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推概与综括(2/2)

则在形式里面赋以内容,即是变化中附随有经验。经验之累积,便成其为精神界。试问对于这一界的知识,如何可以仍用纯形式的,无内容的,超经验的象数之学一类的静定的格套来驾驭,来推概。我们对于生物学的知识,只有把一切生物的一切现象,只要能知道的,全部罗列,做成各种分类,排成各种序列,来解释,来想像,来透进其内部而从事于再经验。这只是一种综括性的盖然的知识,决不能造成推概性的必然的理论。

    生命中有人类,人类生活演进而有历史与文化。所谓人文学的一切知识,更须综括,更只能获得一种大体势的盖然性的想像和解释。而且人文学也不比生物学,每一类别中,复有极大的个性差异,有显著的标准性与领导性的优级个性之存在。譬如你研究政治,在政治经验里,便有不少具有标准性领导性的优异人物。譬如你研究宗教,在宗教经验里也有不少具有标准性领导性的优异人物。在每一类别中,又有不少的类别。你如何再能留恋在那些无内容无经验,而纯形式的空洞的,像象数之学一类抽象的硬性推概的必然定理,来想把握到人事之万变的盖然的活动知识呢?

    西方人对抽象的象数之学,很早就发生兴趣。柏拉图的学园,大书不通几何学者勿入吾门。后来中世纪的神学,近代自然科学都不论。即如他们的哲学,也几乎全站在某一点上向前作直线的推论,逻辑的必然性的超经验的演绎,无限向前。宇宙论形而上学占了绝大篇幅。留着很少的地位落到人生论,以为如此般地便可以笼罩人生。直要到黑格尔的历史哲学,始算是正式在人文学上用心思。然而他是用哲学来讲历史,仍不是用历史来创哲学。他的有名的辩证法,依然是一套像数学的抽象精神在里面作骨子。马克思的唯物史观,开始从人文学直接引出行动,而有俄国式的无产阶级革命。这是一套运用科学精神的革命。如实言之,是运用一套自然科学精神来在人文社会中革命。先从某一点上直线推演出一套理论,再从这一套理论上用革命手段来求其实现。凡与这一条直线的理论不相适合的一切排除。自然科学家所谓的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全用上了。无产阶级革命的理论,便是一番大胆的假设。革命过程中严格的规定路线,统一理论,清算反动思想,统制革命步调,便是自然科学家在实验室里小心求证的一套工夫。无奈是把自然科学侵入了人文界。自然科学实验室里的一套实验,不妨有失败,失败了可以再实验。若把这一套精神运用到人文界,则人类文化前途,受福的分数到底敌不住受祸的分数更多些。

    中国人一向在自然科学方面比较像是落后了,但其心习与其求知的方法,似乎与人文科学较为接近,较为合适。他们尊重经验,爱把一点一点的经验综括起来,不肯专从某一点经验上甚至某一个概念上来建立系统,更不敢用一条直线式的演绎来作出逻辑的必然定论。只在每一点经验上有限地放大,做成一小圆形的盖然的推说。点与点之间,常留松动与推移之余地。不轻易想把那些一点一点的经验在某一理论下严密地组织。理论决不远离了经验向前跑。不轻易使理论组织化与系统化。他们的理论只是默识心通,不是言辩的往前直推。他们爱用活的看法,深入一物之内里,来作一番同情的再经验。他们常看重优异的个别性,看重其领导性与标准性,因此不爱作形式上的类别,重质而不重量。常爱作一浑整的全体看,不爱分割,不尚偏锋。物质虽属自然,却易用人力来改造。精神虽属人文,却须从自然中培养。西方人偏重自然,因此常爱用理想来创建人文。东方人看重人文,因此常爱用同情来护惜自然。心习不同,求知的方法亦不同,因此双方的文化成绩也不同。近代在西方人领导下,人文知识落后,已与自然科学的前进知识脱节。如何融会贯通,我们东方人也该尽一些责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