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鱼菜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茅盾散文集 > 鲁迅——从革命民主主义到共产主义(茅盾)

鲁迅——从革命民主主义到共产主义(茅盾)(2/2)

想意识。他以为这样”突变”了的知识分子是经不起考验的。而事实上,他也目睹了不少这样的”英雄”在小小风霜之下就现了原形。

    正是由于上述的种种事实教训,鲁迅看清了1927年革命的挫折不同于辛亥革命的失败。《野草》时期的自我思想斗争得到了结论。也正因为在长期的思想斗争中吸取了事实的教训,他在纠正了自己以前的只信进化论的脾气以后建立起来的新信仰,是从心灵深处发生的,是付给了全生命的力量的;而且正是在革命遭受挫折的困难关头,他坚决地走向**,在**领导之下,开始了新的、长期的、更艰苦更勇猛的战斗。

    1928年8月,鲁迅在答复读者的公开信中,有这样的话:“我只希望有切实的人,肯译几部世界上已有定评的关于唯物史观的书——至少,是一部简单浅显的,两部精密的——还要一两本反对的著作。那么,论争起来,可以省说许多话。”

    这一年,正是鲁迅和创造社、太阳社展开了论争的时期,因而鲁迅这几句话,是有感而发的。在这些话里,提到”世界上已有定评的著作”,但也提到了”反对的著作”,这很重要。这正表现了鲁迅对于学习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的实事求是的精神。在那时候,有系统地介绍和研究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经典著作,可以说还没有开始,创造社和太阳社首先介绍了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初步知识,并且强调了文艺应当为革命服务,作家应当站定革命的立场,表现革命斗争等等,对于当时的文学运动起了重大的作用,这都是应当肯定的;然而毋庸讳言,它们在运用马克思列宁主义来讨论当时文学运动的具体问题时,却犯了教条主义的错误。这些具体问题,就是作品的题材问题,作品的思想性与艺术性统一的问题,对于当时的进步作家的评价问题,特别是对于鲁迅的评价问题等等。正确地解决这些问题时,就应当考虑到当时中国革命形势的特点,当时中国进步文学与反动文学的具体情况,以及当时中国革命文学运动的战略——又批评又团结的统一战线工作;但由于当时的左翼文学运动者还不善于把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普遍真理与中国革命斗争的具体实践相结合,因而在讨论上述问题时,每每喜欢用教条的框子来硬套。这样的办法,显然是不能说服人的,而且有些批评的态度十分粗暴,又使人望而生畏。至于当时的”普罗文学”作品,则极大部分是概念化、公式化的东西。鲁迅反对这些教条主义的文学批评和文学理论,反对作品的概念化、公式化。但鲁迅在那时候也还是正在开始学习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他后来说,他感谢创造社对他展开的争论,因为这“挤”他阅读马克思列宁主义经典著作),因而在这次论争中,我们还不能看到他运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观点和方法对于当时革命文学运动中所有的具体问题提出有系统的和全面的分析和主张,象他在1930年以后那样。

    反对抱残守缺、故步自封的”国粹主义”,同时也反对生吞活剥、搬弄洋教条,这是”五四”以后鲁迅所极力主张的,这也仍然是1928年论争中鲁迅的基本思想,但因当时的论争夹杂着个人问题和宗派情绪,因而这一基本论点就不很突出。可是这一次论争,对于革命文学运动的开展,是有重大的意义的;对于鲁迅自己的文艺思想的发展,也是有帮助的。

    鲁迅的反对教条主义的主张,在左翼作家联盟成立大会(1930年3月)的讲话中,就更透彻了。他说:“我以为在现在,左翼”作家是很容易成为右翼”作家的。为什么呢?第一,倘若不和实际的社会斗争接触,单关在玻璃窗内做文章,研究问题,那是无论怎样的激烈,左,都是容易办到的;然而一碰到实际,便即刻要撞碎了。关在房子里,最容易高谈彻底的主义,然而也最容易右倾。”这里说的是:“左”倾和右倾,都是主观主义的表现,”左”倾之容易成为右倾,是脱离群众、不了解革命的实际、抱住几句教条的结果。在另一篇文章中,他又指出了当时的革命作家和批评家“也往往不能,或不敢正视现社会,知道它的底细,尤其是认识敌人的底细”。他说:“一个战斗者,我以为在了解革命和敌人上,倒是必须更多的去解剖当前的敌人的。”(《上海文艺之一瞥》)

    为了克服文学作品的公式化和概念化,鲁迅在那时就提出了作家必须熟悉生活的问题。他以为作家所写的,不尽是亲身的经验,也可以有体察,“所以要写偷,他不必亲自去做贼,要写通奸,他不必亲自去私通。但我以为这是因为作家生长在旧社会里,熟悉了旧社会的情形,看惯了旧社会的人物的缘故,所以他能够体察,对于和他向来没有关系的无产阶级的情形和人物,他就会无能,或者弄成错误的描写了。所以革命文学家,至少是必须和革命共同着生命,或深切地感受着革命的脉搏的。”(《上海文艺之一瞥》)

    1932年后,鲁迅的主要作品是所谓”杂文”。这是由于环境所迫,也由于思想斗争的必要。他的几百篇”杂文”,可以说是上下古今,包罗万象,反映了那个时代的政治、社会、文化、学术等等方面的矛盾和斗争。他以极其富有形象性的、深入浅出的笔墨,对各种问题和各种现象,作了马克思主义的分析。这些”杂文”,每篇大抵不过数百字,然而析理精微,剸刺入骨;嘻笑唾骂,既一鞭一血痕,亦且余音悠然,耐人咀嚼。这些”杂文”,不仅是战斗性极强的政论,也是艺苑的珍珠。这些杂文,绝大多数,在今天也还有现实意义。

    马克思主义者的鲁迅,在他的战斗生活的最后五年中,对当时的以各种形式出现的资产阶级唯心主义思想,作了尖锐深刻的批判,对广大青年知识分子进行了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思想教育。他驳斥了御用学者”新月派”的超阶级论。他引证中外古今的历史事实,也引证”新月派”本身的行动,来证明”超阶级论者”实质上是压迫阶级的走狗,他们貌似公正,实际上是彻头彻尾拥护压迫阶级所享有的一切自由,而不许被压迫阶级有要求自由、解放的权利。

    在所谓”第三种人”要求”文艺自由”而展开论战的时候,鲁迅剥下了”第三种人”的伪装,指出”第三种人”实在是”第一种人”,他们不向国民党反动政府的禁止革命文学、迫害进步作家等等罪恶表示抗议,却装出了受委屈的嘴脸,颠倒黑白,反而向被压迫的进步文学集团(当时的左联)要求给以”文艺自由”,这是十足的含血喷人的勾当,其企图是要欺骗缺少经验的青年,其作用比”新月派”的反马克思主义和反现实主义的叫嚣更为阴险。

    在这个时期,鲁迅的许多杂文对于”国粹主义”和”全盘欧化论”的荒谬,都继续加以批判,比前期的议论更为精辟。在前期,他还是以进化论的观点来看待这两个问题,现在呢,他是以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来看待了;他的这些杂文不但在当时有巨大的教育作用,在今天也还有现实的意义。

    从”杂文”中,可以窥见鲁迅的学问的渊博。如果把他引用过的中外古今的书籍编一个目录,将是很长。但是他和那些专靠引用别人言论来掩饰自己思想疲乏的”文引家”是完全不同的。他之所以征引,有时是为了说明一个论点,但更多的是为了驳斥那些”有历史癖和考据癖”的貌似渊博的衘学家的错误,或者为了揭露那些自封的”国学家”的荒谬。在和新、旧顽固派(他们都挂起保护民族文化的招牌,反对各种革新运动)作斗争的时候,鲁迅常用的战术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这就是引用中国古代学者的话,来证明那些新、旧顽固派自诩为独特的议论实在是早已有之而且是早已为古代学者所驳斥过的。

    为了反对青年们埋头故纸堆中,逃避现实,鲁迅在《阿Q正传》的第一章中就以令人喷饭的妙笔嘲笑了那些自称有“历史癖和考据癖”的”学者”。在许多”杂文”中,他尖锐地穷追不舍地抨击那些以各种面目欺骗青年的国粹主义者,他指出了这班人所叫卖的”国粹”其实是糟粕。为了诱导青年努力学习世界各国先进的科学和文艺知识,为了使得青年们”睁眼看世界”,特别是反对那时候反动派的复古运动,他干脆地告诉青年:读线装书没有益处!

    正因为鲁迅必须和挂着国粹招牌来麻醉、欺骗青年的新、旧顽固派、各种反动势力作斗争,所以他不能不采用”矫枉必须过正”的战术。他那时的文章,揭露糟粕(这正是自封的国学家以及别有用心的国粹主义者所崇奉为精华的)者多,而阐明优秀传统的比较少。胡风反革命派曾经钻空子,诬称鲁迅对于民族传统文化是抱否定态度的,从而散播他们自己的对于民族文化的虚无主义的谬论。但这些谬论是经不起事实的驳斥的。鲁迅对于中国历代的优秀的现实主义文学的高度的评价,见于他的《中国小说史略》;对于民族的雕刻、绘画、音乐,乃至中国历史上的伟大的思想家,他的评价都是十分公允的,既不妄自菲薄,也不盲目自夸。凡是中国民族文化中的精英,鲁迅无不宝爱。唯有那阻碍中国民族生存和发展的封建主义的糟粕,他这才深恶而痛绝之,不断地给以无情的揭露和抨击。他在1918年就说过这样的话:

    我有一位朋友说得好:“要我们保存国粹,也须国粹

    能保存我们。”

    保存我们,的确是第一义。只要问它有无保存我们

    的力量,不管它是否国粹。

    这几句话,我以为很可以概括鲁迅对于民族文化遗产的态度,也符合于马克思主义者对于民族文化遗产的原则。

    鲁迅对于民族文化遗产的态度,和他提倡学习其它民族文化的优点的态度,是一致的。鲁迅主张必须向世界各民族先进的科学和优美的文艺学习,但也屡次批评那些不问好歹,只要是欧美大国的东西就瞎眼吹捧的那些崇拜洋偶像的作法。他毫不留情地嘲笑那些捧着一个外国学者作为偶像到处去吓唬青年的所谓”学者”,因为这班人的浅薄虽然还可以原谅,而他们的贻误青年则是不可宽恕的。

    尊重并热爱世界各民族的优秀的文化传统,并且发展文化交流,互相学习,这是中国人民的良好的传统。鲁迅在许多文章中,都曾引证中国历史事实,指出中国人民自汉朝开始就和邻近各民族发展了文化交流,并在本国文化传统的基础上,吸收了不少的外来的因素,以为借鉴,以丰富自己的文化内容。他指出:勇于吸收外国的优秀文化的精英,常常发生在政治稳定、经济发展的王朝,如汉唐盛世,而浇薄季世的失了自信力的统治阶级则往往抱残守缺,故步自封,不敢接触外来的新鲜事物。他在《拿来主义》这篇短文中,大声号召,凡是有益于我的东西,无论中外古今,都应该学习,都应该吸收使成为自己的血肉。在这样的信念上,他曾以大部分的精力,介绍和翻译外国的文艺和学术。他介绍的范围很广,尤其热心于介绍那时还是被压迫的东欧各民族的文学。在那个时期的中国与世界各国的文化交流工作中,鲁迅的贡献是卓越的,而它的影响也是深远的。

    鲁迅自己的作品也证明了他是能够十分完善地实践他的理论的。他的小说和论文,都有独特的风格。这风格,正是在中国文学的优秀传统的基础上,吸收了外国的优秀文学的精华,通过他个人的气质而形成的。对鲁迅以前的中国文学作品而言,鲁迅的作品是从前未有的完全新的东西,但同时又完全是民族的,比那些在形式上自诩是民族风格的东西是更为民族些的。

    近几年来,研究鲁迅的工作,颇有成就。然而也有缺点。其中最应当引起我们警惕的,是研究工作中的教条主义倾向。这种研究方法往往不从鲁迅著作本身去具体地分析,不注意这些著作产生的背景材料(社会的和个人的),而主观地这样设想:某年某月发生某事,对于鲁迅思想不能没有某些影响罢?然后在鲁迅著作中去找证据。或者是:马克思主义的大师们对于某一问题抱着怎样的见解,因而,马克思主义者的鲁迅也不可能抱着另外的见解;于是也在鲁迅著作中找证据。对于鲁迅作品的解释,也曾有过庸俗社会学的观点,最突出的例子是认为《药》的结尾处的”乌鸦”必有所象征,因而发生了种种奇怪的猜测。企图在鲁迅的片言只语中找寻”微言大义”,在某些人中,也成为一种癖好。这一些倾向,都有害于鲁迅研究工作的正确开展,也有害于正确地学习鲁迅。

    为了更好地向鲁迅学习,我们必须加强我们的研究工作。在研究鲁迅著作时,它的思想性和艺术性两个方面,应当同样重视,而且要贯彻”百家争鸣”的方针,使得研究工作更加活跃,更加深入。

    我们要继承和发扬鲁迅的精神,更大力地开展我国人民和世界各国人民之间的文化交流,相互学习,为人类的文化繁荣作出更多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