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又到杭州(2/2)

)。在高烧不退、食欲全无的情况下,喝点所谓藕粉也许不过是土豆粉或者秸秆粉的东西,起码撑不着,渐渐养成了病吃藕粉的真正小儿科习惯。"成家立业"之后,我的这一稚习,被妻子儿女嘲笑,他们说藕粉是我的"回生粉"。

    这次到西湖,说起想喝藕粉,果然也使杭州友人觉得太幼稚了。他们想不到我要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但是,九月十五日在湖畔居,王旭烽还是替我向主人要了藕粉。

    现在的藕粉改名藕莼了,用一个生僻的字,也许是为了提高身价。质量也显著提高了,不需要和底子,用九十度的水冲一下,就会自动成为均匀的糊状。几年前也有直接冲开水的,但冲出来效果不理想,常有疙瘩混迹其间,现在,是浑如天成啦。藕粉也在进步呢。

    当然到湖畔居更主要是为了饮茶,王旭烽是茶人,她的描写茶农生活的长篇小说《南方有嘉木》获得了茅盾文学奖。她与茶人们面子大,我们到了湖畔居,喝了各种可饮可观赏可品味的名茶。有一种我觉得应该命名为绿牡丹(也许人家起的就是这个名字)的茶,一小团茶,开水一泡,变成了绿色大朵牡丹,好不喜人。观湖光山色而品上等茶上等水,这样的快乐人生又能有几次?这天茶水喝多了,茶后兴奋中去看山西歌舞团演出的民族舞剧《西厢记》,更是乐事了。山西的艺术家演得很好,剧本突出了崔莺莺和张君瑞对于幸福的热烈追求,压缩了红娘的分量,把老夫人代表的封建势力处理成由男群舞演员表现的符号,使老戏有了新面貌,表现爱情的舞蹈非常高雅优美。

    于是当晚大为失眠,茶与舞,都太撩人心绪喽。

    六、钗头凤

    如果我的记忆没有欺骗我自己,我记得我第一次听到"钗头凤"这首词是在一出话剧里。那个话剧就叫《钗头凤》,是一九四六年,由国民党的第十一战区司令部话剧团演出,女主角唐婉是由演员唐若青扮演的。

    我并没有机会在剧场看戏,我是在家里的一个破旧的话匣子里听这出话剧的。而这个话匣子是二战中日本宣布投降后,住在北京的日本军人家属仓惶回国,廉价出手的。话剧是倒叙写法,一上来就是陆游吟哦着"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十二岁的我立即感到了这首词的震撼力。我出神地聆听着忘记了一切。我还记得唐若青的嗓子有点沙哑,有一种特殊的磁性。顺便说一下,抗战过程中国政府十一战区建立了话剧团,而这个话剧团的文艺工作者是很进步的。

    就在听到最最动情处的时候,突然停电。我几乎发了疯。我忽然想起了我所居住的小胡同小绒线胡同的东口插入一个大胡同:报子胡同,而报子胡同的东口有一个人家,这个人家有一扇高高的后窗户向着街道方向开放,我常常在走过那里时,听到从后窗中放送出来的广播声,声音质量比我在家中听的话匣子好多了。我也坚信,我们的小胡同的停电,不意味着那边的大胡同也停电。

    我飞一样地跑向报子胡同东口,我走到那扇我从中听到过曹宝禄的单弦、赵英颇的评书、孙敬修的故事的高高的后窗下面,我期待着话剧的广播。然而,杳然无声。至少对于我来说,从这次,这个给过我艺术的欢乐的后窗,不复存在了。

    这是我平生未圆过的梦境之一,此外例如还有我曾梦到过自己演奏乐器,梦到过自己驾驶汽车……这些,都是我此生的遗憾。

    至今,我没有看过听过一部完整的描写陆游与他的表妹的恋情的戏剧。

    但是我去了两次绍兴的沈园。第一次是一九**年,由绍兴市副市长李露儿同志陪同,阴雨绵绵,草木低首,如同为陆游唐婉的遭遇而哭泣。来到这里我感动得不得了,看了刻在照壁上的陆游与唐婉的词更加感动。当绍兴的同志告诉我当今的沈园修复得太粗糙的时候,我一再为沈园辩解:不粗,很好,很动人。

    这一次,我仍然提出要去沈园,而绍兴的人说,现在的沈园比我当年看到的那一个又扩大了。

    那次是上午,这次是黄昏。那次是阴雨,这次是晴天。沈园有一口双眼井,解放后在双眼井中修起了一面墙,墙的一端改成了人民公社的菜园。这个故事也很有趣。诗人陆游与他的爱情是神圣的。农民的种菜劳动也是神圣的。我相信经济发展得很好的绍兴人的蔬菜供应一定很好,不需要占用半个沈园栽辣椒苗了,那就把这一小块地面还给历史与文学吧。

    这也算圆了我的半个多世纪以前想听完话剧《钗头凤》而不得的一点心愿吧。

    七、祥林嫂

    如同绍兴的市委书记王永昌同志所说,绍兴本身就是一个人文历史的博物馆。而这些脍炙人口的文物景点的修复修缮,都与发展旅游文化的思路有关。没有一个良性的循环,上哪里找钱去干这些事?

    而且有扩大扩容和升级增量。绍兴县就修起了鲁镇。很大一片地方,邻近鉴湖,修成了鲁迅小说中的鲁镇模样,使鲁迅的小说虚构变成了实在的景观。阿Q一溜歪斜地走过来了,他受到旧警察的敲诈,他给不出钱来,便被带到了大堂,以"乱党"的罪名要了他的命,而他还在耿耿于画押时的圆圈没有画圆。

    这是演出,这是对于鲁迅的纪念和重温。这令人感慨万千。你难以相信,几十年前,中国、中国人是这样的。

    而更令我触动的是对面来的披头散发的妇人,她拄着拐杖,两眼发直,嘴里念叨着"我真傻,真的……阿毛……"念叨着"到底有没有来世……"

    当然,是祥林嫂。

    我自己也没有想到,祥林嫂的形象给了我那么大的冲击,我立即热泪盈眶,不止盈眶,而且夺眶而出了。整整一个小时,我忘不了祥林嫂。

    我从小就特别感动于祥林嫂这种被污辱与被损害的人物,对于这样的人的同情决定了我的一生。我看到她就像看到自己的亲人自己的长辈自己的姐妹。一九八○年我第一次到美国,曾经在使馆帮助下在爱阿华放映夏衍改编的电影《祝福》,一位台湾背景的艺术家看完后对我说,他真的再不敢看这类片子了,这样的电影看多了非变成**不可的。

    八、鲁迅故里与柯岩

    而在绍兴市的鲁迅故居原址,修起了鲁迅故里。回想我许多年前参观鲁迅故居的情景,真是鸟枪换炮,昔非今比。二十年前,鲁迅故居破破烂烂,挤在居民房舍内,露不出头角来。而今,扩大了地界,把鲁家(其实是周家)早就卖出的旧屋也收回了,你甚至可以从中看到当年鲁迅幼时亦未看到过的周家最发达时的情景,俨然大户巨绅。整个一片地方,黑瓦白墙,乌木雕刻的门框窗框,像是北京由贝聿铭先生设计的香山饭店的缩小。其实是贝先生汲取了江南民居风格设计了获奖的香山饭店。

    卖各种纪念品,卖炸臭豆腐。故里也招商,故里的香臭十分扑鼻。这当然也是旅游文化,而旅游文化招徕顾客的正是非常革命的鲁迅文物与同样吸引人的吴越乡土的民俗文化。故里的门票据说价格不菲。我又想,正像西湖游的火爆终于使西湖边的"花港观鱼"与"曲院风荷"不再收门票一样,说不定以鲁迅的伟大名字命名的有关景点,有可能今后提供更与鲁氏身份相称的服务。在达到这一点以前,我完全理解人们对于"红色旅游资源"的开发,和这种开发反过来对于人文教育人文关切的正面意义。

    也许在结束这篇挂一漏万的记述二○○四的杭州之行的小文之前提一下绍兴县的柯岩是必须的,两块高耸的岩石位于绍兴柯镇,故名柯岩。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奇绝、这样英武、这样打破了人间的想象力的石头。这两块巨、高、奇、瘦之石,几乎使亨利·摩尔,还有罗丹,以及什么现代派后现代派的雕塑,在它面前黯然失色。而这两块石头的产生并非完全来自天然,它是历代艰苦卓绝的采石工人凿石取料的剩余,它是无心间造成的么?我想起了罗丹的名言,石雕就是把不需要的东西统统打掉。我无法想象也无法理解。艺术啊,你在非艺术的、非刻意经营的大自然与人工劳动面前,你将怎么样自处呢?

    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