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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的“道”及其他(1/2)

    我代你的《老子笔记》①编了目,可是内容只匆匆忙忙读了一遍。肤浅的看法,你的笔记力图有严密的结构,这个结构是服务于你的重点的(据我看来,重点是五至十节),这个结构也很好地为你的重点服了务。你甚至写得有节奏,前四节像笛声悠扬开场,第五节以后逐渐繁弦促管,“结语”是真正的**。

    ① 《老子笔记》系陈敏之所作,征询其兄顾准的意见,本篇为顾准的答复。《老子笔记》刊于《上海社会科学院学术季刊》1988年第1期,有删节。

    既如此,你笔底必定带有感情,事实上丰富的感情“溢于纸表”,那么怎么能够说是干瘪呢?你说干瘪,是自称“无新意”。然而凡是涉及感情的,我看就无所谓新意旧意。感情是生命的表现,有感情的东西,怎么样也不是干瘪的。而一切奉命文学,则不论其中有无惊人之语,有无独创的新意,它总是干瘪的。

    奉命文学不仅现在有,过去就有。杨兴顺我看就是奉命文学,汪奠基也不免于奉命文学,那时候的奉命文学是要给古代中国增添光辉,于是那些东西就不免把老子所没有的硬给他添上;任继愈也誉之为唯物论——为什么不呢?《矛盾论》不是引了吗?现在要学法家,凡非属法家的一律罢黜,老子又怎能不是唯心论呢?

    凡不是奉命文学,而是带有感情的,我看它必定带有新意。你的笔记,我看就比杨、任之类要高。比如说,你的结论,他们哪一个人写得出来?何况,感情这个东西是万古常青,所以是万古常新的。

    有缺点没有?有。已经说过,你的批判武器不犀利。

    (一)唯物与唯心,物质第一性还是精神第一性?

    恩格斯、列宁都十分强调唯物唯心是哲学上的根本问题。你探讨老子的“道”究竟是什么,是循这条线索进行的。你也感觉到,人们判断老子学说的时候,今天唯物,明天唯心,变化多端,难有准绳。虽然如此,你还在努力要以这个标准对老子的“道”作一判断。你的判断的结论似乎是下列两条:

    甲、“老子在竭力摆脱天神创世说神秘主义的影响,然而他的‘道’还是恍惚的,不明确的,而且也还不免蒙上一层神秘主义的色彩。”

    乙、老子对自然界的本原还处在探索的过程中,还不能肯定它的性质。……因为他用的是一些不肯定的语气,如渊兮……湛兮……”

    而我觉得这两条结论都难得站住脚。所以如此,是因为你用的武器不犀利,不合适,你对此有所感,却不能断然放弃它。

    我想略为详细地解析一下。

    (二)天神创世说是《圣经》的传统,中国古代思想放不进这个框框。另一方面,老子的“道为天下母”,仍然可以解释为天神创世说,而且有道教为证。

    1、天神创世说,是近代西方哲学,尤其是马列主义猛烈抨击的对象。就西方世界而论,中世纪以后,不仅创世说成为窒息科学的祸根,上千年的神权政治也必须费极大力量加以消除。然而,中国古代事实上并没有天神创世之说,老子提出来的“道”,显然也不是意在反对这种说法。中国上古有“拜天”性质的宗教,直到现在北京还有天坛、地坛、日坛、月坛;有朦胧的鬼神之说,其中的神,在很大程度上是氏族、部族的远祖,所以有“神不飨非类”之说;有一种天或神支配人们命运的迷信,所以孔子有“子不语怪力乱神”。而荀子的“唯物主义”天道观,直到韩非的皇帝至上、皇帝可以为所欲为、根本不存在什么害怕神谴的恐惧的学说,目前正受到人们的大力赞扬。所有这一切,都证明中国并不存在一个全能上帝在七天之内创造世界,他一直在支配人类的祸福,要求人们无条件加以崇拜的那种宗教思想。至于对天的崇拜,或对鬼神的祭祀,可以说是人类对于自己命运无定的恐惧,而不是对全能上帝、至善上帝的崇拜。

    不仅如此,中国古代思想从这种恐惧与崇拜中解脱出来是比较早的。(不是彻底解脱。彻底解脱不仅古代不可能,甚至现代,我也看不出它的可能。)范文澜对此有所论证,见《中国通史》。郭沫若的《先秦天道观的发展》也可以参考。老子的“道”,不是拜天教,不是鬼神崇拜,这是事实。它比殷代的占卜大大前进了。然而这是春秋以来的总的思想倾向,老子并没有起先锋作用。——当然,系统的表述是有的,不过他的系统表述,究竟对“天道观”向唯物方向的发展起了什么作用,似乎难于评判。原因在于他的“道”,合理主义的成分固然有,神秘主义的成分似乎更加多。如果说要起“积极作用”,确实荀子的作用要大得多。

    2、神秘成分,你说到了很多,但是曾经熟读《南华真经》的你,何以对于老子发展成为“老庄”一派竟一个字也没有提到?

    事实上老子的寂寥、渊湛、恍惚等等,恐怕确实给庄子开了路。

    老庄一派的思想,在中国思想上的作用是怎么样也不能忽视的。它从“道”的不可测,直接转向虚无思想。这条线索,从庄子、古乐府(游国恩对古诗十九首和乐府指出过其中人生无常的基本思想)、魏晋玄谈一直下来,甚至佛教到中国来,也完全改变了它在印度的思想内容,改造成为老庄一派的虚无思想。任继愈那本《汉唐佛教思想》我没有读,偶然翻一两页,看其中对此论述得似乎很中肯。

    佛教与老庄合流,到宋以后更加凝固成为士大夫的这样一种传统——不为甄宝玉,就做贾宝玉。不是禄蠹,就去出家。甄士隐去,无非悟透“好了”;愤世嫉俗,只好自称老纳(李卓吾)。这当然是个人主义。然而有一种个人主义中国很少见:像布鲁诺那样宁肯烧死在火刑柱上不愿放弃太阳中心说;像宗教战争或异教迫害中的殉道;像生命可以不必要,航海却不可不去的冒险精神;像近代资本主义先锋的清教徒那样,把赚钱、节约、积累看做在行上帝的道;最后,像马克思认为是**的基本标帜——每一个都能够“自我实现”(原话是“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的那种个人主义。中国不是没有,可是,好像只有一个类型,文天祥、史可法之类,而这已是中国**政治到了末日时候的从容就义,不是社会上升进步中的殉道精神与自我实现了。

    我看,这件事庄子应该负责,老子也有责任。老庄以前殉道精神是有的,墨家。当然,起了摧毁作用的,归根到底还是秦始皇。

    这一点,以前我的“笔记”中好像说过。

    我认为,这是一个值得大声疾呼的根本问题。

    3、老子对“道”作了各种诠释,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下面我也想说说我的理解。暂时只想指出,即使把恍惚、寂寥、渊湛等等放下不谈,其中一条定义:“道为天下母”,就不妨把它定为神秘主义的,或者如你惯用的,定为唯心的。

    西方哲学中,譬如以你熟悉的黑格尔来说吧,“类”可以是同类的个别事物的共性,然而可以把“类”规定得比个别事物要“高尚”、“高贵”。从这样一种思想出发,就可以逐步走到,个别事物生灭无常,“类”却是永存的——不是从个别事物中归纳出类概念,而是类概念产生出个别事物,从这里很容易走到绝对精神这个结论上去。而哲学化了的基督教的上帝,无非是这种绝对精神而已。

    这类体系,你不妨把他解释为天神创世说的哲学化,然而希腊人开头弄出这套体系来的时候,他们的神却是神人同形的,所以这套思想体系其实是对多神的、神人同形的宗教的批判。……

    不扯远了吧,总之“道为天下母”,把“道”解释为规律,那就是规律产生天下,不是从“天下”这个客观存在中去归纳出规律来,这还不是十足的唯心主义?

    所以,唯心唯物,扑塑迷离。以此剖析一切,实在不够用。

    (三)“在探索过程中,还不能肯定它。”

    你这条结论,似乎有点天真,也有点武断。

    所以说天真,是因为你把马列主义武装了的你的思想经验,推之于老子了。

    老子对于“道”作了多种诠释、多种定义,据我看,直截痛快地应该大喝一声,都是从他的伦理哲学和政治哲学出发,为了达到这方面的结论而来找根据的。所有这一切,都不是对自然现象作长期观察,而达到的什么世界观。

    也许还可以更武断地说,老子对自然现象的规律性根本没有什么兴趣。他有兴趣的是伦理哲学和政治哲学。他对“道”的各种诠释,都是在伦理哲学和政治哲学的结论已经达到之后,用静观、玄览的方法冥想出来的。当然,完全脱离观察的话,冥想也就没有材料,没有内容,更达不到什么结论了。

    你脑中有唯物唯心这条杠杠,老子根本没有。他冥想,他想到适合于他的伦理哲学和政治哲学的那些条条,无论那些条条相互之间是否有矛盾,都可以写出来。他本来不想对自然现象作什么系统的解释,他不知道什么唯物唯心,他为什么不能这样做?

    可以注意的是,老子的伦理哲学和政治哲学的论断和箴言,我觉得似乎可以合成一个互不矛盾的整体。我没有详细研究过老子,如果我这个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