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历史与神(2/2)

灭。然则鬼神并不是外于人心而存在的。鬼神只存在于人之心里,因人心而消灭,也因人心而创造。在后代人心里逐渐消灭的为鬼,在后代人心里继续新生的是神。所以中国人的宇宙观是自然的,物质的,而中国人的历史观则是人文的,精神的。换言之,在自然的物质的宇宙里没有鬼与神,只在人文历史的精神界里有鬼与神。

    历史只是人的记忆。记忆并非先在的,记忆只是一些经验之遗存。人的经验都保留在记忆里,但有些记忆有用,有些记忆没用。有用的记忆时时会重上心头,时时会不断的再唤起。我唤起昨日之经验而使他重上心头来,那便是昨日之我之复活。若我一生的记忆,更没有一件值得重再唤起的,那则今天想不起昨天,明天想不起今天,天天活着,无异于天天死去,刻刻活着,无异于刻刻死去,其人既无人格可言,亦无生命可言,他虽生如死,名为人,而早已成为鬼了。若其一生经验,时时有值得重新唤起的价值,在今天要唤起昨天的我,在明天要唤起今天的我,那其人一生如一条纯钢,坚韧地交融成贯,再也切不断,这该是一种最理想的人格。他虽一样是个人,却已确具有神性。他死了,他的一生重在后代别人心里不断唤起。后世人时时再记忆到他,那他便成其为神了。

    如是则神的经验可以为别人所再经验,神的记忆可以为别人所再记忆。然而历史则决不再重演。人生刻刻翻新,所以任何一番记忆,多少必有些变化,任何一种经验,当其再经验时,也必然又成为一新经验,故说“所过者化,所存者神”。我们今天再记忆到孔子,再经验到孔子当日所经验,其实内容变了,决非真是孔子当日之所记忆与经验之原相,然而不妨其为是对于孔子之再记忆与再经验,这即是孔子之化,也即是孔子之神。饥而食,渴而饮,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人人如此,千古如此,此亦是一种再记忆,与再经验。然而无个性,无人格,这只是一种鬼相,只能循环绕圈子,回复原状,重新再来,所以只成其为鬼。这些则只是自然,只是物质生活。要在自然的物质生活中有创造有新生,才成为历史,才具有神性。

    误解历史的,昧却历史中之神性,妄认鬼相为历史,以为凡属过去者则尽是历史。这譬犹普通人误解人生,妄认为凡属过去者全是我。其实我是生生不已的,事已过去而不复生生不息的只是鬼,只是已死之我。已死之我早已不是我,只是物质之化。自然之运,只有在过去中保留着不过去的,依然现在,能有作用,而还将侵入未来的,那才始是我,始成为历史,始是神。历史和我和神,皆非先在,皆有待于今日及今日以下之继续创造与新生。

    人要创造历史,先须认识历史。人要追求神,先须认识神。譬如人要建筑房屋,先须认识房屋,人要缝制衣服,先须知道衣服。在未有房屋与衣服之前,已有房屋与衣服之前身。在未有历史与神之前,也已有历史与神之前身。今日之历史与神,也即是明日的历史与神之前身。所以有不断的记忆,始有不断的创造。有经验,始有新生,没有经验,便再没有新生。灵魂先经验而存在,神则是后经验而产生。经验到有神,便易再产出神。孔子为后代人再经验,便是孔子之复活,也是孔子之新生。耶稣之再经验,便是耶稣之复活与耶稣之新生。我们把历史再经验,也便使历史复活,使历史再生。常堕在鬼的经验中,不能有神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