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卷一(1/2)

    一

    “主,你是伟大的,你应受一切赞美;你有无上的能力、无限的智慧。”[1]

    一个人,受造物中渺小的一分子,愿意赞颂你;这人遍体带着死亡,遍体带着罪恶的证据,遍体证明“你拒绝骄傲的人”。[2]

    但这人,受造物中渺小的一分子,愿意赞颂你。

    你鼓动他乐于赞颂你,因为你造我们是为了你,我们的心如不安息在你怀中,便不会安宁。

    主啊,请使我得知并理解是否应先向你呼吁而后赞颂你,或是先认识你然后向你呼吁。但谁能不认识你而向你呼吁?因为不认识你而呼吁,可能并不是向你呼吁。或许向你呼吁是为了认识你?但“既然不信,怎会呼吁?无人传授,怎会相信?”[3]“谁追寻主,就将赞颂主”,[4]因为追寻主,就会获得主;获得主,也就会赞颂主。

    主,请使我向你呼吁,同时追求你;使我相信你,同时向你呼吁,因为你已经传授给我们。主,我的信仰要向你呼吁;你所给我的信仰,你通过你的“圣子”[5]的人性,通过布道者的工作而灌输给我的信仰向你呼吁。

    二

    向天主呼吁,就是请天主降至我身,那末我将怎样向我的天主,向我的主、天主呼吁?我心中是否有地方足以使我的天主降临,使创造天地的主宰降至我身?主、我的天主,我身上真的有可以容纳你的地方吗?你所造的天地,复载我们的天地能容纳你吗?是否由于一切存在没有你便不能存在,为此凡存在的便容纳你:这样,我既然存在,何必要求你降至我身?因为除非你在我身上,否则我便无由存在。我不在黄泉,而你在那里;即便“我进入地狱,你也还在那里”。[6]

    我的天主,假如你不在我身,我便不存在,绝对不存在。而且“一切来自你,一切通过你,一切在你之中”[7],是否更可以说,我除非在你之中,否则不能存在?主,确然如此,确然如此。那末既然我是在你之中,我更从何处向你呼吁?你从何处降至我身?我的天主,你曾说:“我充塞天地”[8],我岂将凌跨天地之外,使你能降来我身?

    三

    既然你充塞天地,天地能包容你吗?是否你充塞天地后,还有不能被天地包容的部分?你充塞天地后,余下的部分安插在哪里?是否你充塞一切,而不须被任何东西所包容,因为你充塞一切,亦即是包容一切?一只瓶充满了你,并没有把你固定下来,瓶即使破碎,你并不散溢。你倾注在我们身内,但并不下坠,反而支撑我们;你并不涣散,反而收敛我们。

    但你充塞一切,是否你全体充塞一切?是否一切不能包容你全体,仅能容纳你一部分,而一切又同时容纳你的同一部分?是否各自容纳一部分,大者多而小者少?这样你不是有大的部分和小的部分了?或是你不论在哪里,便整个在哪里,而别无一物能占有你全体?

    四

    我的天主,你究竟是什么?我问:你除了是主、天主外,是什么呢?“除主之外,谁是天主?除了我的天主外,谁是天主?”[9]

    至高、至美、至能、无所不能、至仁、至义、至隐、无往而不在,至美、至坚、至定、但又无从执持,不变而变化一切,无新无故而更新一切:“使骄傲者不自知地走向衰亡”[10];行而不息,晏然常寂,总持万机,而一无所需;负荷一切,充裕一切,维护一切,创造一切,养育一切,改进一切;虽万物皆备,而仍不弃置。你爱而不偏,嫉而不愤,悔而不怨,蕴怒而仍安;你改变工程,但不更动计划;你采纳所获而未有所失;你从不匮乏,但因所获而欢乐;你从不悭吝,但要求收息。谁能对你格外有所贡献,你便若有所负,但谁能有丝毫不属于你呢?你并无亏欠于人,而更为之偿;你免人债负,而仍无所损。我能说什么呢?我的天主,我的生命,我神圣的甘饴,谈到你,一人能说什么呢?但谁对于你默而不言,却是祸事,因为即使这人谈得滔滔不绝,还和未说一样。

    五

    谁能使我安息在你怀中?谁能使你降入我的心灵,使我酣畅,使我忘却忧患,使我抱持你作为我的唯一至宝?

    你对我算什么?求你怜悯我使我能够说出。我对你算什么,而你竟命我爱你?如果我不如此,你就对我发怒,并用严重的灾害威胁我。如果我不爱你,这仅仅是小不幸吗?我的主,天主,请因你的仁慈告诉我,你和我有什么关系。请告诉我的灵魂说:“我是你的救援。”[11]请你说,让我听到。我的心倾听着,请你启我心灵的双耳,请你对我的灵魂说:“我是你的救援”。我要跟着这声音奔驰,我要抓住你。请你不要对我掩住你的面容。让我死,为了不死,为了瞻仰你的圣容。

    我的灵魂的居处是狭隘的,不相称你降来,请你加以扩充。它已经毁败,请你加以修葺。它真是不堪入目:我承认,我知道。但谁能把它清除呢?除了向你外,我向谁呼号呢?“主啊,求你清除我的隐慝,不要由于我因他人而犯下的过恶加罪于你的仆人。”[12]“我相信,因此我说”。[13]主啊,你完全了解。我向你承认我的过恶后,“你不是就赦免的心的悖谬吗?”[14]你是真理,我绝不和你争辩,我也不愿欺骗我自己,“不要让我的罪恶向自己撒谎。”[15]我决不向你争辩,因为,“主、主,你若考察我们的罪孽,谁能站得住?”[16]

    六

    请允许我,请允许尘埃粪土的我向你的慈爱说话:请允许我说话,因为我是向你的慈爱,不是向讥嘲我的人说话。可能你也笑我,但不久即转而矜怜我。主,我的天主,我想说什么呢?我只能说我不知道从那里来到此世,我要说,来到这死亡的生活中,或是生活的死亡中。我并不知道。你的慈爱收纳抚慰我、一如我从生身的父母那里听到的,是你用了他,在她身内形成了我,使我生于此世。我自己也不能记忆。

    从此有人乳养着我,我的母亲,我的乳母,并不能自己充实她们的**,是你,主,是你按照你的安排,把你布置在事物深处所蕴藏的,通过她们,给我孩提时的养料。你又使我在你所赐予之外不再有所求,使乳养我的人愿意把你所给予她们的给我,她们本着天赋的感情,肯把自你处大量得来的东西给我。我从她们那里获得滋养,这为她们也有好处;更应说这滋养并不来自她们,而是通过她们,因为一切美好来自你天主,我的一切救援来自我的天主。这是我以后才知道的,是你用了你所给我身内身外的一切向我呼喊说明的。那时我只知道吮乳,舒服了便安息,什么东西碰痛我的**便啼哭,此外一无所知。

    稍后,我开始笑了,先是睡着笑,接着醒时也会笑。这些都是别人告诉我的,我相信,因为我看见其他婴孩也如此,但对于我自己的这些情况,一些也记不起来。逐渐我感觉到我在什么地方,并要向别人表示我的意愿,使人照着做;但是不可能,因为我的意愿在我身内,别人在我身外,他们的任何官感不可能进入我的心灵。我指手划脚,我叫喊,我尽我所能作出一些模仿我意愿的表示。这些动作并不能达意。别人或不懂我的意思,或怕有害于我,没有照着做,我恼怒那些行动自由的大人们不顺从我,不服侍我,我便以啼哭作为报复。照我所观察到的,小孩都是如此,他们虽则不识不知,但比养育我的、有意识的人们更能告诉我孩提时的情况。

    我的幼年早已死去,而我还活着。主啊,你是永永地生活着,在你身上没有丝毫死亡,在世纪之前,在一切能称为以往之前,你存在着,你是主,你所创造的万物的主宰、在你身上存在着种种过往的本原,一切变和不变的权舆,一切暂时的无灵之物的永恒原因;天主,求你告诉我,求你的慈爱矜怜我,告诉我是否我的孩提之年继续前一时期已经消逝的我,是否我在母胎之时度着这一时期的生命?因为有人向我谈到这一段生命,而我自己也看到妇人的怀孕。我的天主,我的甘饴,在这个时期以前我是怎样?是否我曾生活在某一地方,曾是某一人?因为没有一人能答复我,我的父母,别人的经验,我的记忆,都不能作答。你是否要哂笑我向你提出这些问题?你不是命我照我所领悟的赞美你、歌颂你吗?

    我歌颂你,天地的主宰,我以我记忆所不及的有生之初和孩提之年歌颂你;你使人们从别人身上推测自己的过去,并从妇女的证实中相信自身的许多前尘影事。这时我已经存在,已经生活着,在我幼年结束之时,已经在寻求向别人表达意识的方法了。

    主,这样一个动物不来自你能从哪里来呢?谁能是自身的创造者?除了你创造我们之外,哪里能有存在和生命的泉源流注到我们身上呢?主,在你,存在与生命是二而一的,因为最高的存在亦即是最高的生命。

    你是至高无上、永恒不变的;在你,从不会有过去的今天,而在你之中今天则悄然而逝,因为这一切都在你掌持之中,除非你把持它们,便没有今古。“你的年岁终无穷尽”,

    [17]你的年岁永远是现在:我们和我们祖先的多少岁月已在你的今天之中过去了,过去的岁月从你的今天得到了久暂的尺度,将来的岁月也将随此前规而去。“你却永不变易”[18]:明天和将来的一切,昨天和过去的一切,为你是今天将做,今天已做。

    有人懂不了,我也没有办法。希望这人会询问:“这是什么?”[19]而感到兴备。希望他为此而兴奋时,宁愿不理解而找到你,不要专求理解而找不到你。

    七

    天主,请你俯听我。人们的罪恶真可恨!一个人说了这话,你就怜悯他,因为你造了他,但没有造他身上的罪恶。

    谁能告诉我幼时的罪恶,因为在你面前没有一人是纯洁无罪的,即使是出世一天的婴孩亦然如此。谁能向我追述我的往事?不是任何一个小孩都能吗?在他们身上我可以看到记忆所不及的我。

    但这时我犯什么罪呢?是否因为我哭着要饮乳?如果我现在如此迫不及待地,不是饮乳而是取食合乎我年龄的食物,一定会被人嘲笑,理应受到斥责。于此可见我当时做了应受斥责的事了,但我那时既然不可能明了别人的斥责,准情酌理也不应受此苛责;况且我们长大以后便完全铲除了这些状态,我也从未看到一人不分良莠而一并芟除的。但如哭着要有害的东西,对行动自由的大人们、对我的父母以及一些审慎的人不顺从我有害的要求,我发怒,要打他们、损害他们,责罚他们不曲从我的意志这种种行动在当时能视为是好事情吗?

    可见婴儿的纯洁不过是肢体的稚弱,而不是本心的无辜。我见过也体验到孩子的妒忌:还不会说话,就面若死灰,眼光狠狠盯着一同吃奶的孩子。谁不知道这种情况?母亲和乳母自称能用什么方法来加以补救。不让一个极端需要生命粮食的弟兄靠近丰满的乳源,这是无罪的吗?但人们对此都迁就容忍,并非因为这是小事或不以为事,而是因为这一切将随年龄长大而消失。这是唯一的理由,因为如果在年龄较大的孩子身上发现同样的情况,人们决不会熟视无睹的。

    主,我的天主,你给孩子生命和**,一如我们看见的,你使**具有官能、四肢、美丽的容貌,又渗入生命的全部力量,使之保持全身的和谐。你命我在这一切之中歌颂你,“赞美你,歌颂你至高者的圣名”,[20]因为你是全能全善的天主,即使你仅仅创造这一些,也没有一人能够做到:你是万有的唯一真原,化育万类的至美者,你的法则制度一切。

    主啊,我记不起这个时代的生活,仅能听信别人的话,并从其他孩子身上比较可靠地推测这一段生活,我很惭愧把它列入我生命史的一部分。这个时代和我在胚胎中的生活一样,都已遗忘于幽隐之中。“我是在罪业中生成的,我在胚胎中就有了罪”,[21]我的天主,何时何地你的仆人曾是无罪的?现在我撇开这时期吧;既然我已记不起一些踪影,则我和它还有什么关系?

    八

    是否我离开了幼年时代而到达童年时代,或童年到我身上替代了幼年?但前者并没有离去,它能往何处去呢?可是它已经不存在了。我已经不是一个不言不语的婴儿,已经成为呀呀学语的孩子了。据我记忆所及,从此以后,我开始学语了,这也是我以后注意到的。并不是大人们依照一定程序教我言语,和稍后读书一样;是我自己,凭仗你,我的天主赋给我的理智,用呻吟、用各种声音、用肢体的种种动作,想表达出我内心的思想,使之服从我的意志;但不可能表达我所要的一切,使人人领会我所有的心情。为此,听到别人指称一件东西,或看到别人随着某一种声音做某一种动作,我便记下来:我记住了这东西叫什么,要指那件东西时,便发出那种声音。又从别人的动作了解别人的意愿,这是各民族的自然语言:用面上的表情、用目光和其他肢体的顾盼动作、用声音表达内心的情感,或为要求、或为保留、或是拒绝、或是逃避。这样一再听到那些语言,按各种语句中的先后次序,我逐渐通解它们的意义,便勉强鼓动唇舌,借以表达我的意愿。

    从此,我开始和周围的人们使用互相达意的信号,在父母的约束下、在尊长的指导下,更进一步踏入人类生活翻复动荡的社会。

    九

    天主、我的天主,这时我经受了多少忧患、多少欺骗!当时对童年的我提示出正当生活是在乎听从教诲,为了日后能出人头地,为了擅长于为人间荣华富贵服务的词令。因此,我被送进学校去读书,那时我还不识读书的用处,但如果读得懈怠,便受责打。大人们都赞成这种办法,并且以前已有许多人过着这样的生活,为我们准备了艰涩的道路,强迫我们去走,增加了亚当子孙的辛劳与痛苦。

    但是,主,我们也碰到了向你祷告的人,从他们那里,我们也尽可能地学习到、从而意识到你是一个伟大人物,你虽则未尝呈现在我们面前,却能倾听我们、帮助我们。因为我在童年时已开始祈求你,作为我的救援和避难所,我是滔滔不绝地向你呼吁,我年龄虽小却怀着很大的热情,求你保佑我在学校中不受夏楚。每逢你为了我的好没有听从我时,大人们、甚至决不愿我吃苦的父母们都笑受扑责:这在当时是我重大的患难。

    主啊,是否有人怀着如此伟大的精神,以无比的热情依恋着你,我说,是否有人——因为有时由于愚昧无知也能到此地步——虔诚依恋着你,抱着宏伟的毅力,身受世界上谁都惊怖战栗、趋避惟恐不及的木马刑、铁爪刑等楚毒的刑罚,而竟处之泰然,甚至还热爱着战慑失色的人们,一如我们的父母嘲笑孩子受老师的扑责?我是非常怕打,切求你使我避免责打,但我写字、读书、温课,依旧不达到要求,依旧犯罪。

    主啊,我并不缺乏你按照年龄而赋畀的记忆和理解力;但我欢喜游戏,并受到同样从事游戏者的责罚。大人们的游戏被认为是正经事,而孩子们游戏便受大人们责打,人们既不可怜孩子,也不可怜大人。但一个公正的人是否能赞成别人责打我,由于我孩子时因打球游戏而不能很快读熟文章,而这些文章在我成年后将成为更恶劣的玩具?另一面,责打我的人怎样呢?假如他和同事吵架,被同事打败,那他便发出比我打球输给同学时更大的嫉恨!

    十

    我是在犯罪,主、天主,自然万有的管理者与创造者,但对于罪恶,你仅仅是管理者。主、我的天主,我违反父母师长的命令而犯罪。不论他们要我读书有何用意,以后我却能好好用我所学。我的不服从,不是因为我选择更好的,而是由于喜欢游戏,喜欢因打架胜人而自豪,喜听虚构的故事,越听耳朵越痒心越热,逐渐我的眼睛对大人们看的戏剧和竞技表演也发出同样的好奇心了。招待看戏的人,用这种豪举来增加声望,他们差不多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日后也能如此,但假如孩子因看戏而荒废学业,他们是宁愿孩子受扑责的。

    主啊,请你用慈爱的心看看这一切,请你挽救已经向你呼吁的我们,也挽救那些尚未向你呼吁的人们,使他们也能发出呼吁而得救。

    十一

    我童年时代已经听到我们的主、天主谦逊俯就我们的骄傲而许诺给与的永生。我的母亲是非常信望你的,我一出母胎便已给我划上十字的记号,并受你的盐的调理。[22]

    主,你也看到我童年时,一天由于胃痛,突然发热,濒

    于死亡;我的天主,你既然是我的守护者,你也看到我怀着多大热情和多大信心,向我的母亲,向我们全体的母亲、你的教会要求给我施行你的基督、我的主和我的天主的“洗礼”。

    我的生身之母,忧心如捣,更愿意用她纯洁的心灵将我永久的生命诞生于你的信仰之中;她急急筹备为我施行使人得救的“洗礼”,希望我承认你、主耶稣而获得罪恶的赦免。但我的病霍然而愈,“洗礼”亦因此中止,好像我仍然活着,则必须仍然沾受罪恶,因为顾虑我受洗后如再陷入罪秽,则罪责将更严重,危害性也更大。

    这时我、我的母亲和合家都已有信仰,只有父亲一人除外;但他并不能胜过慈母在我身上的权力,使我和他一样不信基督;因为我的母亲是竭力使你、我的天主,使你成为我的父亲,她宁愿你做我的父亲;你也帮助她使她优越于她的丈夫,更好地服侍丈夫,因为你命她如此,她这样做也就是服侍你。

    我求你,我的天主,我愿知道为何使我延期受洗礼,是否为了我的利益而放松犯罪的羁绊?为何我至今还到处听到对于某人、某人说这样的话:“听凭他,由他做去,他还没有受洗礼。”但对于**的健康,我们不说:“让他再受些伤,因为他还没有痊愈。”倘我灵魂早些治愈,则我自己和家人定必更努力使得救后的我在你的庇护中获得安全,这岂不是更好吗?

    这当然更好。但在我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