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卷五(1/2)

    一

    你赋畀我唇舌,你督促我的唇舌歌颂你的圣名;请你收纳我唇舌所奉献的忏悔之祭。请治疗我全身骸骨,使我的骸骨说:“主,谁能和你相似?”[1]一人向你忏悔自身的情况,并没有告诉你什么,因为一颗心即使关闭着,也瞒不过你的眼睛,人们的顽强也挣不脱你的掌握;你或出于慈爱,或为了报复,能随意软化我们的顽强,“没有一人能逃脱你的熏炙”。[2]

    使我的灵魂为爱你而歌颂你,为歌颂你而向你解说你的慈爱。你所创造的一切始终在歌颂你,从不间断,从不缄默:一切精神体是通过已经归向你的口舌歌颂你;一切动物,一切物质是通过观察者的口舌歌颂你;请使我们的灵魂,凭借你所造的万物,能摆脱疲懒,站立起来走向你,到达这些千奇万妙的创造者的身边,那里才能真正恢复元气,才是真正的力量。

    二

    任凭那些彷徨不定和怙恶不悛的人逃避你吧!你依旧注视着,洞烛他们的黑暗。即使这些人是丑恶不堪,即使万有包括这些人在内,但万有依旧是美丽的。这些人能损害你吗?他们能破坏你的统治吗?从天涯到地角你的统治是公正而完善。他们力图逃避你的圣容,但能逃往何处?哪里你会找不到他?他们所以遁逃是为了不要看见鉴临他们的你,他们闭上了眼睛冲撞你——因为你并不放弃你所创造的任何部分——这些不义的人冲撞你,受到了正义的处分;他们自愿置身于你的慈惠之外,触犯你的正义,领受你严峻的处分。显然,他们是不知道你是无所不在,不受空间的限制,你是始终鉴临着远离你的人。希望他们回身寻你;他们叛离了创造的主宰,但你并不放弃他们。希望他们自觉地回身寻你,你就在他们心中:谁向你忏悔,谁投入你的怀抱,谁因困顿风尘而在你怀抱中流泪痛哭,你就在他心另;你会和蔼地擦干他们的眼泪;因为,主,你不是一个血肉的人,你是创造他们的天主,你现在又再造他们,抚慰他们。但在我追求你的时候,我自己究竟在哪里呢?你在我面前,我则远离我自己,我不曾找到我自己,当然更找不到你了。

    三

    我将在我天主之前,谈谈我二十九岁那一年了。

    这时有一个摩尼教的主教来到了迦太基。这人名福斯图斯,是魔鬼的一张巨大罗网,许多人被他优美的词令所吸引而堕入网中。我虽则赞赏他的词令,但我能把词令和我所渴求的事物真理区分开来;我对于人们交口称道的福斯图斯,不着眼于盛词令的器皿,而着眼于他对我的知识能提供什么菜肴,因为我先已听到他学识渊博并擅长自由艺术的声誉。

    我已经读了许多哲学家的著作,并已记在心头。我还把有些论点和摩尼教的冗长神话作了比较,我认为那些“多材多艺,能探索宇宙秘奥,却不识宇宙主宰”[3]的人们所论列的比摩尼教可信。但你、“伟大的天主,垂怜卑微的人而藐视骄傲的人”,[4]你俯就诚心自怨自艾的人。那些骄傲的人,即使他们嗜奇而专精,能计算星辰与沙砾的数字,度量天体,窥测星辰运行的轨道,却找不到你。

    他们凭自己的理智和你所赋畀的才能,探求以上种种,确有很多发明;他们能在好几年前预言某日某时某刻有日月蚀,他们所预测的数字丝毫不爽的应验了。

    人们对这些成就表示赞叹,没有这种知识的人感到惊愕,那些行家却沾沾自喜。目无神明的骄傲使他们和你的无限光明隔绝;他们能预测日蚀,却看不到自身的晦蚀。原因是他们不能本着宗教精神探求他们所以能探求以上种种的才能来自何处。即使他们发现是你创造他们,也不肯把自己贡献于你,使你保持着所创造的工程:他们祭祀自己,却不肯以自身祭祀你,他们不肯宰杀和“空中飞鸟”一样的好高鹜远的意愿、和“海中鳞介”一样的“潜行深渊”的好奇心,以及和“田野的牲畜”[5]一样的快乐,使你天主能以销铄一切的烈火烧毁他们导致死亡的**,赋予他们不朽的生命。

    他们不认识“道路”,不认识你的“道”:你是通过“道”而创造了他们所计算的万类,创造了能计算的人类,创造了他们观察万物的官感和所以能计算的理智。“你的智慧是无限无量的。”[6]你的“独子”“成为我们的智慧、正义与圣德”,[7]成为我们中间的一员,向凯撒纳税。他们不认识这一条从自身下降到“圣子”,再通过“圣子”而上升到“圣子”的道路。他们不认识这条道路,自以为高高在上,与星辰一样光明;因此堕落到地上,他们冥顽的心便昏暗了。他们对于受造物有许多正确的见解,但不能以虔诚的心寻求真理、寻求造物的主宰,因此一无所获;即使找到,“认识了天主,但不能以崇奉天主的敬礼光荣他”,感谢他;他们的思想流于虚妄,反自以为聪明,把本属于你天主的占为己有,为此之故,他们既狂且瞽,竟然以自身种种强加于你天主,即是以虚妄归于你真理本身,“把不朽天主的光荣比于朽坏的人,比于禽兽蛇虫一般的偶像,以你的真理变为邪说,他们不崇拜奉事造物的主宰,反而崇奉受造之物”。[8]

    我记取了他们观察受造物所得出的正确论点,我也领会他们推算时辰季节并用观测星辰相互印证的理论,拿来和摩尼教关于这一方面的大批痴人说梦般的论著比较后,看出教外哲学著作有关夏至冬至、春分秋分、日蚀月蚀以及类似现象所给我的知识,在摩尼教的著作中都无从找到。摩尼教只命令我们相信,可是这种信仰和有学术根据的推算,以及我所目睹的事实非但不符,而且截然相反。

    四

    主、真理的天主,是否只要通晓这些事理,就能使你愉悦?一人精通这一切而不认识你,是不幸的,相反,不知道这一切而能认识你,是有福的。一人既认识你,又明白这一切,并不因这些知识而更有福。相反,如果能认识你,能以敬事天主之礼光荣你,感谢你,不使思想陷于虚妄,那末他的幸福完全得之于你。

    一人有一棵树,虽则不知道这树高几肘,粗几肘,却能享用这棵树而感谢你,比了另一人知道有多少高,有多少桠枝,并不占有这树,也不认识这树的创造者,一定更好。对于信徒也如此,世间一切财富都属于他,“似乎一无所有,却一切都有”[9];他归向你,一切为你服务,即使连北斗星的轨道也不知道,但毫无疑义,这人比起一人能计算天体星辰,称量元素,却忽视了“用尺度、数字、衡量处置万物”[10]的你,一定更好。

    五

    但谁要求一个摩尼教徒论撰这些事物呢?即使不知道这些事,也能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你对人说过:“诚信即是智慧”。[11]有人即使精通这些学问,也能不知诚信为何物;但一人对此种学问一无所知,却敢无耻地教导别人,这人不可能是虔诚的信徒。标榜那些尘世间的学问,即使确有心得,也是虚妄;而诚信则在乎运用这些学识来赞颂你。于此可见,摩尼教人违反了此项原则,对那些事物信口雌黄,已由精于此道者证明他不学无术,那末更能清楚看出他对于其他比较深邃的问题也是一窍不通。但这人又不愿别人小觑他,力图使人相信那赋畀信徒恩宠的“圣神”、“施慰之神”,威权神力都附在他身上。有人揭发了他关于天体

    日月星辰运行的谬论,这一切本与宗教无关,但他的狂妄依旧敢公然亵渎神明,因为他不仅谈论所不知的事情,甚至恬不知耻地发挥他不经的言论,还自称有神圣的威权。

    我听到某一基督徒错误百出谈论他不懂的事情,我能耐心地听他的见解,我认为这种错误无害于他,因为即使他不懂物质世界中受造物的位置和性质,但对于你万有的创造者未尝抱有不正确的信仰。相反,如果他认为这些问题关系到信仰的道理,而且敢于固执他错误的成见,那末便有害于他了。但即使有这样的弱点,在信仰的摇蓝中时,有母亲的慈爱扶持着,从新生成长为“完人”,便“不再随各种学说的风气而飘摇动荡了”。[12]

    至于那一个在信徒之前以博士、权威、领导自居的人,竟敢宣称谁相信而跟随他,不是跟随一个凡人,而是跟随他身上的“圣神”。这人的荒谬既已确然有徵,那么对这样的疯狂,谁能不表示深恶痛绝呢?

    但我尚未能确定根据他的话,对于其他书籍所载的日夜潜运,星辰明晦等现象能不能得到解释;如果他所说是有可能,那末我对于事物的真相依旧疑而不决,我仍将相信他具有圣德,仍将奉他的理论作为我信仰的圭臬。

    六

    在近乎九年之中,我的思想彷徨不定;我听信他们的话,怀着非常热烈的愿望等待那位福斯图斯的莅临。因为我偶然接触到一些教徒,他们不能答复我所提出的问题,便捧出福斯图斯,据说只要他来,我和他一谈,这些问题便迎刃而解,即使有更重大的问题,他也能清楚解答。

    他终于来了。我觉得他确是一个很有风趣、善于词令的人物,一般老生常谈出于他的口中便觉非常动听。可是这位彬彬有礼的斟酒者递给我一只名贵的空杯,怎能解我的酒渴呢?我的耳朵已经听够了这些滥调,我认为并不能因说得更妙而更好,说得更详细而更真实,我并不认为福斯图斯相貌端好口才伶俐便有明智的灵魂。向我吹嘘福斯图斯的人并没有品藻人物的本领,不过因他娓娓的谈论,便以他为有慧根、有卓见。

    我不接触到另一类人;他们以为敷陈真理,如通过粲花妙论,便认为可疑,不能倾心接受。我的天主啊,你用奇妙隐秘的方式教导我,我的所以相信,是因为你的教诲都是正确的,不论在什么地方,凡真理照耀之处,除了你,别无其他真理的导师。我受你的教导,已能懂得一件事不能因为说得巧妙,便成为真理,也不能因言语的朴拙而视为错误;但也不能因言语的粗率而视为真理,因言语典雅而视为错误;总之,智与愚,犹如美与恶的食物,言语的巧拙,不过如杯盘的精粗,不论杯盘精粗,都能盛这两类食物。

    我对这人企望已久,这时听他热烈生动的议论并善于运用适当的词令来表达他的思想,的确感到佩服。我和许多人一样佩服他,而且让别人更推重他;但我感到不耐烦的是他常被听众包围,我无法同他作一问一答的亲切谈话,向他提出我所关心的问题。机会终于来到,我和朋友数人能和他叙谈,而且时间也适宜于互相酬答,我便向他提出一些使我不安的问题,我发现这人对自由学术除了文法外,是一无所知,而对文法也不过是寻常的造诣。但由于他读过几篇西塞罗的演说,一两部塞内卡的著作,一些诗集和摩尼教用良好的拉丁文写成的几本书,加上日常口头的训练,因此获得了应对的口才,而且由于他善于利用自己的优点

    和某种天赋的风度,因此更有风趣,更吸引人。

    主、我的天主,我良心的裁判者,据我记忆所及,是否如此呢?我在你面前,提露我的心和我的记忆,当时你冥冥之中在引导我,把我可耻的错误胪列在我面前,使我见后感到悔恨。

    七

    我明白看出他对于我以为他所擅长的学问是一无所知,我本来希望他能解决我疑难的问题,至此我开始绝望了。如果他不是摩尼教徒的话,那末即使他不懂这些学问,也可能具有真正的虔诚信仰。但摩尼教的书籍,满纸是有关天象日月星辰的冗长神话:我希望的是福斯图斯能参照其他书籍所载根据推算而作出的论证,为我作明确的解答,使我知道摩尼教书中的论点更可取,至少对事实能提出同样使人满意的解答;这时我已不相信他有此能耐。

    但我依旧把问题提出,请他研究和讨论。他很谦虚地推却了,他不敢接受这个任务。他知道自己不懂这些问题,而且能坦白承认。他并不像我所遇到许多大言不惭者,竭力想说服我,却不知所云。他确有心计、虽则他的心并“不坦坦荡荡的对着你”[13],但真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学识不够,不愿贸贸然辩论他毫无把握并将使他陷入绝境的问题。他的诚实更使我同情他。因为虚心承认的美德比了我所追求的学问更属可嘉。对于一切疑难的、微妙的问题,我觉得他始终抱此态度。

    从此我研究摩尼教著作的兴趣被打碎了。我对教中其他博士们日益觉得失望,因为他们中间首屈一指的人物对于我疑惑不解的问题尚且不能取决。我开始和福斯图斯结交,专为研究他酷爱的文学,因为我那时已担任迦太基的雄辩术教授,教导青年文学。我和他一起阅读他早已耳闻而愿意阅读的、或我认为适合于他的才能的书籍。总之,我原来打算在该教中作进一步的研究,自从认识这人后,我的计划全部打销了。但我并不和他们完全决裂;由于我找不到更好的学说,我决定暂时满足于我过去盲目投入的境地,除非得到新的光照,使我作更好的选择。

    那个福斯图斯,本为许多人是“死亡的罗网”[14]却不知不觉地解脱了束缚我的罗网。我的天主啊,这是因为在你隐我的计划中,你的双手并没有放弃我;我的母亲从她血淋淋的心中,用日夜流下的眼泪为我祭献你。你用奇妙的方式对待我。我的天主,这是你的措施。因为“主引导人的脚步,规定人的道路”。[15]不是你双手再造你所创造的东西,怎能使我得救呢?

    八

    你又促使我听从别人的意见,动身赴罗马,宁愿在罗马教书,不愿继续在迦太基教书。

    至于我所以作此决定的原因,我不能略过,不向你忏悔,因为在这些经历中,你的高深莫测的计划和对我们关切备至的慈爱是应得我们深思和称颂。

    我的所以愿意前往罗马,不是由于劝我的朋友们所许给我的较优的待遇和较高的地位,——虽则当时我对二者并非无动于衷——主要的,几乎唯一的原因,是由于我听说罗马的青年能比较安静地读书,受比较严格的纪律的约束,不会乱哄哄地、肆无忌惮地冲进另一位教师的教室,没有教师的许可,绝不容许学生闯进去。相反,在迦太基,学生的恣肆真是令人痛恨,无法裁制,他们恬不知耻地横冲直撞、近乎疯狂地扰乱为每一学生的利益而制定的秩序。他们带着一种令人惊奇的冥顽不灵干出种种不正当的行为,如果不是有习惯纵容他们,竟应受法律的处分。这种习惯更显示出他们的不堪,因为他们做了你的永恒的法律所绝不容许的事,还行所无事地自以为逍遥法外;其实他们的盲目行动即是一种惩罚,他们所身受的害处远过于加给别人的害处。

    我在读书时期,便不愿染上这种习气,可是我做了教师,却不能不加含忍,因此我愿根据一个熟悉情况的人介绍而到没有这种行径的地方去。可是惟有你才是“我的希望,我在人世间的福分”,[16]你为了拯救我的灵魂使我易地而居,使我在迦太基如受针刺而想出走,又通过人们摆出罗马的妩媚风光来吸引我;这些人都爱着死亡的生命,有的在沉沉醉梦之中,有的则作出虚妄的诺言,你却暗中利用我和这些人的腐朽来纠正我的步伐。因为那些捣乱我的安闲生活的人,是被一种可耻的疯狂所蒙蔽,另一方面,这些劝我改变环境的人,也只是出于尘俗之见,我则厌恶我在此地所受的真正痛苦,因而追求那边虚假的幸福。

    天主啊,你是知道我为何离此而他往,可是你并不向我点明,也不指示我的母亲;我的出走使她悲痛欲绝,她一直跟我到海滨。她和我寸步不离,竭力要留住我,或跟我一起动身;我欺骗她,推说有朋友等候顺风开船,在他出发之前,我不愿离开他。我说谎,欺骗了我的母亲,欺骗了这样一位母亲!我竟出走了。你的慈爱宽赦了我这一罪行,因为你保留了满身丑恶的我不被海水淹没引导我到你恩宠的泉水中洗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