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另一次死亡(1/2)

    大约两年前(我找不到原信了),甘农从瓜莱瓜伊楚来信,说是给我寄来的一本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长诗《往昔》也许是第一个西班牙文译本,并在附言中说,我可能还记得的堂佩德罗·达米安前几天夜里因肺充血去世。那人高热谵妄时仿佛又置身于血雨腥风的马索列尔战役;那个消息在我听来似乎是意料中事,并不感到突然,因为堂佩德罗十九或二十岁时就已在阿帕里西奥·萨拉维亚麾下作战。1904年革命时,他在里奥内格罗或派桑杜一个庄园里当雇工;佩德罗是恩特雷里奥斯省瓜莱瓜伊楚地方的人,跟着朋友们从了军,像他们一样勇敢无知。他经历了一些混战和最后一次战役;1905年解甲归田,继续干他辛苦而卑微的农活。据我所知,他此后没有离开过本省。过去三十年,他是在离尼安开伊一两里格的一个非常偏僻的地点度过的;1942年一天下午,我在那荒凉的地方同他聊天(试图同他聊天)。他是个沉默寡言、想像力不多的人。他叙述的马索列尔战役仅限于杀喊声和凶猛;他临死的时刻仿佛又回到战场上并不使我感到奇怪……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达米安了,我想回忆他的模样;他本人的相貌已记不清了,我只记得甘农替他拍的一张照片。这件事并不奇怪,因为他本人我只在1942年年初见过一次,而他的照片却见过多次。甘农把那张照片寄给我;我不知放在什么地方,没有寻找。也不敢找。

    第二件事是几个月后在蒙得维的亚发生的。那个恩特雷里奥斯人的高烧和临终前的痛苦使我灵机一动,认为可以就马索列尔的失败写一篇精彩的故事;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埃米尔·罗德里格斯·莫内加尔,他写了一个便笺,介绍我去见指挥那次战役的迪奥尼西奥·塔巴雷斯上校。上校在一天晚饭后接见了我。他坐在天井里的一张帆布椅子上,杂乱无章而深情地回忆过去的时光。他谈到弹药供应不上,马匹疲惫不堪,士兵们浑身尘土,因得眼睛都睁不开,仿佛在迷宫中行军,萨拉维亚本来可以进入蒙得维的亚,但他没有进城,"因为高乔人见到城市就怕",还谈到喉咙被割断的士兵的惨状,他叙述的内战情况在我听来不像是两支军队的冲突,反像是一个逃亡者的梦魔。他谈到伊列斯卡斯、图潘巴埃和马索列尔。他一件件事讲得如此生动,使我觉得这些事他讲过多次,他的话根本不需要回忆。他间歇时,我总算提到达米安的名字。

    "达米安?佩德罗·达米安?"上校说。"他在我部下。是个塔佩土著,弟兄们管他叫做雇工。"他哈哈大笑,接着突然停住,假装或确实感到不快。

    他换了一种口气说,战争像女人一样,对男人是个考验,在投入战斗之前,谁都说不上自己究竟是不是好汉。自以为是胆小鬼的人,可能很勇敢;自以为勇敢的人也可能是胆小鬼,那个可怜的达米安正是如此,他佩着白党的标志在酒店里进进出出,后来在马索列尔却成了脓包。有一次同酗酒的人枪战,他像是一条汉子,可是在战场上远不是那回事,战场上两军对阵,开始打炮,每个人都觉得五千个人联合起来要杀他一个。可怜的小土著,他一向赶羊药浴,突然给卷进了那场爱国战争……

    塔巴雷斯的介绍使我荒唐地感到羞愧。我原指望的事情不是这样的。多年前一天下午我同老达米安谈话之后,不由自主地塑造了某种偶像;塔巴雷斯的说法把它打得粉碎。我突然领悟出达米安寡言少语、离群索居的原因;促使他这么做的不是谦虚,而是惭愧。我一再说服自己,一个被怯懦行为困扰的人要比一个单纯勇敢的人复杂得多,有趣得多,但无济于事。我认为高乔人马丁·菲耶罗给人的印象不如吉姆老爷或者拉佐莫夫深刻。那固然不错,但是作为高乔人,达米安有责任要成为马丁·菲耶罗——尤其是在乌拉圭的高乔人面前。从塔巴雷斯的话和言外之意里我觉察到所谓阿蒂加斯主义的粗犷气息:一种也许是无可置疑的意识,认为乌拉圭比我们的国家更重要,从而也更勇敢……我记得那晚我们万分热情地告了别。

    到了冬天,我那篇故事迟迟不能脱稿,还缺一两处情况,我不得不又去塔巴雷斯家拜访。同他一起的还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先生:胡安·弗朗西斯科·阿马罗医生,派桑杜人,也参加过萨拉维亚领导的革命。话题自然谈到了马索列尔。阿马罗提到一些轶闻,然后仿佛自言自语地缓缓说:

    "我记得我们在圣伊雷内庄园宿营,又有一些人赶来参加我们的队伍。其中有一位法国兽医,战役前夕牺牲,还有一个恩特雷里奥斯的剪毛工,一个名叫佩德罗·达米安的小伙子。"

    我粗鲁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已经知道了,"我说。"就是那个被枪弹吓破胆的阿根廷人。"

    我住了嘴;他们两人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您错啦,先生,"阿马罗终于说。"佩德罗·达米安视死如归。那时候是下午四点来钟。红党的步兵占领了山头;我们的部队向山头持矛冲锋;达米安一马当先,大声呼喊,一颗子弹正中他前胸。他站在马蹬上,停止了呼吸,接着翻身落地,倒在乱马蹄下面。他当场身亡,马索列尔最后一次冲锋是踩在他身上过去的。他勇敢非凡,死时还不满二十岁。"

    毫无疑问,他讲的是另一个达米安,我忽发奇想,问那土著当时喊的是什么。

    "脏话,"上校说。"冲锋时都满口脏话。"

    "可能是那样,"阿马罗说。"不过他也喊了乌尔基萨万岁!"

    我们都不做声。上校最后喃喃说:

    "那不像是在马索列尔,倒像是一世纪前在卡甘查或印第亚穆埃塔打仗。"

    他大惑不解地说:

    "我是那些部队的指挥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