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七节 黑格尔(2/2)

节中论证过了。黑格尔本人却避免了这两种错误。像康德一样,黑格尔把纯粹apriori〔先验的〕知识和包含apriori〔先验的〕成分的知识区别开来,而且他把历史学看作不是属于前者而是属于后者的一个例子。在他看来,历史包括经验的事件,这些事件是思想外在的表现,事件背后的那些思想——而不是事件的本身——就形成了逻辑上相联系着的概念的一条锁链。当你只观察事件而不观察它们背后的思想时,你就一点也看不见必然的联系。那些谴责黑格尔之认为在历史中存在着必然联系的人们,是从经验方面观看历史的,把它当作是单纯外在的事实,并巨十分正当地向我们保证说,他们以那种方式观看历史时,他们看不到有任何逻辑的联系。黑格尔会这样回答说,十分正确,在单纯的事件之间确实是没有任何联系的。但是历史包括着行为,而行为则有内在的一面和外在的一面。在外在的一面,它们只是单纯的事件,是在空间和时间上相关的,而不是其他方面;在内在的一面,它们就是思想,是由逻辑的联系而互相结合在一起的。黑格尔所做的就是要坚持历史学家必须首先研究文献和其他证据,从经验方面进行工作;只有以这种方式,他才能确定事实都是什么。但是然后他必须从内在方面去观察那些事实,并告诉我们从那种观点来看的事实都是什么样子。如果说它们看上去与从外在的方面不同,那对黑格尔就不成其为答案。

    我认为这种反驳甚至适用于所有的黑格尔批判者之中最为严肃和最为系统的那个人,即克罗齐。克罗齐坚持,黑格尔全部的历史哲学是一种极大的错误,产生于混淆了两种十分不同的事物:即对立与差别。克罗齐说,概念是由对立而发生关系的:好和坏、真和假、自由和必然,以及诸如此类的关系;他承认有关它们的关系的理论,黑格尔在他的辩证法理论中已经做了很好的阐明,它描述了任何概念都与其自身的对立面处于一种必然的关系之中的那种方式,那首先是产生它,然后是否定它,因而概念所存在的方式也就是创造对立和克服对立。但是成其为概念的实例的那些个别事物,却永远都不是以对立的方式而仅仅是以差别的方式而在彼此联系着的;因此之故,它们之间的关系就不是辩证的,而且因此之故在历史中——历史就是各个行动和人物和文明的历史——就不存在着辩证法。而黑格尔的全部历史哲学却有赖于这一原则,即每个历史过程都是一个辩证的过程,其中一种生活形式,例如希腊,产生了它自己的对立面,在这一情形之下就是罗马,从这个正题和反题之中就产生出一个合题,在这一情形之下就是基督教世界。

    尽管克罗齐的观点很值得称道,但它并没有真正触及问题的核心。它蕴涵着,我们在谈论历史时,永远不应当使用像对立或对抗以及合题或调和之类的字样;例如,我们不应该说**主义和自由主义是对立的政治学说,我们只应该说它们是不同的;我们不应谈辉格党和保守党之间或天主教徒与新教徒之间的对立,而只应该谈是一种差别。确实,当我们在仅仅谈论历史的外表事件时,我们不需要使用像对立之类的名词(我姑且称它们为辩证法的名词);但是当我们谈论到这些事件之下的内心思想的时候,在我看来,我们就不能回避它们了。譬如说,我们可以描述新英格兰殖民化的那些纯属外表的事件而不使用任何辩证法的语言;但是当我们试图把这些事件看成是朝香的父老们①这方面有意企图在实践的形式上实现一种新教生活的观念时,我们就是在谈论着思想了,而且我们必须用辩证法的词句来描述它们。例如,我们必须谈到关于宗教机构的公会(congregational)观念和长老(episcopal)观念之间的对立,而且必须承认基于使徒继承的圣职观念和不基于使徒继承的圣职观念两者间的关系乃是一种辩证的关系。根据这一种观点,希腊的文明就是在实现希腊对人生的观念,也就是,希腊的人生观;罗马的文明就是在实现罗马的人生观;而这两种观念之间的关系,根据克罗齐自己的说明,乃是一种辩证的关系。但这正是黑格尔所一直坚持的全部内容。第五点,也是黑格尔一直遭到猛烈批判的另一点,就是他的历史并不是结束于未来而是结束于现在的这一学说。例如,那位很能干又很同情的瑞士作家爱德华·傅特尔②就说,一部历史哲学探索着人类生活的历程,从它的开始直到世界的末日和最后的审判,就像中世纪的思想家们所做的那样,这是一件可敬的而又庄严的事③;但是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使得历史不是以最后的审判而是以今天而告结束,则只不过是以对现在的光荣化和理想化而告结束,否认了任何进一步的前进是可能的,并为一种僵硬的和不明智的保守主义的政策提供一种伪哲学的辩解而已。

    ①指17世纪移居北美新英格兰的英国清教徒。——译者

    ②傅特尔(1876—1928),瑞士历史学家。——译者

    ③《近代史学史》(慕尼黑和柏林,1911年)第433页。

    但是在这里黑格尔又一次,像费希特一样,确实是正确的。根据他对历史哲学的观念,历史哲学乃是从哲学上加以考虑的历史本身,也就是说在从内部加以观察。但是历史学家并没有有关未来的知识;他有什么文献、什么证据能肯定尚未发生的事实呢?他愈是哲学地观察历史,就愈清楚地认识到,未来对于他是、而且必定永远是一部没有打开的书。历史必须以现在而告结束,因为此外再没有发生过其他的事。但这并不意味着在美化现在或认为将来的进步是不可能的。它仅仅意味着应该承认,现在乃是一件事实,并应该认识到我们并不知道将来的进步将是怎样的。就像黑格尔所说的,未来不是知识的对象,而是希望和恐惧的对象;而希望和恐惧并不是历史。如果黑格尔在他一生晚年的实际政治中是一个不明智的保守派,那乃是作为一个人的黑格尔的错误,并没有理由把它看作是他的历史哲学的错误。

    但是尽管在这几点上黑格尔面对着他的批判者似乎是站在正确的方面,但是读他的《历史哲学》一书却不可能不感到,它虽然是一部辉煌的巨著,却有着重大的错误。我不是仅仅指黑格尔对自从他那时代以来所曾发现的许多的历史事实无知,我指的是他的著作的方法和结构本身中的某种更深层的东西。这是一件引人注目的事实,而且是许多读者都已注意到了的一件事实,即作为一位历史学家,黑格尔在他的哲学史讲演中表现得最好,那是历史方法的一场真正的胜利,而且成了以后一切思想史的典范。这意味着,由于他的方法是基于所有的历史都是思想史这一原则,所以当他所处理的题材是最纯粹状态的思想时,也就是哲学的思想时,他的方法就不仅是合法的而且取得了出色的成功;但是这却不是他的《历史哲学》一书的题材。

    黑格尔本人坚持认为有许多种思想存在着,而且它们作为合理性的或多或少的完美的事例,在程度上是各不相同的。在底层出现的,他就称之为主观精神,即心理学所研究的那种思想;在这里,思想几乎不超出活的有机体对它自己感觉作用的意识。然后更高一层就出现了黑格尔所称为的客观精神,在这里,思想是通过在社会的和政治的体系中创造出其自身的外在显现而表现它自己的。然后在最顶层,绝对的精神就以其艺术、宗教和哲学的三种形式而出现。这些全都超越了社会的和政治的生活范围并且克服了主体和客体之间的对立,克服了思想者和他所发现存在着的、而又必须服从的那种制度或法律之间的对立:一件艺术品、一种宗教信仰或一个哲学体系,乃是设想出它来的那种精神之完全自由的而同时又完全客观的表现。

    在《历史哲学》一书里,黑格尔把他的研究范围限于政治历史。这里他是在追随着康德;但是康德有着一个很好的理由这样做,而黑格尔却没有。根据他对现象和物自身之间的区别,我们已经看到康德把历史事件看作是现象,是时间系列中的事件,而历史学家则是它的旁观者。人类的行为作为物自身,在他看来,乃是道德的行为;而且他认为,同样那些行为作为物自身成其为道德行为的,作为现象就成其为政治行为。因此,历史就必定是而且只能是政治的历史。当黑格尔摒弃康德的现象和物自身之间的区别时,他就蕴涵地摒弃了康德的一切历史都是政治史以及历史乃是一种景观这些学说。因此国家之在他的《历史哲学》里占据一个中心的地位,就是犯了时代的乖舛;而要自圆其说,他就应该坚持,历史学家的任务倒不是要大事研究客观精神的过程,反而是要研究绝对精神的历史,亦即艺术、宗教和哲学。而且事实上,黑格尔全部著作中大约将近半数是专门研究这三种东西的。《历史哲学》是黑格尔著作整体上的一个不合逻辑的赘疣。他在历史方法上的革命的合法成果,——就那种成果见之于他自己的著述中的而论,——乃是题名为《美学》、《宗教哲学》和《哲学史》的那八卷书。

    因此,普通对黑格尔的批判都是错误的。从承认他的历史哲学多少是有点不能令人满意而开始(这一点也是每个人一定会承认的),这些批评就论证说:“这就是要把历史当作是合理的来加以对待的结果。那教训便是,历史并不是人类思想在不断发展其自身,它只是**裸的事实”。但正确的批判则会这样说:“这就是把政治史本身作为仿佛它就是历史的全部来加以看待的结果。那教训便是,政治的发展应当被历史学家设想为是和经济的、艺术的、宗教的以及哲学的发展结合在一起的,而且历史学家不应该满足于一部人类的历史而缺少其任何具体的现实。”就事实来说,这第二种批评才似乎是有意或无意影响了某些19世纪历史学家们的那种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