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小白菜(1/2)

    商州的人才尖子出在山阳,山阳的人才尖子出在剧团,剧团的人才尖子,数来数去,只有小白菜了。

    小白菜人有人才,台有台架,腔正声圆,念打得法。年年春节,县剧团大演,人们瞅着海报,初一没她的戏,初一电影院人挤人,初二没有她的戏,初二社火耍得最热闹。单等初三小白菜上了台,一整天剧团的售票员权重如宰相;电影院关了门,说书的,耍龙的,也便收了场;他们知道开场只是空场,何况自个也戏瘾发了作。戏演开来,她幕后一叫板,掌声便响,千声锣,万点鼓,她只是现个背影,一步一移,一移一步,人们一声地叫好,小白菜还是不转过脸。等一转脸,一声吊起,满场没一个出声的,咳嗽的,吃瓜子的,都骤然凝固,如木,如石,魂儿魄儿一尽儿让她收勾而去了。演起《救裴生》,演到站着慢慢往下坐,谁也看不出是怎么坐下去的,满场子人头却矮下去;演到由坐慢慢往上站,谁也看不见是怎么站起来的,满场人脖子却长上来。远近人都说:"看了小白菜的戏,三天吃肉不知意(味)。"

    小白菜是漫川关人,十一岁进剧团,声唱得中听,人长得心疼;女大十八变,长到十六,身子发育全了,头发油亮,胸部高隆,声也更音深韵长,就在山阳演红了,一出名,县上开什么会,办什么事,总要剧团去庆贺,剧团也总让小白菜去,全县人没有不知道她的。她起先生生怯怯,后来走到哪儿,人爱到哪儿,心里也很高兴,叫到什么地方去就去,叫她上台演一段就演,一对双皮大眼睛噙着光彩,扑闪闪地盯人。

    娘死得早,家里有一个老爹,十天半个月来县上看看闺女,小白菜就领爹逛这个商店,进那个饭店。饭店里有人给她让座,影院里有人给她让位,爹说:你认得这么多人?她笑笑,说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爹受了一辈子苦,觉得有这么个女儿,心里很感激。偶尔女儿回来,她不会骑自行车,也没钱买得起自行车,但每次半路见汽车一扬手,司机就停下车,送到家里。满车人都来家里坐,爹喜得轻轻狂狂,八经八辈家里哪能请来个客,如今一车干部来家,走了院子里留一层皮鞋印,七天七夜舍不得扫去。

    平日离家远,小白菜不回家,星期天同宿舍的三个同伴家在县城附近,一走了,她去洗衣服,井台上就站满了人。人家向她说,她就说,说得困了,不言语了,人家眼光还是不离她。回到宿舍,县城的小伙子,这个来叫她去看电影,那个来给她送本书。她有些累,想关了门睡觉,心想人家都好心好意,哪能下了那份狠心,只好陪着。一个星期天,任事也干不了,却累得筋疲力尽,每到星期天,她总发愁:"怎么又是星期天?!"

    同宿舍的演员听了这话,心里不悦意:你害怕星期天,别人也害怕了?一样是姑娘,一样在演戏,你怎么那么红火?等以后有小伙子再来,在门上留字条,在窗台上放糖果,同宿舍的就把字条撕了,把糖果乱丢在她床上。她回来问:哪儿来的?回答是:男人送的呗!她要说句:送这个干啥?就会有不热不冷的回敬:那不是吃着甜吗?门房也对她提了意见:就你的电话多!领导也找她:你还小,交识不要杂。她不明白这是怎么啦?后来,男演员一个比一个亲近她,女演员一个比一个疏远她。再后来,男演员几次打架,县城里小伙子也几次打架打到剧团来,一了解,又是为了她。女演员就一窝蜂指责她:年纪不大,惹事倒多。她气得呜呜地哭。

    不久,求爱信雪片似的飞来,看这封,她感动了,读那封,她心软了:这么多男人,如果只要其中一个向她求爱,她就立即要答应的,但这么多,她不知道怎么办。想给爹说,又羞口,向同伴说吧,又怕说她乱爱,便一五一十汇报给领导。领导批评她,说不要想,不要理,年纪还小,演戏重要。她听从了,一个不回信,来信却不毁,一封一封藏在箱子底,只是大门儿不敢随便出。

    求爱的落了空,有的静心想想,觉得无望,作了罢,有的心不死,一封接一封写,坚信:热身子能暖热石头。有的则怀了鬼胎,想得空将她那个,来一场"生米做熟饭"。而有的功夫下在扫荡情敌,扬言她给他回了信,订了亲,还吃了饭,戴了他的表,已得了她做姑娘最宝贵的东西……说这话的一时竟不是一个,而是三个、四个,分别又都拿出她的一张照片。

    风声传出,一而十,十而百,竟天摇地动,说她每次演出,台前跳跳唱唱,幕后就和人咬舌头;还说有一天晚上和一个人在公路大树下不知干什么,过路人只听见那树叶摇得哗哗响;还说一个半夜,有司机开车转过十字路口,车灯一开,照出她和一人在墙角抱着,逃跑时险些让车轧死;还说她今年**那么高,全是被男人手揣的。领导把她叫去,她哭得两眼烂桃儿一般,不肯承认。领导问:"他们为什么有你的照片?"她说:"鬼知道,怕是我演出时,他们偷拍的,要不是偷的剧照。"领导想想,这有可能,以前就发现每一次演出前挂的剧照,小白菜的总被人偷去,就宣布以后不要贴挂剧照了。

    领导对她没有什么,但剧团内部却对领导产生了怀疑:小白菜是不是和他……?不出几日,外面就传开小白菜把剧团领导拉下水了。领导先是不理,照样让小白菜上台,上台就演主角,但领导的老婆吃了醋,老夫老妻闹了别扭,领导就有意离小白菜远了。她每次去领导家,女主人在,就买了糖果送小孩,和女主人没话找话说,人家还是眉不是眉,眼不是眼。女主人不在,她一去,领导就要打窗子,又打门,和她说话,声提得老高。小白菜觉得伤心,什么人也不见,也不找了。

    她以前喜欢打扮,现在要是穿得好了,同伴就说:"穿得那么艳乍,去给男人耀眼啊!"不打扮了,又会被说:"瞧,偏要与众不同,显示自己。"她只好看全团百分之八十的人穿衣而穿衣,梳头而梳头。只是一心一意用劲在练功上、练声上。她开始谁也不恨了,恨自己:为什么什么衣服一穿到自己身上就合体好看呢?为什么一样的饭菜吃了,自己脸蛋就红润有水色呢?她甚至想毁了容,羡慕那些麻子姑娘,活得多清静啊,想一想,就哭一哭,哭了老爹,又哭早早死去的娘。

    到了二十三岁,她入不上共青团,剧团团支部报了她几次,上级不给批,她去找文化局长,局长过问了这事,但从此说她和局长好。后来地区会演,县委领导亲自抓剧团,她演得好,书记在大会上表扬她,她又落得与书记好。她想不通:自己怎么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