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十四章 艺术(2/2)

Reflections

    on the French Revolution,1790年)中用以反对理性主义的巴士底狱攻击者的理想。但是,它却在德国才找到其经典表述,一个在这个时期获得了与特有的中世纪梦想相去不远的某些东西的国家,或许是因为盛行于莱茵河城堡和黑森林屋檐下的惬意井然,比起更名副其实的中世纪诸国的污秽和残酷,更容易使其自身理想化。“噢,赫尔曼!噢,多萝西!真惬意!”戈蒂耶写道,他像所有法国浪漫主义者一样崇尚德国。“难道人们没有听到从远处传来的驿站马车夫的号角声吗?”无论如何,中世纪遗风是德国浪漫主义当中最具分量的组成部分,并且以浪漫主义的歌剧或芭蕾舞剧(韦伯的《自由射手》或《吉赛儿》)、格林(Grimn)童话、历史理论,或以诸如柯尔津治、卡莱尔等受德国鼓舞之作家的著作形式,从德国向外传播。然而,中世纪遗风以更普遍的形式,即哥特式建筑的复兴,成为各地保守派,尤其是宗教反资产阶级派的象征。夏多勃里昂在其《基督教的真谛》(Genie

    duChristianisme)一书中宣扬哥特风格,反对革命;英国国教会的拥护者偏爱哥特风格,反对理性主义者和非国教徒,因为后者的建筑物仍是古典风格;建筑学家普金(Pugin)和19世纪30年代极端反动的“牛津运动”,就是十足的哥特风格派。同时从雾霭茫茫的苏格兰偏僻地区——一个历史悠久的国度,能凝结出如奥西恩相(Ossian)诗篇般的古代梦想——保守的司各特也在其历史小说中,为欧洲提供了另一类中世纪图景。其小说中的最佳作品,其实涉及相当近的几个历史时期,这一事实被许多人忽略了。

    1815年以后,反动政府试图把这种占优势的中世纪遗风,转变为对**主义的蹩脚辩护;除保守的中世纪遗风之外,左翼的中世纪遗风是无关紧要的。在英格兰,它主要是作为人民激进运动的一种潮流而存在,这种潮流倾向于将宗教改革之前的那个时期,看成是劳动者的黄金时代,并将宗教改革看成走向资本主义的第一个重大步骤。在法国,它却重要得多,因为在那里,它的重心不在封建统治集团和天主教阶层,而是在永恒不朽的、受苦受难的、骚动不安的、富有创造性的人民:法兰西民族总是不断重申其特征和使命。诗人和历史学家米歇莱,是尊奉中世纪传统的革命民主主义者中最伟大的一个;雨果《巴黎圣母院》中的卡西莫多,就是这种先入之见的最著名产物。

    与中世纪遗风密切相关的——尤其是通过它对神秘的宗教虔信传统的关注——是追寻东方非理性智慧中所蕴含的那种更古老、更深奥的神秘源泉,如浪漫而又保守的忽必烈王朝或婆罗门王国。公认的梵文发现者琼斯爵士(Sir

    WilliamJones,是一位正直的辉格派激进分子,他像一位开明士绅应当做的那样,为美国和法国的大革命欢呼;但大多数研究东方的业余爱好者和模拟波斯诗歌的作者——现代东方主义大部分源自他们的热情——则具有反雅各宾的倾向。颇为特别的是,他们的精神目标是婆罗门教的印度,而不是已吸引18世纪启蒙运动对异国情调的想象以及非宗教而理性的中华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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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已经远去的初民和谐的梦想,有着更加悠久、更加复杂的历史。无论其形式是**的黄金时代、“男耕女织”、尚未被诺曼人征服奴役的盎格鲁-撒克逊自由时代,还是暴露了**社会联疵的高尚野蛮,它始终是势不可挡的革命梦想。因此,除了纯粹作为逃避资本主义社会的地方(如戈蒂耶,以及19世纪30年代于西班牙一次旅游中发现了高尚野蛮人的梅里美[Merimee]的异国情调),或因历史连续性使原始的某些东西成为保守主义榜样的地方以外,浪漫主义的尚古之风使它更容易与左翼的反叛相契合。这就是值得注意的“乡民”(the

    folk)说。风格各异的浪漫主义者,都接受“乡民”是指前工业化时期的农民或工匠,他们是纯洁美德的榜样。重返那种纯朴和美德,是华兹华斯撰写《抒情歌谣集》的目标。作品能被吸收到民歌和童话大全中,是许多条顿诗人和作曲家的志向(已有几位艺术家成功)。搜集民歌、出版古代史诗、编纂现存语言词典的广泛运动,也与浪漫主义密切相关,“民俗学”(Folklore)一词就是这个时期的创造物(1846年)。司各特的《苏格兰边区游吟诗人集》(Minstrelsy

    of the Scottish Border,1803年)、阿尔尼姆和布伦塔诺(Brentano)的《青年的神奇号角》(Des

    Knaben Wunderhorn,1806年)、格林的《童话集》(FairyTales,1812年)、穆尔(Moors)的《爱尔兰歌曲集》(IrishMelodies,1807-1834年)、多布罗夫斯基(Dobrovsky)的《波希米亚语言史》(Historyof

    the Bohemian Language,1818年)、卡拉季奇(Vuk Karajic)的塞尔维亚语词典(1818年)和塞尔维亚民歌集(1823-1833年)、瑞典泰格奈尔(Tegner)的《福瑞特约夫的传说》(Frithjofssaga)、芬兰兰罗特(Lonnrot)的《卡勒瓦拉》(kaleuala)、格林的《德国神话》(German

    Mythology,1835年)。阿斯布约恩森(Asbjornson)和穆艾(Moe)的《挪威民间故事集》(Norwegian

    Folk Tales,1842-1871年),这么多的不朽巨著都是这一运动的成就。

    “乡民”可能会是一个革命的概念,尤其在即将发现或重申其民族特性的被压迫民族当中,特别是那些缺少一个本土中产阶级或贵族阶级的民族中间。在那些地区,第一部词典、第一部语法或第一部民歌集,都是具有重大政治意义的事件,都可算是第一部独立宣言。另一方面,对那些由民间纯朴美德所打造出的满足、无知而且虔诚的百姓,对那些信赖教皇、国王或沙皇智慧的人来说,国内的尚古崇拜,为他们提供一种保守的解释。(我们怎么能将这一时期以民间舞蹈为基础的交际舞,如华尔兹、马祖卡[mazurka]和肖蒂什舞[schottische]的流行,解释成单纯的品味问题。它当然是一种浪漫主义的时尚。)“乡民”代表了资本主义社会每天正在摧毁的天真、神话和悠久传统的结合。资本主义者和理性主义者是国王、乡绅和农民的敌人,为反对这些敌人,他们必须维持神圣同盟。

    素朴的初民存在于每个乡村,但在原始共产社会的黄金年代假想中,它是一个更具革命性的概念,并表现在海外那些自由高贵的野蛮人身上,尤其是红种印第安人。从将自由社会人视为理想的卢梭到各类社会主义者,原始社会始终是一种乌托邦的模式。马克思的历史三阶段划分法——原始共产社会、阶级社会、更高层次的**——回应了这个传统,尽管已加以改造。原始风格的理想并非特别浪漫主义的。事实上,它的某些最热情的倡导者,就存在于18世纪启蒙运动的传统之中。浪漫主义的探索将其探险者带入阿拉伯和北非的大沙漠,置身德拉克洛瓦和弗罗芒坦(Fromentin)的武士和宫女之中,与拜伦一起穿越地中海世界,或与莱蒙托夫(Lermintov)一起到高加索——在那里,化身哥萨克人的自然人在峡谷和瀑布之中,与化身为部落民的自然人作战——而不是将他们带至塔希提(Tahiti)纯朴、充满**的乌托邦社会。但浪漫主义也将其探险者带到美洲,该地的原始人进行着注定失败的战斗,这种形势使他们更接近浪漫主义者的心绪。奥匈帝国的莱瑙(Lenau),在其印第安诗篇中对红种人的被驱赶大声抗议;如果这个莫希干人(Mohican)不是他部落的最后一人,他能在欧洲文化中成为一个相当有影响力的标志吗?高尚野蛮人对美国浪漫主义的影响力自然比欧洲重要得多——梅尔维尔的《白鲸》(Moby

    Dick,1851年)是他最伟大的不朽著作——但库珀以其《皮袜子故事集》(Leatherstocking)倾倒了旧世界,而保守派夏多勃里昂的纳奇兹印第安人(Natchez),却从来没有做到这点。

    中世纪、乡民和高尚野蛮人都沉湎于过去的理想。只有经过革命,“民族的春天”才能指向未来,而即便是最严重的乌托邦社会主义者也会发现,为没有先例的东西寻求先例是令人鼓舞的。在浪漫主义第二代之前,要为没有先例的东西寻找先例并非轻而易举的事,第二代浪漫主义产生了一批批年轻人,对他们来说,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是历史事实而不是他们自传中痛苦的一章。1789年几乎已受到每个艺术家和知识分子的喝彩,尽管有些人能在革命、恐怖、资产阶级**和帝国的整个时期当中,一直保持他们的热情,但他们的梦想已不是一个教人畅快或容易传播的梦想了。甚至在英国,布莱克、华兹华斯、柯尔律治、骚塞、坎贝尔(Campbell)和赫兹利特等第一代浪漫主义者全都是雅各宾派,到1805年时,他们的幻想已经破灭,新保守主义已占优势。在法国和德国,“浪漫主义者”一词可说是18世纪90年代后期保守的反资产阶级分子(往往是幻想破灭的前左翼分子)所创造出来的反革命口号,这可以说明何以在这些国家当中,许多按现代标准应被看作明显的浪漫主义者的思想家和艺术家,传统上却被排除在这个类别之外。然而,到拿破仑战争的后几年,新一代的年轻人开始成长,对他们来说,经过岁月的洗涤,他们眼中只看得到大革命的伟大解放之火,其过火行动和**灰烬都已从视线中消失了;而在拿破仑遭流放后,甚至像他那种冷漠无情的人物,也都成为半神话的长生鸟和解放者。随着欧洲年复一年向前推进,它越来越陷入到反动、审查制度和平庸而毫无特色的低洼旷野,以及贫穷、不幸和压迫的死亡沼泽之中,然而解放革命的印象却愈来愈光辉灿烂。

    因此,英国第二代浪漫主义者——拜伦,不参加政治活动的同路人济慈,特别是雪莱那一代人——是最早将浪漫主义和积极革命原则相结合的人。第一代浪漫主义者对法国大革命的绝望,已被本国资本主义改造过程中的明显恐怖冲淡不少。在欧洲大陆,浪漫主义艺术和革命的结合,在19世纪20年代已初见端倪,但要到法国1830年革命之后才充分发挥作用。同样真实的是,也许所谓的革命浪漫幻象和革命者的浪漫风格,已由德拉克洛瓦的《自由领导人民》做了最贴切的表达。在这幅画中,蓄着胡须和戴着高项黑色大礼帽的乖戾年轻人、穿着敞胸衬衫的工人们、发丝在帽下飘拂的人民权利捍卫者,在三色旗和弗里几亚呢帽的包围中,再现了1793年的革命——不是1789年的温和革命,而是共和二年的革命盛况——将它的战场设在欧洲大陆的每个城市中。

    大家公认,浪漫主义革命者并不是全新的产物。他的直系前辈和开路先锋,是意大利风格的共济会革命秘密社团——烧炭党人和支持希腊独立的成员,这些人直接受到在世的老雅各宾派成员或像布纳罗蒂这样的巴贝夫主义者的鼓动。这是复辟时期典型的革命斗争,所有身着近卫团或轻骑兵制服的精力充沛的年轻人,把歌剧、社交聚会、与公爵夫人的幽会或高度仪式化的社团集会暂时搁在一边,而去发动一场军事政变或使自己成为战斗民族的领袖,事实上这就是拜伦的模式。可是,这种革命方式不仅更加直接地受到18世纪思维方式的启发,而且一般说来或许比后者更加排外,它仍然缺乏1830-1848年浪漫主义革命幻象的关键因素:街垒、民众、新兴而且铤而走险的无产者。杜米埃的石版画《特朗斯诺奈大街的屠杀》(Massacre

    in the Rue Transnonain,1834年),以那位难以名状的劳动者的屠杀事件,为浪漫主义画廊增添了这些因素。

    浪漫主义与一场更新且更激进的法国革命幻象结合的最显著后果,是1830-1848年间政治艺术的压倒性胜利。几乎没有过这样一个时期,在那个时期,即使最不具“意识形态”的艺术家,也都普遍隶属某个党派,并将为政治服务当作他们的首要责任。雨果《欧那尼》(Hernani)一剧的序言,是一篇极具反叛性的宣言(1830年),他在其中高呼:“浪漫主义是文学中的自由主义。”诗人缪塞的天才——就像作曲家肖邦和奥匈帝国的内省诗人莱瑙的天赋一样——表达的是个人而不是公众的声音,他写道:“作家有一种在序言中谈论未来,谈论社会进步、人性和文明的偏好。”有些艺术家甚至变成政治人物,而这种现象不仅出现在那些受到民族解放激荡的国家之中。那些国家的所有艺术家都很容易被奉为民族先知或象征:音乐家中的肖邦、李斯特,甚至意大利年轻的威尔第;在波兰、匈牙利和意大利诗人中分别有密茨凯维奇、裴多菲和曼佐尼。画家杜米埃的主要工作是政治漫画家,性情暴躁的神童毕希纳是积极的革命者,海涅是极左派中态度暧昧但具影响力的代言人,他是马克思私交甚笃的朋友。(应当指出,这是一个罕见的时期,当时诗人们不仅同情极左派,而且还写既美妙又可用于宣传鼓动的诗篇。在19世纪40年代德国社会主义诗人中的一批杰出人物——赫尔韦格[Herwegh]、韦尔特[Weerth〕、弗赖利格拉特[Freiligrath],当然还有海涅,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尽管雪莱为回击“彼得卢大屠杀”而写的一首诗《安其那假面》,但在1820年,它也许是这类诗中最强有力的一篇。)文学和新闻的携手,在法国、德国和意大利最为明显。在别的时代,像法国的拉梅内或米歇莱,英国的卡莱尔或罗斯金(Ruskin)之类的人物,可能被视为一位对公共事务具有看法的诗人或小说家;但在这个时代,他们却成为具有诗人灵感的政治家、预言家、哲学家或历史学家。就此而言,随着马克思的青年才智一起迸发出来诗人文采,不论在哲学家或经济学家当中都是极少见的。甚至温文尔雅的丁尼生(Tennyson)和其剑桥大学的朋友们,也对奔赴西班牙支援自由派反对教权主义的国际纵队,给予精神上的支持。

    在这个时期发展成形而且占优势的独特美学理论,认可了艺术和承担社会义务的一体性。一方面是法国的圣西门主义者,另一方面是19世纪40年代才华横溢的俄国革命知识分子,他们甚至发展出日后成为马克思运动准则的思想观点,这些观点聚合在诸如“社会写实主义”等名称之下,这个崇高而又不可抗拒的成功理想,即来源于雅各宾主义的严肃美德,也来源于浪漫主义对精神力量的信念,是这种信念使雪莱将诗人形容成“末被承认的世界立法者”。“为艺术而艺术”尽管已经由保守主义者或艺术上的半吊子明确阐述过,但仍无法与为人类而艺术、为民族而艺术或为无产者而艺术的立场相抗衡。直到1848年的革命摧毁了人类伟大再生的浪漫希望,独立的唯美主义才得以盛行。像波德莱尔(Baudelaire)和福楼拜(Flaubert)这样的19世纪40年代人物的发展,正可以说明这种政治上和美学上的转变,福楼拜的《情感教育》(Sentimental

    Education)仍然是这方面最好的文字记录。只有在像俄国这样的国家中,没出现过1848年的幻灭(那仅是因为它未发生过1848年革命),艺术一如既往地承担着社会义务,或像以前一样专注于社会事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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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论在艺术上还是在生活中,浪漫主义都是双元革命时期最典型的时尚,但绝非惟一的时尚。事实上,由于它既不能统领贵族文化,又无法涵括中产阶级文化,更不用说劳动贫民的文化了,因而它在数量上的实际重要性是相当小的。依靠富有阶级赞助或有力支持的艺术门类,其所能容忍的浪漫主义是那种意识形态特征最不明显的形式,比如音乐。而建立在需要贫民支持之上的艺术门类,则几乎都对浪漫派艺术家提不起很大的兴趣,尽管事实上贫民阶层的娱乐形式——廉价的惊险小说、单面印刷品、马戏演出、余兴表演、流动剧团以及诸如此类的艺术形式——已成为浪漫派的灵感泉源;反之,通俗表演者也从浪漫派的仓库里借来适当的道具,以充实自己激发情感的看家本领——场景转换、精灵神话、杀人犯的临终遗言、强盗等等。

    贵族社会固有的生活和艺术风格植根于18世纪,然而新贵的加入使它们在极大的程度上世俗化了,在此特别需要指出的,是以丑陋不堪以及矫揉造作为特征的拿破仑帝国时期的风格,以及英国摄政王时期的风格。将18世纪和后拿破仑时期的制服式样进行对比,会使这一点一目了然,这种艺术形式最能直接体现负责设计的军官和绅士阶层的品味。大不列颠战无不胜的霸权地位,使得英国贵族成为超越国界的贵族文化典范,或更贴切的非文化典范;因为那些“纨袴子弟”——胡子刮得精光,冷漠无情,容光焕发——的兴趣通常不脱跑马、玩狗、马车、职业拳击、娱乐搏戏、绅士服的放荡不羁以及关注自身。这种英雄般的极端主义甚至唤起了浪漫派的激情,因为他们也幻想赶上这种时髦,不过它主要激起的还是那些社会地位较低的年轻小姐的热情,使她们沉湎于梦想之中(正如戈蒂耶所描述的):

    在她的梦想之中,爱德华爵士是个仪表堂堂的英国男人。这个英国人刚刚刮过胡子,面色红润,容光焕发,精心修饰,身上一尘不染,戴着一条相当考究的白色领带,穿着防水服和雨衣,迎着黎明的第一缕阳光。这样的他难道不是文明的顶峰吗?……我将拥有英格兰的银器,她想道,还有韦奇伍德的陶瓷。整幢房子都铺上地毯,还有假发扑粉的男仆,我将坐在丈夫身旁,驾着四乘马车穿越海德公园兜风……驯服的梅花鹿在我们乡间别墅的绿草坪上嬉戏,也许还有几个金发碧眼的孩子。孩子们坐在大四轮马车前面的座位上,看上去舒服极了,旁边还跟着一只纯种的查理国王长毛犬……这也许是一个鼓舞人心的景象,但不具浪漫主义色彩,倒有点像国王或皇帝陛下们驾临歌剧院或舞会,虽然满身珠光宝气,但仍一派出身高贵、举止殷勤、姿态优美的样子。

    中产阶级和下层中产阶级文化不再是浪漫主义的。它的基调是节制与朴素。只有在大金融家和投机商或第一代工业大亨之中,19世纪后半期盛极一时的仿巴罗克风格才开始得以出现,因为他们从未或不再需要将大量的利润重新投入到买卖当中;而且仿巴罗克风格只出现在少数几个旧君王或贵族阶级不再完全主宰“社会”的国家里。罗思柴尔德家族本身就是金融大王,已经显示出如王侯般的显赫。然而,普通的资产阶级就不是这样。在英国、美国、德国以及新教派的法国,清教主义、福音派新教或天主教的虔敬主义,鼓励着节制、俭朴、适度的禁欲主义以及无与伦比的道德自我满足;18世纪的启蒙思想和共济会纲领的道德传统,促进了思想的进一步解放及反宗教的进程。除了追求利益和有条不紊,中产阶级过着压抑情感和故意限制范围的生活。欧洲大陆的中产阶级当中,有很大一部分人根本不做买卖,而是在政府部门供职,有的做官,当教师、教授,有的担任牧师,他们甚至缺少资本积累的扩张领域;地方上省吃俭用的资产阶级也是如此,他们知道他们所能达到的极限只不过是一座小城镇的财富,以他那个时代的实际财富和权力标准来衡量,这笔财富不会给人多么深刻的印象。事实上,中产阶级的生活是“非浪漫主义的”,其生活方式主要仍受18世纪流行时尚的影响。

    这一点在中产阶级家庭中表现得最为明显,家庭毕竟是中产阶级文化的中心。后拿破仑时代资产阶级的房屋以及街道建筑风格,直接源于、并往往直接沿袭18世纪的古典主义或洛可可风格。在英国,乔治时代晚期的建筑一直保留至19世纪40年代。在其他国家,建筑风格的突破(主要是来自对“文艺复兴”灾难性的重新发掘)来得更晚些。内部装饰和家居生活的流行风格,可在德国找到最完美的表达,此即“比德迈耶风格”(Biedermayer)。那是一种家庭古典主义,因情感的亲近和纯洁的梦境而令人感到温暖,其中有些因素要归因于浪漫主义,更确切地说是18世纪末期的前浪漫主义色彩;但它的典型场景则浓缩为:俭朴谦恭的资产阶级在星期天下午于起居室里表演四重奏的景象。比德迈耶风格创造出一种最美丽、最适合居住的家具陈设风格。朴素的纯白色窗帘衬托下的粗糙墙壁,不铺地毯的地板,坚固而又相当精致的椅子和书桌、钢琴、大理石橱柜、插满鲜花的花瓶,但它主要仍是一种晚期古典主义风格。或许歌德在魏玛的住宅是最贵族化的例子。这种风格或类似的风格,构成了下列人物的居家场景:简·奥斯汀小说中的女主人翁、结合了严峻与享乐的克拉彭教派(Clapham

    Sect)、傲慢的波士顿资产阶级,或者《辩论报》的法国地方读者。

    浪漫主义进入中产阶级文化最可能的途径,也许就是通过资产阶级家庭的女性成员日益沥沥的白日梦。显示她们在百无聊赖的闲暇之中仍具有自食其力的能力,是她们的主要社会职能之一,一种被珍惜的屈从是她们的理想命运。不管怎样,资产阶级少女,如同非资产阶级少女一般,就像反浪漫主义画家安格尔笔下那些后宫女奴和仙女一样,只不过把背景从浪漫主义换成资产世界,她们一窝蜂地仿效同样的柔弱、蛋形脸、光滑鬈发的风格,披肩上插着娇嫩的花朵,头戴颇具19世纪40年代时尚的无边女帽。她们远非蜷伏的母狮,戈雅笔下的阿尔巴公爵夫人,或者法国大革命期间以一袭白衣穿梭在沙龙之中的新型希腊解放少女,或如列文小姐(LadyLieven)以及哈丽叶·威尔逊这类摄政时期的沉静少女或高级妓女,她们既不属于资产阶级世界,也不具有浪漫主义风格。

    资产阶级少女或许会演奏肖邦或舒曼的浪漫风格的室内乐作品。比德迈耶风格或许会鼓励一种浪漫主义的抒情风格,如艾兴多夫或默里克的作品,在其作品中,无限的激情转化成思乡之情或消极的渴望。甚至积极活跃的企业家在商务旅行之时,也会把一条山间隘口视为“我所看过的最浪漫的景色”而惊羡不已,在家里则以素描“乌多尔弗的城堡”(TheCastle

    of Udolpho)为消遣;或者如利物浦的克拉格(JohnCragg),既是“一个具有艺术品味的人”,又是一个铸铁匠,“将铸铁引入哥特式建筑之中”。但从总体上来看,资产阶级文化并非浪漫主义的。正是科技进步的活跃,阻碍了正统浪漫主义的产生,至少在工业发达中心是如此。像蒸汽锤发明者史密斯那样的人物,光凭他是一位雅各宾派画家(“苏格兰风景画之父”)的儿子,他就绝称不上是个野蛮人。他是在艺术家和知识分子群中长大成人,热爱自然景色和古代艺术,并受过所有有教养的苏格兰人所接受的广泛教育。况且有什么比画家的儿子成为机械师更为自然,或者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比在年幼时同父亲一起步行参观德文郡铁工厂使他更感兴趣的呢?对他来说,如同他成长过程中所接触的那些18世纪彬彬有礼的爱丁堡居民一样,事物是崇高的,但并非不合理的。卢昂市仅存“一座壮丽的大教堂和圣沃昂(St.Ouen)教堂,它们以其无与伦比的精美和那些优雅的哥特式建筑遗址,共同点缀着这个有趣而美丽的城市”。虽然景致如此壮丽,然而他在这段热情洋溢的假期中,仍忍不住指出,那是漫不经心的产物。美是光彩照人的,但可以肯定的是,现代建筑的问题就出在“建筑物的用途……被视为次要的考虑”。他写道:“我恋恋不舍地离开比萨,但这座大教堂最令我感兴趣之处,是悬挂在中殿顶端的两盏青铜灯,伽利略的钟摆原理便是从中得到启发。”这类人既非野蛮人,亦非平庸之辈,但他们的眼界接近伏尔泰或韦奇伍德,而不是罗斯金。当伟大的工具制造者莫获利(Henry

    Maudsley)旅居柏林之时,与自由派科学家之王洪堡以及新古典主义建筑师辛克尔在一起的感觉,无疑要比和伟大却难以捉摸的黑格尔待在一起自在得多。

    无论如何,在先进的资本主义社会中心,艺术的地位整体而言是次于科学。受过良好教育的英、美工厂主人或工程师,他们或许会欣赏艺术,特别是在全家休息的时刻和假日,但他真正的文化关怀仍是推动知识的传播与进步——就他个人来说,这种活动是在“英国科学促进协会”这类组织中进行,对于大众而言,则是通过“实用知识普及协会”(Society

    for theDiffusion of Useful Knowledge)以及类似的组织来实现。最具代表性的是,18世纪启蒙运动的典型产物“百科全书”空前繁荣起来,它仍旧保留着相当富有战斗性的政治自由主义成分(如德国著名的《迈耶百科全书》[Meyer’s

    Conversations Lexicon]是19世纪30年代的产物)。拜伦通过写诗赚了一大笔钱,但是出版商康斯特布尔(A.Constable)在1812年付给斯图尔特(Dugald

    Stewart)1000英镑,仅因为他为《大英百科全书》补遗卷写了一篇题为《论哲学的进步》的序言。资产阶级即便在具有浪漫主义特征的时候,其梦想仍是科学技术。受到圣西门鼓舞的年轻人,变成了苏伊士运河、连接全球各个角落的巨大铁路网,以及贪得无厌地聚敛财富的筹划者,这显然大大超过了以冷静理智著称的罗思柴尔德家族的合理投资范围,他们只知道循规蹈矩地通过小笔投机的剧增来积累大量财富。科学与技术是资产阶级的缪斯,它们在伦敦尤斯顿(Euston)火车站庄严的新古典主义门廊(可惜已毁)上,欢庆自己的胜利——铁路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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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时,在知识阶层之外,大众文化继续存在。在城市以及工业区外的世界,文化上的变化微乎其微。19世纪40年代的歌曲、节日、服饰、大众装饰艺术的图案、颜色、风俗的格调,处处都保留了1789年的主体风格。工业以及日益发展的城市开始摧毁这一切。没有人能以原本居住在村庄里的方式居住在工厂城镇之中,整个文化的复杂体系,必然随着将其凝聚而且定型的社会结构的解体而崩溃。人们犁地时唱歌,不犁地时就唱不出来;如果还唱得出来,也不再是一首民歌,而是别的歌曲。移民的思乡之情,使古老的风俗和民歌能够在背井离乡的城市之中继续保留,甚至还增强了其魅力,因为它们能减轻流离失所之苦。但在城市以及工厂之外,双元革命仅仅改变了,更确切地说,破坏了古老乡村生活的残余,特别是在爱尔兰和英格兰的某些地区,古老的生活方式已到了不可能再存在下去的地步。

    实际上,即使是工业社会的变革,在19世纪40年代之前,距离完全破坏古老文化的程度还很远;不仅如此,在西欧,手工业与制造业已并存了几个世纪,进而发展出一种半工业的文化模式。在乡下,矿工和织布工人用传统的民歌表达他们的愿望与不满,工业革命不过是增加了他们的人数,使他们的感受变得更加敏锐。工厂不需要劳动歌谣,但是各种伴随经济发展的活动需要歌曲,并且以古老的方式加以发展。大帆船上的水手所唱的起锚歌,就属于19世纪前半期“工业”民歌黄金时代的作品,类似的还有格陵兰岛捕鲸人的歌谣、煤矿主人和矿工妻子之歌,以及纺织工人的怨歌。在前工业时代的城镇,手工业工人以及家庭代工发展出一种强烈的识字扫盲文化,新教各派与雅各宾的激进主义,在此互相结合或彼此竞争,以激励自我教育。两派的代表人物分别是班扬(Bunyan)、加尔文和潘恩、欧文。在图书馆、小教堂、学院以及工匠“幻想家”用以培育花卉、犬狗以及鸽子的花园或鸟园里,充满了这类具有技艺的自力战斗团体;英格兰的诺威治不仅以其无神论的共和精神闻名,而且还因金丝雀而闻名。(“还有一所古老的房子矗立在那里,经受着种种风风雨雨”,霍纳〔Francis

    Horner〕1879年写道,“在城镇的僻静之处,过去曾有花园——往往是属于花商的。在一扇出奇狭长明亮的窗户边,有一个手织工在织布机后面工作,他能将窗外的花朵和他的织物同时尽收眼底——他将劳动与快乐融为一体……然而,工厂取代了他耐磨的织布机,砖瓦建筑吞噬了他的花园。”)但是古老民歌对工业化生活的适应,未能(在美国除外)承受住火车以及钢铁时代的冲击,因此没有幸存下来;而古老的技艺就像由古老的亚麻纺织工人组成的邓弗姆林区那般,同样挨不过工厂和机器的发展。1840年后它们纷纷凋敝。

    至此为止,还没有什么东西能大量代替古老文化。比如在英国,纯工业化生活的新模式,直到19世纪70-80年代才充分显现出来。因此,从古老的传统生活方式发生危机到被完全取代的那段时期,在许多方面都可说是这个劳动贫民的悲惨世纪当中最暗淡的时期。无论在大城市还是小社区,都没有发展出我们这个时代的大众文化模式。

    的确,大城市特别是首府,已经拥有用来满足穷人或者“小人物”文化需求的重要机构,尽管常常——足够典型地——也是为了满足贵族阶级的文化需求。然而,这些包含在18世纪发展主流之中的机构,它们对大众艺术演进所作的贡献却常常被忽视。维也纳郊区的大众剧院、意大利城市中的方言剧院、通俗歌剧(不同于宫廷歌剧)、即兴喜剧、巡回演出的滑稽剧、拳击、赛跑,或者西班牙斗牛(它的原始形式具有骑士风范,主斗牛士骑在马上;徒步格杀公牛的创新规则,一般认为是始于18世纪伦达[Ronda]的一个木匠。)等通俗表演形式,都是18世纪的产物;附有插图的单面印刷品和小本故事书的出现或许还更早些。大城市中真正的都会娱乐新形式,是小旅馆或小酒店的副产品,它们日益成为劳动贫民在其社会瓦解过程中,寻得世俗慰藉的泉源,日益成为习俗与传统仪礼的最后城堡,并因技工行会、工会和仪式化的“互济会”的存在,而得以保存和加强。“音乐厅”和舞厅脱胎于小酒馆,但在1848年前,它们还未大量涌现,即使在英国也是如此,尽管在19世纪30年代已初露端倪。大城市娱乐的其他新形式则起源于集市,经常都会伴随着走方卖艺者的演出。在大城市中,这些形式永久固定下来,即使是19世纪40年代,在某些大街上,杂耍、戏剧、沿街叫卖的小贩、扒手和街头推车小贩仍混杂在一起,为巴黎的浪漫派知识分子提供了灵感,也为大众提供了娱乐。

    大众品位也决定了那些为回应穷人市场而生产的工业商品,它们几乎都不带有个性化的形式与包装,例如纪念英国国会改革法案通过的罐子;横跨威尔河(Wear)的大铁桥,或航行在大西洋上的壮观三桅船;充满着革命激情、爱国主义或臭名昭著罪行的通俗印刷品;还有城市贫民买得起的少量家具和衣服。但是,总的看来,城市,特别是新兴工业城市,还是一个贫瘠可怕的地方,其为数不多的福利设施——开阔的空间和假期——逐渐因有损市容的建筑物、毒害生灵的烟雾,以永无停顿的强制劳动而减弱,运气好的话,偶尔可借中产阶级严守安息日的习惯而得以加强。只有在主要街道上随处可见的新煤气灯和橱窗里陈列的商品,才为现代城镇的夜晚先行涂上了一层斑斓的色彩。但是,现代大城市和现代城市的大众生活方式,要到19世纪后半期才得以产生。首先是破坏占上风,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这种破坏也只是略受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