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九节 实证主义(1/2)

    马克思和他的同事们的历史唯物主义,对于历史学的实践并没有起什么直接的影响,历史学的实践在19世纪里变得愈来愈加怀疑所有的历史哲学都是些毫无根据的臆侧。这一点和那个世纪之普遍倾向于实证主义有关。实证主义可以定义为是为自然科学而服务的哲学,正如在中世纪,哲学是为神学而服务的一样。但是实证主义者有着他们自己的有关自然科学是什么的见解(是一种颇为浅薄的见解)。他们认为它包括两件事:首先是确定事实;其次是构成规律。事实是被感官知觉所直接确定的。规律是根据归纳法来概括这些事实而构成的。在这一影响之下就出现了一种新的历史编纂学,它可以称为实证主义的历史编纂学。

    历史学家们满怀热情地投身于实证主义纲领的第一部分,从事研究他们所能确定的一切事实。结果是详尽的历史知识大量地增加起来,根据对证据的精确的和批判的考订而达到一种史无前例的程度。这是由于编纂大量精心筛选的材料而使得历史学丰富了起来的时代,诸如密封存档的年历、拉丁文铭刻集成、各种各样历史文件和资料的新版本以及考古研究的成套设备,等等。像蒙森或梅特兰①这些最优秀的历史学家们,成为了最著名的考据精详的大师。历史学的良心把自己认同于对每一桩孤立的事实都出之以一种无限谨慎的态度。普遍的历史这一理想被当作是一种空幻的梦想而被扫到一边去了,于是历史文献的理想就成为了专题论文。

    ①梅特兰(1850—1906),英国历史学家。——译者

    但是在整个这段时期里,对于这种绵密研究的最终目的却始终有着一种不安的心情。它是服从着实证主义的精神而在进行的;根据实证主义的精神,确定事实仅仅是全过程的第一阶段,它的第二阶段便是发现规律。历史学家们自己大多数都非常高兴去进行确定新的事实;可供发现的领域是无穷无尽的,而且他们所要求的,最多也无非就是去挖掘它们而已。但是了解实证主义纲领的哲学家们却怀着疑虑的心情在观察这种热情。他们问道,什么时候历史学家才踏上第二个阶段呢?同时,并非是历史学专家的普通人却变得厌烦了;他们看不出这桩或那桩事实究竟发现与否,到底有什么关系;于是历史学家和普通知识界人士之间的鸿沟就逐渐加宽了。实证主义哲学家抱怨说,只要历史学死抱住单纯的事实不放,它就不是科学的;普通人则抱怨说,它所揭明的那些事实引不起兴趣来。这两种抱怨大致是同一回事。每一种都蕴涵着,单纯为了事实而确定事实是无法令人满意的,它的合理性的证明是远在它自身以外的某种东西之中,那是这些已经被确定的事实所能够做到或者是应该做到的。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孔德就要求历史事实应当作为比它们本身更为重要和更为真正有趣的某种东西的原材料而加以使用。实证主义者说,每种自然科学都从确定事实而开始,然后就进而发现它们的因果关系;孔德接受了这种说法,他提出应该有一门新科学,叫做社会学的,从发现有关人类生活的事实(这是历史学家的工作)而开始,然后进而发现这些事实之间的因果关系。社会学家因此就是一种超级历史学家,他们由于科学地思考历史学家仅仅经验地加以考虑的那些同样的事实,便把历史学提高到一种科学的地位。这一纲领很像是康德的和后康德学派的纲领之把大量储存的事实重新解释成一套庄严的历史哲学。唯一的区别是,对唯心主义者来说,这种被规划的超级历史要基于作为某种特殊的而有别于自然的东西的精神概念;而对实证主义来说,则它是基于与自然并没有根本不同的精神概念。历史的过程对于实证主义者来说,在性质上与自然的过程是一样的,而这就是为什么自然科学的方法可以应用于解释历史。

    这个纲领,乍看上去好像是以一种简单草率的姿态,抛弃了18世纪在理解历史方面那样辛辛苦苦所做出的一切进步。但这实际上却不是实情。实证主义者对于自然和历史之间的基本区别的这一新否定,实际蕴涵的倒不是对18世纪历史观的摒弃,反而是对18世纪自然观的批评。这一点的标志就是,大体上19世纪的思想尽管对大部分黑格尔的历史哲学是敌视的,但对他的自然哲学基本上却远为更加敌视。我们已经看到,黑格尔把高级的和低级的有机体之间的区别看作是逻辑上的而非时间上的,这样他就摒弃了进化观念。但是在他死后的那个世代里,自然界的生活开始被认为是一种进步性的生活,而且就这方面而言,乃是有似于历史生活的一种生活。1859年,当达尔文出版《物种起源》一书时,这种观念并不是新观念。在科学界,把自然界作为一种静态体系的概念,——即一切物种在其中(用旧话来说)都是特殊的创造物,早已经被把物种看作是在时间的过程之中产生的这一概念所取代了。达尔文的观念的新颖性并不是他相信进化,而是他坚持进化乃是由他所称为的自然选择而实现的,这一过程类似于人们采用人工选择来改进家畜的育种。但是在一般人的心目中,这一点并没有清楚地被认识到,于是达尔文便作为进化这一观念的战士、而且还确实是以它的发明人而出场了。在《物种起源》对思想的普遍影响方面,它就这样成为象征着第一次使人人都知道作为一种静态体系的旧自然观念已经被人们所放弃了的一部书。

    这一发现的影响,势必大大增进历史学思想的声誉。直到这时,历史学思想和科学思想二者间的关系,也就是说对于历史的思想和对于自然的思想二者间的关系,一直是对抗的。历史为它自己所要求的题材在本质上是进步的;而科学则要求一种题材在本质上是静态的。到了达尔文,科学的观点就有条件地向历史的观点投降了,于是这时两者都同意把它们的题材设想为进步的。进化论这时就可以用来作为包括历史的进步和自然的进步两者都在内的一个普遍的术语了。进化论在科学界的胜利意味着,由于把自然部分地归结为历史,实证主义就有了资格把历史归结为自然。

    这种友好关系却有它的危险。它由于导致如下的假设而倾向于伤害自然科学,即自然的进化由于它自己能创造愈来愈好的生命形式,乃是自动进步的;它也可以由于如下的假设而伤害历史学,即历史的进步有赖于同样的所谓自然法则,而自然科学的方法则以其进化论的新形式是适宜于研究历史过程的。防止了对于历史学的这种伤害的却是这一事实,即历史学方法这时已经发现了它自己,并且比起半个世纪以前来,它已经变成为一种更加确定得多、系统得多和自觉得多的东西了。

    19世纪初期和中期的历史学家已经研究出一种掌握材料的新方法,即语言学的考据方法。这种方法主要地包括两项操作:首先是把出处(这仍然是指文字的或记述的出处)分析为它们的各个组成部分,区别出它们当中早晚不同的成分,从而使历史学家能鉴别出其可靠性或多或少不同的各个部分;其次是,对于那些更可靠的部分进行内部考据,指明作者的观点是怎样影响了他对事实的陈述的,从而使历史学家能够对于由此而产生的歪曲加以考虑。这种方法的经典范例就是尼布尔①对李维的处理,他在处理时论证说,大部分通常被认为是早期罗马史的,都是更晚得多的时期的爱国热情所虚构的故事;而且就连那最早时期的老底层也不是严肃的历史事实,而是类似于民谣文学的一种东西,是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