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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一:无权者的权力和反政治的政治(2/2)

“如果冬天已经到来,春天还会远吗?”

    人们说真话,动因是什么?哈维尔回答说:“良心”。

    他认为政治不应仅仅被理解为对权力的**和追逐,或任何控制人的权术和伎俩。也许阴谋可以使得某个人登上某个宝座,但这也就是他成功的顶峰了,因为不可能以阴谋改进和推动社会。在哈维尔看来,“政治是求得有意义的生活的一种途径,是保护人和服务人的一种途径”。“我们必须相信我们良心的声音,甚于所有抽象推论的声音,不去捏造任何企图超越于良心的呼声上的责任”。换言之,人们有权拒绝为适应政治需要而压抑自己内心深处感到的道德要求。

    在这里,哈维尔有两层意思:一层是针对后极权社会的。因为那是一个荒诞的道德沦丧的社会,要摆脱那样一个社会,“必须回到政治的原点——有个性的个人,必须唤醒个人的良知”。另外一层是针对历史翻转以后的社会的。他的观点是:“最好的法律和所能想像的最好的民主机构,如果不是由人性的和社会的价值所支持,也将不能在自身之内保证其合法性。”“没有共同拥有的和普遍树立起来的道德价值和责任,也就没有法律和民主政治,甚至市场经济也不能恰当地运转。”

    自从马基雅维利以来,西方政治学一直把政治定义为权力的游戏,而哈维尔却提出要以道德,以良心作为政治的出发点和归宿点。正因为如此,他把这样的政治叫做“反政治的政治”。

    “反政治的政治”初见于一九七七年的“七七宪章”。哈维尔是宪章的发起人之一,大概这个词儿就出自他笔下,至少反映了他的思想。

    几十年间,哈维尔就是凭借无权者的权力取得了行使反政治的政治的权力。人们现在期待他倡导的反政治的政治能取得进一步的成功。

    哈维尔最初以荒诞剧作家成名,我对他的剧作没有看过一个字,因此也不能赞一字。但是我知道他所以要写荒诞剧就是要在这个荒诞的世界上寻求意义。他的一生是追求意义的一生。

    为了这种执着的追求,哈维尔曾多次被捕,几度入狱,甚至在他当总统那一年的上半年也基本上是在牢里度过的。他说:“监狱生活是我人生道路上必要的和不可避免的一个阶段”。也许,他在一九七九年底到一九八三年初最长的一段铁窗生涯期间给他的妻子奥尔加写的几百封信是他的哲学思维和生命体验的最集中的呈现。如他自己所说:“这些信使我有机会用一种新的方式审视自己,并且检验我对人生根本问题的态度。”

    因为,在哈维尔看来,他所处的后极权主义的世界是一个荒诞的世界。它是无姓名的,无面目的,没有个性化的人,没有“我”的。“人民”代表了一切,顶多再加上“祖国”、“阶级”这么几个词儿。因此,哈维尔直探本源,追求存在的意义。他说:“只有我们从存在中分化出来,进入异化的世界,我们才能认识到存在的根源”。从存在分离出来的“我”,“只能通过他自己在这个现实世界的存在,接近他所追求的那种存在(即存在的完整性)”。这些话也许有些拗口,但是其实同中国古代哲学所说的“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不已”即是“分分不已”的命题相去并不很远。世界各种哲学的初始命题和终极命题,大致都应该是差不多的。

    哈维尔并不讳言他对存在有一种神秘的信仰。他说:“追求存在,作为一种精神状态,也可以理解为一种信仰。一个追求存在的人在本质上就是对生活、世界、道德、事物的意义,对他自己持有一种信心。希望、惊奇、博爱、对存在的神秘性的本能的尊重,这一切揭示了他与生活的关系。”他还相信有“一个无所不在,绝对存在的地平线,……它存在于任何事物的背后,又居于任何事物之上”。对此,人们永远应当谦卑。

    我们中国人几十年来饱受唯物主义的思想训练,也许会不习惯于哈维尔很少提到但是决不讳言的对神的信仰。其实,中国哲学中本来有“敬畏天命”的传统。这是一切深思的人都不能回避的问题,只是,也许是受了“无法无天”的思想的影响,近年来有人以“与自然交朋友”来对“天人合一”作极其庸俗的解释,使我们对中国哲学中最深刻的神秘性越来越生疏了。

    哈维尔在存在与人的关系中看到了良心(即良知),这是我们中国人不难理解的。“天地良心”,“人心通于天心”,“良心即天理”这样的话现在还存在于人们的口上笔下,可悲的只是,这样说,这样想的人越来越少了。哈维尔的特异之处是他从人的同一性(IDENTITY

    ,我译“自性”)中看到了人的责任,每一个人对万事万物的责任。良心和责任构成了他的哲学的核心。他自己也知道他的话“非常笼统、模糊和不现实”,但是他保证“所有这些看上去朴素的字句来源于非常具体的对世界的经验”。“实事求是”不也仅仅是两千年前一个汉朝的皇子说过的相当模糊笼统的话吗?但是在经历过二十年极左路线之后,又有多少中国人不懂得它在生活中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比良心和责任更具体一些的是,哈维尔特别强调公民和公民意识,这未免使我感到一丝悲哀。我在二十多岁时曾当过一阵公民教员。在去年有次讨论政治改革的会议上,我说,如果一个人还能有下一辈子,那么我的最高愿望是当一辈子公民教员。因为我知道在我们这个国家,要养成十来亿人民的公民意识,即使现在马上着手,也至少得要五十年到一百年才能赶上先进国家。

    哈维尔深受后现代主义的影响,因此行文晦涩冗杂,但是即使如此,读他的著作也不能不感到一种震撼人心的道德力量。就在他出任总统时的就职演说——《人民,你们的政府还给你们了》——中,他在历数国家面临的问题之后说:

    这些都还不是症结所在。当前最大的问题是,我们生活在道德沦丧的环境中,我们都是道德上的病人。口不应心对我们来说已习以为常。我们已学会不相信任何东西,不再关心别人而只顾自己……(我这样说时)我针对的是我们所有的人,因为我们全都已经习惯了,适应了这个极权制度,接受了这个制度是不可改变的事实,从而成全了它的运行。换言之,我们大家都多多少少对这部极权机器之得以运行负有责任。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仅仅是这部机器的受害者。要知道它之所以能运行,我们每个人都曾出了一份力。

    这些话同我们二十多年前还想要“解放全人类”的横霸之气和现在侈谈中国哲学“可以拯救全世界”的虚骄之气相比,反差何其鲜明!

    他在肯定民主自由已经在胜利中之后,又说:“但是人间天堂还没有得胜,它将来也不会得胜。只有那些相信自己了解一切,相信在自己之上再没有更高的主宰,相信自己可以操纵历史的人才会安于得胜的观念。人间天堂还没有得胜。我们前面还有许多困难的时刻,得胜的只是一个真正的希望。”

    对最高的存在的谦卑永远是哈维尔哲学的一部分,也应当是每个人的哲学的一部分。哈维尔的反政治的政治当初甚至反对组织政党,反对提出政纲,他唯一的主张就是人人凭自己的良心说真话,做实事,不过他始终强调要“干”。他说:每件事情坚持或失败就在于“干”……。事情在“干”,原则上总比“不干”要强。他在给妻子的有一封信里说:“我可以以我认为合适的方式行动。我深信每个人都应该这样,即担负起自己的责任。有人会反对说这没有用处。我的回答十分简单:有用。”

    这段话也许是哈维尔对现在在中国红极一时的捷克流亡作家米兰·昆德拉的又一次答复。昆德拉曾经认为哈维尔他们所干的不仅徒劳无益,而且只是为了表现自己,也就是出风头。但是历史在仅仅几年之后证实了哈维尔的行动的价值:“有用”。

    中国现在正处在后极权时期,哈维尔的思想和实践对我们中国人有什么借鉴和启发呢?

    (李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