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上海大年夜(2/2)

司大厦渐曳渐近了。血管一样的霓虹电管把那庞大建筑的轮廓描画出来了。

    “你数清么?几部?”

    孩子的声音在我耳边响了起来。这不是问我,然而我转眼看着这两个争论中的孩子了。忽然有一条原则被我发见了:今夜所见坐车的人好像只有两个阶级,不是挤在电车或公共汽车里,就是舒舒服服坐了黑牌或白牌的汽车,很少人力车!也许不独今夜如此罢?在”车”字门中,这个中间的小布尔乔亚气味的人力车的命运大概是向着没落的罢?

    我们在南京路浙江路口下了电车。

    于是在”水门汀”上,红色的自来水龙头旁边,我们开了小小的会议。

    “到哪里去好?四马路怎样?”

    这是两位太太的提议。她们要到四马路的目的是看野鸡;因为好像听得一位老上海说过,“大年夜”里,妓女们都装扮了陈列在马路口。至于四马路之必有野鸡,而且其数很多,却是太太们从小在乡下听熟了的。

    可是两个孩子却坚持要去看电影。

    这当儿,我的一票可以决定局势。我主张先看电影后看野鸡。因为电影院”大年夜”最后一次的开映是十一点钟。看过了电影大概四马路之类还有野鸡。

    于是我们就走贵州路,打算到新光大戏院去。

    我不能不说所谓”大年夜”者也许就在这条短短的狭狭的贵州路上;而且以后觉得确是在这里。人是拥挤的,有戴了鸭舌头帽子的男人,更有许多穿着绯色的廉价人造丝织品的年青女子;也有汽车开过,慢慢地爬似的,啵啵地好像哀求。两个孩子拖着我快跑(恐怕赶不上影戏),可是两位太太只在后边叫”慢走”。原来她们发见了这条路上走的或是站着的浓妆年青女子就是野鸡。

    也许是的。因为鸭舌头帽子的男人掷了许多的”掼炮”,拍拍拍地都在那些浓妆的青年女子的脚边响出来,而她们并不生气,不但不生气,还是欢迎的。”愈响愈发”:是她们的迷信。

    我们终于到了新光大戏院的门口。上一场还没散,戏院门里门外挤满了人。

    而且这些人大都手里有票子。

    两位太太站在马路旁边望着那戏院门口皱眉头。就是那勇敢的男孩子(他在学校里”打强盗山”是出名勇敢的),也把疑问的眼光看着我的面孔。

    “就近还有几家影戏院,也许不很挤。”

    我这样说着,征求伙伴们的同意。

    但是假使片子不好呢?大些的孩子,一个很像大人的女孩子,眼光里有了这样的迟疑。”不管它!反正我们是来趁热闹的。借电影院坐坐,混到一点多钟,好到泥城桥一带去看兜喜神方的时髦女人。”

    又是我的意见。然而两个孩子大大反对。不过这一回,他们是少数了,而且他们又怕多延捱了时间,“两头勿着实”,于是只好跟着我走。

    到了北京大戏院。照样密密的人层。而且似乎比新光大戏院的现象更加汹汹然可畏。转到那新开幕的金城。隔着马路一望,我们中间那位男孩子先叫起”好了”来了。走到戏院门口,我们都忍不住一股的高兴。这戏院还是”平时状态”。但是,一问,可糟了!原来这金城大戏院没有”大年夜”的,夜戏就只九点半那一场,此时已经闭幕。

    看表上是十一点差十分。

    “到哪里去好呢?”——大家脸上又是这个问号了。也许新光今夜最后一场是十一点半开映罢?那么,还赶得及。新光近!

    真不知道那时候为什么定要看影戏。孩子们是当真要看的,而我们三个大人呢,还是想借此混过一两个钟点,预备看看”大年夜”的上海后半夜的风光而已。

    然而又到了新光了。十一点正,前场还没散,门里门外依然挤满了人,也许多了些。这次我们是奋勇进攻了。五个人是一个长蛇阵。好容易挤了进去,望得见卖票处了,忽然又有些绅士太太们却往外边挤;一面喊着:“票子卖完了。卖完了!”我疑心这是骗人的。为什么戏院当局不挂”客满”的牌子?我不能再”绅士气”了。我挤开了几位拦路的时髦女郎,直到卖票处前面,我们的长蛇阵也中断了。卖票员只对我摇手。

    好容易又挤了出来,到得马路上时,我忍不住叹口气说:

    “虽然大年夜不在××街的小小南货店里,可确是在每家影戏院里!”

    以后我们的行程是四马路了。意外地不是”大年夜”样的,也没看见多少艳妆的野鸡之类。”掼炮”声音更少。

    两个孩子是非常扫兴了。于是”打吗啡针”:每人三个气球。

    我们最后的希望是看看南京路上有没有封起的怪相”瞎眼睛”。

    然而也没有。

    十二点光景挤进了南京路的虹庙。这是我的主张。可是逛过了浴佛节的静安寺的两个孩子大大不满意。“没有静安寺那样大”,是他们的批评。他们怎么会知道我是出来找”大年夜”的,而”大年夜”确也是在这座庙里!

    后来我知道过不了年关的商店有五百多家。债权人请法院去封门。要是一封,那未免有碍”大上海”的观瞻,所以法院倒做了和事老。然而调解也等不及,干脆关上大门贴出”清理帐目”的谱子也就有二百几十家了。南京路上有一家六十多年的老店也是其中之一。

    “你猜猜。南京路的铺子有几家是赚钱的?——哈哈,说是只有两家半!那两家是三阳南货店和五芳斋糕饼点心店。那半家呢,听说是冠生园。”

    回家的路上碰见一位乡亲,他这样对我说。

    乡亲这番话,我怎么能够不相信?并且我敢断定复杂的“大上海”市面无论怎样”不景气”,但有几项生意是不受影响的,例如我们刚去随喜了来的虹庙。并且我又确实知道沪西①大佛寺的大小厅堂乃至”方丈室”早已被施主们排日定完;这半年里头,想在那大佛寺里”做道场”,简直非有大面子不行的!

    ①随喜佛教用语。游览寺院的意思。

    到家的时候,里内一个广东人家正放鞭炮,那是很长的一串,挑在竹竿上。我们站在里门口看去,只见一条火龙,渐缩渐短。等放过了我们走进去,依旧是冷清清的弄堂,不过满地碎红,堆得有寸许厚。

    1934年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