市的所有建筑都是灰秃秃的。女司机说:"这是他们的大会堂。"我们走到楼前,看到大门前的廊柱上贴着海报。女司机看了看,说:"好像晚上有演出。"我问演什么,女司机说:"好像是歌剧。"我说,我们买票吧,在这里看一场歌剧,很有纪念意义,不枉来了一趟俄罗斯。女司机说:"我也拿不准是不是歌剧。"我说管它是什么呢,先买了票再说。于是女司机就上前去买了三张票。然后我们继续闲逛,逛到时间,走进剧场,看到粗糙的舞台上挂上了一块不大的银幕,才知道,演出的根本不是什么歌剧,而是一场电影。我说电影也好,能在俄罗斯看场电影将来回国也可以吹一吹。没想到观众还挺多,男男女女,以年轻人居多,都叠着脖子搂着腰。灯光暗下,电影开演。片名一出,我们不禁笑起来。原来放映的是中国影片《地道战》。我想不明白俄罗斯的一个小城里为什么会放这种影片。我的朋友说,今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五十周年,中国的抗日战争,也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一个组成部分。

    这天夜里,躺在舒服的床上,本想睡一个好觉,但刚刚矇眬入睡,就听到窗外响起了歌声。睁开眼,看到一缕明亮的月光从麻布的窗帘缝隙里射进来。仔细一听,唱歌的是几个男子,歌词听不懂,但曲调很熟悉,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之类。唱完一曲,又接上一曲。我走到窗口,拉开窗帘,看到窗外月光皎洁,银辉遍地,树影婆娑。几个小伙子,背靠树干,对着一扇窗户放歌。那窗口自然不是我们的窗口,是女司机她们住的房间的窗口。我问朋友,难道我们这个团里有跟俄罗斯青年谈恋爱的女人吗?朋友说,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事情都是可能的。我问,你猜是哪个姑娘吸引了俄国青年来唱小夜曲呢?不会是老龙吧?朋友说,也许正是老龙。老龙开旅游车跑这条线有好几年了,勾上几个俄国小青年完全有可能。我说,老龙不是结婚了吗?朋友说,你不是从大都市来的?结婚算什么?结婚也不妨碍恋爱嘛。我们正闲扯着呢,就看到那扇窗户猛地推开了。一个女子,探出半截身体,突然放开了歌喉。我惊喜地说:老龙,果然是老龙!老龙的嗓音浑厚柔软,好像上等的呢绒。女声男声重叠在一起,浑然一体,没有缝隙,和谐而圆满,深深地感动了我的心。一曲完毕,老龙关上窗户,再也没露头。那几个小青年又唱了几曲,就摇摇摆摆地走了。突然的安静降临,好像刚才发生的一切是个梦境。月光如水,夜色优美。正是睡觉的好时辰,但我一点也没了睡意。

    第二天上午,我们跟随众人,先去参观市政府大楼。我们去时,人家还没上班。我们在外边转圈,看到那大楼的墙砌得歪歪扭扭,很多砖头还砌成了直缝。这在中国是绝对不允许的,连乡村的建筑队也干不出这样的糙活,可这就是市政府大楼。大楼的门更是粗糙,木头没上油漆,铁件生着红锈。木板之间的缝隙能插进去一根手指。我心中暗想,俄罗斯的飞船是怎样造出来的又是怎样飞上天的呢?

    参观罢政府大楼,我们去商店采购。商店里除了笨重的工具还可以看看,别的无甚可看。我们又去逛自由市场。自由市场上的货物大多数是中国货,也无甚可买。于是我们就蹲在墙角抽烟。这时,一个衣衫不整的老头走上来,用一口虽然怪腔怪调,但是很流畅的汉语跟我们谈生意。朋友问他有什么货,他说:"什么都有,你们要什么?"朋友道:"你说吧,有什么货。"他就给我们报货名:"钢材要吗?"不要。"木材要吗?"不要。"化肥要吗?"不要。"铀235要吗?"我吃了一惊,问:"你说啥?"他说:"铀235呀!"难道就是那种能造原子弹的铀235?"对,就是造原子弹的铀235,核原料。"朋友问:"你有多少?"他说:"不多,也就是一吨。"朋友说:"我们想要,但是运不回去。"他说:"如果你们真要,运输问题我负责。"我说:"铀235我们就不要了,不过,如果您有原子弹,我们想买一个。"他兴奋地说:"真的吗?我可以帮你们搞到,不过,你们得先付百分之三十的定金。"一直不开口的女司机说:"走吧你,别在这里蒙人了!"他摇摇头,说:"你们没有诚意,没有诚意……"他很失望地走了。

    我们没吃午饭,就上车往祖国方向急驶,沿途上看到俄罗斯草原还像去年那样郁郁葱葱,有几只肚子上生着大白花的奶牛在草地上悠闲地吃草,一个提着挤奶桶的俄罗斯少女向奶牛走去。我的心中平平淡淡,既没有满足也没有失望。一切都与我想象得不一样,一切都与我想象得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