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十二章 怀疑哲学(1/2)

    第一节

    人们为证明神明的存在和无神论者的错误起见,曾经有过许多许多哲学的推论,在任何别的题目方面,都没有过那样多的推论。可是最富于宗教性的哲学家们还在争论,是否有任何人可以盲目到家,竟至在沈思冥想之后还是一个无神论者。这两种矛盾我们将如何加以调和呢?巡游骑士们在周历各处来扩清世上的毒龙和巨人时,他们对于这些妖怪的存在,是从不曾有丝毫怀疑的。

    怀疑论者是宗教的另一个仇敌,他自然而然地激起了一切神学家和较严肃的哲学家的愤怒(这种愤怒是没有来由的),因为我们还不曾见有一个荒谬万分的人物,在行动或思辩方面对于任何题目概没有任何意见或原则。这就生起一个自然而然的问题来,就是,所谓“怀疑论者”是什么意思?而且我们能把这些怀疑的哲学原则推进到多么远的地步。

    有一种先行于一切研究和哲学的怀疑主义,笛卡尔以及别的人们曾以此种主义谆谆教人,认为它是防止错误和仓促判断的无上良药。那个主义提倡一种普遍的怀疑,它不只教我们来怀疑我们先前的一切意见和原则,还要我们来怀疑自己的各种官能。他们说,我们要想确信这些原则和官能的真实,那我们必须根据一种不能错误、不能欺骗的原始原则来一丝不紊地往下推论。不过我们并不曾见有这样一种原始原则是自明的,是可以说服人的,是比其他原则有较大特权的。纵然有这种原则,而我们要是超过它再往前进一步,那也只能借助于我们原来怀疑的那些官能。因此,笛卡尔式的怀疑如果是任何人所能达到的(它分明是不能达到的),那它是完全不可救药的。而且任何推论都不能使我们在任何题目方面达到确信的地步。

    但是我们必须承认,这种怀疑主义在较中和的时候,我们正可以认为它是很合理的,而且它正是研究哲学的一种必需的准备,因为它可以使我们的判断无所偏倚,并且使我们的心逐渐脱离我们由教育或浅见所学来的一切成见。在哲学方面,我们必须从显然明白的原则开始,必须借小心而稳定的步骤往前进行,必须屡屡复检我们的结论,必须精确地考察它们的一切结果。这些方法,我们虽然只能借它们在自己的体系中徐徐前行、无大进步,可是只有借这些方法我们可以希望达到真理,并且使我们的结果勉强可以稳定和确定。

    还有一种怀疑主义是在经过科学和研究以后来的,在这时人们发现了他们的心理官能是绝对错误的,或是发现了那些官能在它们寻常所研究的那些奇特的思辩题目方面,并不能达到任何确定的结论。有一类哲学家甚至怀疑我们的感官,日常生活中的公理也受到同样的怀疑,正如哲学中和神学中那些最深奥的原则或结论似的。这些奇僻的教条(如果它们可以说是教条)既然被一些哲学家所主张,又被少数哲学家所反驳,所以它们自然引起我们的注意,使我们来研究它们所依以建立的那些论证。

    在各时代,怀疑家都曾用过一些陈腐的论点来反对感官的证验。他们说,我们的器官在很多方面是不完全的、谬误的,例如桨落在水中就显得弯曲起来;又如各种物象在不同的距离以外就呈出不同的形状;又如把一眼紧挤时,就会看见双像,此外还有别的相似的一些现象。不过这些论题我现在并不加以深论,这些怀疑的论题只足以证明,我们不应当单独凭信各种感官,而应当用理性来考究媒介物的本性、物象的远近,器官的方位,以便来改正它们的证据,以便使它们在它们的范围内成为真理和虚妄的适当标准。此外还有反对感官的较深一层的论证,并不容易就照这样解决。

    我们似乎看到,人类都凭一种自然的本能或先见,来信托他们的感官。我们似乎看到,不借任何推论(甚或几乎是在我们运用理性之前),人类就恒常假设有一个外在的宇宙,以为它是不依靠于我们的知觉,以为它可以独立存在——纵然我们以及一切有感情的东西都不在场或被消灭了。就是动物界也被这种信念所支配,而且在它们的思想中、计划中和行动中,都保持这种对外物的信仰。

    我们还似乎看到,人们在信从这种盲目而有力的自然本能时,他们总是假设,感官所呈现出的那些影像正是外界的事物,他们从来想不到,前者不是别的,只是后者的表像。我们所见为白、所触为硬的这张桌子,他们相信它是独立于我们的知觉以外存在的,相信它是在能知觉它的心以外而存在的一种东西。我们在场,也并不能给它以存在,我们不在,也并不能消灭它。它把它的存在保持得齐一而完整,不论能知觉它、能思维它的那些智慧生物处于什全方位。

    不过全人类这种普遍的原始的信念,很容易被肤浅的哲学所消灭。哲学教我们说,除了影像或知觉而外,什么东西也不能呈现于心中,而且各种感官只是这些影像所由以输入的一些入口,它们并不能在人心和物象之间产生什么直接交通。我们所看见的这张桌子,在我们往后倒退时,它就似乎变小了。不过在我们以外独立存在的那张桌子并没有经过什么变化。因此呈现于心中的,没有别的,只有它的影像。这分明是理性的指示。任何人只要一反省,就会相信,当我们说“这个屋”和“那棵树”时,我们所考究的存在,不是别的,只是心中的一些知觉,只是别的独立而齐一的一些事物在心中所引起的迅速变化的一些摹本或表像。

    由此看来,理性的推论使我们不得不来反驳或抛弃自然的原始本能,在感官的证验方面接受一种新体系。但是当哲学企图辩护这个新体系,并且排除怀疑派的指摘和反驳时,它在这里又看到它自己陷于极端迷惑的境地中。它已经不能再为那个无误的不可抗的自然本能来辩护,因为那就使我们陷于另一种十分差异的体系,而那个体系又是公认为虚妄而谬误的。它并不能借明白有力的一串论证,或任何貌似的论证,来辩正这个新的哲学体系,这种企图是超过人类全部才干的力量的。

    我们借什么论证能够证明人心中的知觉定是由和它们相似(如果这是可能的)而实际完全差异的一些外物所引起呢?我们凭什么论证来证明它们不能由人心的力量生起呢?我们凭什么论证来证明它们不能由一种无形而不可知的精神的暗示生起呢?我们凭什么论证来证明它们不能由更难知晓的一种别的原因生起呢?人们都承认,事实上这类知觉许多不是来自外物,如在作梦时、发疯时或得其他病时那样。我们既然假设,心和物是两种十分相反,甚至于相矛盾的实体,所以物体究竟在什么方式下来把它的影像传达到心里,那真是最难解释的一件事。

    感官传来的这些知觉,究竟是否是由相似的外物所产生的呢?这是一个事实问题。我们该如何来解决这个问题呢?当然借助于经验;正如别的一切性质相同的问题都是如此解决的。但是经验在这里,事实上,理论上,都是完全默不作声的。人心中从来没有别的东西,只有知觉,而且人心也从不能经验到这些知觉和物象的联系。因此,我们只是妄自假设这种联系,实则这种假设在推论中并没有任何基础。

    要想求助于崇高神明的真实无妄,来证明我们感官的真实无妄,那只是很无来由的一个绕湾。他的真实无妄如果与这事情有关,那我们的感官都该完全是无误的,因为他是不会骗人的。——此外,我们如果怀疑外在的世界,我们就更茫然地找不出证据来,以证明那个神明的存在或他的任何属性的存在(指笛卡尔)。

    因此,在这个论题方面,那些较深奥较富于哲学意味的怀疑家,是永获胜利的,——当他们努力把一种普遍怀疑应用在人类知识和研究的一切题目上时。他们会说,你顺从自然的本能和倾向来相信感官的真实无妄么?但是这样就会使你相信知觉或可感的影像就是外界的事物。你把这个原则抛弃了,以便来接受一个较合理的信念,以为各种知觉只是外界事物的一种表像么?但是你这里又离弃了你的自然的倾向和较明显的感觉,而且同时也不能满足你的理性,因为理性从不能在经验中找到任何强有力的证据,来证明各种知觉是和任何外界事物相联系着的。

    此外还有另一个相似的怀疑论题,乃是从最深奥的哲学来的。这个论题或者也是值得我们注意的,如果我们需要这样深究,以便来发现一些无关宏旨的论证和推论来。现代的研究家都普遍地承认,物象的一切可感的性质,如硬、软、热、冷、白、黑等,都只是次等的性质,并不存在于外物本身中,它们只是心中的一些知觉,并不表像任何外界的原型或模型。在次等性质方面我们如果承认此说,则在所假设的原始性质方面,如广袤和填充性,我们也必然得承认此说,而且广袤等也同次等性质一样没有权利得到原始性质这个名称。广袤的观念是完全由视和触两种感官来的,因此,这两种感官所知觉到的一切性质如果都是在心中的,而不是在物象中的,那同样结论也必须扩及于广袤观念上,因为这个观念是完全依靠于可感的观念或次等性质的观念的。我们如果想逃避这个结论,那我们只有说,那些原始性质的观念是由抽象作用获得的。但是这个意见,我们如果精密地考察一番,则我们便可以看到,它是不可了解的,甚至于是荒谬的。一个既不可触而又不可见的广袤是不能被我们所构想的;如果广袤是可触的或可见的,则我们再说它又非硬、又非软、又非黑、又非白,那也一样不是人类所能构想出来的。你可以让任何人来构想一个又非等腰又非不等边,而又无确定边长的概括三角形。他一定立刻会看到,在抽象作用和概括观念方面,经院哲学的一切意念乃是荒谬万分的①。

    ①这个论证是由柏克莱(Berkeley)抄来的;诚然,这位很灵敏的作者的一大部分作品已经成了古今哲学家中怀疑主义的最好的课程,甚至巴耶(Bayle)也是不能超过他的。不过他在题页上曾经自白说,他写此书乃是为的反驳怀疑主义者,以及无神主义者和自由思想者。(他这话自然是真实的。)不过他的全部论证,虽然用意别有所在,但是实际上只是怀疑主义的,因为那些论证都不容有任何答案,而且也不能产生任何确信。它们的唯一作用只是引起那种暂时的惊异、犹疑和纷乱来,这正是怀疑主义的结果。

    由此看来,对于感官的证验,或对于外物存在的信念,第一种哲学的反对就是说:那样一个信念如果建立在自然的本能上,那它是违反理性的,如果参照于理性,又是和自然的本能相反的,而且它同时也并不带着合理的证验来说服一个无偏向的考察者。至于第二层反驳,就又进了一层,它把这种信念形容得是违反理性的,至少也是说,那种信念如果是理性的原则,而一切可感的性质都是在心中的,不是在物象中的。你如果把物质的一切可觉察的性质(不论原始的或次等的)都剥夺了,你差不多就把它消灭了,只留下一种不可知,不可解的东西,作为我们的知觉的原因。这个莫须有的意念太不完全了,所以没有一个怀疑者会以为它是值得辩驳的。

    第二节

    要借论证和推论来消灭理性,那似乎是怀疑者的一种很狂妄的企图。不过这实在是他们一切研究和争辩的最大目的。他们竭力想找寻一些理由,来反对我们的抽象推论和关于实际事实与存在的那些推论。

    反对一切抽象推论的主要理由,是由空间观念和时间观念来的。这些观念在一些对日常生活不留心的人看来,是很明白而可了解的,但是当它们经过各种深奥科学的研究时(它们正是这些科学的主要对象),它们却似乎给了我们一些充满了荒谬和矛盾的原则。人们为驯服并征服人类的反叛的理性起见,曾经发明了许多祭司式的教条,这些教条中最能摇撼常识的,就是广袤的可以无限分割说,和此说的各种系论。几何学家和哲学家都得意忘形地以堂皇之词表现这种理论。他们说,一个实在数量虽然比任何有限数量小无数倍,可是其中还包含着比它自己小无数倍的无限数量,如此可以推到无限。这个大的建筑是太大胆,太怪异,太沈重了,所以任何自命的解证都不能来支持它,因为它正是摇动了人类理性的最明白最自然的原则①。不过使这件事体更为奇特的是,这些似乎荒谬的意见乃是被最明白最自然的一串推论所支撑的。我们只要承认了前提,就不能不承认其结论。最动人最满意的结论莫过于涉及圆形的和三角形的性质的那些结论。但是我们接受了这些结论,我们就不能不承认,圆和切线间的接触角小于任何直线角,而且你如果把圆形的直径无限增大,则这个接触角也可以无限缩小,而且别的曲线和其切线间的接触角,还可以比任何圆形和其切线间的接触角小了无限,如此可以推到无限。这些原则的解证似乎是无可非难的,正如证明三角形三角等于两直角的那些解证是无可指摘的一样,虽然后边这个意见是自然的、容易的,前边那个意见是充满矛盾和荒谬的。理性在这里似乎被陷于一种惊异和犹疑中,这种情形,不借任何怀疑家的暗示,就可以使它怀疑自己,怀疑它所践的土地。它看见一片炫烂的光照耀着其一个地方;不过那片光却和极度的黑暗相与为邻。在光和暗中间,它晕眩了,迷惑了,所以它对于任何一个物象都难有任何确定的断言。

    ①在数学点(MathematicalPoints)方面,不论人们有什么争执,我们不能不承认,物理点是存在的。所谓物理点就是广袤的最小部分,它是不能被目力或想像再分割,再减少的。因此,呈现于想像或感官的这些影像是绝对不能再分割的,因此,数学家必须承认,它们比广袤的任何实在部分,是小了无限的。但是我们正可以说,无限数的物理点可以构成一个无限的广袤,而且这个推论在理性之前是再确定不过的。那些无限小的广袤的部分,既然又是被人假设为可以无限分割的,那么它们的无限数量加起来以后又该大了多少呢?

    抽象科学中这些大胆结论的荒谬背理,在时间方面比在广袤方面更为显著——如果还