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结语(2/2)

利益,因而无法在整个体系当中找出最有利他们的位置。

    大家必须接受这个教训,因为20世纪30年代大萧条的替换物,不是市场引发的复苏,而是崩溃。这场崩溃并不是革命分子所希望的资本主义的“最后危机”。但是,它或许是一个基本上藉由周期性起伏运作的经济制度,有史以来惟一一次真正危及到制度本身的经济危机。

    因此,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余绪之间的岁月,是一个充满危机和骚动的时期。帝国时代的世界模式在各种蓬勃发展的力量撕扯下宣告崩溃,之前那段漫长的歌舞升平的繁荣,静静形成了这些蓬勃发展的力量。是什么崩溃了?答案很清楚。崩溃的是自由主义的世界体系,以及19世纪资产阶级社会视之为任何“文明”皆热切渴望的标准。毕竟,这是法西斯主义的时代。在本世纪中叶以前,未来是什么样子尚不清楚,就算新的发展或许可以预料,但也因为它们与人们在骚动时代所习以为常的事物非常不同,以致人们几乎过了30年的时间才认识到当时发生了什么。

    2

    后续那个崩溃转型时代并且持续至今天的这段时期,就影响世上一般男女(其数目在工业化世界以史无前例的速度增加)的社会转型而言,或许是人类经验过最具革命性的一个时期。自从石器时代以来,世界人口第一次不再是由靠农业和家畜维生的人所构成。全球除了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和南亚的四分之一地区之外,农夫在这个阶段都是少数,而在已开发国家,更是极少数。这种现象是在短短的一代人之中发生的。于是,世界——不只是旧日的“已开发”国家——已经都市化。包括大规模工业化在内的经济发展,以1914年前不可思议的方式迈向国际化或在全球进行重新分配。当代的科技,依靠内燃机、晶体管、袖珍计算机、到处可见的飞机、小小的脚踏车,已经渗透到地球这颗行星的最偏远角落。甚至在1939年,也很少有人想象到商业会如此没有止境。至少在西方资本主义的已开发国家中,社会结构,包括传统的家庭和家族结构在内,已经产生戏剧化动摇。于今回顾,我们可以发现:使19世纪资本主义社会得以运作的事物,多半都是从过去继承或接收过来的,然而其发展的过程又适合将这个过去毁灭。就历史的标准而言,这一切都发生在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短时期之内,不超过二次大战期间出生的男女的记忆范围。它们是人类经历过的最大规模和最不寻常的世界经济扩张的产物。在马克思和恩格斯发表《**宣言》之后的100年,他们对于资本主义社会结局的预言似乎已经兑现。但是,尽管他们的信徒已经统一了世上三分之一的人类,他们所预言的无产阶级将推翻资本主义一事,却未实现。

    显然,对这个时期而言,19世纪的资本主义社会与伴随它的一切,都属于那个不再具有直接决定性的过去。但是,19世纪和20世纪晚期都是这个漫长的革命性转型期的一部分。在18世纪的最后25年,这种转型的革命性质已可认出。历史学家可以注意下面的奇怪巧合:20世纪的超级繁荣距离19世纪的伟大繁荣整整100年(1850-1873年,1950—1973年),于是,20世纪晚期的世界经济困境,正好在19世纪大萧条之后的100年展开。但是,这些事实之间没有任何关联,除非将来有人可从中发现某种有规律性的经济周期,然而这是相当不可能的。要解释困扰20世纪肋年代或20世纪90年代的事物,我们不需追溯到19世纪80年代。

    可是,20世纪晚期的世界仍然是由资产阶级的世纪所塑造,尤其是由本书所探讨的“帝国的年代”所塑造,确确实实的塑造。比方说,日后为本世纪第三个25年的全球繁荣提供国际架构的世界金融安排,是那些在1914年便已成年的人在20世纪40年代协商出来的。而主宰这些人的历史经验,正是帝国年代走向崩溃的那25年。在1914年已经是成人的最后几个重要政治家或国家元首,要到20世纪70年代方才逝世(例如**、铁托、佛朗哥、戴高乐)。但更重要的是,今日的世界乃是由帝国的年代及其崩溃留下的历史景观所塑造的。

    这些遗产中最明显的一项,是世界被划分为社会主义国家(或以此自称的国家)与非社会主义国家。基于我们在第三章、第五章和第十二章中尝试概述的原因,马克思的思想影响了三分之一以上人类的生活。不论前人曾对从中国诸海到德国中部的欧亚大陆,外加非洲和南北美洲少数几个地区的未来作过什么样的预测,我们都可相当有把握地说:那些自称实现马克思预言的政权,一直到群众社会主义劳工运动出现之前,皆不曾出现在前人展望的未来之中。它们所呈现的模式和意识形态,接着启发了落后、附属或殖民地区的革命运动。

    同样明显的另一项遗产,是世界政治模式的全球化。如果说那些习惯被称作“第三世界”的国家(附带一提,这些国家不赞同“西方列强”),已构成20世纪后期联合国的大多数成员,那是因为它们绝大多数都是帝国时代列强分割世界的残留物。法国殖民地的丧失大约产生了20个新国家,从大英帝国殖民地衍生出来的国家更多。而至少在非洲(在写作本书之时,非洲有超过50个在名义上独立自主的政治实体),所有的新国家都沿用根据帝国主义协商所划定的疆界。再者,如果不是由于帝国时代的发展,我们很难想象在20世纪晚期,这类国家受过教育的阶级和政府,大多数皆使用英语或法语。

    另一项较不明显的遗产,是所有的邦国都应以(其本身也以)“民族”来形容。我在前面曾经说过,这不仅是因为“民族”和“民族主义”的意识形态(一项19世纪欧洲的产物)可以充当殖民地解放的意识形态,而殖民地的西化精英分子也的确为了这个目的才将其引进;同时也因为在这段时期,“民族国家”的概念适用于各种大小的类似群体,而不像19世纪中叶的“民族原则”开拓者所认为的那样,只适用于中型或大型的民族。在19世纪晚期以后诞生的大多数邦国(而自威尔逊总统之后,也被授予“民族”的地位),几乎都是面积不大、人口不多的国家,而在列强殖民地纷纷丧失之后,更出现许多小国。(20世纪80年代早期,有12个非洲国家人口低于60万人,其中还有两个不到10万人。)就民族主义已渗透到旧日的“已开发”世界之外来说,或者就非欧洲政治已吸收了民族主义而言,帝国时代的传统仍然存在。

    帝国时代的余波也同样出现在传统西方家庭关系的转型之中,尤其是在妇女的解放上。无疑,这些转型自20世纪中叶起,比之前任何时代的规模都大得多,但事实上,“新女性”一词正是在帝国时代才首次成为一个具有重大意义的现象,而致力于妇女解放的政治和社会群众运动,也是在当时才发展成不可忽视的政治力量,尤其是劳工和社会主义运动。西方的女权运动在20世纪60年代可能已进入一个崭新而旺盛的阶段,其原因或可归功于妇女(尤其是已婚妇女)大量从事家庭以外的工薪职务。然而,这只是一项重大历史性发展的一个阶段。这项发展可以追溯到本书所述时期,而且从实际面考虑,也无法追溯得更早。

    再者,如本书尝试说明的,今日的大众文化都会特色,从国际性的运动比赛到出版物和电影,多半都是诞生于帝国时代。甚至在技术上,现代媒体也不是全然新创的,而是把引自帝国时代的两种基本发明物——机械性的复制声音和活动相片——使用得更普遍、更精巧。

    3

    今日我们的生活,有许多方面仍是承继19世纪,特别是帝国的年代,或由其所形塑。想要找出这些方面并不困难,读者无疑可举出许多例证。但是回顾19世纪的历史,这便是能有的主要见解吗?老实说,直到今天我们还是很难平心静气地回顾这个世纪,回顾这个由于创造了现代资本主义世界经济、从而创造了世界历史的世纪。对于欧洲人来说,这个时代特别使人容易动感情,因为它是世界史上的欧洲时代。而对英国人来说,它更是独一无二的,因为英国是这个时代的核心,而且不仅限于经济层面。对于北美洲的人来说,在这个世纪,美国不再只是欧洲外围的一部分。对于世界上其他民族来说,在这个时代,其以往的所有历史,不论有多悠久、多杰出,都到了必须停止的时候。1914年后他们将遭遇些什么,回应些什么,都已暗示在第一次工业革命到1914年之间的机遇里。

    这是一个改造世界的世纪。它所造成的改变虽比不上我们这个世纪,但是由于这种革命性和持续性的改变在当时是史无前例的新现象,因此显得更为惊人。在回顾之际,这个资产阶级和革命的世纪,似乎是突然上升到我们的视线之内,正好像纳尔逊的作战舰队已准备好随时采取行动,甚至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两者之间的相似性也很高:瘦小、贫苦、满身鞭痕、酒气冲天的军舰水手,靠着虫子吃过的干面包维生。在回顾中,我们也认识到:那些创造这个时代并且逐渐参与其中的已开发西方世界,知道它注定会有不寻常的成就,并认为它必定可以解决所有的人类问题,消除它道路上的所有障碍。

    不管是过去或未来,没有任何一个世纪像19世纪那样,男男女女都对今生抱有那么崇高、那么理想主义的期望:天下太平;由单一语言构筑的世界文化;不仅追求、同时也可解答宇宙大多数基本问题的科学;将妇女从其过去的历史中解放出来;藉由工人的解放进而解放全人类;性解放;富足的社会;一个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世界。凡此种种,都不仅是革命分子的梦想。顺着进步之路迈向乌托邦理想境界,是这个世纪的基本精神。当王尔德说不包括乌托邦的地图不值得要时,他不是在开玩笑。他是在替自由贸易者科布登(Cobden)和社会主义者傅立叶(Fourier)说话,替格兰特总统(PresidentGrant)和马克思(马克思不排斥乌托邦理想,但不接受它的蓝图)说话;替圣西门(Srant-Simon)说话——圣西门的“工业主义”乌托邦,既不能算是资本主义也不能算是社会主义,因为它兼具两者。19世纪最典型的乌托邦,其创新之处在于:在其间,历史不会终止。

    资产阶级希望通过自由主义的进步,达到一个在物质上、思想上和道德上皆无穷进步的时代。无产阶级或其自命代言人,则期盼经由革命进入这样的时代。尽管方法不同,但两者的期望是一致的。在这个资产阶级的世纪,最能表达其文化希望,传述其理想之声的艺术家,是像贝多芬这样的人。因为贝多芬是奋斗成功的代表人物,他的音乐征服了命运的黑暗力量,他的合唱交响乐以解放人类精神为极至。

    如前所述,在帝国的年代中,曾有一些既深刻又具影响力的声音预言了不同的结果。但大体说来,对于西方多数人而言,这个时代似乎已较任何时刻更接近这个世纪的承诺。自由主义通过物质、教育和文化的改进,实践其承诺;革命的承诺则借助了新兴的劳工和社会主义运动,借助它们的出现,它们所集结的力量,以及它们对未来胜利的坚定信念。如本书所尝试说明的,对某些人而言,帝国的年代是一个不安和恐惧日增的时代。但是,对于生活在资产阶级变动世界中的大多数男男女女而言,它几乎可以确定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时代。

    我们现在可以回顾这一希望。我们现在仍可分享这一希望,但不可能不带着怀疑和不确定的感觉。我们已经看到太多乌托邦的承诺的实现,却未造成预期的结果。我们不是已经生活在这样的时代,在这个时代的大多数先进国家当中,现代通讯意味着运输和能源已消除了城乡的差异。在从前人的观念中,惟有解决了所有问题的社会才可能办到这一点。但是我们的社会显然不是如此。20世纪已经历了太多的解放运动和社会狂喜,以至对它们的恒久性没有什么信心。我们之所以还存希望,因为人类是喜欢希望的动物。我们甚至还有伟大的希望,因为纵然有相反的外表和偏见,20世纪在物质和思想进步上(而未必在道德上和文化进步上)的实际成就,是异常可观而且无法否认的。

    我们最大的希望,是为那些从恐惧和匮乏之下解放出来的自由男女,创造一个可以在善良的社会中一道过好日子的世界。我们还可能这样希望吗?为什么不?19世纪告诉我们:对完美社会的渴望,不可能由某种预先划定的设计图(摩门教式、欧文式等)予以满足。即使这样的新设计会是未来的社会蓝本,我们也不可能在今天就知道或决定它会是什么样子。找寻完美社会的目的,不是要让历史停止进行,而是要为所有的男男女女打开其未知和不可知的种种可能性。在这个意义上,对人类而言幸运的是,通往乌托邦之路是畅通无阻的。

    但是我们也知道,这条路是可能被阻塞的:被普遍的毁灭所阻塞,被回归野蛮所阻塞,被19世纪所热望的希望和价值观的瓦解所阻塞。历史——这一君临19和20世纪的神力,不再如男男女女过去认为的那样,给予我们坚实的许诺,许诺人类将走人想象中的幸福之地,不论这个地方的确切形貌如何。它更不能保证这种幸福的境界真的会出现。历史的发展可能全然不同。我们知道这点,因为我们是生活在19世纪所创造的世界中。而我们也知道,19世纪的成就虽然巨大,这些成就却非当日所预期或梦想的。

    然而,就算我们不再能相信历史所承诺的美好未来,我们也不必认定历史必然走向错误。历史只提出选题,却不对我们的选择预作评估。21世纪的世界,将是一个比较美好的世界,此中证据确在,不容人所忽略。如果世人能够避免自我毁灭的愚蠢行为,这个成就获得实现的百分比将更高。然而,这并不等于确定无疑。未来惟一可以确定的事,是它将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即使是目光最远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