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人生与知觉(2/2)

其在物质生活之享受上的贡献则并不算得大。因凡属物质生活之享受总是平浅,并不能对此有更深更高之贡献。再换言之,若使一个人毕生没有坐飞机,用电灯,也不能算是人生一种缺陷。若使其人终身囿于物质生活中,没有启示透发其爱美的求知的内心深处。一种无底止的向前追求,则实是人生一最大缺陷而无可补偿。人生只有在心灵中进展,绝不仅在物质上涂饰。

    再次说到文学人生。艺术人生是爱美的,科学人生是求知的,文学人生则是求真的。艺术与科学,虽不是一种物质生活,但终是人类心灵向物质方面的一种追求与闯进,因他们全得以外物为对象。文学人生之对象则为人类之自身。人类可说并不是先有了个人乃始有人群与社会的,实在是先有了人群与社会乃始有个人的。个人必在人群中乃始有其生存之意义与价值。人将在人群中生活,将在别人身上发现他自己,又将在别人身上寄放他自已。若没有别人,一个人孤零零在此世,不仅一切生活将成为不可能,抑且其全部生活将成为无意义与无价值。人与人间的生活,简言之,主要只是一种情感的生活。人类要向人类自身找同情,只有情感的人生,始是真切的人生。喜怒哀乐爱恶欲,最真切的发现,只在人与人之间。其最真切的运用,亦在人与人之间。人生可以缺乏美,可以缺乏知,但却不能缺乏同情与互感。没有了这两项,哪还有人生?只有人与人之间始有同情互感可言,因此情感即是人生。人要在别人身上找情感,即是在别人身上找生命。人要把自己情感寄放在别人身上,即是把自己的生命寄放在别人身上了。若人生没有情感,正如沙漠无水之地一棵草,僵石瓦砾堆里一条鱼,将根本不存在。人生一切的美与知,都需在情感上生根,没有情感,亦将没有美与知。人对外物求美求知,都是间接的,只有情感人生,始是直接的。无论初民社会,乃及婴孩时期,人生开始,即是情感开始。剥夺情感,即是剥夺人生。情感的要求,一样其深无底。千千万万年的人生,所以能不厌不倦,无穷无尽,不息不止的前进,全借那种情感要求之不厌不倦,无穷无尽,不息不止在支撑,在激变。然而爱美与求知的人生可以无失败,重情感的人生则必然会有失败。因此爱美与求知的人生不见有苦痛,重情感的人生则必然有苦痛。只要你真觉得那物美,那物对你也真成其为美。只要你对那物求有知,那物也便可成为你之知。因不知亦便是知,你知道你对他不知,便是此物已给你以知了。因此说爱美求知可以无失败,因亦无苦痛。只有要求同情与互感,便不能无失败。母爱子,必要求子之同情反应。子孝母,也必要求母之同情反应。但有时对方并不能如我所要求,这是人生最失败,也是最苦痛处。你要求愈深,你所感到的失败与苦痛也愈深。母爱子,子以同情孝母,子孝母,母以同情爱子,这是人生之最成功处,也即是最快乐处。你要求愈深,你所感到的成功与快乐也愈深。人生一切悲欢离合,可歌可泣,全是情感在背后做主。夫妇,家庭,朋友,社团,忘寝忘食,死生以之的,一切的情与爱,交织成一切的人生,写成了天地间一篇绝妙的大好文章。人生即是文学,文学也脱离不了人生。只为人生有失败,有苦痛,始有文学作品来发泄,来补偿。

    但文学终是虚拟的,人总还不免仍要从文学的想像,转回头来,面向真实的人生,则依然是苦痛,依然是失败,于是因情感之逃避而有宗教。人把生命寄放给上帝。人不能向别人讨同情,因此在上帝身上讨同情。人不能生活在别人心里,因此想像生活在上帝心里。别人的心,我不能捉摸,上帝的心却像由我捉摸了,这便成为我的信仰。我信仰了上帝,便捉摸到了上帝的心。我爱耶稣,耶稣也一定爱我。我爱上帝,上帝也一定爱我。人生一切失败与苦痛,尽可向上帝身边去发泄,要求上帝给我以补偿。因此宗教人生其实也只是情感的,想像的。人生中间一切悲欢离合,可歌可泣,尽向上帝默诉。在我心里有上帝,转成为在上帝心里有我。上帝便成了文学人生的一件结晶品。宗教也只是一首诗。

    然而上帝之渺茫,较之文学中一切描写更渺茫。上帝之虚无,较之文学中一切想像更虚无。人只向上帝处讨得一些慰藉,鼓得一些勇气,依然要回向到现实人生来。你不爱我,我还是要爱你。你不信我,我还是要信你。你不给我以同情,我还是要以同情交付你。由是信仰的人生,又转成为意志的人生。宗教的人生,亦转成为道德的人生。祈祷转成为实践,逃避转成为奋斗。一转眼间,只要你觉得他可爱,他终还是可爱。只要你觉得他可信,他终还是可信。只要你肯放他活在你心里,他真活在你心里了,也终于像你亦许活在他心里了,如是则完成了东方人的性善论。性善论也只是一种宗教,也只是一种信仰。性善的进展,也还是其深无底。性善论到底仍还是天地间一篇大好文章,还是一首诗,极感动,极深刻,人生一切可歌可泣,悲欢离合,尽在性善一观念中消融平静。所以人生总是文学的,亦可是宗教的,但又该是道德的。其实道德也依然是宗教的,文学的,而且也可说是一种极真挚的宗教极浪漫的文学。道德人生,以及宗教人生,文学人生,在此真挚浪漫的感情喷薄外放处,同样如艺术人生科学人生般,你将无往而不见其成功,无往而不得其欢乐。

    人类只有最情感的,始是最人生的。只有喜怒哀乐爱恶欲的最真切最广大最坚强的,始是最道德的,也即是最文学的。换言之,却即是最艺术最科学的,也可说是最宗教的。你若尝到这一种滋味,较之喝一杯鸡汤,穿一件绸衣,真将不知有如天壤般的悬隔呀。

    请你把你内心的觉知来评判人生一切价值与意义,是不是如我这般的想法说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