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鲁迅论(1/2)

    一

    几年来,常在各种杂志报章上,看到鲁迅的文章。我和他没甚关系,从不曾见过面,然而很喜欢看他的文章,并且赞美他。只因我一向居无定处,又所居之地,在最近二三年来,是交通不便,难得看见外界书报的地方,所以并未完全看过鲁迅的著作。近来看见一本《关于鲁迅及其著作》——这是去年出版的,可是我到今年才看得到——方知世间对于鲁迅这人及其著作,有如此这般不同的论调。又从此书,知道鲁迅的著作,大都已有单行本,要窥全豹,亦非难事,这就刺戟我去买了他的已出版的全部著作来看。两月前,在一个山里养病,竟把他的著作全体看了一遍,颇有些感想,拉杂写下来,遂成此篇。如果题名曰”我所见于鲁迅者”,或是“关于鲁迅的我见”,那自然更漂亮,不幸我不喜这等扭扭捏捏的长题目,便率直的套了从前做史论的老调子,名曰《鲁迅论》了。

    二

    鲁迅是怎样的一个人呢?看见过他的人们描写他们的印象道:

    一个瘦瘦的人,脸也不漂亮,不是分头,也不是平

    头。穿了一件灰青长衫,一双破皮鞋,又老又呆板,并

    不同小孩一样。他手里老拿着烟卷,好象脑筋里时时刻

    刻在那儿想什么似的。

    (《关于鲁迅及其著作》:《初次见鲁迅先生》,马珏)这是一个小学生的印象。又一位女士描写她的印象道:

    我开始知道鲁迅先生是爱说笑话了。……然而鲁迅

    先生说笑话时他自己并不笑。……我只深刻地记得鲁迅

    先生的话很多令人发笑的。然而鲁迅先生并不笑。可惜

    我不能将鲁迅先生的笑话写了出来。

    (曙天女士:《访鲁迅先生》)

    说起画像,忽然想起了本月二十三日《京报副刊》里

    林玉堂先生画的”鲁迅先生打叭儿狗图”。要是你没有看

    见过鲁迅先生,我劝你弄一份看看。你看他面上八字胡

    子,头上皮帽,身上厚厚的一件大氅,很可以表出一个

    官僚的神情来。

    (《致志摩》,陈源)这又是一位大学教授的描写。

    《关于鲁迅及其著作》前面就有一张鲁迅最近画像。八字胡子,瘦瘦的脸儿,果然不漂亮;如果在冬天,这个人儿该也会戴皮帽子,穿厚厚的大氅罢。可惜瘦了一点,不然,岂但是”很可以表出”,简直是”生就成的官僚”罢。

    上举三篇,是值得未见鲁迅的人们读一遍的。在小学生看来,鲁迅是意外地不漂亮,不活泼,又老又呆板;在一位女士看来,鲁迅是意外地并不”沉闷而勇猛”,爱说笑话,然则自己不笑;在一位大学教授看来,鲁迅”很可以表出一个官僚的神情来”,——官僚,不是久已成为可厌的代名词么?

    好了,既然人各有所见,而所见又一定不同;我们从鲁迅自己的著作上找找我的印象罢。

    三

    张定璜在他的《鲁迅先生》(亦见《关于鲁迅及其著作》)里告诉我们说:

    鲁迅先生站在路旁边,看见我们男男女女在大街上

    来去,高的矮的,老的小的,肥的瘦的,笑的哭的,一

    大群在那里蠢动。从我们的眼睛,面貌,举动上,从我

    们的全身上,他看出我们的冥顽,卑劣,丑恶和饥饿。饥

    饿!在他面前经过的有一个不是饿得慌的人么?任凭你

    拉着他的手,给他说你正在救国,或正在向民众去,或

    正在鼓吹男女仆权,或正在提倡人道主义,或正在作这

    样作那样,你就说了半天也白费。他不信你。他至少是

    不理你,至多,从他那枝小烟卷儿的后面他冷静地朝着

    你的左腹部望你一眼,也懒得告诉你他是学过医的,而

    且知道你的也是和一般人的一样,胃病。……我们知道

    他有三个特色,那也是老于手术富于经验的医生的特色,

    第一个,冷静,第二个,还是冷静,第三个,还是冷静。

    你别想去恐吓他,蒙蔽他。不等到你开嘴说话,他的尖

    锐的眼光已经教你明白了他知道你也许比你自己知道的

    还更清楚。他知道怎么样去抹杀那表面的细微的,怎么

    样去检查那根本的扼要的。你穿的是什么衣服,摆的是

    那一种架子,说的是什么口腔,这些他都管不着,他只

    要看你这个**裸的人,他要看,他于是几乎看了,虽

    然你会打扮的漂亮时新的,包扎的紧紧贴贴的,虽然你

    主张绅士的体面或女性的尊严。这样,用这种大胆的强

    硬的甚至于残忍的态度,他在我们里面看见赵家的狗,赵

    贵翁的眼色,看见说”咬你几口”的女人,看见青面獠

    牙的笑,看见孔乙己的窃偷,看见老栓买红馒头给小栓

    治病,看见红鼻子老拱和蓝皮阿五,看见九斤老太,七

    斤嫂,六斤等的一家,看见阿Q的枪毙——一句话,看

    见一群在饥饿里逃生的中国人。曾经有过这样老实不客

    气的剥脱么?曾经存在过这样沉默的旁观者么?……鲁

    迅先生告诉我们,偏是这些极其普通,极其平凡的人事

    里含有一切的永久的悲哀。鲁迅先生并没有把这个明明

    白白地写出来告诉我们,他不是那种人。但这个悲哀毕

    竟在那里,我们都感觉到他。我们无法拒绝他。他已经

    不是那可歌可泣的青年时代的感伤的奔放,乃是舟子在

    人生的航海里饱尝了忧患之后的叹息,发出来非常之微,

    同时发出来的地方非常之深。

    这是好文章,竟整大段的抄了来了。”老实不客气的剥脱”,”沉默的旁观”,鲁迅之为鲁迅,尽于此二语罢。然而我们也不要忘记,鲁迅站在路旁边,老实不客气的剥脱我们男男女女,同时他也老实不客气的剥脱自己。他不是一个站在云端的”超人”,嘴角上挂著庄严的冷笑,来指斥世人的愚笨卑劣的;他不是这种样的”圣哲!”他是实实地生根在我们这愚笨卑劣的人间世,忍住了悲悯的热泪,用冷讽的微笑,一遍一遍不惮烦地向我们解释人类是如何脆弱,世事是多么矛盾!他决不忘记自己也分有这本性上的脆弱和潜伏的矛盾。《一件小事》(《呐喊》六三页)和《端午节》(《呐喊》一**页),便是很深刻的自己分析和自己批评。《一件小事》里的意义是极明显的,这里,没有颂扬劳工神圣的老调子,也没有呼喊无产阶级最革命的口号,但是我们却看见鸠首囚形的愚笨卑劣的作表的人形下面,却有一颗质朴的心,热而且跳的心。在这面前,鲁迅感觉得自己的”小”来。他沉痛地自白道:

    这事到了现在,还是时时记起。我因此也时时熬了

    苦痛,努力的要想到我自己。几年来的文治武力,在我

    早如幼小时候所读过的”子曰诗云”一般,背不上半句

    了。独有这一件小事,却总是浮在我眼前,有时反更分

    明,教我惭愧,催我自新,并且增长我的勇气和希望。

    所以我对于这篇”并且即称为随笔都很拙劣的《一件小

    事》”,——如一位批评者所说,却感到深厚的趣味和

    强烈的感动。对于《端午节》,我的看法亦自不同。这

    位批评者说:

    我读了这篇《端午节》,才觉得我们的作者已再向我

    们归来,他是复活了,而且充满了更新的生命。而最使

    我觉得可以注意的,便是《端午节》的表现的方法恰与

    我的几个朋友的作风相同。我们的高明的作者当然不必

    是受了我们的影响;然而有一件事是无可多疑的,那便

    是我们的作者原来与我的几个朋友是一样的境遇之下,

    受着大约相同的影响,根本上本有相同之可能的。无论

    如何,我们的作者由他那想表现自我的努力,与我们接

    近了。他是复活了,而且充满了更新的生命。在这一点,

    《端午节》这篇小说对于我们的作者实在有重大的意义,

    欣赏这篇作品的人,也不可忘记了这一点。

    (《关于鲁迅及其著作》页八○,

    成仿吾:《〈呐喊〉的评论》)

    这一段话,虽然反复咏叹,似乎并未说明所谓”自我表现”是指《端午节》所蕴含的何方面(在我看来,端午节还是一篇剥露人的弱点的作品,正和《故乡》相仿佛,所以其中蕴含的意思,方面很多),但是寻绎之后,我以为——当然只是我以为——或者是暗指”愤世嫉俗,怀才不遇”等情调是作成了《端午节》的”自我表现”的”努力”。如果我这寻绎的结论不错,我却不能不说我从原文所得的印象,竟与这个大不相同了。我以为《端午节》的表面虽颇似作者借此发泄牢骚,但是内在的主要意义却还是剥露人性的弱点,而以”差不多说”为表现的手段。在这里,作者很巧妙地刻画出”易地则皆然”的人类的自利心来;并且很坦白地告诉我们,他自己也不是怎样例外的圣人。《端午节》内写方玄绰向金永生借钱而被拒后,有着这样的一段话:

    方玄绰低下头去了,觉得这也无怪其然的。况且自

    己和金永生本来很疏远。他接着就记起去年年关的事来,

    那时有一个同乡来借十块钱,他平时明明已经收到了衙

    门的领款凭单的了,因为恐怕这人将来未必会还钱,便

    装了一副为难的神色,说道衙门里既然领不到俸钱,学

    校里又不发薪水,实在”爱莫能助”,将他空手送走了。

    他虽然自己并不看见装了怎样的脸,但此时却觉得很局

    促,嘴唇微微一动,又摇一摇头。并且《端午节》的末

    了,还有一段话:

    这时候,他忽而又记起被金永生支使出来以后的事

    了。那时他惘惘然的走过《稻香村》,看见店门口竖着许

    多斗大的字的广告道:“头彩几万元”,仿佛记得心里也

    一动,或者也许放慢了脚步的罢,但似乎因为舍不得皮

    夹里仅存的六角钱,所以竟也毅然决然的走远了。这又

    是深刻的坦白的自己批评了。

    我觉得这两段话比慷慨激昂痛哭流涕的义声,更使我感动;使我也”努力的要想到我自己,教我惭愧,催我自新”。人类原是十分不完全的东西,全璧的圣人是没有的。但是**裸地把自己剥露了给世人看,在现在这世间,可惜竟不多了。鲁迅板着脸,专剥露别人的虚伪的外套,然而我们并不以为可厌,就因为他也严格地自己批评自己分析呵!绅士们讨厌他多嘴;把他看作老鸦,一开口就是”不祥”。并且把他看作”火老鸦”,他所到的地方就要着火。然而鲁迅不馁怯,不妥协。在《这样的战士》(《野草》七七页)里,他高声叫道:

    要有这样的一种战士!

    已不是蒙昧如非洲土人而背着雪亮的毛瑟枪的;也

    并不疲惫如中国绿营兵而却佩着盒子炮。他毫无乞灵于

    牛皮和废铁的甲胄;他只有自己,但拿着蛮人所用的,脱

    手一掷的投枪。

    他走进无物之阵,所遇见的都对他一式点头。他知

    道这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是杀人不见血的武器,许多

    战士都在此灭亡,正如炮弹一般,使猛士无所用品力。

    那些头上有各种旗帜,绣出各样好名称:慈善家,学

    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子……。头下有各样

    外套,绣出各式好花样: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

    辑,公义,东方文明。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微笑,偏侧一掷,却正中了他们的心窝。

    一切都颓然倒地——然而只有一件外套,其中无物。

    无物之物已经脱走,得了胜利,因为他这时成了戕害慈

    善家等类的罪人。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在无物之阵中大踏步走,再见一式的点头,各种

    的旗帜,各样的外套……。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他终于不是战士,

    但无物之物则是胜者。

    在这样的境地里,谁也不闻战叫:太平。太平……。

    但他举起了投枪!

    看了这一篇短文,我就想到鲁迅是怎样辛辣倔强的老头儿呀!然而还不可不看看《坟》的《后记》中的几句话:

    至于对别人,……还有愿使憎恶我的文字的东西得

    到一点呕吐——我自己知道,我并不大度,那些东西因

    我的文字而呕吐,我也很高兴的。……我的确时时解剖

    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发表一点,

    酷爱温暖的人物已经觉得冷酷了,如果全露出我的血肉

    来,末路正不知要到怎样。我有时也想就此驱除旁人,到

    那时还不唾弃我的,即使是枭蛇鬼怪,也是我的朋友,这

    才真是我的朋友。倘使并这个也没有,则就是我一个人

    也行。但现在我并不。因为,我还没有这样勇敢,那原

    因就是我还想生活,在这社会里。还有一种小缘故,先

    前也曾屡次声明,就是偏要使所谓正人君子也者之流多

    不舒服几天,所以自己便特地留几片铁甲在身上,站着,

    给他们的世界上多有一点缺陷,到我自己厌倦了,要脱

    掉了的时候为止。

    (《写在〈坟〉后面》,《坟》三○○页)

    看!这个老孩子的口吻何等妩媚!

    四

    如果你把鲁迅的杂感集三种仔细读过了一遍,你大概不会反对我称他为”老孩子”!张定璜说鲁迅:

    已经不是那可歌可泣的青年时代的感伤的奔放,乃

    是舟子在人生的航海里饱尝了忧患之后的叹息,发出来

    非常之微,同时发出来的地方非常之深。这话自是确论;我们翻开《呐喊》,《彷徨》,《华盖集》,随时随处可以取证。但是我们也不可忘记,这个在”人生的航海里饱尝了忧患”的舟子,虽然一则曰:

    本以为现在是已经并非一个切起而不能已于言的人

    了。

    (《呐喊自序》)再则曰:

    但我并无喷泉一般的思想,伟大华美的文章,既没

    有主义要宣传,也不想发起一种什么运动。

    (写在《坟》后面)然而他的胸中燃着少年之火,精神上,他是一个”老孩子”!他没有主义要宣传,也不想发起一种什么运动,然而在他的著作里,也没有”人生无常”的叹息,也没有暮年的暂得宁静的歆羡与自慰(像许多作家常有的),反之,他的著作里却充满了反抗的呼声和无情的剥露。反抗一切的压迫,剥露一切的虚伪!老中国的毒疮太多了,他忍不住拿着刀一遍一遍地不懂世故地尽自刺。我们翻开鲁迅的杂感集三种来看,则杂感集第一的《热风》大部分是剜剔中华民族的”国疮”,在杂感集第二《华盖集》中,我们看见鲁迅除奋勇剜剔毒疮而外,又时有”岁月已非,毒疮依旧”的新愤慨。《忽然想到》的一,三,四,七,等篇(见《华盖集》),《这个与那个》(《华盖集》一四二页至一五三页),《无花的蔷薇》之三(《华盖集续编》一一八),《春末闲谭》(《坟》二一三页),《再论雷峰塔的倒掉》(《坟》二○一页),《看镜有感》(《坟》二○七页)等,都充满着这种色彩。鲁迅愤然说:

    难道所谓国民性者,真是这样地难于改变的么?倘

    如此,将来的命运便大略可想了,也还是一句烂熟的话:

    古已有之。

    (《华盖集》十一页)他又说:

    看看报章上的论坛,”反改革”的空气浓厚透顶了,

    满车的”祖传”,”老例”,”国粹”等等,都想来堆在道

    路上,将所有的人家完全活埋下去。……我想,现在的

    办法,首先还得用那几年以前《新青年》上已经说过的

    “思想革命”。还是这一句话,虽然未免可悲,但我以为

    除此没有别的法。

    (《华盖集》一五页)《热风》中所收,是一九一八年至一九二四年所作的杂感,这六年中,我们看见”思想革命”运动的爆发,看见它的横厉不可一世的刹那,看见它终于渐渐软下去,被利用,被误解下去,到一九二四年,盖几已销声匿迹。是不是老中国的毒疮已经剜去?不是!鲁迅在一起杂感《长城》里说:

    我总觉得周围有长城围绕。这长城的构成材料,是

    旧有的古砖和补添的新砖。两种东西联为一气造成了城

    壁,将人们包围。何时才不给长城添新砖呢。

    (《华盖集》五五页)

    旧有的和新补添的联为一气又造成了束缚人心的坚固的长城正是一九二四年以后的情状。在另一处,鲁迅有极妙的讽刺道:

    在报章的角落里常看见青年们的谆谆的教诫:敬惜

    字纸咧;留心国学咧;伊卜生这样,罗曼罗兰那样咧。时

    候和文字是两样了,但含义却使我觉得很耳熟:正如我

    年幼时所听过的耆宿的教诫一般。

    (《华盖集续编》一一九页)然而攻击老中国的国疮的声音,几乎只剩下鲁迅一个人的了。他在一九二五年内所做的杂感,现收在《华盖集》内的,分量竟比一九一八年至一九二四年这六年中为多。一九二六年做的,似乎更多些。”寂寞”中间这老头儿的精神,和大部分青年的”阑珊”,成了很触目的对照。

    鲁迅不肯自认为”战士”,或青年的”导师”。他在《写在〈坟〉后面》说:

    倘说为别人引路,那就更不容易了,因为连我自己还不明白

    应当怎么走。中国大概很有些青年的”前辈”和”导师”罢,但

    那不是我,我也不相信他们。我只很确切地知道一个终点,就是:

    坟。然而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无须谁指引。问题是在从此到那的

    道路。那当然不止一条,我可正不知那一条好,虽然至今有时也

    还在寻求。在寻求中,我就怕我未熟的果实偏偏毒死了偏爱我的

    果实的人,而憎恨我的东西如所谓正人君子也者偏偏都矍铄,所

    以我说话常不免含胡,中止,心里想:对于偏爱我的读者的赠献,

    或者最好倒不如是一个”无所有”。我的译著的印本,最初,印一

    次是一千,后来加五百,近时是二千至四千,每一增加,我自然

    是愿意的,因为能赚钱,但也伴着哀愁,怕于读者有害,因此作

    文就时常更谨慎,更踌躇。有人以为我信笔写来,直抒胸臆,其

    实是不尽然的,我的顾忌并不少。我自己早知道毕竟不是什么战

    士了,而且也不能称前驱,就有这么多的顾忌和回忆。还记得三

    四年前,有一个学生来买我的书,从衣袋里掏出钱来放在我手里,

    那钱上还带着体温。这体温便烙印了我的心,至今要写文字时,还

    常使我怕毒害了这类的青年,迟疑不敢下笔。我毫无顾忌地说话

    的日子,恐怕要未必有了罢。但也偶尔想,其实倒还是毫无顾忌

    地说话,对得起这样的青年。但至今也还没有决心这样做。

    但是我们不可上鲁迅的当,以为他真个没有指引路,他确没

    有主义要宣传,也不想发起什么运动。他从不摆出”我是青

    年导师”的面孔,然而他确指引青年们一个大方针:怎样生

    活着,怎样动作着的大方针。鲁迅决不肯提出来呼号于青年

    之前,或板起了脸教训他们,然而他的著作里有许多是指引

    青年应当如何生活如何行动的。在他的创作小说里有反面的

    解释,在他的杂感和杂文里就有正面的说明。单读了鲁迅的

    创作小说,未必能够完全明白他的用意,必须也读了他的杂

    感集。

    鲁迅曾对现代的青年说过些什么话呢?我们来找找看:

    世上如果还有真要活下去的人们,就先该敢说,敢

    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在这可诅咒的地方击退

    了可诅咒的时代。

    (《华盖集》四○页)

    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

    要发展。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

    是三坟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

    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

    (《华盖集》四三页)

    在别一地方,我们看见鲁迅又加以说明道:

    ……但倘若一定要问我,青年应当向怎样的目标,那

    么,我只可以说出我为别人设计的话,就是,一要生存,

    二要温饱,三要发展。有敢来阻碍这三事者,无论是谁,

    我们都反抗,起灭他!可是还得附加几句话以免误解,就

    是:我之所谓生存,并不是苟活;所谓温饱,并不是奢

    侈;所谓发展,也不是放纵。……中国人虽然想了各种

    苟活的理想乡,可惜终于没有实现。但我却替他们发见

    了,你们大概知道的罢,就是北京的第一监狱。这监狱

    在宣武门外的空地里,不怕邻家的火灾;每日两餐,不

    虑冻馁;起居有定,不会伤生;构造坚固,不会倒塌;禁

    卒管着,不会再犯罪;强盗是决不会来抢的。住在里面,

    何等安全,真真是”千金之子座不垂堂”了。但阙少的

    就有一件事:自由。古训所教的就是这样的生活法。教

    人不要动。……我以为人类为向上,即发展其见,应该

    活动,活动而有若干失错,也不要紧。惟独半死半生的

    苟活,是全盘失错的。因为他挂了生活的招牌,其实却

    引人到死路上去!

    (《华盖集》四九页至五○页)

    这些话,似乎都是平淡无奇的,然而正是这些平淡无奇的话是青年们所最需,而也是他们所最忽略的;鲁迅又说过:

    青年又何须寻那挂着金字招牌的导师呢?不如寻朋

    友,联合起来,同向着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走。你们所

    多的是生力,遇见深林,可以辟成平地的,遇见旷野,可

    以栽种树木的,遇见沙漠,可以开掘井泉的。

    (《华盖集》五四页)大概有人对于这些话又要高喊道:“这也平淡无奇!”不错!确是平淡无奇,然而连平淡无奇的事竟也不能实现,平原因还在于”不做”。鲁迅更分析地说道:

    第一需要记性。记性不佳,是有益于己而有害于子

    孙的。人们因为能忘却,所以自己能渐渐地脱离了受过

    的苦痛,但也因为能忘却,所以往往照样地再犯前人的

    错误。

    (《坟》一六七页)其次需要”韧性”。鲁迅有一个很有趣的比喻道:

    我有时也偶尔去看看学校的运动会……竞走的时

    候,大抵是最快的三四个人一到决胜点,其余的便松懈

    了,有几个还至于失了跑完预定的圈数的勇气,中途挤

    入看客的群集中;或者佯为跌倒,使红十字队用担架将

    他抬走。假若偶有虽然落后,却尽跑的人,大家就嗤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