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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六年夏秋之交的某一天(2/2)

  "冯至!"冯先生上了台。外文所一次批斗会后,曾让"对象"们鸣锣绕圈,冯至打头,我在最后。看来愈绕处境愈惨,是永远绕不出去了。

    "贾芝!"一人一手按头,一手扭住手臂。他坐着喷气式上了台。

    剧场中杀气腾腾,口号声此起彼落。在这一片喧闹下面,我感到极深的沉默,血淋淋的沉默。

    很快满台黑压压一片,他们都戴上纸糊高帽,写着是哪一种罪人。比起戴痰盂尿罐的,毕竟文明多了。

    学术权威大都叫过后,叫到一些科室负责人和被认为是铁杆老保的人。"牟怀真!"这是外文所图书室主任,一位胖胖的大姐。忽然一个造反派看见了我。

    "冯钟璞!"他大叫。

    我不等第二声,起身跑上前去。我怕人碰我,尽量弯着身子,像一条虫。上了台,发现天幕后摆着剩下的几顶高帽子,没有我的。事先没想到叫我。

    "快糊!"有人低声说。

    有人把我们挨个儿认真按了一遍。我只有一个念头,尽量弯得合格,尽量把自己缩小。

    过了些时,眼前的许多脚慢慢移动起来。"牛鬼蛇神"们排着队到麦克风前自报家门,便可下台了。

    我听见许多熟悉的声音,声音都很平静。

    轮到我了。我不知道自己的罪名到底是什么。那时把学不够深、位不够高而又欲加之罪的人,称做三反分子。三反者,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思想是也。我走到麦克风前如此报了名。台下好几个人叫:"看看你的帽子!"我取下帽子,见白纸黑字,写着"冯友兰的女儿"。

    冯友兰的女儿又说明什么呢?

    我积极地自加形容词:"反动学术权威冯友兰的女儿。"台下不再嚷叫。这女儿的身份原来比三反分子更重要。

    下台时没有折磨。台上剩的人不多了,仍吸引着人们注意。我从太平门出来,发现世界很亮。

    我居然有了思想,庆幸自己不是生在明朝。若在明朝,岂不要经官发卖!这样想着,眼前的东华门大街在熙熙攘攘下面透出血淋淋的沉默。

    "冯钟璞!"怯怯的声音。原来是荃麟在叫我。他在北河沿口上转。"顶银胡同在哪里?我找不到。"顶银胡同某号是作协的监房,他要回监去。

    "荃麟同志!"我低声说,"你身体好吗?"他脸上有一个笑容,看去很平静,望着我似乎想说什么,说出来的仍是"顶银胡同在哪里?"

    我引他走了十几步,指给他方向,看着他那好像随时要摔倒的身影,混进人群中去了。

    我不只继承了"反动"的血液,也和众多"反动"人物有着各种各样的联系。他们看着我长大。荃麟卸职前,总是鼓励我写作,并为我向《世界文学》请过创作假。

    而这些敬爱的师长,连同我的父亲和我自己,一个个都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

    我慢慢走回当时的住所,兹府二十七号。那里不成为"家",因为只有我一个人,小院里有两间北房,两间东房,院中长满莫名其妙的植物,森森然伴着我。

    坐下休息了一阵,思想渐渐集中,想着一个问题,那便是:要不要自杀?

    这么多学术精英站在一个台上,被人肆意凌辱!而这一切,是在革命的口号下进行的。这世界,以后还不知怎样荒谬,怎样灭绝人性!我不愿看见明天,也不忍看见明天。就我自己来说,为了不受人格侮辱,不让人推来搡去,自杀也是惟一的路。

    如果当时手边有安眠药,大概我早已静静地睡去了。但我没有。操刀动剪上吊投河太可怕。我愿意平平静静,不动声色。忽然那"冯友兰的女儿"的纸帽在眼前晃了一下,我悚然而惊。年迈的父母已处在死亡的边缘,难道我再来推上一把!使亲者痛,仇者快!我不知道仇者是谁,却似乎面对了他:偏活着!绝不死!

    过了明天,还有后天呢。

    整个小院塞满了寂静。黑夜逼近来了。我没有开灯便睡了。先睡再说。我太累了。

    睡了不知多少时候,忽然惊醒。房间里所有的灯都亮了。三盏灯,大灯、台灯、床头灯。我坐起来,本能地下床一一关了。隔窗忽见东房的灯也亮着。

    我毫不迟疑,开门走过黑黝黝的小院,进到东房。这里也是三个灯,大放光明。我也一一关了,回到北房。开灯看钟,两点二十五分,正是夜深时候。

    关灯坐了一会儿,看它是否再亮。它们本分地黑着,我便睡了。奇怪的是,我一点也不害怕,睡眠来得很容易。

    我活着,随即得了一场重病。偏偏没有死。

    许多许多人去世了,我还活着。记下了一九六六年夏秋之交的这一天。

    1989年4月

    选自《宗璞散文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